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了六月,刚入学时看来新鲜的风景也变得陈腐,我们身上新生特有的光辉也暗淡下去了。
升上高中就是一个新的开始——大家虽然羞于将这种话说出口,可或多或少还是在心里抱着一点儿期待吧。直到期待遭到背叛,都不知道自己曾对高中生活有怎样美好的憧憬。
班上的小团体已经划分干净,再回不到四月时散乱的状态了。现在想来,那着实是一段梦幻的时间,仿佛与谁都能够成为知心好友。没能抓住机会与同学建立关系的人当然也存在。我和同属足球部的同学,再加上另外几人,抱团度过休息时间。与初中时的朋友相比,总感觉这样的友情有些廉价。
足球部里,逐渐有高一学生不来参加练习。偶然能学校中看见他们,要不是悄悄逃掉,就是用带着轻蔑的眼光回瞪我一眼。
有高一学生在做小游戏时被学长从背后撞倒,扭伤了脚踝。那位学长之前就常常铲球过迟,擦边犯规。新生都很有怨言,私下嘲笑他是四肢发达却不守规则的白痴。某种意义上也算加强了新生间的共鸣,队伍整体的气氛却越发恶劣了。
总之,就在这样的六月,突降大雨的某个周三,无法使用操场,我们只好在教学楼的楼梯间跑上跑下,做耐力训练。精疲力竭后的回家路上,在冲津站,我与御厨同学再会了。
呆呆站在车站北口的售票机前,我望着烟雨朦胧中冲津商店街的正面入口,思考着回家之前可以绕去哪里打发时间。忽然有一个自来熟的家伙靠了过来,教我一时忘了雨声和脚下湿哒哒的鞋子:
“忘带伞了?”
像在学我,她也看向转盘车道对面的商店街。我举起来,让她看见手上的塑料伞。之前大概是在视线死角,她便没注意到。
“唉,你肚子饿了吗?”
御厨同学随口问道。简直不像两个月没有见面的样子。
她提议去车站南口的Freshness Burger,我们就穿过高架桥,沿冲津路走了一阵。为了避开对面走过来的行人,她不得不高举起伞,从校服衬衫的袖口能隐约看见腋下。雨滴乱反射着街灯的光芒,为昏暗的四周点缀色彩,唯有她的腋下藏在平滑的阴影之中。
店铺一楼有为数不多的无烟坐席,她屈身在狭长的座椅上,豪爽地解决掉双层牛肉堡。这位置四处透风没半点隐私,却教我感觉安心。比起旁边座位的陌生人,更重要的是对面近旁的御厨同学。
“辰哉君的学校,有空调吗?”
“有啊。”
我捡一个洋葱圈放进口中,“毕竟有一千五百个男生,没空调的话就臭气熏天了。”
“我们学校没有空调。”
閖村学园教学楼古旧的事儿,上次就听她说过了。大小姐学校实在有不少超出我理解范畴的地方。换作我一定接受不了。或许忍受暑热于她们,也成了精神修养的重要一环。
“天气热得要命,有时候连着脑子也变得奇怪了。”
她手肘支在桌面上,看上去冰冷硌手。
“是有这种人呢。穿着一条短裤就来上课了。”
“倒不至于那么奇怪啦。不过热天怪人频出,倒是真的。”
以这一句话开头,她开始讲述閖村最奇怪的几人——「百合种」的故事。
每到夏天,纱智就会变得奇怪。
小学时她曾穿着学校泳装进教室,或是字面意思上潜入别班正上着课的游泳池里。初中时候曾以戴着太闷热为由,脱下胸罩挂在窗外,把男老师吓破了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晾干柿子。升上高中后更是旁若无人,把教师办公室的冰箱据为己有,到休息时间就去取冻好的果汁,以上身比基尼下身裙子的搭配昂首阔步在校园内。每每回忆起她的这些事迹,就连杜理子也不得不为夏季气温连创新高的日本感到莫名忧心。
