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矿四周围着结实的铁栅。
南侧有道门,正对着运送盐和生活物资的道路。到了早上,守卫应该会打开这道门,但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来开门了,大门也就这么紧闭着。
守卫小屋里应该找得到钥匙吧。不过凡恩没打算开门,决定翻过栅栏。他知道栅栏上面埋了密密麻麻的刺钉,以防奴隶逃亡或外人入侵,但他不想让人察觉门是从内侧打开的,也不想被发现有人逃亡。
他找来一只废弃桶子,放在垃圾场附近的栅栏下,站上去,再把别人丢弃、已破破烂烂的马用毛毯叠好,盖在刺钉上。先把行李丢到对面,再背起孩子跨越栅栏。
跨过去后,他伸长了手,拿掉栅栏上的马用毛毯,丢回里头。运气好的话,桶子和毛毯看起来应该会像是被风从垃圾场吹跑的。
(如果有狗在,就没这么容易逃走了。)
一想到这里,他才发现完全没听到狗叫声。奴隶头子总是神气地牵着好几头狗,但现在别说叫声了,连一丝狗的气息都感觉不到。
(难道也被那家伙咬了?)
如果是绑在狗屋时遭到攻击,确实很有可能已经被咬死。
(昨天就应该先探查清楚的。)
可是昨天他压根没想到狗的事。
(看来我变得太迟钝了。)
沦为奴隶之后,过着看不见希望的日子,或许在不知不觉中,心里的某些东西也渐渐被消磨殆尽。过去毋须思考也能自然而然警觉到的事,现在竟然完全没发现。
望着眼前那片深邃森林,凡恩叹了一口气。
凡恩用掉落在那母亲身边的背巾背着孩子,或许因为这样,孩子不哭不闹,乖乖攀着凡恩的脖子。多亏如此,翻越栅栏的过程远比想像中顺利。
「真乖。」
他把孩子往上托了托,喃喃说道。孩子开心地叫了一声。
「捏格,咚咚!」
她可能很习惯被母亲背在背上。孩子在背上小声地自言自语,凡恩拿起行李开始前进。
肚子里已经塞了足够的食物,让他的脚步十分轻盈。
背上背着孩子,单手拿着弓箭、箭筒和行李,再挂上刀,一点也不觉得吃力。
森林蓊郁幽深、巨木参天。秋意已深,但树冠的叶子还没落下,密密遮住日光。宁静阴凉的森林里,树下草木长得低矮,就算没有道路,走起来也并不吃力。
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心里还没有明确的打算。
故乡早已落入征服者的手中。
位于阿卡法领土最西边的土迦山地,是阿卡法王国被东乎瑠帝国逐步蚕食鲸吞的最后一波目标。
连小孩子都知道,跟强大的东乎瑠帝国对抗丝毫没有胜算;不过大家也很清楚,边境小氏族若是毫不抵抗、乖乖服从,就会遭受等同奴隶的待遇。
问题是,就算想逃,西边还耸立着远比东乎瑠更残忍的穆可尼亚王国。
阿卡法王国聪明地对东乎瑠帝国展现恭顺态度,已在帝国中取得一定地位,因此阿卡法人也得以用帝国属州平民的身份,过着正常生活。
然而,散落于土迦山地的各氏族尽管说的是阿卡法语,面对穆可尼亚等外敌侵略时,也以「阿卡法人」的身份作战,但终究不是阿卡法人。大家本来都是臣服于阿卡法王,以换取宽松自治权的独立民,因此阿卡法王国成为帝国属州后也一样,土迦山地的人们并没有被视为帝国属州的平民。
历经漫长岁月,东乎瑠帝国逐步推动对属州——也就是阿卡法领土的管理,到了最后一步,正式着手进行土迦山地平定计画时,阿卡法王派遣使者告诉各氏族,若能在这个阶段向东乎瑠皇帝表示恭顺,阿卡法王将会尽力阻止东乎瑠军队进军,并且和东乎瑠沟通,保障氏族民的人身安全。
