我被送进医院,接受精密检查,结果诊断为胃癌。
我的头脑瞬间一片空白,不过医生说目前是第三期,先做胃部切除手术和化疗观察看看。看来不会立刻死亡,我先是松了一口气,但这种状况哪里还能安心,乱七八糟的思绪随即一涌而上。
「听说人的幸与不幸都有定量,到了死亡那一刻每个人帐面上的损益都会持平,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我说。
「骗人的,只是给不幸的家伙带来一点希望的便宜之词。」
尚人盘腿坐在沙发茶几前,吸着杯面答道。
「世界上充满了正向的格言嘛。信者得救、祸福相依,棹你只要撑过胃癌,说不定前方又有莫大的幸福在等着你哦。」
「那种幸福的未来我完全无法想像。漫画原作家的经历根本无法适用到其他行业,像我这种年过三十岁、没学历也没履历的大叔还能幸福,日本才不是那么好混的国家好吗?」
「失败过一次的人,在这个国家确实很难挽回。」
「怎么说得事不关己啊,你也一样。」
「因为我已经放弃人生了。」
尚人把杯面连着汤汁喝光,把塑胶汤匙插进微波加热过的调理包咖喱,零食在可乐旁边待命。
那场骚动之后过了六年,原本瘦削颀长、打扮时髦的尚人早已不在。他服用大量抗忧郁剂,多到令人怀疑吃这么多药是否真有必要,因为药物副作用和暴饮暴食而胖了二十公斤。臃肿迟缓的躯体穿着的是老旧磨损的休闲上衣和棉裤,袖口起着无数的毛球。
──原来疾病会改变一个人这么多。
如此感叹的我自己也是病人,彷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似的,令人意志消沉。
「棹,你也吃点什么吧,你不是从早上就没吃过东西?」
「不用,反正我没胃了。」
「不是还剩下三分之一吗?」
半年前的手术,切除了我三分之二的胃。这确实难受,但在那之后的化学药物治疗更是让我差点往生,感觉在罹癌死掉之前我会先死于副作用。
「粥呢?我有哦,虽然是调理包。」
「不用,太麻烦了。」
胃部切除之后造成的倾食症候群也非常不舒服。吃过东西之后会恶心想吐、出现倦怠感,严重时会晕眩到无法站立,我因此更不想吃东西了。
「连吃东西都嫌麻烦,你简直是死人了。」
死了也好──我正想这么说,又住了口。我跟尚人借了手术费和住院费用,现在甚至还住在他家当食客,实在不该说这种话。我很感谢尚人。
那场骚动之后尚人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无论周遭再怎么鼓励他复出都没用,但一接到植木先生的联络,得知我快死了,尚人立刻告诉无家可归的我说,「来我家吧。」
──因为当时是我发生那些事情,你才被卷进来的。
尚人似乎将这视为那些往事的赔礼。但事情不是这样,我明明有好几次复出的机会,是我自己没有好好把握。听我这么说,尚人露出苦笑。
──我听植木先生说了。你为了跟我搭档,把最好的故事束之高阁。
我忍不住咋舌。那是我的问题,没有必要告诉尚人。
──不是那样,只是我当时不想写那个故事而已。
──棹,你还真是温柔。
尚人好笑地撇了撇嘴。
──但那种温柔拯救不了任何人哦。
我想也是,我耸耸肩膀。这话我已经听习惯了。我沦落得落魄潦倒完全是我自己的错,尚人不必感到任何一丝抱歉。
罹癌的事情,我姑且告知了住在今治的母亲。
──骗人的吧?为什么?不要这样。
──不要说这种话,不要,好可怕。
──那我之后该怎么办才好?
