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百年前,女子是生于东北、盲眼的三味线艺人,男子是一只离群的野犬。
女子出生于历史悠久的地主家,在生活上并不拮据,因此即使出生一年后发现她眼盲,家人也没有选择杀害或遗弃,取而代之的是将她关进了储物室。在偏见与迷信色彩尚还浓厚的明治时代,盲眼的孩子不体面,所以才决定将她尽可能藏起来抚养。
持有九百年记忆的女子对这生活还算满意。虽然储物室一到冬天就十分寒冷,但有被褥还算过得去;虽然食物简朴且量少,但也能提供不至于把人饿死的营养,能让人每天都能吃上饭菜这点很好。在循环至今的生涯中,这已经属于相当不错的水平。
母亲时常歇斯底里地埋怨女子,年龄差了好多的兄长一旦心情不好就会殴打女子,父亲则一直将女子视若无物。然而女子无论遭受什么都一脸若无其事,即便尚还年幼也不哭不叫,更不会显露不满。这姿态从别人的角度来看相当毛骨悚然,所以对待女子的态度也愈发过分。
七岁时,女子的生活迎来了巨大的变化,母亲突然热切地向她教授起缝补炊事以及礼法等事。
在这个时代,盲女能从事的工作十分有限,若非按摩师、针灸师,就是被称为瞽女的三味线盲眼艺人。母亲考虑让女儿拜入瞽女门下,事情也谈得差不多了,所以才想着在女子离家之前把各种事情教给她。
面对女子时,母亲总是十分焦躁不安。用宛如生锈锯子拉锯木头的喑哑声线,发出难以听清楚却深深留在鼓膜上的声音。“都怪你,你哥哥连媳妇都娶不到。”“你爹也不能在家里招待客人。”她一个劲地口吐怨言。
但是母亲的教导却很仔细。因为瞽女要在各地远行巡游,她连打包行李的方法与走山路的细节都挨个教给女子让她练习。大部分的事女子虽然一开始就知道,但还是适当犯错,装作一点点学会。
当母亲开始教育女子之后,兄长也不再殴打她了,恐怕因为知晓女子要离家后兄长放心了吧。“因为要一直照顾我这事让他忐忑不安,所以才付诸暴力啊。”女子意识到了这一点。
父亲一如既往对女子漠不关心。不过在女子离家前夜,他第一次叫来女子,说了这样的话。
“无论今后有多艰辛,都不要逃跑。”
女子知晓父亲说这话的缘由。
父亲给今后将成为女子师傅的瞽女预支了多年的修习费与生活费,甚至还谈妥了如果在时间经过一甲子前女子放弃了做她弟子,还会付一笔断绝费。假如女子逃离了师傅所在,父亲不仅要继续照顾她,甚至还要再多付一笔钱,所以他一定迫切希望拜师能够成功。
无论母亲、父亲、还是兄长,女子都挺中意。所有人既不精明也不良善,但也无可指责。母亲说话难听,但也为了便于女子今后生活,细致教导她不少;兄长暴力,但那也必定是源自过于耿直的内心,纠葛于知晓自己今后不得不继续照顾女子;父亲从未有所关爱,但还是为了女子离家一事出了不菲的金钱。
——如果情况有所不同,我一定会更加悲惨。
女子是这样想的。
自己还只是个幼童,如果想要尽快断绝关系,只要勒死她后随便找个山头埋了就好,然而无论是谁都想着让她活下去的法子。还真是生在了一个好时代的好家庭里。
“我不会逃离任何事情。”
女子是这样回答的。
离开家后,女子开始学习三味线,她的才能很快就显露头角,不到一年就掌握了众多曲目,技艺丝毫不逊色于师傅。瞽女一般会弹着三味线在各个村落之间巡游,因为她年纪尚幼就弹得一手好曲,所以在各地都得到叫好一片。
然而对师傅来说这并不美妙。“嗓音很难听”“简直难以入耳”她一味贬低女子的歌声。
