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感觉到的是味道。
像是长满青苔、在地上的倒树被雨水淋湿后散发的那种腥臭。
似乎有谁在不知不觉中走进帐篷。布门明明没被掀开,也没听到脚步声;但一回神,凡恩就感觉到角落暗处里有人。
凡恩起身,盯着彷佛有谁在那里的帐篷一角。
黑暗中微微听得见呼吸声,可是却没看到人,连个影子都没有。
当日落后的暗蓝色消失天际,沉寂的黑暗造访时,他终于看见了。
彷佛热浪般晃动着的鬼火。无数颗极小的蓝白色光点凝集,悠然款摆,然后渐渐汇集成人形。
——(静默。)
脑中好像听到了什么。
那股腥臭笼罩全身,渗入毛孔。
——过来。
带着微绿的蓝白色光线,一边晃动、一边呼喊。
那只手往前不断延伸,凡恩还没来得及惊讶,那手已触到眉间——那一刻,躯壳彷佛瞬间脱落。
空气如此甘甜。四周一片光明,身体轻盈得像要飘起来。
意识再回到身体里时,凡恩已走出帐外。
眼前是个男人的背影,看上去是个上了年纪的矮胖男人。他微微驼着背走着。
四周犹如满月之夜,出奇明亮。男人的身影很清楚,但四周的帐篷全都像幻影一样模糊。
男人走进森林。
森林中充满妖异的光芒——这么多光是怎么回事?无法计数、如轻烟般舞动、极微小极微小的光点群聚在一起。
各种味道像波浪一样迎面袭来。
终于,一股熟悉的味道接近,那群野兽伴随着轻盈的脚步声跑上前来。
(……半仔。)
每十几头结成一群的半仔,从四面方八方逐渐接近。
——不要用「半仔」那种低贱的名字叫它们。
凡恩突然听到这个声音。
不知何时,男人已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半仔接近那男人,围成一圈,磕头般匍匐在地。
——它们是「晋玛之犬」。我的猎犬们跟这里的黑狼交配后,带着晋玛的血而生,它们是神的猎犬。
眼前的光景如此神圣。
以这个昂然挺立的男人为顶点,数十只犬群低头平伏,俨然就像从高山山脚绵延开来的原野。
「……你是谁?」
凡恩问。那男人回答:
——我是「犬王」。
男人看来彷佛在笑。
——当我还是人的时候,名叫肯诺伊。过去我是「火马之民」的族长,在晋玛神的召唤下重生。
男人静静指向某处。
——看,我的身体在那里。当我在那个身体里时,是个生病的老人,已经不久于人世……
男人手指指着的大树根部有个人影。低垂着头、背倚着大树。
——成为犬王的时候,我可以像这样脱离躯体;一脱离躯壳,我就能变强。
男人抬起头,感觉上像是直视着凡恩。
——你也一样,很强……感觉到了吗?「晋玛之犬」都很畏惧你。
这一点,凡恩也感觉到了。狗群传来一波波既畏惧又仰慕的情绪。如果自己下令,或许能随心所欲驱使他们……
——过去也有几个勇猛的男人,自愿被「晋玛之犬」啃咬,尝试要成为它们的王。
但尽管身体里有「晋玛之犬」的血,能建立连系,却没有任何人能当上「犬王」。
就算群体中有再多雄性,能成为首领的往往只有一头。看来,要当上「犬王」,也需要某种资质。
男人彷佛在微笑。
——你是我发现的唯一一个例外……唯一一个希望。
那男人走了过来,明明踏着草,却没发出声音。
男人慢慢走过来,伸出手,拉起凡恩的手。那时,好像有温暖的液体流过来一样,无数声音也跟着流了进来,凡恩不觉发出呻吟。
声音在他脑中响起,既像是男人的声音,也像是自己的声音。
(共享「晋玛之犬」之血的兄弟啊,请你听我说……)
宛如成群蚊子嗡鸣般的尖锐声充斥全身,凡恩的梦就此开始。
*
帐篷笼罩在白光中。
柔和的晨光停在睫毛上,轻轻舞动。
凡恩慢慢张开眼睛,眼皮沉重,脸颊一片湿。因为刚刚做了一场梦,在梦中流了泪。
他双手捂住冰冷的脸,闻到自己掌心的味道。
一闻到那熟悉的味道,泪水再次满盈,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
刚刚做了一场梦,一场漫长,充满哀愁、苦恼和欢喜的梦。
和那个自称「犬王」的老人融为一体后,凡恩看到他住在故乡时「火马之民」的生活,还有当时突然遭到侵略者蛮横抢夺而崩坏失去的所有回忆。
故乡被夺走、人们遭到放逐、彷佛被撕裂的悲哀和愤怒。在绝望深渊,突然看见一丝希望之光……
离开肉身,在彼此交融的梦中所看见的一切都栩栩如生,鲜活地融入心中,几乎成了自己的记忆。
但是,比梦中震撼性的记忆更清晰烙在脑中的,是梦境结束后,肯诺伊回到衰老身躯时的表情。
他一脸不堪。
表情和他身为「犬王」时的耀眼截然不同。那是一张身心被疾病痛苦折磨得萎靡衰颓的苍老面孔。
这也难怪,因为他身上承担着太过沉重的悔恨——故乡被自己的同胞夺走,策画那件移住民袭击事件的是他弟弟,他明知道弟弟的企图,却无法阻止。
弟弟因爱马吃了毒麦而死,心中自此产生疯狂的念头,他虽然口头上劝阻弟弟这么做有百害而无一利,但并没有认真地阻止。
身为族长,自己没能平息同胞的愤怒,也无法说服他们,时间就这样一天拖过一天。而他的优柔寡断,终于带给氏族决定性的悲剧。
故乡彻底遭到剥夺。当大家不得不离开,频频回首,边哭边望着再也不能回去的故乡时,他只能一身承担起所有人的愤怒、悲哀,还有无言的责难。
凡恩静静放下双手,看着帐篷的排烟口。
在那个洞外看见的早晨天空,那个习以为常的天空,现在看来却如此陌生。
凡恩表情苦涩,用力闭上眼睛。
他心里有股无边无际的寂寞。
那是长久以来一直感受到的寂寞——再也回不去的故乡,再也回不去的时间。心爱的亚里莎和儿子摩熙尔。他们的笑脸、温暖的肌肤、身上的味道……
年迈的父母看着刚会走路的孙子,开心得脸上满是笑意。他搂着亚里莎,紧贴着她柔滑的肌肤、感受她后颈的香气、贴着脸……
不管再怎么渴望,那些日子都不会回来了。
被急流冲刷而下的落叶。
闪着寒光的刀刃、血和内脏的味道、汗水,还有捂着脸、肩膀颤抖着痛哭的弟兄。
(……真想回家。)
决战前夕,战友瓦沙鲁流着泪,轻声地说。
(我老婆和女儿在我家的灶前煮着我最爱的蕈菇炖猪肉。老妈双脚打直,坐着那里边晒太阳,边剥着豆荚……)
真想再次回到逝去的家人曾住过的故乡,真想再回去一次……
没有擦去眼泪,凡恩开始啜泣。
他想哭很久了。
他一直走在无边的悲哀中。生活在异乡时,内心深处仍渴望着和家人共同生活的故乡,那种心情未曾消失。
自己的身躯就像是离枝飘落的树叶,随波逐流,最后只能消失在大海。尽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