高三分班时与纱智分开,杜理子不知道她上课时是什么模样。可在休息时间或走班途中碰见时,纱智不是在吃冰棍,就是叼着个纸杯,里面盛着果汁。一看见杜理子就抱上来,不停长吁短叹:“好热——,太热了。小杜理真好呀,事不关己的样子,看着就清凉。”嘴上这么说,她半袖下露出的丰盈手腕却比杜理子的皮肤还要冰凉。外表大汗淋漓了,肉感的肌肤之下却像是冰凉凉的,汗水之中混杂着果香。
“现在就想去沙龙。教室真待不下去了。”
纱智抱怨一句,就和同班的朋友一起离开了。只留下杜理子站在那儿,心里升起一点妹妹不再粘着自己时,属于姐姐的寂寞。沙龙「百合种」活动的图书馆旧阅览室被「森林」包围,时值盛夏却也幽暗清凉。杜理子想象着其中的空气,身体不由得颤了颤。
某个周三,杜理子走进阅览室时,里面只有多惠和有希奈两人,多惠正用电热水壶烧水。她记事很快,杜理子教不过几遍,就能泡出不错的红茶了。在沙龙活动主题的读书方面,多惠似乎不大喜欢满是铅字的书本,手里翻开的多是摄影集。她本就娇小,在大开本摄影集对比之下,愈发小了一圈。只是在一旁看着,就足够让杜理子嘴角上扬。
有希奈读的多是推理小说。杜理子对这门类不大熟悉,只看她读得飞快,两小时左右就能读破一本厚厚的新书判。可事后追问,却已经将犯人和诡计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空闲椅子上坐下,翻开刚借的书。多惠问要不要也给她倒杯红茶,杜理子谢绝了。汗水还没收住,热气腾腾的红茶,还是等到习惯了房间里的空气后再喝吧。
过了一会,纱智终于赶到。她嘴里念着“好热好热”,马上就要了一杯红茶。杜理子连带着自己的那杯,为她倒好:
“给你,小纱。”
“嗯,谢谢。”
呷一口茶水,纱智把周一便开始读,卡彭铁尔的《光明世纪》咚的一下放在桌上。像是要翻开却又不翻开,不知想着什么,嘻嘻地笑个不停。
“怎么了,小纱?”
一被杜理子问道,她就瞬间收住笑容,站起身来:
“其实……我有件事要向大家宣布。”
“什么事?”
有希奈抬起埋在书本里的脑袋,拿一块软糖丢进嘴里,嚼了嚼。这糖说硬不硬说软不软,据说是她父亲从德国带来的伴手礼。“终于怀孕了?”
“对对,我想给孩子取名叫耶稣(ヘスス),大家以为如何呀……有希奈别插嘴!”(注:“耶稣”原文为ヘスス,当是西班牙语中Jesus的读法)
纱智伸出手去狠狠挠了几下有希奈的脑袋:“说谁是Mr.处女怀胎呢!”
“痛痛痛!我哪个字这么说了!何况这里明明不该用Mr.!”
好好教训过有希奈后,纱智又回到自己的位置,站着喝一口红茶。
“暂且放过你。现在是重大发表时间。”
“到底怎么了,小纱?”
杜理子有些害怕从纱智嘴里冒出什么噩耗,合上了手上这本《阿尔罕布拉宫的故事》。
“嗯,其实……”
纱智环视过「百合种」诸位成员的表情:“我现在——那里是光溜溜的~”
“唉——?”
最先发出声音的是有希奈。“意思是小纱学姐自己剃掉了?”
“不然呢!又不是被妖怪剃毛入道袭击了。”
“那又是什么恐怖的妖怪。”
“唉,小纱。”
杜理子轻轻叫一声纱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待在家里实在太热,一时兴起,就脱光了。然后就觉得那些毛很碍眼,就全部剃掉啦。毕竟是一时兴起嘛。”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为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