③ 北原晓海 四十三岁 梅雨

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我刚刚在松山机场过完安检。

“我没有想到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还能以兼职的身份升职。虽然工作内容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总感觉让人心潮澎湃呢,真是不可思议”

电话里传来了母亲兴奋的声音。已经六十过半的她在一家农场里做兼职,最近貌似被提拔为了主任。

母亲在高中毕业之后,就在今治的一家食品公司里工作了差不多三年,在朋友的介绍下认识了父亲,两人结婚之后母亲便当了全职的家庭主妇。离婚之后母亲失去了经济基础以及精神支柱,她重新振作起来也花了很长的时间,时隔数十年之久回归到社会去工作固然辛苦,但是这几年里她也逐渐找回了原本的自己。经济上实现了独立估计让她有了很大的自信吧。这也让我再次意识到了工作的重要性,这和婚姻、单身、性别都是无关的。

“我打算今年搬出‘向日葵之家’”

「唉?为什么?」

“毕竟工资涨了一点嘛”

我感觉母亲的语气中有些难以启齿的味道。“向日葵之家”是母亲和一些同年龄的阿姨们一起合租的老年公寓,她自己以前说过在那里的人际关系相处得很好,可是为什么突然间说要搬出去呢。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反倒是你们那边怎么样?”

「我们这边?」

“你们不打算要个孩子吗?”

「怎么又说这个啊。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不打算要孩子了」

说到底,我和北原老师的互助婚姻中压根就不包含性生活。

“草介他就没说什么吗?”

「他也说没想着要孩子」

母亲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毕竟他已经有小结这么一个孩子了,他当然不着急了。而且他连孙子都抱上了,都已经当爷爷了,和你肯定是不一样的”

小结五年前结婚之后便离开了小岛,第二年就怀孕生下了一个女孩。小孙女的名字叫“塞蕾娜”,今年已经四岁了——可是话虽如此,小结和北原老师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把这件事说出去也只会引起更大的麻烦,因此我还是选择了沉默。

“晓海啊,要不你现在离婚找个年轻的男人再婚怎么样?”

这下可是轮到我无语了。

「妈,我都四十多了,现在还再婚生孩子什么的太晚了」

“就算不生孩子也好,至少你也找一个能跟你共度余生的人过下去嘛”

这句话我倒是没有想到。

“男人本来就容易死得早,更何况草介他还比你大十五岁呢。如果是正常夫妻的话你们都已经退休享受生活了。所以我才让你要个孩子的,就算不要孩子,你也再找个年轻一点的人再婚嘛”

我知道这是母亲出于关心的建议,因此并没有反驳。

“我当然知道这样对人家草介不太好。可是他不也有一段时间在今治那儿找了个小三吗,但人家也没像你爸那样提离婚,他是把外面和家里面都给顾好了,把你也给保护得很周全。现在他已经没跟那个小三来往了吧,你们两夫妻的关系也平稳下来了。但是啊,草介毕竟年纪大了,你有可能会孤零零地一个人留在世上的,这样子太可怜了”

我很想说一句“要是什么事情都这么‘高瞻远瞩’的话,可就没办法活下去了”,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提醒我航班即将开始登机的广播声也响了起来。

「抱歉,我差不多到时间登机了」

“你现在在哪儿?”

「松山机场。我从今天开始要去东京出差」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忙啊。路上小心”

「要不要我给你带什么礼物?」

如果是平常的话,母亲应该会回一句“没有”,可是。

“我想要一件披肩”

「什么款式的?」

“轻薄一点的,然后颜色明亮一些,但是不能太花哨了”

「你这要求有够难的」

“看起来能显瘦的颜色就更好了”

由于已经开始登机了,我应了一声“知道了”便挂掉了电话。在我刚准备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的时候,向井给我发来了信息。

