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云杉的树荫下,有三块长了青苔的岩石。
岩石后方的凹处,有位年轻人背倚着石头、双脚伸直坐在地上。他面色惨白,看来似乎已经筋疲力尽,随时要昏倒的样子。
他身旁虽然有一辆阿卡法北方游牧民族常用的驯鹿货车,却没看见拉车的驯鹿。
火堆上烤着成串的肉,烧得滋滋作响。
那年轻人身上穿着驯鹿毛皮制成的衣服,一身北方民族的装扮;但说来奇怪,从火光微微映照着的那张脸上,却难以办别他来自何方。
眼睛细长、鼻子扁平。这长相是标准的东乎瑠人。
(……难道是混交民?)
凡恩有些惊讶地凝视着那张脸。
阿卡法受到东乎瑠统治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
东乎瑠送往阿卡法的移住民中,有些人虽然来到异乡,但还是想保有东乎瑠人的纯粹,因而建立起单纯由移住民组成的聚落和城镇;不过也有很多人跟阿卡法人通婚,就此落地生根。尤其在北方,这种人特别多,年轻一辈中有不少人同时流着两种民族的血液。这年轻人或许也是混交民。
凡恩绕过树林,一踏入岩石凹处,年轻人那张火光照耀下的苍白脸孔立刻露出诧异的表情——大概是没想到现身眼前的,竟然是个背着小孩的男人吧。
年轻人发现凡恩的手放在腰际的刀鞘上,眼里露出怯色。
「……别、别杀我。」
他嘴唇发抖,不住地想往后退。
凡恩看到年轻人脸颊上的刺青,心想他应该已经行过成人礼了吧。看似东乎瑠人的扁平轮廓,脸颊上却出现阿卡法北方民族仪式的痕迹,实在有种奇妙的冲突感;而这种冲突感虽然教人觉得有些哀伤,却不令人讨厌。
凡恩谨慎地环视周围,手始终没离开刀柄。
「怎么扭伤的?」
凡恩平静地开口探问。
年轻人眨了眨眼,脸上终于慢慢恢复血色。
「……因、因为山犬。」
年轻人嗫嚅着,连嘴唇都被口水沾湿。接着,他断断续续地开始话说从头。
「我到卡山去批发毛皮……这是三天前的事……因为平常走的路被倒下的树木挡住,所以换了一条没走过的路,没想到绕了一大圈,天也黑了,我只好在这里露宿。过了大半夜吧,一群跟黑水一样的山犬突然出现……」
他仓皇跳上货车、躲在里面,幸好山犬没发现,就这样绕过,不过系在树干上的飞鹿吓得在周围绕来绕去,脖子还被皮绳缠住。
「我本来想替它解开,但它完全不听我的话;好不容易解开后,我竟然被它拖倒在地上,它就逃走了……」
就是在那时候扭伤了脚、无法走路。只好露宿在此,等待有人经过伸出援手。
「本来以为出入盐矿的人应该会经过这附近,但是三天来没看到半个人影,我正以为没救了,心里好害怕……」
年轻人说着,脸上浮现的仍是青涩的表情,完全不像已经举行过成人礼的样子。
凡恩低着头,静静看了这年轻人一会儿。然后转过身,走向系着飞鹿的那棵树。
至于凡恩背上的孩子,不知是对眼前全新的状况感到疑惑,还是因为转移了注意力不再觉得无聊,刚刚震天价响的哭声早在不知不觉中停下,现在看来心情极好,啧、啧地打着舌头。
凡恩抚摸着被系绳磨平的树干,回头对年轻人说:
「你刚刚说,系在树上的是飞鹿对吧?我以为北方民族只养驯鹿。」
年轻人露出狐疑的眼神。
「你不知道吗?」
看凡恩没回答,年轻人叹了一口气。