母亲这么说着,哭得声泪俱下,反而变成我在安慰她:你还有阿达在啊,你要跟他白头偕老地走下去。我实在拿女人,特别是母亲的眼泪没有办法。
从那之后,我没再跟母亲联络,她也不曾主动联络我。她的处事原则还是老样子,碰到讨厌的事情就不想面对。与其说是母亲,她更像一包沉重的行李;但我仍然把这样的人视作血亲,只说句「真拿她没办法」就加以原谅,也同样是积习难改了。
每个人出生时,各有各自被赋予的东西。或许是闪耀的宝石,又或许是扣在脚踝上的铅球。那无论是什么都无法抛下,恐怕是牢牢镶嵌在我们灵魂里的东西吧。从出生直至死亡,我们每个人都是一边喘息,一边拖着自己的灵魂前行。
难以成眠的夜里,我把这些写成散文,当我跟绘理说这文章太自我陶醉、我想修改的时候,却被她拒绝了,说没必要修正。我抗辩说写出这种东西让我羞耻,她反而生气地训我说,作家不是就该把自己最羞耻的部分公诸于世才有价值吗?这些编辑实在是──
当我躺在沙发上的时候,智慧型手机响了一声,通知有新讯息。一打开,是来催稿的,说截稿期限是今天上午。
「糟糕,我忘了工作。」
我撑起困乏的身体,打算回房间去。
「棹,我要采买,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没有。」
「嗯,知道了。」
吃完的空杯面容器也不收,尚人走向起居室一角的桌上型电脑,坐上包裹住整个身体的电竞椅,戴上耳机。在这之后,尚人便不会再从假想空间里出来。
明明是大白天,这个家却总是窗帘紧闭,各处堆放着网购的瓦楞纸箱。在布满灰尘的阴暗房间中,尚人只面对电脑,我凝视着那道背朝着我玩游戏、像座小山一样的背影。
尚人不像我那样挥金如土,现在他还有钱,而那些钱持续把尚人关在这屋里。刚开始是因为那场骚动受了打击才足不出户,但忧郁症使其恶化,此刻或许就连尚人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无法出门了。
需要的日用品在网路上订购,每天静静打游戏,静静吃饭,静静入睡,结束这一天。我明白尚人的心情。一旦情绪有所摇摆总忍不住想大吼大叫,所以轻手轻脚地活着,以免满到玻璃杯缘的水溢流出去。尚人和我果然是气味相投的搭档,两人都没有半点希望。
我回到自己房间,「嘿咻」地打开笔记型电脑。没吃什么东西,身体摄取不到营养,做什么事都觉得费劲。打开写到一半的原稿档案,标题是〈这十招让你百发百中攻陷女人心〉。专情地追求她让她回头,出外旅行用餐付帐不小气……我一项接着一项写下去。光是跑来阅读这种文章就不可能攻陷什么女人了好吗,我边想边堆砌字数,大约花了三十分钟写完,把档案寄了出去。内容姑且不论,从赚钱的意义上来说,我比罹癌之前更认真工作。
虽然拜尚人所赐,我不必餐风露宿,但我已经决定要还清借款,也必须赚取治疗费用。尽管保险能理赔,不过化疗费用并不便宜,需要体力的打工我也做不来,所以随便挂了个笔名,担任网路文章的写手。这是绘理介绍的工作,因此报酬不错,真是帮大忙了。那个装腔作势又自卑地说着我不会写文章、我不是作家的我已经不在了,现在的我为了活下去、为了赚钱而写。
但我并不想长命百岁,「因为死不了才活着」或许更贴近我的真心话。倾食症候群发作,要死不活地倒在床上的时候我会想,假如可以就这样慢慢衰弱、慢慢死去该有多轻松。
在心灰意冷的时候,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翻看存摺。晓海仍然每个月固定汇给我四万圆,我一方面觉得她不必归还,却也把这当成连结我们两人的丝线,现在则成了能在现实层面上援助我的金钱,回到我手边。借给晓海的这笔钱在不同时期变换成不同样貌,一直都是我的支柱,简直像晓海本人一样。
──虽然这也快结束了。
欠款剩下五十万左右,再过一年,我们的缘分也要断了。
或许是想着这件事的关系,我鬼使神差地在手机上搜寻了「井上晓海」,结果没想到出现了好几笔搜寻结果,躺在床上的我惊讶地坐起身来。原以为是同名同姓,但连照片都搜到了,就是晓海本人。
那是知名时尚杂志的文章,照片上的人没有露出这类报导上常见的满面笑容,而是一本正经地把嘴抿成了一条线,凝视着镜头,很有晓海的风格。报导附上了作品照片,珍珠和施华洛世奇水晶覆盖了新娘头纱的整片下摆,致密而细腻,当真让我看得出神。照片旁边的介绍文字写着,她是「备受瞩目的刺绣家」。