——今晚我在酒店里定了晚餐,等着你来哦。

他的信息里隐隐约约地有着几分别样的味道,不知为何却让我想起了母亲的话。“看起来能显瘦的颜色就更好了”——我突然间意识到,母亲也许是恋爱了。

向井的事务所位于杂司谷街道尽头的一处旗杆地,因此非常安静。宽广的窗外可以看到有樱花树,如今即将入夏,枝叶繁茂,绿意盎然。

注: 旗杆地指的是形状四四方方、有一条与道路相连的狭长过道的土地

向井是纺织品设计师,一位和我关系很好的画廊老板把他介绍给了我认识。我们三个人第一次一起吃饭的时候,向井侃侃而谈我的代表作《危险情人》给他带来的冲击,聊得很是起劲。我也去看过他的个人展。由布艺制成的紫藤花从会场的天花板上倾泻而下,我本以为那是单纯的紫色,但其实是由复杂纤细的红蓝双色布料组合而成的极具层次的紫色,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相谈甚欢后,在那位画廊老板的建议下,我们决定要举办一个合展。不过因为彼此之间都很忙,因此距离实现还需要一点时间。

「我想做一些自己一个人没办法做到的事情。完全操控迄今为止的向井一佳色彩和井上晓海色彩,去探寻那个在必然中诞生的邂逅世界」

向井的事务所整面墙都是由混凝土制成的,室内的装潢则是统一为了灰色、蓝色以及淡蓝色的风格。尽管整体上给人一种冷淡的印象,但是向井本人却非常热情。

「我们总是注重应该如何去表现,但是我觉得,那些封闭起来、绝对不容他人染指、可是却无法防止其泄漏出来的东西才是本质,或者说是精髓。所以这次的尝试应该会非常艰难,毕竟是自己给自己设下了限制,晓海你怎么看呢?」

向井朝着我探出了身子。从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是这样子了。他经常会问道“我是这样想的,你呢?”“我的话会这样做,你呢?”。向井是一个迫切地想要解开自己心中直觉的人,如果双方的意见不合,那就会一直和你讨论,直到自己认可为止。面对他这耿直且澎湃的热情,我偶尔也会陷入回忆之中。

棹以前也经常会像这样和尚人热切地讨论漫画。每当到了这种时候,尽管我们近在咫尺,可我都会有一种自己被排斥出去的感觉。那是专属于创作者的世界,不容他人染指。曾经那无比憧憬、却触不可及的世界,如今的我就在其中。

「晓海」

我回过神来,和直勾勾盯着我的向井对上了视线。

「你又跑到青野棹那里去了对吧」

「我有在听的」

「你骗人,我能看出来的」

我只好笑了笑,搪塞过去。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对那幅名为“危险情人”的作品赞不绝口,因此我也向他说了作品相关的印象以及和棹的那些事情。青野棹和久住尚人两人的名字,如今和他们的作品一起留存在了互联网中。只要上网搜一下,就能马上看到他的经历,以及由于不实报道而导致人生轨道发生偏差、不幸早逝的那如同天才般的传说故事。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觉得你和当时的棹有着几分神似」

「虽然我也看过他的照片,但是长相并没有那么像吧」

「可能是气质比较像吧」

「请你不要以我为媒介和青野约会可以吗」

向井有些不满地嘟起了嘴,他那显得有些孩子气的举动,也让我回想起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其实比自己小六岁。我道了个歉,向井便端正了自己的坐姿。

「之前跟你说过的事情,你有好好地考虑过吗?」

上一次和他开完商讨会之后,在回去的路上,向井突然间向我表白了。当时的气氛确实隐隐约约的有些暧昧,而成年人之间也确实会“心照不宣”般地成为那种关系。于是向井便十分直球地向我表白说“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他这如同学生一般认真的表白也让我十分惊讶。

——我知道晓海你已经结婚了,所以遵循先来后到也是理所当然的。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正确”的世界中生活了很长时间。我并不后悔自己迄今为止所做出的选择,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回到所谓“正确”的世界中去。但是“正确”和“真挚”也的确存在于世上,久违地触碰到这一点让我十分坦诚地感受到了耀眼。

——不过跟别人的老婆表白好像也有点那啥就是了。

向井有些抱歉地这样补充了一句,我也打趣道“确实”,便再次迈步开去。在离别之际,向井在检票口的另一端朝着我挥手,让我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

