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醒来的时候,房间一片漆黑。

幸久想看手机的时间,却不想把手伸出毛毯之外。睡觉时出的汗在蒸发,体温从发丝之间散失。他窝进毛毯底下。

幸久在更加漆黑的空间里抱膝,身上的厚重棉被和毛毯带给他奇妙的安全感。

虽然感觉身体很沉重,但至少没有发烧。只有二头肌发疼,心跳莫名快速。

在毛毯底下吸了口温暖而稀薄的空气后,幸久下定决心伸出手来抓住手机。冷空气趁隙便会钻进来,他赶紧像蛤蜊一样封住棉被。

黑暗中的手机萤幕很刺眼。美波没有传讯息过来,他习惯性确认天气预报,也确认班上的群组聊天室里有没有「线上教学」之类的字眼。

每到星期一就很想请假,但今天的他比平常更不想上学,心情如何就罢了,重点是他的身体有很明显的抗拒反应。

幸久叫出昨天拍的照片,照片是横滨街景与美波,她拍了阴天底下的三塔与「蒸笼」中的小笼包,那个国度距离充满汗臭又令人窒息的毛毯十分遥远。

幸久播放平常听的歌曲,把手机萤盖在棉被上。女歌手唱着歌,那歌词字数太多,只能勉强填进曲里。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没有想到,这首平常听惯的歌曲。他把脸埋进被窝里,试图遏止负面情感从记忆深渊一涌而现。

闹钟响起,他抬起头来,发现自己不小心睡着了。播放清单的歌曲已播放完毕,他下定决心离开了被窝。

来到一楼时,母亲正在看电视吃点心。

「你也要吃吗?」

她说着把装蛋塔的盘子推过来。

「不,不用了。」

幸久来到厨房,将吐司放进烤面包机。

母亲拿着盘子过来,坐在餐桌旁。

「还好吗?可以去上学吗?」

「什么意思?」

「你昨天不是很累吗?警察问了一堆吧?」

「一下就问完了。」

昨天晚上巡逻车在救护车抵达没多久之后也到场,车祸的目击者幸久和美波受到警方问讯。美术馆职员出借办公室给他们,没有冻到他们。

车祸的状况看起来很明确,警方没有怀疑他们的证词,反而一直出言安抚,也很敬佩他们能立即采取急救措施。幸久没有询问任何关于司机伤势的问题。

「竟然会遇到车祸,运气好差。」

母亲倒了杯牛奶来喝。

「嗯。」

幸久拿出烤面包机的吐司放在盘子上。

「你怎么会在那个时间路过那里?」

「我错过公车的班次。」

「晚上很危险,那条路那么小。」

「我以后会等公车。」

他在只烤了一下的吐司上抹奶油。

母亲又拿出一颗蛋塔咬了一口。

「这个真的很好吃,你下次再买回来。」

「等我下次去横滨再说。」

幸久咬了一口吐司角,觉得味同嚼蜡,或许是因为他才刚睡醒。

吃完早餐后,他换了制服出门。昨晚的降雪量少,家门口的雪三两下就铲干净了。他将雪铲立在玄关的鞋柜,背起放在门槛旁的背包。

出了家门,沿着狭窄的坡道而上,只要踩稳脚步就不至于在浅浅的雪地上打滑。

美波家栅门前留着她的淡淡足迹,幸久跟着足迹而走,走进栅门。

他抵达房子前时传了简讯给她,等了一阵子却没有已读,于是拿起竖在外墙的雪铲开始铲雪。

幸久在家门到栅门之间铲出一条路后折返,看了看手机,美波依然没有回应。他从窗户往家里看,房内依旧阴暗且没有人的气息。抬头看二楼可以看到那块楼梯间,但是看不见她房门。

幸久这才发现自己很庆幸见不到美波,昨晚被她看到他在路边哭泣的难堪,他很怕隔了一晚后她有什么想法。

将雪铲物归原处后,他离开美波家。

第一节课开始之后她仍然不见人影。

幸久佯装看着老师指的同学,实际上是看了美波窗边的座位。不过是空了一个座位,整个教室彷佛便失去了色彩。两个月前,他们之间连交谈的机会都没有,想不到短短时间,他眼中的世界便改头换面,他对此有些惊恐。

慧和恒太郎在下课时间来到幸久桌旁边,他们正在聊上星期开始玩的特别扭蛋。

「昨天啊——」

幸久一轻声开口,两人的对话就中断。

「『昨天』怎么了?」

慧坐在隔壁的桌上。

「昨天——」

幸久吞下呼之欲出的下半句话,赶忙寻找替代的话题。

「我去了横滨。」

「喔?做什么?」

「买衣服。」

「约一下嘛。」

恒太郎将手机收进裤子口袋,幸久玩起桌上的自动笔。

「我就临时起意去的。」

幸久无心提那场车祸。

昨天现场的所见所闻,以及朋友之间的闲聊,两者虽无优劣之分却大相迳庭。

小时候上托儿所交到第一个「朋友」之后,幸久便知道有些语言只能在朋友世界沟通,在母亲与外公外婆的世界无法。如今他多了一种无法与家人和朋友沟通的第三语言,直到理解第三语言的人出现时,他才领悟此事。

幸久在下一节的下课时间看到美波传来的讯息。

我发烧睡死了

不愧是猫

哪来的猫?

幸久离开教室前往楼梯间,楼梯有一股由上往下扑的冷空气,或许因此楼梯间都没有人影。

他一拨电话,美波立刻接起来。

『喂?』

「还好吗?」

『我刚刚量是三十八点五度。』

「要不要去看医生?」

『我今天先睡再说。』

幸久看向半是埋进雪里的窗户,他一摸,指头就沾上黑污。

「都是因为昨天晚上一直吹风受寒,抱歉。」

『不是吧,你这样说的话,是我提议要从车站走回家的,岂不是我的错?』

「这样说也没错……」

『不是你的错。』

幸久低头看自己的室内鞋,鞋子脏兮兮的,他的脚尖都冻僵了。

『别人有难,你就会毫不犹豫伸出援手,我那时候也是,你看我自己在铲雪所以来帮我,这样做非常好啊。』

「我是伸出援手了,但真的有帮到忙吗?」

『你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吧?你去铲雪也不可能铲光全世界的雪吧?』

「这样说也没错。」

上楼的女同学与他四目相交,不知道为什么她投以谴责的眼神,于是他转过身去看向窗外。

美波在电话的那头咳嗽,连连不断的咳嗽声听起来闷闷的,不知是她遮住了话筒还是把脸塞进床里咳。

『我从早就咳了一辈子的分量。』

「抱歉,要挂了。」

『嗯。』

「我放学之后去你家探病。」

『你不用来,我的脸色很惨。』

「我没看过你凄惨的脸色耶。」

『今天真的很恐怖。』

「给我看嘛。」

幸久听到美波的笑声。

『我不想传染给你。』

「我知道了。」

幸久听到上课钟响,说:「那就这样,好好保暖,多睡觉。」

『嗯,谢啦。』

幸久挂上电话后好一阵子都在原地不动。美波独自在那个冷飕飕的家里抱病在床,自己却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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