「……好厉害。」
我不禁出声叹道。二十几岁时年轻的我,曾用居高临下的眼光断定这个梦想无望,晓海却把它实现了。她一面在公司上班,一面照顾母亲,一面偿还借款,背负着不必要的重担,是一步一步爬过来的。尽管讽刺,但梦想破灭的我知道那有多辛苦。
「……她真的好厉害。」
我发自内心感到高兴,视野逐渐模糊。
晓海是如此认真而不懂变通,自己的未来被扭曲明明不是她的错,她却不知该如何自处。有段时期,她也曾经把我们之间的恋爱当成唯一的寄托。为了和东京女孩竞争而穿上不合适的衣服,尽管注意到我出轨却不敢指责,对我来说她比谁都更惹人怜爱,但从客观角度来说,或许称不上是个富有魅力的「好女人」。
可是,照片上的晓海却变得如此帅气。不同于一直让晓海受苦的我,她和北原老师的生活一定很幸福吧。我所知的晓海,一定已经不在了吧,不存在于世上任何一个角落──我发自内心喜不自胜,又悲从中来,在这个瞬间产生了想死的念头。要是生命能在最高昂又最低落的心情中结束,那是最幸福的。可是,即使如此,死亡也并不简单,无论明天、还是后天,想必我还是会忍受着身体各处的疼痛,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吧。
「无论过了多久,人生总是很难如愿啊。」
我呼出一口大气,走出房间。打开通往起居室的门,散乱的空间和拒绝着整个世界的肥厚背影映入眼中。
「尚人。」
我喊了一声,他没有反应。我大步走近,强硬地摘下他的耳机,尚人浑身一抖,回过头来,埋在肉里变得细窄的眼睛怯懦地看着我。
「来喝酒吧。」
见我咧嘴一笑,尚人眨着眼睛。
「哎,你看这个,很厉害吧?是晓海。」
我把智慧型手机塞到尚人眼前。
「晓海?」
「我的前女友,我们还常常一起玩不是吗?」
「我记得。你拿太近了,我看不到啦。」
尚人从我手中夺走手机,重新阅读萤幕上的报导。
「真的耶,是晓海。」
「对吧、对吧,很厉害吧。她当上专业的刺绣家了。」
「哇,当年那个土里土气的女生,真想不到。」
尚人佩服地点着头。
「你说谁土啊。」
我啪地往尚人头上搧了一巴掌。
「哎,我们来替她举杯祝贺吧。」
「你联络得上晓海?」
「哪有可能。我是说现在,我们两个人喝。」
「棹,你能喝酒?」
「不能,但我想喝。」
「明明你连吃个粥都会吐?」
「喝了之后死掉也没关系,我的心情现在来到了最高点。」
尚人微微睁大那双变得细窄的眼睛。
「……最高点吗?嗯,原来如此。」
尚人站起身,打开厨房旁边的食品柜。里头塞满了即食食品和饮料,也贮存了大量酒类。抗忧郁药和酒精水火不容,但尚人早已不在乎这种事,我也一样。
我们把残留汤汁的杯面容器、暴露在空气里受潮发软的零食、饮料空罐推到一边,打开香槟,瓶口发出爽快的「啵」一声。
「干杯──」
我喧闹着举起酒杯,尚人点点头回应,算是给了我一点面子。
在单纯的喜悦被复杂的悲伤赶上之前,我想快点喝醉。许久没碰的酒精转瞬间流遍全身,我的意识开始浮游。
「尚人,喝啊。」
「我有在喝。」
「再喝多点。」
我咕嘟咕嘟地把香槟往尚人的杯子里倒。香槟倒了个精光,我随便拿了红酒和白酒来,直接用原本的玻璃杯继续喝,这时肚子开始痛了。不出所料,是倾食症候群。但我还是不以为意地喝着酒,今晚即使死了也要喝。
「哎,棹,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尚人睁着睡意惺忪的眼睛,在沙发茶几上撑着脸颊说:
「能不能帮我搜寻那个人的名字?」
不必问,我也知道他说的是谁。
「我实在不敢搜,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自己去查。」
尚人垂下眼。我用自己的手机输入「安藤圭」,莫名地连我也紧张了起来,肚子痛得更厉害了。画面立刻切换,搜寻结果顶端是一个Instagram连结,一打开,便看见小圭笑着站在花店门口,怀里抱着一束玫瑰。简介上写着,他在英国的花店工作。
「他也还好好活着啊。」我说。
小圭二十四岁了,但腼腆的笑容仍然一如往昔。
「原来,小圭在往梦想前进了啊。」
「梦想?」
「他很喜欢花,说想成为花艺设计师。」
尚人的脸泛起一点红潮,不是酒精的影响。
「好美啊。」
不晓得他说的是花,还是过去的恋人,或许两者皆是吧。尚人浅浅笑着,让我颇为惊讶,我有多少年没见过尚人笑了?