「我知道这不是能够马上给出回答的事情。所以我会耐心地等待。但是考虑到我的竞争对手是青野棹,我也实在是有点太过不利了,所以请允许我偶尔主动进攻一下」

向井的确是一个非常坦诚的人,只是他的这份心意在我心里并没有发展为恋情。

「向井,我——」

「等会儿,你要拒绝的话能不能先观察一下情况呢?」

向井轻轻地伸出手,打断了我。

「你怎么知道我要拒绝你?」

「啊,都说了让你等会儿了」

向井十分夸张地做出了一个失落的动作,我也只好说了声不好意思,被他给逗笑了。

「不过吧,这事儿也确实是我不对,毕竟晓海你已经是人家的老婆了」

向井在桌子上用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向我投来了婉转的视线。

「但是啊,我总觉得晓海你的婚姻不是很美好」

我有些含糊地表示出了疑惑。美好、正当、真挚、常识、伦理、道德。这些冠冕堂皇的词要多少有多少。从某段日子开始,我便彻底远离了这些东西,而且我也已经记不太清自己是从何时开始远离的。然而向井让我回想起了这些东西的存在。

「你和你老公之间没有性生活吧?」

向井这个直球的问题让我有些惊讶。

「上次喝酒的时候你自己提过这么一嘴」

我心虚地别开了视线。年轻的时候我经常因为喝酒惹出不少麻烦事来,我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重蹈覆辙了,可是酒过三巡之后果然还是会放松下来,这一点从未有变。长大成人还真是困难。

「无性婚姻也挺正常的」

「从有到无,和从一开始就没有可是两码事」

「我倒也没有因为这个有什么不方便的」

「无性婚姻可是女性的不幸」

「你知不知道,主语越大,话的可信度就越低呢?」

「抱歉,但是无性婚姻对男人也是同样的不幸」

「至少我还是幸福的」

「这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群体的悲哀」

向井开始谈论起了近来的少子化问题、年轻人的单身问题、甚至延伸到了性欲减退的问题上面,他认为这些问题可能都意味着人类这个种族走到了极限。话题从我和北原老师之间没有性生活偏移到了人类灭亡论上。不仅主语变大了,就连主题都变得宏伟了,不过聊到这份上我反而也能自在一些。

「晓海你老公是当老师的吧?」

长篇大论了一番之后,向井突然间又把话题扯了回去。

「我总觉得晓海你嫁给一个老师挺不可思议的」

「哪里不可思议了?」

「我觉得有些东西是只有创作者才能知晓的。青野棹是一个在去世十年后也依旧存在狂热粉丝圈层的作家,而晓海你则是一个会收到巴黎Maison Margiela合作邀请的刺绣作家,你俩与其说是天造地设,甚至让人有种约翰列侬与小野洋子般的感觉,所以我是完全能接受的」

最后的这个约翰列侬与小野洋子让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注: 约翰列侬是知名乐队披头士的成员,他与自己的妻子小野洋子之间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

「你笑什么」

「不是,你这个比喻就离谱」

听到我这么说,向井有些不好意思地嘟起了嘴。

「毕竟我很憧憬那些传说中的恋人呢。席德与南希、邦尼与克莱德,啊不过罗密欧与朱丽叶就算了,他们其实也和其他人一样愚蠢和笨拙,可我就是不喜欢他们」

「也许是还不够疯狂吧」

「有道理。过分甜美的浪漫也许和血沫横飞非常相衬。啊,我想到了,咱们的合展主题就定为“血沫横飞、苍白赤红”吧」

我被他给逗笑了。其实我知道,向井对我的那番感情,本质上是朝向棹所留下的那本《君若星辰》中的女主角。他喜欢的并不是现实中的我,而是那传说中的神仙眷侣。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我才无法对他产生感情。

「其实我和棹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神仙眷侣」

我们所共同度过的那十五年,其实远没有小说里那般浪漫与戏剧。在反复地品尝过挫折、失败与悔恨之后,我和棹最终抵达了高圆寺里那间小小的公寓,共同度过了最后一年。当时的棹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编织出那样的故事的呢。

