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暮色之光

来到欧塔瓦尔公馆外,立刻被出乎意外的明亮包围。

黄昏最后的光芒满布天空。赫萨尔紧抿着唇,仰望着这般澄澈透明。

不知为什么,眼里渗出泪水。

傍晚明亮的天空刺痛他的眼。

跨上仆从牵过来的马,走出大门外,赫萨尔连眼前这片广大的森林都看不见。他只是静静策马前行,不知该拿心中的千头万绪怎么办。

(席康有没有察觉呢?)

不管袭击东乎瑠贵族的行动是成功或失败,他都会跟晋玛之犬一起被葬送在黑暗中。

他是那么聪慧的年轻人,不太可能没察觉到这一点……祖父刚刚那平静的口吻又回响在耳边。

尽管如此,难道席康没有其他路可选吗?

听说祖父赶赴北方森林,提议将晋玛之犬和席康送到阿卡法东边时,傲梵一口就答应。

多亏了席康,即使肯诺伊不在,也能操纵晋玛之犬;但是在阿卡法境内,除了东乎瑠,还有阿卡法王手下所布下的天罗地网,让他们既无法增加犬只,也无法好好训练驯犬人。

傲梵为了顺便测试由黑狼领导犬群的训练成果,试着让它们袭击移住民聚落,企图使阿卡法王产生动摇;不过如果想真正撼动阿卡法的中枢,一点一点杀掉边境移住民的手法实在太花时间了。

但屡次袭击移住民,会让留下肯诺伊尸体这个障眼法失去意义,包围网也会渐渐收紧。而傲梵一定也明显感觉到包围网正节节进逼。

但即使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想必傲梵仍不断摸索在阿卡法以外的地方增加晋玛之犬的方法。

对傲梵来说,能袭击东乎瑠选帝侯更是求之不得。黑狼热往东蔓延,便能证明这是对玷污阿卡法的东乎瑠人最大的惩罚。

然而就算成功地在「玉眼」归途发动袭击、让东乎瑠贵族生病,傲梵一定也想过之后和「晋玛之犬」一起被埋葬在黑暗中的可能性。

即便如此,傲梵和席康还是选择接受祖父的提议。

(说不定……)

他们另有想法?难道他们为了避免被消灭,采取了什么对策?

(还是,已经……)

把一切都托付给神了?

鸟儿轻啼,飞过黄昏天空。

哀伤再次涌现。

(那些家伙就算被杀了,也是罪有应得。)

他们让许多人生病、痛苦、送命。席康也一样,现在还打算让疾病蔓延。

——就算我不提议,他们一样会被杀。奇哈娜已经下令暗杀他们。是我把手伸进那扇正要关上的门,替他们拖延了一点时间。

祖父说。

奇哈娜原本拒绝祖父的提议。

考虑到欧塔瓦尔医术的将来,杀掉王阿侯确实意义重大,行事时应该尽量干净俐落。假如增加太多不必要的因素,发生意外的可能性也会增加。让黑狼热宿主移往阿卡法东边,实在太过危险。

就算借助拥有众多箭术高手的墨尔法之力,也不见得能射杀所有晋玛之犬。万一没射准,结果有一只逃走了,该怎么办?

祖父这时用数字开始说明。

——我告诉她,重要的是宿主的数量。确实,把十几只宿主丢进东边森林,感染的扩散可能越来越严重,不过假如只有一、两只成为漏网之鱼,那么跟自然扩散的可能性其实没什么差别。奇哈娜心中的天秤这才终于动了。

如果考虑到暗杀这个方法,直接杀掉王阿侯或祭司医津雅那并非不可能的事。

但他们一死,就算是病死——不,正因为是病死——欧塔瓦尔便更有可能被怀疑参与其中。

相对之下,如果是遭到晋玛之犬袭击,除非生擒席康,否则应该会被视为边境之民所策画的绝望复仇吧。

而且再由墨尔法来射杀那些狗、拯救「玉眼」,就更能彰显阿卡法王对东乎瑠的忠诚。

阿卡法王和王幡侯或许会因为边境管理不彰被问罪,不过边境地带本来就是大小纷争不断。只要确认阿卡法王没有叛乱意图,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席康虽然可怜,但对他来说,比起单纯送命,报仇后再死来得划算多了。

赫萨尔表情扭曲,回想着祖父的话。

(这些道理……)

确实都没错。但他心里还是有些疙瘩,无法说服自己说出「对,您说得没错」。

如果杀掉王阿侯,或许可以换取欧塔瓦尔医术师一时的安泰。

但这个世上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的一切,也一定还有许多应对的方法。

这一点祖父想必也知道。他明明知道,还刻意这么做,到底为什么?

赫萨尔眯着眼。

(再说,祖父他……)

连奇哈娜的眼睛都能巧妙地骗过。

如果只是放过一、两只晋玛之犬,确实不会一口气引发爆炸性大流行。

但只要牵涉到疾病,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如果在一个原本没有这种病的地区,借由蜱螨寄生来增加宿主的话,会发生什么事谁都无法预料。

就如同这种病素与移住民接触后产生改变一样,很可能会引发意想不到的变化。

心里一股凉意掠过。

(说不定祖父他……)

这正是他所期待的。

赫萨尔想起祖父否认,说自己不可能做那种危险赌注时不自然的焦躁,不禁眼色一沉。

不知不觉中,树木的影子变深了。

淡淡染上一层青蓝色的幽暗中,赫萨尔坐在马上,有气无力地前进着,凝视着自己比薄暮更黑暗的内心。

藏在祖父心里的可怕怪兽,也同样在自己心底。

(疾病……)

实在具有无比的魅力。尽管可怕,他还是深受吸引。

生物隐藏在世界背后——藏在黑暗深处——的真相,就在疾病这种现象中,如鬼火般若隐若现。

想发掘这些真相的心情,偶尔会超越珍视人命的心情。

明知道有引发过敏反应的危险,依然认为该给丝露米娜注射新药的祖父,当时他那平静苍白的脸又浮现眼前。

明知祖父是为了想知道新药对阿卡法人的影响而甘冒风险,但自己也听从了他的意见。

赫萨尔一边告诉自己,还有不至于送命的方法,所以不要紧。既然注射后有致死的可能,不注射也有死亡的危险,那么为了之后新药的改良,更应该去做。

(没错……)

借口,要多少有多少;道理,要多少有多少。只需要说服自己,这都是为了医术、为了拯救后世的人。

但当时,难道我们真的没有刻意忽视自己那难以想像的傲慢吗?

遥远的从前,祖父曾经站在水槽前,让自己看着闪闪发光的绿色生物,说:

——疾病,有时必须透过杀害,才能看到真相。把这个世界不需要的东西消除,留下该留的东西。就如同神手上的雕刻刀,削去该消除的部分,让应该存在的姿态展现出来……

祖父心里或许想看看,当疾病获得解放、世界因此改变后的结果。

他说不定认为,即使有可能夺走许多人的性命,但在这恐怖的试炼过去后,还能继续存活下来的,才是应该存在的东西。

(我心里也有这个想法。)

有了这些会自动死去、消失的部分,身体才能形成现在这个身体的样貌。生物体不只有生存这一面,死亡也是,打从出生那一刻起,便包含其中。

这种灰暗的念头,如此沉静地与某种深不见底的东西紧紧相连着。

赫萨尔停下马,在微暗中轻轻叹了口气。

(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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