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幸存者 一 咬伤

又做了坐在树下、阳光从叶隙洒落全身的梦。

抬起头,远方是冠雪的山脉。梦中是故乡山里的河川,自己坐在被阳光晒得暖热的岩石上垂钓。

为什么呢,在这遍布污泥的地底,竟夜夜做着同样的梦。

那条河好美。树木的枝叶慵懒地往外伸展,一到秋天,换上红黄色新装的叶子,为水面染上织锦般的色彩。

至于那些用尽最后一分力气,翩翩飘落水面的老去枯叶,在清澄的水底投下小小的影子,不知流向何方。

总有一天,我也会这样。每个人都一样。

难道当时年幼的我,因为看着水面上随波逐流的枯叶,让这段宛如天启的彻悟记忆深植心中,所以现在才会不断梦见清流?

(如果真是如此……)

凡恩露出苦涩的表情。

(我还真是无聊啊。)

库许纳河畔那场战役,整个军队宛如被老虎钳夹住的小树枝,在东乎瑠占压倒性优势的兵力下溃不成军。但不可思议的是,至今从未梦见当时的情景。

直到现在,凡恩还能鲜明地想起那些亲如手足的伙伴在自己眼前惨死刀下的样子,但为什么始终没梦见呢?

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只剩衣衫褴褛的他还能站着,头上一张大网迎面撒下。不管是那股油腻的尘埃臭味也好,沦为战俘后被带到阿卡法盐矿这个地狱前的种种也好,全都不曾来到梦里。

不过,偶尔,那张脸会在梦里出现。

那是刚开始在故乡山地征战时,他第一次亲手杀死的男人。

那男人是一位在后面指挥部队、身骑骏马、高声对士兵发号施令的将领。远远看去,虽然只觉得是个傲慢的东乎瑠将军,但凡恩巧妙地让对方与部队拉开距离,从旁切近后,再一箭射向那位将领的胸口。他的头往后仰,头盔随之落下,但显露出来的竟是一张意外年轻的脸孔。

那张脸茫然地盯着透过铠甲接缝刺进胸口的那枝箭。

先是怀疑:「自己真的要死了吗?」然后体认到:「没错,真的要死了。」那张因恐惧和痛苦而扭曲的年轻面孔,至今还深深烙印在眼底。

那场战役后,伴随着一场场杀戮无数的战争,死亡,就这么偷偷摸摸地变成了随处可见的日常。

现在,凡恩再次亲眼见证死亡。

据说在这个地狱里,不出三个月就会成为尸体、遭到丢弃,而他已经待了两个月。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就像蚂蚁一样,扛着装有岩盐、重得深深嵌入肩膀的竹篓,不停往来地底和地面之间;到了晚上,则铐上与深埋岩盘里的铁桩相连的脚镣,就这么入睡,日复一日。

刚被带来这里的时候,他一心以为只要不断用脚踢铁桩根部,总有一天会松脱也说不定;但不管再怎么踢,那根深深打进坚硬岩盘里的铁桩却丝毫未动。每天遭受苛刻对待,却只能拿到少许粮食,这种严重透支的身体,就连抬腿踢铁桩的力气都没有。

在日渐衰弱的身体哀求下,他的心或许早在不知不觉中想放弃一切了。

(无聊……)

被无情砍倒的树,哪有什么枯叶般的彻悟。

虽说凡恩已不年轻,但也才四十岁,应该还有即使身心磨耗至油尽灯枯那一刻,也要奋力砍下敌人脑袋的骨气才对。

但有此念头的同时,心底却觉得空荡荡一片,找不到非得活下去不可的执着。就像掉到研钵底部一样,当生命走向尽头时,这种被掏空的感觉说不定还能带来些许慰借。

我的人生,说穿了不过就是这样。

想到这里,胸口便掠过一股哭笑不得的空虚。

尽管如此,凡恩仍无意选择死亡。

如果想死,方法多得是,他才不想因为败给痛苦而选择一死。

直到残存的生命之火消失前,他非得活着不可。

喀哒,喀哒。微小的声音持续着。

那是往地底送进微风的风扇叶片旋转发出的声音。风扇是利用地下水流推动水车而运转的,微弱的风就这样随着叶片,经过长长的风箱送进来。这就是延续生命的救命索。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自己再也听不到这声音呢?