「棹,愿意跟我干杯吗?」
「当然,要干几杯都行。」
我们往彼此的杯中斟了满满的酒,毫不客气地碰杯,水面晃荡,酒都从杯缘溢了出来。我说「都满出来了」,他回「很好啊」。也是,我说着,两人一起将酒一饮而尽,再倒酒,再喝。尚人一直笑着,我的情绪越来越激昂。
「哎尚人,我们再一起画一次漫画吧。」
酒精随着腹部的痛楚急速渗入大脑,我仗着酒意这么说。
「漫画啊。」
尚人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半空。
「要创作漫画的话,我只想跟你搭档。」
「我画不出来啦,已经六年没握笔了。」
「跟那没关系。」
「有关系。要把自己想表达的事物准确表达出来是需要技术的。」
还在业界大显身手的时候,尚人的画功堪称出神入化。还曾经有网路上的读者留下「这部炫技的画风让人不爽,漫画重要的是萌点」这种感想,尚人看了嗤之以鼻,说:「他以为他在看同人志?」
「技术确实重要,但我还是觉得那不是重点。」
「不懂你的意思。」
「重点不在于技术好或不好,创作漫画、创作故事重要的是──」
我停下来想了想,往疼痛的腹部深处、再更深处,用「我」这个生物的核心思考。
「是灵魂。」
我们面面相觑,过几秒,尚人喷笑出来。
「抱歉,太难为情啦。」
尚人说道,晃动胖得把休闲服撑绷的肩膀笑个不停。我仍旧一脸正经地说:
「不然是什么?没有灵魂什么也写不了,就算写得出东西,那也像轻飘飘的一反木棉妖怪一样没有分量。这种故事一样能赚钱,但我们想做的不是那种东西吧?」
尚人很快地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我已经忘记我想画什么了。」
「那就把它想起来。」
「怎么想?不管到哪里都找不到了。」
「我们一起继续找,直到找到它为止。两个人一起就不可怕了吧?」
「差点吐血而死的流浪汉还真敢说大话。」
说得没错,不久前我也还在悲观失落。可是,即便如此──
「跟茧居在家的你不是很配吗?」
「那倒是。」
「让所有人看看,就算是我们这两个一脚踏进棺材的人,也还能闯出一片天。」
「不可能,我做不到。」
「和我一起就做得到。」
「就算真的画了,也没地方发表哦。」
「找植木先生想点办法吧。他现在是总编辑啰,请他用总编辑的权力替我们抢下连载位置。要是作品大卖、不断再版,小圭和晓海都会读到,到时候我们大家一起开场同学会吧。告诉大家,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但大家都很努力,太好了。」
我借着醉意,把这些蠢话说得口沫横飞。
「像梦一样。」
尚人看向天花板。照明是毫无气氛可言的白色萤光灯,上头堆积着尘埃,散发出来的光也显得黯淡,拿来照耀现在的我们恰到好处。
「哎,要画什么样的故事?人生失败组的大叔从谷底往上爬的故事?」
「我才不想画脏兮兮的大叔。」
尚人噘起嘴说。这家伙从以前就爱画漂亮的东西,植木先生曾经告诫他,一个人要是不懂得世间混浊,就描绘不出真正纯净的事物。我随声附和着说「没错没错」,却反而被他叮咛了一句,棹的情况正好相反,你混浊的东西写得不错,但还是多练习写点纯净的比较好。
「那就换成漂亮的大叔吧。」
「很恶心耶。」
「不然我们来画脏兮兮大叔转生成美女或猫咪的故事。」
「把流行要素硬凑起来的感觉太明显啦。」
尚人开始思考。你终于愿意思考了吗,我激动得想哭。我还想再跟你联手创作,除了你以外不想跟任何人搭档。好高兴,我真的好高兴。
「尚人,我们再做一次给所有人看吧。」
「真的可以吗?」
「可以的,是我们的话一定可以。」
尚人把细窄的眼睛眯得更细,往我的杯子里倒酒,我三两下便把它整杯干了。肚子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发疼,腹痛越来越严重。但现在这无所谓,回敬一杯再一杯,我们俩连说话都开始口齿不清。
「真厉害,现在开心得像作梦一样。棹,谢谢你。」
尚人的笑容和话语像摇篮曲,我久违地沉入充满希望的梦乡。
醒来的时候,我还躺在起居室地板上,天花板正在旋转。啊,是晕眩症状。恶心和腹痛太过严重,从我嘴里漏出喘息般的声音。
「……尚人。」
我环顾四周,没看见他,是回寝室了吗?