在我们还依旧年轻的时候,棹曾经说过酒和故事都只是让自己逃离现实世界的手段而已。在身处现实世界的同时,让自己的心飞翔到不存在于任何一处的蓝天之中。我当时对他的这番话似懂非懂,只不过当我自己在做刺绣的时候,我也能够短暂地忘记现实。每当我一针一线地将那些如同繁星般闪耀的小珠子和亮片给绣在布料上,那逐渐浮现出形状的美丽世界便会将我吞没。那是一段无需思考的时间,可是小说家并非如此,写小说需要不断地思考、遣词造句,不经思考是做不到的。

「你又跑去青野棹那里了」

我把视线从虚无之中挪了回来,向井露出了苦笑。

「过去十年也难以忘怀的恋情还真是让人没办法竞争」

向井这样说着,我又把视线缓缓地移向了空无一物的夜空。一直铭记的事情和难以忘怀的事情究竟有什么区别呢。我是在思念棹呢,还是在思索自己呢,抑或是在怀念那些已然逝去的漫长时光呢。这一切都变得浑然一体,我想甚至已经不能再称之为是恋情了。

「和我的那些事情暂且不论,你至少也该搬到东京来了吧」

「我倒是也觉得在这边有个工作室会更加方便一些」

忙碌起来的时候我一个月要往东京跑好几趟,住酒店也确实是住到腻了。

「不仅仅是工作,你将自己的生活重心也转移到这边来不好吗。有很多人都对你的才能有需求,而且你实际上也赚得比你老公多吧。虽然岛上的生活也不错,但我只能觉得你是在找借口维持住自己而已」

「维持?」

「你应该很害怕自己忘掉青野棹吧?」

多少有些离谱了,可是我却觉得这没有必要说出来。

「我猜,你是觉得有了一些新的东西,旧的东西就会被排挤出来。所以你才不想改变自己的生活,你希望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和青野棹的恋情化作永恒。所以你现在那位不会给你任何刺激和改变的丈夫对你来说是恰到好处的」

不仅离谱,而且还加上了他的主观臆测。可是这也没有办法,毕竟在自己的价值观里构筑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故事才是最为简单和舒适的理解他人的方式。

「你该活得再自由一点的」

「我已经足够自由了」

「你只是在自我暗示而已」

有些人往往会露出一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表情。但是我也早已习惯了被他人指指点点了。与其因为反驳而引起些什么波澜,还不如当成耳边风让它左耳进右耳出。这样一来风言风语便不会伤害到我分毫。

「我觉得一定有其他人能够给予你真正的自由」

「比方说你?」

我半开玩笑地问道。

「我至少也比你现在的老公强」

「可是你连他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我对于自己的音调之低沉而感到惊讶。而向井貌似也同样惊讶。可是我既没有办法打圆场,也没有办法把说出去的话给收回来。我早已习惯了被他人指指点点,可是当我听到北原老师被人贬低的时候,我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怒火。那激昂的愤怒连我自己都感到错愕。

「抱歉,我说得有点过分」

「你能理解就好」

尽管我点了点头,可因为愤怒而翻涌着波涛的心却无法平静下来。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心中还依旧残存着难以驾驭的感情,而更令我疑惑的是,这股感情的源头竟然是来源于北原老师。

我望向了窗边,窗外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外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湿润后的盎然绿意显得更加的鲜艳。囚禁于蛛网中的雨滴反射着光芒,那纤细的美丽也抚平了我摇摆不定的心。

「下周开始梅雨季节估计就过去了」

向井这样说道,我连望都没有望过他,只是“嗯”了一声。

今年的夏天也将如约而至。

棹离开后的第十个夏天。

一周的出差结束之后,我从松山机场乘电车前往今治,随后坐出租车前往棹的坟墓所在的陵园。梅雨季节已然过去,晴朗的天空中万里无云。我在陵园门口下了车,租了一套清扫用具之后爬上缓坡。