阖上的双眼深处看见的,是清澈的潺潺流水。

喀哒,喀哒,可以听到彷佛说悄悄话般的微弱声响。

玩具水车转动着。那是凡恩做给儿子的水车。他一边回忆父亲在遥远的从前替自己做的水车,一边做给儿子。因为用竹叶做的水车只会「唰唰」地发出些微水声,儿子便拼命用嘴巴模仿真正水车的声音。

手臂似乎还能感觉到儿子的呼吸。若有似无的、柔软的气息……

夏天,河畔那些干燥的白色石头对面,从叶隙洒下的阳光舞动着。桦树的白色树干令人眩目,满眼嫩绿也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热闹极了。

儿子抬起头,碰碰他的手肘。指着树林深处。

(……啊。)

是鹿。有只飞鹿。

在树木的缝隙间,它看起来就像是片浓绿色的影子。这只鹿已经过了壮年,体型却异常庞大。鹿角宛如熊熊燃烧的火焰,向天飞窜。

凡恩站起身,牵起儿子的手往前走。

就像蒸腾的热气,鹿的身影隐约摇动,彷佛随时都会消失。

凡恩握着儿子的小手,轻声对他说:

(那该不会是……)

隐隐听到叫声,凡恩一惊,睁开双眼。

眼前的美丽光芒瞬时消失,又回到充满黑暗污臭的现实。

还听得到……声音很远。

这地底层叠着许多因挖掘岩盐而形成的洞窟,看来有如蚁巢,但他听到的并不是被锁在这一层的奴隶所发出的声音。

他们的声音完全没停过。

呻吟、啜泣、简直不像人声的兽般咆哮,总是不分昼夜不绝于耳,那些声音几乎已不成声,只是种噪音而已。

但现在听到的声音很明显有所不同,正因如此,耳朵才能清楚地辨别出来。

那声音听来很急迫。在空间里不断回荡,叠成好几层声音。

那是带着恐慌的叫喊、嘶吼声。一开始是通往外面的上方坑道有异状,接着,骚动渐渐往下移动。

(……怎么回事?)

凡恩撑起上半身,蹙起眉头。这时,刚好看到一名奴隶拖着铁链站起来;那奴隶就被绑在离坑道出入口的干道最近的地方。

位于坑道跟干道交叉口的火把,映出那男人一边惨叫一边扭动身体的影子,就在这时,一个黑影迅速无声地窜进来。

(……狗?)

在晃动的火把亮光下,可以看到发亮的毛流,但周围实在太暗,无法看清完整的样子——有点像狼,但又比狼小。

(该不会是山犬?)

故乡的山里有许多极为剽悍残酷的山犬。看那影子的身形动作,确实很像山犬,但山犬为什么会来这种……?

位于入口的奴隶和那影子纠缠交错,接着发出一声撕裂般的惨叫。

「……乌里亚,基?奥诺,洛吉?」

睡在身边的男人也跟着起身,望着前方的黑暗,怯生生地开口。那男人面朝着凡恩,像是在提问,但凡恩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会在这盐矿工作的,几乎都是东乎瑠的死囚,或是从南方带来的战俘,很少遇到语言相通的人。来自阿卡法的可能只有凡恩一个。

凡恩对身边的男人耸耸肩,开始环视周围,看看有没有可用的东西。

如果把那条将自己锁在岩盘上的铁链缠在手腕上,或许还能派得上用场,但脚踝被脚镣铐着,就无计可施了。

那黑色野兽接二连三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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