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冰天雪地站了五小时,走进暖气房就萌生一股浓烈的睡意。
马克杯差点从幸久手中滑落,他双手重新牢牢握住。他希望立刻钻进被窝中,不过在这之前得先换下加油站的制服,在雪地里走夜路才回得了家,一念及此便使他万念俱灰。
「今天好冷。」
店长河野敲着键盘说道。
「就是啊。」
幸久的声音已经因送往迎来的劳累和睡意而沙哑。
「天城,你们家买到煤油暖炉了吗?」
「还没,现在去哪买都是天价。」
「真的,希望黑心囤货商都消失。」
杏奈换好衣服走出置物更衣间。
「我的前辈手边好像有一堆煤油暖炉,可以跟他买。」
「他是囤货商吗?」
「不是,好像是他从哪里偷出来的。」
「那不是更糟糕吗!」
河野做出了很激烈的反应,看得幸久哑然失笑。杏奈在他隔壁的座位上坐下。
「要是天城你想要暖炉再跟我说。」
「如果我真心想要再问你。」
杏奈听到此言眯起眼露出微笑。
幸久来到户外,外头的寒风将他的睡意一扫而空,与体温伴随而来的「乏力」却没有消失。
杏奈和幸久一如往常在加油站前道别。
「掰掰,辛苦了。」
「辛苦了。」
幸久低头鞠躬,他走了几步,感觉到贴身的手机在震动,于是从羽绒衣内抽出手机。
打工辛苦了
美波的讯息附上一张自拍照,她可能刚洗完澡,抓着一条湿发在镜头前秀。虽然顶着一张素颜,睫毛却黑亮无比,彷佛镜头只对焦在她睫毛上。
正当幸久在盯着这张照片,思考照片与讯息「打工辛苦了」之间的关连时,感觉背后有一股柔软的触感。
「怎么了怎么了?是女朋友吗?」
杏奈由后往前抱住幸久,从肩头窥看他的手机萤幕。他旋即想藏起手机,却被她抓住手腕拉了回来。
「她是你女朋友?超可爱的耶。」
幸久听闻此言不知该作何回应,只能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轻轻拉开缠在颈上的手,与她拉开距离。
杏奈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
「你们同校?」
「没错。」
「所以是横须贺西吧,她住附近吗?」
「算是附近。」
「你待会儿要去找她喽?」
「没有,都这么晚了。」
「喔?那——」
杏奈上前一步问:「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咦……?」
「你肚子饿了吧?」
「饿是饿了……」
杏奈吐出的白雾飘荡在两人之间,一股毫无节制的香甜刺激幸久的鼻腔,不同于加油站的她。
在加油站背光处的杏奈脸庞全黑,涂满睫毛膏的眼角宛如阴暗的窟窿。
「不好意思,我累了。」
幸久挤出假笑说道。
杏奈点头。
「那改天再约。」
「好。」
「辛苦了。」
「辛苦了。」
杏奈挥挥手,幸久轻轻点头致意后离开。
幸久走了一小段路后,停下来拍了张街道的照片。雪地在街灯照耀下散发绿光,无光之地则是被黑暗笼罩。他送出照片给美波,没有传送任何讯息。
又走了几步,手中的手机震动。
感觉好冷
幸久边走边回讯息。
很冷
不要感冒了喔
我让身体暖起来就会去睡了
幸久看着手机萤幕又看向前方道路,夜色似乎愈来愈浓烈。他念着美波,她现在大概正在吹干湿头发吧,房间一定充满了洗发精的味道,她大概会穿着照片中的连帽衣钻进被窝里。
幸久很想拔腿奔去紧紧拥抱她。他觉得两人之间存在着不合理的阻隔,他想到杏奈的身体,隔着羽绒衣也可以感受到她的柔软,身体深处涌现一股不同于刚刚的热度。
好不容易醒过来的脑筋似乎又要钝化了,他摘下羽绒衣的兜帽,让横冲直撞的海风拨乱他的发丝而去。
回家的时候母亲还醒着,明天她在饭店轮的是早班,平常这个时间早该就寝了。
幸久回房换了衣服来到一楼,母亲替他加热味噌汤。
「谢啦。」
他坐到餐桌前,母亲关掉客厅电视,坐在他的正对面。
「我有事想说。」
「怎么了?」
幸久将炒菜料理夹进小碟子里。
「我们饭店要歇业了。」
「咦……」
幸久放下筷子。
母亲喝了口茶。
「『异冬』来临后根本没客人入住,有时候住房率甚至挂蛋。我们海边没得玩了,这也是难免的,公司虽然撑了一阵子,但大概撑到极限了。」
「是喔……」
「总之公司会营业到年底,我的工作还可以做四个月,得趁这段时间找下个工作,只是说这个产业到处都很辛苦。」
「嗯……」
母亲听到幸久有气无力的回应噗嗤一笑。
「你不用担心啦,我们不会明天突然流落街头,还有你外公留下来的家。」
「嗯,我知道。」
幸久勉强回应完已食欲全失,硬是把炒菜、白饭和味噌汤吞下肚就当作是解决了晚餐。
他回房躺在榻榻米上,脑中思绪转个不停。
幸久自知家中经济拮据,却没料到母亲有失业的一天。说是说要找下一份工作,但是工作有这么好找吗?这镇上的旅宿业前途都一片黯淡,四十八岁的她毕业于短期大学,又只有饭店经历,很难想像她能另起什么炉灶。
幸久若要做最坏的打算,就得重新选择要报考哪间大学。这间高中的所有学生都想继续升学,想必没有其他人遇到这样的窘境,他很羡慕那些选校只需要考量学力的人。
若父亲肯付赡养费,或许他们也不会落魄至此。外婆生前说他只在离婚的第一年付过赡养费,幸久也不记得他来看过他们。母亲难道不能争取些什么吗?比方说提告之类的。
都是因为他们当初没有尽人事,如今才会如此窘迫。
从前幸久总认为天灾之前,人人平等,因此才能耐住这场「异冬」,然而实际在受苦受难的却只有弱势。苦难一点一滴积雪成塔,等回过神来,人们已经受困其中无法动弹。
幸久在奔驰的思绪中进入睡眠。
他张开眼睛抬起头,被天花板的灯光刺得再度闭上眼。冰冻的房间里,似乎只有自己的身体在空虚地释放热量,他的脸颊深深烙印着榻榻米的纹路。
幸久抬起僵硬的身体盖上棉被,关灯之后,窗帘外的蓝白光线洒进窗内。他钻进被窝中抱着膝盖,试图挽回失去的热能。
隔天醒来已经早上九点多了,他想起身却觉得头痛欲裂,只好先深呼吸再爬出被窝。
轮早班的母亲替他做了早餐,他碰也没碰就出门去。他平常不是在这个时间上学,到公车站时还等了一会儿。冷风吹在发疼的头上反而舒适。
幸久进教室时正在上数学课,他对老师稍微夸大了病情,然后入座。课本和笔记本翻开在桌上,但是他一时之间无法跟上进度,彷佛全班只有自己偏离了轨道。
下课时间,美波传简讯给他。
怎么了?
幸久环顾整间教室,美波正在窗边的座位,被平常那些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