我匍匐着爬到厨房,吃下放在吧台上的止痛药。接下来只能等它发挥药效,我像胎儿般把自己蜷缩起来。昨天在兴头上喝得太多了,香槟、红白葡萄酒、威士忌,这在胃癌治疗中是自杀行为。
出奇漫长的一分钟、又一分钟过去,痛觉一点一点减缓,这时我察觉有细微的水声传入耳中,像淋浴的声音。尚人在洗澡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总觉得这声音持续了很久。
我寒毛倒竖,彷佛有股寒意抚过脖颈。
手臂一用力,我站起身。头晕得很严重,我扶着墙壁往前走,一打开起居室的门,便看见走廊淹着水。水是从浴室流出来的。
我战战兢兢地往里看。莲蓬头一直开着,热水淋出满室的蒸气,烟雾弥漫的视野另一端,尚人整个人沉在浴缸里。尚人,我喊了他的名字,不,或许没喊,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脑袋里响起某种东西断裂的噗滋声,噗滋、噗滋,一条接着一条,维系着我的一切逐渐被切断。
我沿着门板一点一点滑落地面,瘫坐在那里,像具不会动、不会思考、没有用处的土偶,却只有五官还活着,咚咚咚敲响玄关大门的声音震动耳膜。
「不好意思──我是住楼下的,请问你们家是不是漏水了啊──」
是啊,漏得可多了,吵死了。
我好像听见自己这么大喊,又好像没喊。我不知道。
尚人被研判为自杀,丧礼办得低调,只有家属、我和植木先生,还有几个漫画家伙伴参加。世界正迎来最美的初夏季节,殡仪馆四周环绕着生机盎然的绿意,生与死的拮抗令人窒息。我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原来你和尚人还有联络。」
佐都留跟我搭话,但我只能做出徒具表面的回应。当我呆立在大厅的时候,有人触碰我的肩膀,原以为是植木先生,结果居然是绘理。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接到植木先生的联络。」
绘理身后,站着像个亡灵一样的植木先生。
「我们回去吧,下一场丧礼要开始了。」
我不知所措。回去?回到哪里?
在他们两人陪伴下,我回到尚人位于公寓大厦的住家。我走进电梯,像登上通往死刑台的十三级阶梯,上升的浮游感引发晕眩,我被植木先生扛着走进屋内。那天我们吃剩的食物残骸正散发着腐臭。
「总之,先把这里收拾一下吧。植木先生,棹就拜托你了。」
「还是反过来比较好吧。」
「嗯,说得也是。那就麻烦你了。」
绘理把她包包里的围裙抛了过去,植木先生一把接住,然后绘理代替了他在我身边坐下。保养得无微不至的优美指尖将我搂近,梳着我的头发说,没事的,不是你的错,细纱布般的嗓音裹住我的伤口。
我很感激。但是,即使如此……
往尚人背后推了一把的确实是我。
「……有一张便条。」
我勉力挤出声音喃喃说道,绘理和植木先生顿时看向我。我把手伸进口袋,取出藏在里头的便条纸,上头挤满了神经质的字迹。
「是尚人留下来的?」
被这么一问,我无力地点头。
当时我跌坐在更衣间的地板上,没有回应楼下邻居的抱怨,不久后门口便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物业管理公司的人开门进来了。他们问我,是住在这里的人吗?在我答不出一句话的时候,对方发现了沉在浴缸里的尚人,救护队员和警察立刻赶到,那之后我的记忆便不太鲜明。
在一大伙人忙进忙出的期间,我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由一名年轻警察看着。这时,我发现一张便条纸压在洋芋片袋子底下,昨天还没有这种东西。还是不要看比较好,我不想看。但不存在不看的选项,我尽可能慢吞吞地抽出那张便条。
棹,谢谢你说还想跟我一起创作,我很开心。
聊得很快乐,我满足了。已经够了。
帐户里剩下的钱一半给你,其余留给我的家人。
好想再读一次棹创作的故事。
我的视线浅浅扫过简短的文章,因为不想遭到痛击,我明白吃了这一击我必死无疑。另一方面,我却渴望着现在就被杀死,死了该有多轻松。但人生总不会往轻松的方向发展,这我知道得太清楚了。痉挛般的笑声忍不住漏出喉间,我笑得停不下来,年轻警察嫌弃地看着我。
──人该不会是这家伙杀的吧?
