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一下船就一路走上通往天女馆的斜坡。只要抬起头,便能看见那个巨大怪物般的影子横亘在前方。每次雷光闪烁,就会将那诡异的轮廓烙印在视网膜上。
我们从双开门走进天女馆,立刻在黑暗中听见一阵怒骂。
「我都说不要了!万一我们掉进海里,你打算怎么负责!」
「抱歉──不过,根据我的经验,我觉得行得通。」
水晶灯亮了起来。是千都世学姊按下了墙上的开关。蛭谷学姊和阿望学长的身影浮现在玄关大厅的中央,他们脱下了兜帽,面对彼此。
「你的墨镜怎么不见了?」
须贝这么一问,佐村就用心虚的表情耸着肩说道:
「因为很碍事,所以我把它丢进海里了。」
「很明智的判断嘛。」
梅子学姊笑了。我惊觉不对劲,说道:
「等等,院濑见学长人呢?」
大家都环顾玄关大厅──
「因为很碍事,所以我把他丢进海里了。」
佐村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被梅子学姊打了一下。
随后,门被打开,院濑见学长出现了。他用虚脱的表情说道:
「不好意思,我刚才去吐了……」
我们松了一口气。
玄关大厅铺满了深红色的地毯。右手边有柜台,正面挂着一幅画有山水和天女的巨大水墨画。我们分别从左右──也就是东西两侧的走廊前往各自的房间。我的房间在东侧。走廊上留下一个一个潮湿的鞋印。
「晚点得打扫一下。」须贝说道。
天女馆的通道错综复杂,被门分隔成好几个区块,而且连一扇窗户都没有,走在里面就会让人方向感大乱。我向阿望学长发问。
「话说回来,为什么这里要设计成这种类似迷宫的构造?」
「跟东京迪士尼乐园一样。」
「东京迪士尼乐园?」
「那里会借着填土和植栽,让游客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园方就是靠着这种手法来维护梦幻的世界观。这座迷宫也可以隔绝外部和内部,维护戏剧的世界观。」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可能是兴致来了,阿望学长继续说道:
「而且,这座迷宫也带有咒术般的含意。」
原本保持沉默的蛭谷学姊发出「咿!」的一声短促尖叫。
「阿望安尊将戏剧视为一种咒术般的过程。观众借着进入剧场体验故事的行为,使虚化为实,使实化为虚,在虚实的界线徘徊。然后观众会沉浸在故事之中──遭到诅咒。随着故事迎来结局,诅咒也会被解除。走进迷宫意味着死亡,走出迷宫就意味着重生。安尊的目的是让观众在活着的情况下,达成精神上的轮回转世。」然后,这次他朝须贝回过头。「迷宫自古以来就具有避邪的含意。为了让『邪恶之物』在迷宫中徘徊,避免其入侵──」
「我开始觉得恐怖了……」须贝磨蹭自己的双臂。
──砰!一个用力关门的声音响起。我们一看,便发现蛭谷学姊消失了。她刚好抵达自己的房间。须贝耸着肩说道:
「『邪恶之物』离开了。」
「听说蛭谷学姊曾经诅咒天崎学姊,那是真的吗?」我问。
「很抱歉破坏你的梦想──」阿望学长说道。「是真的。」
我们面面相觑,走向各自的房间。
2
我一走进自己的房间便放下行李,松了一口气。
室内装潢混合了各式各样的文化。举例来说,折上格天井似乎承袭了神社或佛寺的风格,墙壁上的花纹则让人联想到清真寺的装饰。不过,一种强烈的美学贯穿其中,构成神奇的平衡。这就跟融合了希腊悲剧、能剧、京剧等各种剧种的阿望安尊的戏剧作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我在冲澡的时候,刚才的话题在我的脑中复苏。
『走进迷宫意味着死亡,走出迷宫就意味着重生』──
我已经身在死亡之中。我颤抖着,祈祷自己能够重生。
我换好衣服,前往中央大厅。目前还没有人到场。这里的美丽构造令我屏息。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球体,最底部有圆形的舞台,观众席呈碗状,围绕着舞台排列。东西南侧都有门,北侧则有舞台与桥。天花板上有一幅天女们正在跳舞的巨大绘画。
我站到圆形舞台的中央,望着天花板。铁制走道与灯具排列成一个圆,以免破坏中央的景观。中央描绘着类似阿拉伯纹样的几何花纹,就像神的眼睛一样。我感受到飘浮般的晕眩,其中混合着某种既视感。感觉像是心脏受到冰冷的风吹袭……
这个时候,门被打开,千都世学姊现身了。她一跟我对上眼便露出微笑,踩着高跟鞋走到我身旁。然后她望着天花板说「真漂亮」。
其他社员们很快就来了,现场开始吵闹起来。须贝站在圆形舞台中央,发出猴子般的呐喊,确认回音的大小。
「太棒了,这是专为舞台剧设计的场地!」
「在这里也能听得很清楚!」
身在观众席边缘的佐村这么喊道。须贝身边的梅子学姊睁大了眼睛。
「奇怪,佐村仔,为什么你的墨镜又回来了?」
佐村露出洁白的牙齿,竖起拇指说道:
「这是备用墨镜~!」
梅子学姊一脸傻眼地叹了口气。
阿望学长一到现场,我们便开始排演。结束基础练习后,我们立刻开始练习《三界流转》。经过三个小时的练习,我们随便解决晚餐之后,再次开始排演。我们渐渐被一股奇异的热情吞噬。阿望学长就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似的,很严格地指导我们。
「不行不行──!」阿望学长对我说道。「你要连『停顿』都好好演出!你知道音乐的最高杰作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阿望学长说道:
「──是『无声』。小说的最高杰作是『白纸』,电影的最高杰作是『黑暗』,戏剧的最高杰作是『停顿』。空白与黑暗之中包含着一切。别忘了我们的演出是玷污了时间和空间,摧毁最高杰作的行为!」
如果是几天前的我,应该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我现在能够立刻领会这番话。就像麻布被浸泡到清流之中,于是水与光立刻渗入其中一般。或许是因为我早已死去。
到了晚上十一点,排演终于结束了。
「演得好,你演得很好……」
阿望学长拍打我的肩膀,这么称赞。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觉得自己彷佛能达到他所追求的境界。我还能继续进步──我这么想。
当然了,前提是我能够活下来。
3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马上再冲了一次澡,换上睡衣并倒到床上。我累得不得了。头就像被铅条贯穿一样沉重,体内则像是塞满了潮湿的沙子。虽然肉体渴求睡眠,大脑却非常清醒。风雨变得愈来愈强了。我闭着眼睛过了三十分钟,却还是睡不着,于是我打开床头灯,从行李箱里拿出抗焦虑药物。自从认识美里之后,我就几乎不再吃这种药了……
这个时候,有人敲响了房门。我的背脊因此冻结。
我环顾屋内,寻找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我旋转衣帽架的分枝,拆下来握在手里。虽然长度只跟做面包用的「擀面棍」差不多,但总比空手好。
敲门声再度响起。我战战兢兢地打开门。
──出现在门外的人是千都世学姊。
可能是还没有洗澡,她身上的衣服跟刚才一样,脸上戴着口罩。
我松了一口气,把「擀面棍」藏到背后的裤头里,邀请她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