蝉鸣声填满了陵园之中绿植的空隙。我爬坡爬到一半便已气喘吁吁。年过四十之后,我的体力下降了不少,然而体重却成反比地增加了。尽管为了减肥和维持健康我开始了运动,可是一旦投入到工作中去,运动的事情就会被我抛到脑后。

棹的坟墓今年也是一如既往地被丛生的杂草所掩埋。棹刚去世的那两三年里,他的母亲还会在盂兰盆节的时候来祭拜他,可是渐渐地她再也没有来看过自己的儿子了。

——毕竟棹已经不在这里了。

棹的母亲说了一句像是过气流行歌歌词般的话。她还是老样子,尽管上了年纪,可还是一直坚持着自己的作风,无论好坏,这一点固然是值得敬佩的。她无疑是世上最不合格的母亲,可棹还是原谅了她,棹温柔到了接近散漫而又寂寞的程度,我实在是太爱他。

我戴上手套,用租回来的镰刀割掉杂草,然后清洗墓碑,给棹点上香,供奉鲜花,最后放上一瓶威士忌。那是我们头一次喝酒时喝的那款不到一千日元的廉价威士忌。在棹以漫画家的身份大获成功之后,他出去喝一次酒就能喝掉我一个月的工资,可尽管是在那样的日子里,他家里也还是一如既往地放着这款威士忌。

我在棹的墓前蹲下身来,长久地发呆,身后喧嚣的风吹起了我的头发。可是我已经不会再产生这是棹在呼喊我的错觉了。这不过是一阵风而已。换做是以前,无论是风也好,雨也罢,就连那斑驳的光影都会让我感受到棹的气息。

可是随着这些感觉的逐渐丧失,十年之后的这个夏天,光还是光,风还是风,唯独我的世界被逐渐重构成了没有棹的模样。当时那份让我振翅飞往棹身边的自由,如今也让我从棹的诅咒中逐渐解脱。我久违地回想起,原来自由本就伴随着悲哀和痛苦。

回到家里,我发现门口放着两个大大的行李箱,以及两双有些陌生的鞋子,分别是大人和小孩子的尺寸。走进与客厅相连的厨房,我看见身穿丧服的北原老师以及在客厅里把丧服挂到衣架上的小结,小结的旁边是她的女儿塞蕾娜。

「晓海,你回来了」

塞蕾娜说着口音有些怪怪的日语,向着我冲了过来。我说着“我回来了”,把塞蕾娜搂在了自己腰部的位置。塞蕾娜今年已经四岁了,比起上一次见她的时候已经长高了很多。

「你们参加葬礼一定很辛苦吧」

我抚摸着塞蕾娜那明亮的棕色头发,向小结说道。

我还在东京出差的时候,北原老师就发信息给我,说菜菜小姐的母亲去世了,于是菜菜小姐就和她的男朋友炳本先生、北原老师、以及小结还有塞蕾娜一起参加了葬礼。小结和塞蕾娜还是火急火燎地从澳大利亚赶回来的。北原老师之后也发信息给我说“葬礼顺利地结束了”,但是他的言外之意却让我感觉有些不对劲。

明日见家的父亲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如今母亲也去世之后,几乎所有财产都留给了菜菜小姐还有小结。明日见家貌似是在当地经营着一家知名的综合医院,医院那部分的财产归了亲戚所有,有关其他财产的分配问题,据说在明日见母亲生前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规划,可是真到争遗产的时候还是会发生争执。

「大舅和婶婶他们出来说了很多东西,但本意还是想要分家产而已,虽然我和菜菜阿姨都没想着要分走那么多,可是看到这些亲戚丑恶的嘴脸,我却很不可思议地产生了绝对不分给他们的想法」

外人过分掺和遗产分配的事情多少有些不好,但是小结却对这件事情没有什么顾虑。明日见的律师虽然还在继续协商,但是他们已经向小结保证了可以拿到相当一部分的利益,因此小结也表示没有意见。

「我想一定是外婆推了我一把,这样我也能安心下来去离婚了。在各种事情都决定下来之前,我和塞蕾娜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了」

