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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野的家教课对我很有帮助。补习班专精于解题技巧,为我指出寻找正确解答的最短路径;藤野则是仔细追踪我的思路,解开我拐进岔路或死路的理由。「这一次用B思路解题会比A更流畅,但假如是另外这一类型的题目,A的解法就有效了。」就像这样,藤野不仅指出我的错误,还会借此拓展更多选项及可能性。在备考方面更有效率的是补习班,而藤野锻炼的则是我身而为人的大脑——这是我的感想。藤野能教所有科目,而且也不会摆架子、责备我的失误,以家庭教师来说,多半是个优秀人选。
可是,这和我一对一跟他上课感到痛苦是两回事,周三和周五的到来总是令我忧郁。家教课的时间是傍晚六点到八点,上完课我们会一起吃晚餐。刚开始藤野还客气地说「不用麻烦」,但在妈妈坚持之下,他也不再说什么了。
「最近在学校都做些什么呀?」
你看,就是这种地方讨人厌,这种笼统的问题最让人困扰了。晚餐我通常是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吃,光是眼前有另一个人就已经有点压力了,藤野还操多余的心,笨拙地想找话题聊天。男人态度太轻佻确实引人反感,但藤野这种靠不住的笨拙也使人厌烦。家世、学历、身高,受欢迎的条件他明明样样不缺,但那头像萎缩棉花糖一样乱翘的发型,还有阴沉的说话方式,都让人觉得女孩子不太会想靠近他。
在心里对别人的外貌品头论足太不可取了——即使这么劝阻自己,但哥哥口中那句「孝顺父母」还是让我神经过敏。
「学校举办了班际球赛,我打羽毛球,拿了第二名。」
或许是藤野的紧张感染了我,我的回答也变得像英文课本上的翻译例句一样。我本来就不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但和这个人说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更加无趣了。
「好厉害哦。」
「过奖了。」
「接下来就是期末考了?」
「在那之前还有合唱比赛。」
「会做什么样的事呀?」
「每个班级都要唱指定曲和自选曲,自选曲是由音乐老师挑几首歌备选,今天我们班刚投票决定。」
「最后决定唱什么歌?」
「指定曲是〈我的歌谣〉,自选曲是〈告别的季节〉。※」
注:〈我的歌谣〉(マイ バラード)、〈告别的季节〉(さようならの季节に),皆为日本班级合唱常见的经典合唱曲。
「我都没听过呢。」
藤野露出抱歉的表情,我看了心中仍然没有任何波澜。
「结珠,你擅长唱歌吗?」
如果我说「对」的话,你打算在这时候点一首歌让我即席演唱吗?我回答:「我负责伴奏,所以不会上台唱歌。」
「原来,那你钢琴弹得很好耶,真厉害。这么说来,房间里确实有台钢琴。」
「她只有扮家家酒的水准而已啦。」
妈妈从旁插嘴道。妈妈总是没做什么,就在厨房吧台的另一侧监督般地看着我们。
「毕竟她也不是样样学、样样精通的孩子,国二的时候我就不让她继续学琴了,那个时期还是该认真念书为上。」
「这样啊。」
一顿束手束脚的晚餐吃完之后,走出玄关、送藤野到大门口是我的职责,因为妈妈总交代我「去好好送人家离开」。
「今天也谢谢你。」
我低头行礼,藤野却欲言又止地站在原处不动,看起来似乎希望我说些什么。他这种扭扭捏捏的性格,也让我看不顺眼。
「……下次,能请你弹钢琴给我听吗?」
他下定决心似的说出这句话,我一时不知所措。
「不好吧,我弹得没那么好,不够格弹给人家听。负责伴奏的人选也只是从学过钢琴的同学中抽签决定的,我已经好几年没弹了。」
「那也没关系。」
有必要用这么认真的表情坚持要听吗?我不明白藤野的意图,心里有点害怕。
「如果妈妈——我母亲同意的话。」
「令堂?」
「毕竟请你来是为了指导功课。」
当然,只要藤野亲自要求,我想妈妈二话不说就会同意。但藤野却说了声「这样啊」,垂下眉眼。
「那就算了。」
真是的,这个人到底有什么问题?我回到房间,打开好几年没碰的钢琴琴盖。这架钢琴已经连音都没调了。我用食指轻轻按下琴键,便响起一声在我听来没什么偏差的Mi音。
〈告别的季节〉这首歌是果远选的。虽说是多数决,但掌握决定权的人是她,我想全班同学都有这种感觉。
音乐老师先将所有自选曲的备选歌曲都唱给我们听过一遍,然后问我们:「你们想唱哪一首?」老师这问题并未指名同学回答,也没有正确答案,我们面面相觑,都采取观望态势看谁最先发言。只有果远毫不在乎班上的气氛,举手提议。
——我喜欢〈告别的季节〉。
——好,〈告别的季节〉一票。其他人呢?
不知是谁说了「赞成」。赞成的声音此起彼落,像中了催眠术似的,所有人纷纷表示赞同。
——哎呀哎呀,压倒性的多数呢,大家就这样决定真的好吗?
老师也露出了迟疑的表情,不过最后果远的意见还是一致通过了。我什么也没说,没有附和果远,但也没有推荐其他歌曲。音乐课结束之后,朋友有点惋惜地说:「我去年唱过那首歌了说。」
——但你不是也赞成了吗?
——嗯……因为校仓同学说得很坚定嘛,就有一点……说是无法违逆她好像有点难听,但就是觉得「啊,那就这首吧」的感觉。
我懂。亚沙子点点头。
——她的语气充满力量呢。听了就觉得,反正我们已经参加过好几次合唱比赛了,选那首也没关系。
——果然美女就是吃香啊——
那时的果远有种撼动人心的力量。我想那不仅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而是因为大家嗅到了她身上异样的气质:她拥有令我们望尘莫及的饥渴,见过我们未曾见识的世界。虽然没什么根据,但我觉得这是男孩子感觉不出来的。
上周,我在图书室遇到了果远。我提早刷牙,主动跑去见她——正确来说,是偷偷看她。我越是对藤野的事感到不安,就越想见见果远。她说她平常午休都在睡觉,假如我可以悄悄走进去,看看她发出安稳鼻息的模样,心情多少会好一些才对,可是……
——我不能醒着?
那道尖刻的声音,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扰乱我的心跳。看见果远出乎意料地醒着令我动摇,不小心说出了像在找碴一样的话。果远有点生气,但她立刻恢复冷静,跟我道歉说「对不起」。不像从前那样不明就里地死命道歉,而是明确地、为了我而让步,尽管我连一句「对不起」也说不出口。果远变得越来越成熟了,她会越来越强大、聪明又漂亮,把我这样的人远远抛在后头。
或许是无意识间按得太大力了,La的音高亢地响起,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阖上琴盖。合唱比赛到来之前,得好好练习伴奏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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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回家路上,我在车站前再一次遇到了结珠。看她轻轻朝我挥了挥手,我才跑近她身边。她看见我托特包上的吉祥物吊饰,问:「怎么会有这个呀?」
「让我在酒店打零工的那个阿姨去冲绳旅游,带回来送我的伴手礼。」
这是知名吉祥物的冲绳专属造型,我对它没有特别的好恶,但难得收到人家的礼物,我便将它绑在托特包的提把上挂着,从外侧也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