我彷佛听得见警察的心声。没错,是我。是我注入了多余的东西,害得勉强维持在玻璃杯缘的水位溢流出来。对于即将毁坏的心而言,就连梦想和希望这些美好的事物也沉重得无法负荷。
──真厉害,现在开心得像作梦一样。棹,谢谢你。
尚人,我说的话太沉重了吗?
所以你才殒落了吗?
「不是的。」
忽然有人用力抱住我。
「不是的,棹,不是这样的。」
像钢琴线般优美细腻的嗓音,现在却显得刺耳。
「能再一次和你聊起漫画,尚人一定觉得很幸福。」
植木先生的声音掺杂进来,他太过冷静,反而一听就知道在逞强,所以一样刺耳。谢谢你们,但好吵,现在请不要碰我。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人在喊叫,吵得我受不了。
奇怪了,这里明明只有我、绘理和植木先生在。
吼叫着吵死了、吵死了的人是我吗?传来绘理和植木先生的声音,说,这不是你的错。声音彷佛浸在水中一样扭曲,我确实听见了他们俩所说的话,却在传递到我的核心之前雾散消失。肚子好痛,痛得我几乎死亡,切除了一大部分、已不存在的东西,正使出全力痛殴我。
──啊,晓海。
恢复意识时,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护理师告诉我,那之后我又吐了血,必须再住院一阵子。
「我没钱哦。」
这是我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不用担心,您的朋友已经把所有手续都办好了。」
「我没有朋友。」
看着护理师为难的表情,我茫然地想,好像应该先道谢才对。但我实在没力气,只能转动视线环视周遭。充满药味的四人房里,有新闻节目时事评论员的说话声,正在谈论艺人出轨的消息。
真和平。该怎么说,真想就这样沉沉睡去,再也不想醒来。我像条干瘪的抹布一样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这时植木先生和绘理走进病房。
「那么青野先生,我晚点再来量体温哦。」
护理师离开,正好换他们两人进来。
「对不起,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谢谢你们。」
我保持躺在床上的姿势,向两人低了低头致意,终于把谢谢说出口了。
「我买了一些东西过来,要是还缺什么再跟我说。」
绘理把住院需要的换洗衣物、日用品一一摆在床头柜上。
「谢谢,麻烦你了。」
「虽然擅自决定对你不太好意思,但我先告诉尚人的家人说你会放弃遗产了。剩下的金额不多,考虑到过程中跟他家人争执造成的负担,还是领生活保护津贴更省事,金额也更丰厚。找市公所的社工咨询过后,立刻就能办完手续,你不用担心。」植木先生说。
我原本就不打算拿尚人的钱,植木先生替我省下了那些徒然消磨心力的沟通过程。他们做了太多,我已经来不及道谢,只能躺在床上低了低头致意。
「……真的太丢人了。」
「哪里丢人?」
绘理倏地看向我说:
「你一直都有缴纳税金呀。棹和我、和所有人一样,每天忍受着各种压力,冒着心理出问题的风险努力工作,把辛苦赚到的薪水上缴了一大部分给国家。哪里丢人了?生病的时候就应该理直气壮地让国家照顾啊。」
绘理一口气说完,植木先生劝解似的把手放上她细窄的肩膀。谢谢你,我回答。绘理说的都对,但有些事光凭「正确」不足以挽回。
「但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何必这样苟延残喘──」
「是为了写作。」
植木先生坚定地打断我,我对上他严肃的眼神。
「请你动笔吧,这一次,抱着必死的决心。然后,再跟咱合作一次。」
这是该对着半死不活的病人说的话吗?但我知道,平时总以「我」自称的植木先生改用「咱」的时候,就是他认真的时候。这些编辑真是──
我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