惊讶的我下意识地反问了回去。

「1、诺亚出轨了店里面的员工。2、我无法容忍背叛,所以想离婚。3、我会用外婆留下来的遗产在这边开间寿司店。先斩后奏地告诉你们真的挺抱歉的」

小结最后朝我们低下头来,说要叨扰我们一阵子了。这里怎么说也是小结的老家,所以她想要回来没有任何问题,可我本以为她在澳大利亚一定过得很幸福,因此非常惊讶。我望向北原老师,他也露出了五味杂陈的表情。

「开寿司店的事情暂且不论,我希望你的离婚也不是这么头脑一热地就决定下来了」

「可是离婚不就应该趁着头脑一热去做决定吗?」

小结若无其事地这样说道。

「我记得你在结婚的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

北原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关于离婚这件事情,北原老师貌似也是一无所知。就连通知葬礼的时候也好,小结也只是答复说“那刚好,我跟塞蕾娜一起回来吧”,没有透露出半点异样。

「诺亚他的态度呢?」

「他对自己的出轨感到抱歉,他承认自己对那个女的有超越友谊的感情。他俩私会过五次,上过一次床。双方之间貌似都打算为了回应对方的幸福而离婚」

小结的口吻让我感觉还挺平淡的,也许是因为澳大利亚那边把离婚视为让人生变得更好的积极选择之一。

「可就算是这样问题也还是很麻烦。澳大利亚那边和日本不一样,离婚的时候不以夫妻或者是家庭为单位,而是聚焦个体的幸福问题,因此在财产分配、孩子的抚养费以及其他的协商问题上面都细致到让人难以置信。一般人是完全处理不来的,因此需要请律师,但是那边的律师费真的很夸张」

因为这方面的原因,澳大利亚也有一部分人不会选择领证。

「就没有什么办法重归于好吗?」

我望向了在厨房这样说道的北原老师。北原老师让塞蕾娜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喂她吃切成小块的西瓜。我以前就听小结说过塞蕾娜很亲爸爸。

「就算我们离婚了,诺亚也还是塞蕾娜的父亲。如果有什么需要他这个父亲的帮助的话,我会联系他,而诺亚自己也说没问题。他想见塞蕾娜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见,如果塞蕾娜想跟爸爸一起生活的话我也没有意见。选择权在孩子手上,但是我们两夫妻要不要继续生活下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无懈可击——甚至已经完美到了如同铁幕一般。可是这反而让我有种小结在拼命保护着些什么的感觉。小结语速飞快地继续说了下去。

「生活本来就是一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褪色的东西。就算再怎么情投意合喜结连理也好,新鲜感也都是会变得淡薄的。但是用心动刺激之外的东西去填补新鲜感的缺失、两个人互相支撑、决定要牵手共度余生才是真正的婚姻对吧?如果用一种没有梦想的方式去描述的话,那么也的确是放弃了一些东西。即便知道会失去也好,也相信以后能得到更多的东西,两个人齐心协力地生活下去才是婚姻这个约定的本质不是吗。

极度不习惯的国外生活、最开始只有高中生水平的英语、第一次尝试的寿司师傅工作。这些事情确实是我自己想要去做的,因此我也没办法抱怨什么,可是在我逐渐习惯下来,得心应手的时候却怀孕了,就这样把塞蕾娜生了下来,结果面临的又是各种“第一次”的考验。我和诺亚其实也已经足够努力了,痛苦的时候我们也相互支持着过来了。日本会将这样的忍耐精神进行美化,可在国外这是不通用的」

「诺亚不也算是半个日本人吗」

小结摇了摇头。

「价值观这东西和血缘无关,是由生长环境决定的。诺亚的价值观和日本人不一样。他和我这个一直站在家庭层面考虑问题的人不同……不对,其实诺亚也非常关心我们两母女,可是他自己也有自己的人生……」

小结突然间语塞了,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不对,这事儿没有这么复杂」

我看见小结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想她应该是撑不住了。我向北原老师使了个眼色,他便十分识趣地点了点头,抱起塞蕾娜走出厨房,说是要去散步。