但阿卡法王所能做的,也只有「保障人身安全」而已。站在属州旧统治者的立场,不可能有权力决定各氏族臣服后所获得的身份。
如何管理征服地的民族,跟帝国的边境统治有很深的关系,而属州的旧统治者参与其中,只会衍生种种问题。
东乎瑠帝国刻意将下层民带离故土,让他们移居到远方的征服地。假如不能像阿卡法人一样以平民身份归化,而是被视为下层民纳入东乎瑠帝国,就必须离乡背井,到陌生的异乡过着艰困生活。
进退失据下,甘萨氏族的长老们历经漫长讨论,最后选择的道路,是组成一批「抗战队」。
让东乎瑠军知道这里有一群高唱「彻底抵抗」的勇猛战士、有一群不能轻易控制的氏族;也让他们知道,如果将这支抗战队纳入己方,不失为可用的战士,只要再提出可接受的条件,说不定就能成为东乎瑠麾下守护西方前线的尖兵。
如果东乎瑠愿意承认这支熟知当地风土,又具备足以抵挡穆可尼亚王国的国境防卫战力,或许这个氏族还能继续留在故土生活……
这项策略的王牌,就是人称「独角」的战士,他们勇敢打毫无胜算的仗,作用犹如敢死队。
「独角」是由一群脱离寻常生活的男人们所构成的战士团。
据说这个组织早在神灵仍以飞鹿之姿现身于世上时就已存在,编入「独角」的男人们必须立誓,若逢战事,必须成为氏族之盾,誓死守护;相对的,他们也获准不受氏族的规则所限。就算是因故遭到流放、远离故乡的外地人,只要有意加入「独角」,就能被接纳为氏族的一员——正因为有这样的组织,氏族长老们才会想到打造抗战队这个方法吧。
土迦山地位于阿卡法西方的边境,长久以来一直苦于来自西方的侵略。侵略者不仅带来战乱,还会带来疾病。尤其是这十几年来,流行病频传,有些弱小氏族甚至因此丧失大半成员。
因为战祸和流行病失去家人,颠沛流离,最后寄身甘萨氏族的男人们前仆后继而来,不但使得「独角」战士人数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峰,也让氏族长老们的策略得以实现。
氏族长老对「独角」首领凡恩提出这个计策时,凡恩跟兄弟伙伴们一起笑着接受了。
当时凡恩心里浮现的念头是,终于有个完美的借口,可以动身前往妻儿等待的地方。
失去了父母、祖父母和兄长,连妻儿都已经不在世上。长久以来,他始终活得像是只剩一口气的空壳。
心爱的家人已经前往「常春之地」。如果是因为疾病、灾祸、年老而离开人世,一定会受到那里温暖相迎;但若是一个正值盛年的人整天悲叹度日,甚至自我了结,绝不可能受到欢迎。
总之,成为飞鹿骑士的人,必须立誓为了荣耀伙伴的生命而燃烧自己,善终此生。
违背这个誓约、屈服于绝望的胆小自杀者,永远,永远,都只能不断走在白昼之路。
凡恩心想,在这条看不见尽头的明亮大道上,看着自己的影子拖得老长,只是不断埋头走着,其实也还挺适合他的。如果真有所谓的「常春之地」,妻儿也在那里等着他,那么他更不愿两人承受漫长等待之苦。
生者永远无从得知是否真有「常春之地」的存在。
不过,如果要死,他希望死时能面朝妻儿所在的方向。
自从接受氏族长请求的那天起,凡恩便率领着与他一样怀抱绝望的男人们,投身漫长的征战生涯。
有时必须深入连马匹都无法自由行走的险峻土迦山区或森林、逼近敌军,跨上能在山地战发挥惊人力量的飞鹿,反覆执行最擅长的突击……
这场抗战已持续将近两年。
从浓密林荫后或险峻山崖边突然现身的「飞鹿骑士」,已让恐惧深植东乎瑠军士兵心中,有段时间甚至感觉到东乎瑠军有考虑撤退的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