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恩见到「灵主」,是隔天傍晚左右的事。
听说「灵主」直到凌晨都忙着替孩子追魂,中午过后才终于醒来。
阿西诺弥不断为让凡恩久候而道歉,但凡恩反而很庆幸能有这一整天的时间。
可能因为位处深山,这处岩屋让他睡得很好;这里供应的餐点虽然简单,却带有令人怀念的美味,充分洗去他一路旅途的疲劳。
长年的习惯让他一到新环境,就会先设想紧急状况的攻守和逃亡步骤,他趁着悠娜睡着后,看了岩屋四周一圈,也对整体构造有了概念。
生病的人往往很想跟人聊自己的病,在岩屋里走着走着,不时会和路上相遇的人站着聊上两句。
从这些聊天内容中,他也大概了解对这一带的氏族来说,「灵主」具有什么意义,这也是另一项收获。
有人说,这个人很难捉摸,不过心地善良;也有人坦承不知该怎么跟他相处。但大家似乎都感觉到,他并不是个可以用三言两语来概括形容的人。
尽管如此,却从没听说有人怀疑「灵主」的能力。
世间有许多对自己能力夸夸其言、想说服别人相信的可疑咒师,但他大概跟那些人不一样吧。甚至连大家说起「灵主」滑稽的样子时,话语里仍带着深深的敬畏。
让凡恩觉得意外的,是这里住着几个东乎瑠的移住民。
他试着从阿西诺弥口中打探,原来东乎瑠虽然有治疗师,不过也有许多人听说这里的风评,前来求助。
本来以为还会再见面,不过始终没再见到在浴场认识的那个女人——莎耶。
阿西诺弥领着凡恩前往「灵主」所在的后方岩屋时,午后的阳光已经褪尽,开始换上暮色。
可能因为提早吃晚餐而困了,要带悠娜走时,她开始使性子。凡恩正苦恼这下该怎么办,没想到来收拾餐具的纳卡主动开口:
「让她继续睡吧,我会看着。」
纳卡也有自己的工作,这样实在过意不去,但阿西诺弥也建议这么做,凡恩只好向纳卡道了谢,安顿悠娜睡下,再跟着阿西诺弥前往洞窟深处。
晃着提灯,走到蜿蜒洞窟的极深处,阿西诺弥终于停下脚步,她站在一处用粗胚布遮盖的大型入口前。
「我就送到这里。接下来请您一个人进去吧。」
凡恩点点头,感谢阿西诺弥领路。她微笑着挥挥手说「哪里哪里」,接着便转身离开。
(终于到这一刻了。)
他打了声招呼,右手掀起布帘,走了进去。
抬起头的那瞬间,闯入眼帘的风景让凡恩忍不住屏住呼吸,呆站了好一会儿。
这里大到难以想像。
不只是大,形状也很奇怪。
整体来说,里面是一个大而空旷的空间,对面岩壁上有好几个巨大的柱状孔洞,每一个都斜斜地向上延伸出去。
很难判断那些斜孔延伸到多高的地方,不过显然和外界相连,几道淡淡余晖从令人眩目的高处射下,看来就像雄伟的金色瀑布。
「很美吧。」
一个开朗的声音响起。
「你现在正在森林当中,看着只有在这个季节、这个时刻才看得见的黄昏光瀑。」
凡恩一惊,望向声音的来源,一位蜷着身体的老人正盘腿坐在岩壁角落。
老人坐在比洞窟地面高一阶的平坦岩石上,那里好像有火炉,将他的身影烘托得如此柔和。
「您说我在森林里?」
凡恩忍不住反问,老人开心地笑了。那率真的笑容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一样。
老人张开双手。
「仔细看看,然后仔细回想一下。
「想像一下长着许多大树的斜坡,被突然涌来的热焰泥流一口气吞噬的光景。
「咚!咚!大树发出巨大声响,连交缠在一起的树根也连根拔起;这些大树烧着烧着,就这样倒下。但树林后面是一片由坚硬岩层构成的斜坡,于是它们就这样斜倒在坡上,直接被焰泥覆盖。
「等到完全被复盖住,大树也燃烧殆尽,焰泥终于冷却、凝固后……」
老人指着开口朝向斜上方的柱状大洞。
「大树的树干痕迹,就这样清楚地留了下来。」
这么说来,这些有着斜向开口的巨大柱状孔洞边缘,看起来确实很像在土石流中倒下的大树根部。
凡恩一个一个仔细观察岩壁上的痕迹,过去那如同幻影般的壮阔景象,渐渐浮现在脑中,他不禁感到一股战栗。
这里确实曾有一座森林。
巨木林立的森林完完全全被火山流出的炙热大地之血——热焰泥流给吞噬,焰泥内侧的树木全都烧尽了,只剩下这些空洞。
「这里就是『由米达之森』。」
老人的声音在巨大的洞窟里空荡荡地回响着。
「那里很冷吧,过来这边。」
老人对凡恩招招手,语气就像两人已经相识许久。
凡恩点点头,慢慢接近老人。
走到炉边,老人微微张开双手。
「欢迎你到我家来。」
凡恩向他行了一礼,抬起头,平静地问:
「请问您为什么找我来这里?」
老人弯起嘴角笑了。
「看来你不太习惯绕圈子。那我们就快进入正题吧。」
说着,老人抬头望着洞窟上方。
「喂,老太婆,下来吧!」
洞窟上方响起翅膀拍动的声音。
啪沙、啪沙,渡鸦随着振翅声翩翩降下。像是在空中滑行般飞翔,然后轻巧地停在老人肩头。
这只大乌鸦就算收起羽翼,个头也比老人的头还大。老人手臂微弯,让渡鸦的双脚可以站在他肩膀和手臂上。
「啊,痛痛痛痛痛!不是告诉过你,爪子不要勾起来吗?」
老人的脸皱成一团,渡鸦则用大嘴来回玩弄着老人的耳朵,还咬了一下。老人缩着肩膀,看来好像很痒的样子。他苦笑着看着凡恩。
「这家伙本来是我老伴养的乌鸦。跟个老太婆一样,老爱咬我耳朵。」
老人有些羞赧地蹙起眉。
「虽然大家都尊称我为『灵主』,不过我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个比较懂疾病的老头子罢了。」
老人的手覆在渡鸦背上轻抚着。
「不过我听得见这家伙的声音。它比我更能清楚看见灵魂,我只是像回音一样,把它的话重复给大家而已。」
说完后,老人的眼神变得空洞。
突然,老人表情一变——那张脸后面浮现出乌鸦的模样,然后又消失。
凡恩觉得好像一盆冰水浇在身上,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浮现在老人脸上的乌鸦双眼盯着凡恩好一会儿。突然,老人头一垂、身体往前倒,彷佛双膝无力再支撑,就这样全身瘫软。
凡恩连忙上前,在老人倒地前扶住他。老人的身体惊人地冰冷,全身都渗着汗。
凡恩抱着老人的身体,就地让他躺下。老人虚弱地瘫着,无法起身。
老人在炉边躺了很久。
渡鸦担心地在炉边跳上跳下,在老人附近来回踱步,偶尔还嘎嘎叫出声,但老人只挥挥手,嫌它吵。
「……不要紧,我没事的,再躺一下就好了。」
老人低喃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无力。
「要喝点茶吗?」
凡恩看见炉边有茶杯,问了一声,老人又挥挥手,说不用。
看来还是别多事吧。凡恩盘坐在炉边,静静看着老人闭上眼睛、粗声呼吸。
老人终于睁开眼睛,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