「你住的地方可能不一样吧,我们那边在前年年底接到上头的命令,说是增加飞鹿代替驯鹿的话,可以减税,所以大家都急着到土迦山地捕飞鹿;但是飞鹿这种动物脾气暴烈又不好养,很难驾驭,大家都说,减那么一点点税根本划不来。本来以为鹿应该很听话,结果根本不是嘛!」
凡恩不禁露出微笑。确实,要驾驭飞鹿是有特殊诀窍的。只懂驯鹿的人根本无法胜任。
(说到这个……)
很久以前曾听过风声,隔一座山的奥克巴氏族好像收集了大量飞鹿,送到阿卡法。
以前的奥克巴也跟凡恩所属的氏族一样,属于飞鹿游牧民族,但他们很早就屈服于东乎瑠,成为农奴散居各地。
当凡恩跟「独角」的兄弟们从那些留在土迦山麓当农奴的奥克巴人口中,听说奥克巴人奉东乎瑠军之命,要把飞鹿送到阿卡法时,大伙还大笑了一番:「东乎瑠那些家伙吃了我们这么多苦头,所以现在他们也想骑飞鹿了吗?」
这种想像并没有让任何人觉得不安——因为飞鹿跟马或驯鹿完全不一样。短短一两年是不可能培养出飞鹿骑士的。
大家都确信,这只是一时兴起,用不了多久,东乎瑠就会知难而退。不过,看来东乎瑠似乎远比想像中更认真在培养飞鹿兵团。
(说不定现在我们的人也正在帮忙呢。)
凡恩正这么想的时候,雨声突然变大。
「……雨变大了。」
年轻人低声说着,连忙把木柴塞到马车下,以免弄湿;同时还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凡恩。
「货车里有遮雨布,但是我站不起来……」
凡恩放下背上的小家伙,交给年轻人。
「你抱着。」
年轻人抱着孩子的动作出乎意料地老练。凡恩从货车里拿出小型帐篷用的防水布,利用货车和岩石搭起勉强够三个人躲雨的空间。
他坐在抱着孩子的年轻人身边,从自己的行囊里拿出发姆和干酪。
「一起吃吧。」
他问道,年轻人眼睛一亮,点点头。
「感激不尽。我的食物也放在货车的篮子里,不过从昨天开始就痛到完全站不起来,只能吃事先拿出来的肉。也吃吃我烤的肉吧。今年橡实长得不错,山猪肉很好吃呢。」
凡恩露出微笑。
「真是太感谢了……看起来真的很好吃。」
凡恩用小刀切开发姆,摆上干酪。然后拿小刀刺穿放上干酪的发姆,放在火上烤。
干酪融化后,他将覆上一层油亮光泽的发姆递给年轻人,年轻人接过,向他点了点头,不过马上就有一只小手从下面伸过来,差点就把发姆抢走。
「……喂喂喂。」
年轻人一边笑着,一边把发姆拿远。
「也有你的份,别急。」
凡恩也笑了。他先给孩子一片还没烤过的发姆。大概是肚子饿了吧,只见这小鬼津津有味地啃着。
「这孩子精神真好。」
年轻人看着那孩子,不禁扬起眉。
「声音也大。」
凡恩苦笑着。刚刚那阵发自丹田的洪亮哭声,听起来完全不像女孩子。
三个人在这场倾盆大雨中肩并着肩,吃着火烤发姆和干酪,还在烤得又软又香的猪肉上撒了盐吃。从盐矿带出来的干酪是牛奶做的,并不难吃,但对凡恩来说,滋味稍嫌不够浓郁。
「……你刚刚说飞鹿不好养。」
凡恩突然开口。接着又问:
「它挤得出奶吗?」
年轻人惊讶地看着凡恩。
「飞鹿的奶能喝吗?」
「当然可以。」
凡恩看着火焰回答。
「驯鹿奶比牛奶来得浓郁好喝,不过飞鹿奶更浓更香。飞鹿奶做的干酪真的很好吃呢。」
打在防水布上的雨声不曾停歇,在雨声的间隙中,还可以听到从森林深处传来的「咻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