女子的歌声绝不算糟糕,然而与三味线的确不相称,因为身体还没长好,她的声音尖细刺耳。
——算了,先不管歌声了。
女子是这么想的,因为她对唱歌没什么兴趣。
问题是在各处都得到好评的三味线。
女子从未认为自己具有三味线的才华,她只是具备知识。无论学习什么技艺,只要知晓学习方法就能快速上手,就算是毫无关系的技艺,也会在不经意间串联起来成为经验食粮。女子具备九百年的记忆,能短时间内掌握三味线也不奇怪。
——但是,我所弹奏的声音还有所不足。
她没有孕育出超越知识与技术的东西。因为幼童模仿大人所以才受到褒奖,但如果就这样徒增年岁,将来一定会泯然于众人。
女子并不是想作为杰出的三味线艺人留名青史,也不是想要赚得盆满钵满,只不过她发现三味线比想象中更为有趣,所以想要倾尽这一生尽可能攀向更高。
——要弹出更好更美丽的声音,只属于我的声音。
女子继续弹奏着三味线。
其实,女子的师傅根本没打算认真培养她。师傅的目的一开始就是修习费与断绝费,所以为了让女子早日逃离,一个劲地虐待她。
虽然这位瞽女还有几个弟子,但她把所有杂务都推给了女子,只要女子稍露疲态就一边拿棍棒抽打一边斥责。针线活剥夺了女子的休息时间,她连入浴都鲜有机会,饭菜也只留下极少的残羹剩饭,有时还会借着其它由头连这本就所剩无几的饭菜也克扣下来。
看到师傅的态度,不久后其他弟子也开始欺凌女子。
然而女子依然一脸云淡风轻,让人徒增烦躁。
终于——时间过去了五年左右,女子的人气逐渐不复以往。
虽然三味线的技艺无人能及,但由于身体得不到足够的营养没有健康发育,她依然不善歌唱,师傅与师姐们开始一同斥责她说“你不是这块料”。
对女子来说周围的评价无关痛痒,但以歌声为理由不让她替换新的三味线,这就十分难办了。因为皮制的三味线价格高昂,女子一直使用着蒙纸的三味线,可音色还是大相径庭。
如果没许下棘手的约定,女子早就已经逃走了,她已经具备了足够自己巡游赚钱的本事,只要跑远点也能让复杂的人际关系一笔勾销。但因为与父亲约定了“不会逃离任何事情”,加之把断绝费付给这个师傅也让人不爽,她还是只能用纸制的三味线磨练技艺。
另外,三味线演奏在这个时期发生了剧变。
在盲眼的三味线艺人中,女性被称为瞽女,而男性则被称为大师。女子在巡游时听到了相识大师所弹奏的三味线后被深深打动了,那声音无比强烈迅疾,且深刻。
如同狂风骤雨般的声音、将焦躁一扫而空的奏法,女子十分懊悔自己没在听到这声音之前率先领悟,但同时也立马意识到这是自己绝对无法触及的声音。
大师弹奏的三味线是奏响他生涯的空前绝后之音,是认真苦恼悲伤、煎熬度日之人所弹奏之音。女子经历了九百年光阴,心灵与感情日渐褪色剥落,因此她无能为力。不过,正因为不可触及,女子才会憧憬那三味线。
——既如此,我就成为赝品也无妨。
女子被后来称为津轻三味线※的声音夺走了全部心神。【译注:津轻三味线的长杆一般比较粗,比一般三味线的乐声更强有力,但并不专指三味线乐器的种类,更多是指津轻地区的演奏风格。津轻三味线一开始用的也是一般三味线,所以用一般三味线照样能演奏津轻三味线】
导致女子与师傅彻底决裂的,正是这津轻三味线。
女子讨厌自己的师傅,但也对她抱有尊敬之情,她认为目盲却四处游历坚强生存的瞽女十分美丽。与之相比,她虽然目不能视,却拥有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