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章 人鱼之梦

————◆坏掉的东西是无法复原的

「——马麻很清楚的。」

回程的计程车中,母亲反覆地这么说。

「小想只是被那孩子教唆了对吧?」

「因为小想很温柔所以没办法拒绝对吧。」

「小想其实不是会让马麻担心的孩子对吧。」

「小想的温柔被利用了对吧。」

「小想,没关系,马麻懂的。」

小想、小想、小想。马麻、马麻、马麻。

我想塞住耳朵。

但我只是一边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夜景,一边嗯、嗯地点头。不知道为什么非常累,身体跟嘴都无法随心而动,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绫濑对不起,我在心中道歉。

有这种家长真对不起。她想说什么就随便说真对不起。让你保护我真对不起。

但是,但是,我好累。在和母亲对话这方面。

反正我说什么她都不信。母亲只会把事情擅自解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不管我怎么说我是凭自己的想法,不告诉母亲出的远门,她都不会认同的吧。越说她一定会越觉得都是绫濑的错。

被侦探找到的时候,我先是惊讶、混乱、困惑,脑袋一片空白。

但是,在听到他们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时,我感情的热度渐渐下降,然后,在收到侦探通知的母亲现身时,我胸中满是冰冷的绝望。

我想稍微做一点和平常不一样的事,不到闹过头的地步。想无视繁琐的联络,想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想尝尝鸟笼外的自由滋味。

即使如此,只是几个小时联络不到已经是高中生的儿子,就把警察、侦探通通卷进来。闹得这么大,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连这么小的愿望都不让我实现吗?

窗外连屋外的灯都熄了,陷入一片黑暗。

大概是从没有回应的儿子模样了解到了什么吧,母亲用几乎要消失的声音喊「小想」。我的视线稍微转回车内。

「……不要再让马麻困扰了。」

视线的一隅,母亲双手捂脸,流着泪静静哭泣。

「抱歉。」

我再次因一直以来的习惯这么说。

「抱歉,马麻。我没打算让你困扰,不要哭了。」

几乎不含任何意义,只是形式上动动嘴说的话。

「要是连小想都没有了……像小琉那样没有了的话,马麻就……。」

啊啊,不行了,我想。

一看见母亲的眼泪,我就觉得像被透明的绷带团团裹住似的。身体也好、思考也好、语言也好,自由被夺走。

想把自己的想法传达出去,拼命试着付诸言语、化为行动,却总是因为母亲的眼泪,我被紧紧束缚住、被塞住嘴巴、被绑住手脚。虽然知道摆脱就好,但我动不了。

那时候的眼泪,仍然打湿我的全身。

哥哥过世后第二天,中午过后,离家的母亲和一个大箱子一起回到家。里头躺着哥哥的遗体。

在聚集而来的亲戚和葬仪社的人们走来走去做事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了哥哥。

脸上没有明显的伤痕。但是,穿着白色和服,睡在白色被褥上的哥哥,遗容和常听到的『像睡着一样』的描述相当不同,怎么看都是没有血色、冰冷僵硬的样子。

『啊啊,哥哥真的死了』,我想。

前往殡仪馆之前要纳棺。几个大人从两侧拉起着哥哥躺的被单,移到棺木里。我也拉着床单的一角帮忙。

那时候碰到哥哥的脚底。我奇妙的清楚记得,哥哥睡着的地方,就像冰一样冷。幼年时的我常坐的哥哥膝盖,那温热的触感,到底去了哪里呢?孩提的我打从心里觉得不可思议。

母亲一言不发,一直眼神空洞地坐在哥哥身旁。

在电影或是连续剧中常见的,抓着遗体哭泣崩溃的样子,全是假的啊,我想。家人毫无征兆的突然死去时,人是没有办法这么顺利接受现实的。只会傻住。

至少母亲是这样的。守夜也好、出殡也好,一滴眼泪都没流,就只是一直坐着。直到父亲或关系亲近的亲戚出声催促前,她连移动都办不到。

其中,有我完全没见过的远亲叔叔阿姨,对着失魂落魄的母亲,说一些让人听不下去的话。

『好可怜,还是个高中生居然就选择自杀,真的好可怜』

『一直很烦恼吧?没有个能商量的人吗?』

『没有奇怪的样子吗?跟他说说应该能阻止他吧……』

『为什么没试着去了解呢。明明是做母亲的,却什么都没发现吗?』

『都是母亲把小孩丢着自己到处玩的错。』

这些对哥哥的爱恐怕连妈妈的百万分之一都没有的大人们,以对哥哥死去的悲伤与不舍为由,单方面的指责妈妈。像是一边扭曲着脸暴怒一边像用锐利的刀子切割,或是一边难过哭泣着一边用棉布绞住喉头。用各式各样的形式折磨妈妈。

不,我想他们根本就不是真心对哥哥的死感到难过或哀悼。若真的难过或感到绝望,应该会像母亲那样流不出泪、说不出话。

可无论如何,如果对一个年纪轻轻就早逝的人感到痛心的话,会擅自判断这个人的死是谁要负责任、然后责怪他人吗?愤怒、悲伤是让人痛苦、憎恶他人的理由吗?

他们的行为乍看之下或许是正义的。但是,这些对着从没有这么憔悴、低着头的妈妈脖颈,毫不留情的让她承受残酷的话语,从我的眼光看来无法认同这是正确的。我只看到残酷、恐怖、冰冷、心寒的景象。

因为我还太小,所以并不太记得关于哥哥的事情,不过有他是个安静又成熟,然后非常温柔、总是关心周围人事物的人的记忆。他像是代替几乎不回家的爸爸尽父职似的,和年纪相差很多的弟弟一起玩。也愿意帮妈妈做家事或当妈妈说话的对象。

由于哥哥是这样的人,恐怕是不想让母亲担心,因此才不把自己的烦恼和挣扎显露出来,拼命隐藏到底。没注意到应该不是母亲的错。

母亲在哥哥的棺木被推进火化炉里时,第一次失控地哭叫崩溃。太过激动,没有任何人能靠近。

在等待火化结束的期间,母亲一边紧紧地抱着我,一边不住哭泣。让人担心身体里的水分会不会流干那样的一直呜咽哭泣。我的衣服被妈妈的泪水打湿。

明明有人会因为他的死亡伤心至此,为什么哥哥要自杀呢?

我一边被母亲几乎要压碎骨头般紧紧抱着,一边呆呆地想着。

几个亲戚同情的看着哭到崩溃的母亲,一边对我这么说。

『想,你要连哥哥的份努力的、好好的活下去喔。』

『想你的爸爸工作很忙,所以接下来想你得保护、支持妈妈喔,你哥哥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

年幼的我一一直率的点头。不知道这些听起来是鼓励又温柔的的话语,之后会变成咒语般的东西束缚着我。

葬礼结束后还有许多手续与法事要进行,母亲每天都很忙。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像是累积的疲惫释放出来似的突然发烧,躺了一阵子,恢复后又像是轻飘飘浮在半空似的,像幽灵一样过日子。也有时不时陷入严重忧郁,连饭都吃不下的时候。

我勉强像过去一样说话,虽然说的是不重要的在校琐事,但得到的总是只靠着意志力而浮现的微笑和含糊的回答。我一闭上嘴就突然哭了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虽然他们说我要支持母亲,但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有精神,像以前那样对我笑,年幼的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在不知道第几次的法会上,我听见母亲在跟某个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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