「……晓海,我可能在犹豫」

小结耷拉着脑袋,泪珠也从她的脸庞上滑落。

「最近我一直疏于照顾自己。我又要当妈,又要工作,疲惫得不得了,因此在诺亚在一起的时候是最偷懒的。这不是说我不在乎他的感受,相反,在他面前我才能够喘口气,所以非常安心。不过自从生了塞蕾娜之后,晚上他想那个的时候我都拒绝了」

刚开始小结和诺亚因为这件事情而争吵过。小结说现在很累,比起做爱更加想睡觉,等到孩子大一点了再做也没啥。在重复的拒绝之后,某天晚上诺亚说了一句“无性婚姻也会成为离婚的理由”,小结顿时火冒三丈,反驳了一句“夫妻之间也存在婚内强奸”,两人顿时吵得不可开交。

从那天之后,诺亚就再也没有提过那方面的事情了。小结自己固然也反省了一下当时确实说得太过火了,但是翻旧账再去提这些事也只会导致吵架,因此她便自我安慰般地认为诺亚已经理解了她的想法,优哉游哉地到了今天。

「我把这事儿给日本的朋友们说了,她们基本上也都说这是无性婚姻。但问题其实不在于此,诺亚是父亲的同时,也是一个男人」

当小结发现诺亚的出轨之后,诺亚反而说了一句“无性婚姻是对伴侣的一种虐待”,小结本以为诺亚是反咬一口,可诺亚却显得非常悲伤。

——也许对你来说和我做爱意味着痛苦,可是对我来说,性生活是和爱妻之间的交流手段,是爱情,也是治愈。

「被他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有些能理解诺亚痛苦的心情了。可即便如此,这事儿也不是我说一句“那我们来做爱吧”就能过去的,我也无法简单地原谅他的背叛,我很想让诺亚反省一下,所以就说他的顺序有问题。我还说“如果你这么想做爱的话,那你跟我离婚,和她在一起不就好了吗,你可别以为鱼与熊掌能够兼得”」

诺亚沉默了,就在小结相信自己的正确会带来胜利的时候。

——你说得对,我确实应该考虑一下离婚这个选择。

小结愣住了,她本以为诺亚会哭着说什么“我错了,我不会再做那种事了,求你不要和我离婚”之类的,然而诺亚的反应却截然相反,尽管慌乱,可要是现在让步了,小结就必须接受自己并不情愿的性生活了。而和诺亚做爱更是让她觉得抗拒。以出卖身体作为交换去换取家庭和睦,本质上和出卖身体换取金钱并没有区别。

尽管并没有离婚的想法,可是从结果上而言,是小结自己让事情发展到离婚的地步的。小结懊恼地抽泣着,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实行单独监护权制度的日本,离婚之后,父亲和母亲就会分为两半的印象非常强烈,因此很多夫妇都因为孩子的缘故而不敢离婚。另一方面,澳大利亚实行的是接近于共同监护权的制度,因此就算离婚了,家庭关系也会以孩子为中心通过另一种形式存续。国家也会严苛地征收抚养费。小结说也许正因如此,澳大利亚人离婚的门槛要比日本人低得多。这也让我再次深感跨国婚姻的难处,毕竟夫妻之间的意见不合会轻而易举地发展到离婚的地步。

「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是不是为了家庭和睦,每周花上几十分钟,忍受和诺亚的性生活就好了呢。还是说让诺亚完全封印自己作为男人的一面,让他从头到尾贯彻父亲的身份就好了呢。我也提出过可以容许婚外性生活的开放式婚姻,可是诺亚拒绝了,他说只想和自己心爱的人上床,可我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小结,要不你们双方都先冷静一段时间,平静下来了再去考虑这个问题怎么样?」

当人感到疲倦和悲伤的时候,思维能力也会随之下降。而且小结和诺亚都还太过年轻。要是把对方逼到绝路,甚至堵上了所有退路的话,剩下的就只有互相伤害了。过分主张自己的正确,很有可能就会招致本末颠倒的结果。

可是小结摇了摇头。她说不仅仅是这一次的事情,价值观的差异会体现在各种各样的事情上。家庭观念、宗教观念、甚至是日常生活中那些习惯差异所带来的违和感其实都是价值观的问题。迄今为止,小结都用爱情和关怀磨平了这些差异。

「我感觉自己心里那个积极向上、和诺亚一同克服困难的引擎已经坏掉了。我到现在也还是喜欢诺亚,爱着他,可是我不想继续过着欺骗自己的婚姻生活了」

小结用力地攥紧了自己那条短裤,让它看起来皱巴巴的。小结是正确的,可是我早就已经知道,人心不能通过正确来得到救赎。

「小结你做这个决定很不容易的,辛苦了」

我温柔地抚摸着小结的脑袋,夸赞她很了不起,她的头发因为日晒而有些干燥。我想起来,以前瞳子阿姨也经常这样摸我的脑袋安慰我。

「我又不是个孩子了」

小结抬起头来,涕泗横流地冲我笑了笑。

「那我就把你当大人好了,要喝两杯吗」

听到我这样说,小结用手背粗鲁地擦掉了自己的眼泪和鼻涕。

「好,喝两杯吧——」

我们都站起身来,走向厨房。我随便切了些腌菜和奶酪,拿上一瓶客户送的高级白葡萄酒来到套廊上。还没等冰块让酒液冷却下来,我就和小结碰了个杯。

「晓海,这是不是我第一次跟你喝酒?」

「应该是吧,毕竟我第一次认识你的时候,你才五岁呢」

「当时的我睡着了已经不记得了。那会晓海你妈妈是不是打算往瞳子阿姨家里放火啊?」

「是啊,所有人都紧张得不得了,唯独你在车里面睡得那叫一个香」

「还真是修罗场啊,不过看到阿姨现在这么开朗,真是难以想象」

虽然有过一段时间,我也觉得她已经没办法再恢复过来就是了——

「虽然不会忘记,但是时间确实是会治愈伤痛的。那些旧伤偶尔也还是会隐隐作痛,但是美食和美酒都依然是这么美味,天气好的话心情也还是会变得愉悦。当时睡得那么香甜的五岁小女孩,也变得可以喝酒了,她结了婚生了孩子,然后又离了婚」

我和小结都笑了,便再碰了碰杯。人生并不是风平浪静的大海,结婚也并不能保证自己永远被爱,家庭这样的容器实际上也并不牢固,一点小事就会让它产生裂痕,就算再怎么小心呵护,也难免会在不经意间扭曲了形状。

「晓海,问你个问题」

「你问」

「你现在还喜欢棹吗?」

「喜欢哦,以前也好,现在也好,将来也好,我都喜欢他」

我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那我爸呢?」

「我很在乎他,以前也好,现在也好,将来也好,我都会在乎他」

这个问题,我的回答也同样没有犹豫。

「那你作为异性去喜欢的人是棹对吧?」

「嗯」

「那你在和我爸生活的这些年里,包括以后,也永远不会有恋爱方面的感情对吧?你不会觉得寂寞吗?或者说不会想再恋爱一次吗?」

我不由得疑惑地眨巴着眼睛。

「我倒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那你现在想想」

被小结逼问到这份上,我也只好窥探了一下自己那疑惑的心。

「从来都没有想过,在某种意义上,不也是一种回答吗」

「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和北原老师的生活幸福到了不需要去思考那些事情的地步」

小结先是一愣,然后笑了出来,她那过分滑稽的笑容也把我给逗笑了。小结把脑袋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成为晓海你这样成熟的女人」

我抬头仰望着黄昏的天空,说了一句“也许吧”。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成熟过,从年轻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饱尝失败与挫折。而将这样不堪的我捧起,让我振翅高飞的人是——

如果说我对棹的感情是爱情,那么我对北原老师的感情就是共同生活的伴侣之间的感情。两者的种类并不相同,可是北原老师把我保护得很好,让我甚至没有意识到两者是不一样的。

更为讽刺的是,教会我这件事情的人,居然是已经离了婚的小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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