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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不在身边,这样的夜晚许久不曾有过了。我在昨天傍晚刚送到的全新床铺上迎来早晨,一打开百叶窗帘,晨光便从向东的窗溢入室内。一片灿白的朝阳,窗帘上的叶片彷佛要被光压弯。不晓得是不是没有建筑物遮挡的关系,强烈的炫目感使我不禁后退了一步。早晨是这么气势磅礡的吗?是我衰弱的心还在惧怕一天的开端,又或者正好相反,这证明我已经恢复到足以用全副身心去感受早晨的朝气了?无论如何,天气晴朗都是好事。
我下到一楼,用那台放在车上载过来的咖啡机泡了咖啡,咬着预先从便利商店买好的可颂。真不可思议,光是飘散着熟悉的咖啡香,昨天才刚踏足的这片陌生空间便一口气变成了属于自己的领地。
『早安。』我传了LINE给丈夫。『早安,你已经起床了?』他立刻有了回应。
『昨天长时间驾驶,你一定很累了吧。有没有好好休息?』
虽然丈夫担心地这么说,但独自驾车轻松自在,过程中穿插休息,对我来说反而是很好的身心调剂。握着方向盘往西、然后往南不断驶去,将所有忧愁和烦恼抛在身后,心情彷佛也越来越轻松了。
『我睡得很好。这边天气非常好,有时间的话我打算去散个步。电车是三点半左右到吧?我到车站去接你。』
从旧家打包过来的东西和新家具预计在今天全部一起送到,得加把劲才行。客厅面朝南方,一打开直立式百叶窗,窗外便是海岬和白色灯塔,以及一整片辽阔的大海。昨天早晨之前我还住在市区的公寓大楼,感觉真不可思议。从今天开始,这就是我的日常风景了。我举起智慧型手机,想拍张照片传给丈夫,但无论将镜头转向哪里,天空和大海都美不胜收,大自然太过慷慨,我反而不知该在哪里按下快门键才好。被手机液晶萤幕撷取下来的海平线,散发着淡淡的白色光辉。
风景如画。即使是我这个摄影外行人也能拍下不错的照片,但最后我还是什么也没拍便放下了手机。昨天来到这里的途中,我在一路上也数度看见海平面,大海蓝得越鲜艳,越是教我胸口刺痛。我不禁想,这不是那片海,不是灰白色调、泛着褐色,波涛涌动的海。即便知道那只是相片本身的色调,每一次来到海边,久远的记忆仍然隐隐作痛。那女孩说过,她喜欢那片没有颜色的海。
阳光照在木质地板上,一点点晒暖光裸的脚趾尖。我从窗边转过身,将剩下一些的咖啡倒进马克杯喝个精光。
在几乎空无一物的屋子里吸地板、打扫各处令人身心舒畅,由于没有障碍物,可以心无旁骛地顺利完成清扫。现在才四月中,还不到需要开空调的季节,但打扫整间屋子、处理业者搬进来的各种物品忙得我满身大汗。指示业者将家具和家电安置在各个房间,按照优先顺序默默拆开包裹,忙到两点左右肚子就饿了,再也无法专注。屋内已经整顿到暂时能够生活的程度了,于是我出门转换心情。
附近建了一整排独户住宅,建地远比东京更加充裕。四处可见到不少空地,似乎没有能随意驻足的餐饮店。开车一下子就能抵达超市和五金卖场,沿着海岸线开一段国道也能抵达休息站,所以日常生活没有问题,但外食的选择确实减少了许多。现在无业的我空有大把时间,因此能设立「努力练习做菜」这个目标也值得庆幸。如果能学会俐落处理鱼肉一定很帅气,不过室内派的丈夫会对钓鱼有兴趣吗?想像他穿上多口袋的背心,坐在海边垂着钓竿的模样,感觉一点也不适合,让我笑了出来。
走过平缓的下坡道,便抵达了这一带最高的建筑物,一座设有瞭望台的观光塔。停车场内停着一辆游览车,貌似在骑车兜风途中的人们也在机车旁吃着橘子口味的霜淇淋。观光塔内有餐券制的餐厅,我点了当地养殖的鲔鱼井。已经过了中午用餐时间,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客人,来撕餐券的女性店员问我:「你一个人来旅游呀?」
「没有,我最近刚搬到这附近。」
我不太想跟陌生人聊私事,但撒谎感觉也会立刻败露,因此还是老实回答了。
「咱们这种乡下地方,年轻人应该觉得很没趣哦。」
听见她说着方言,来到远方的实感一口气增强不少。
「这里的海很漂亮。」
说话就不能更机灵点吗?我在脑中问自己,露出生硬的笑容。这半年左右,我和丈夫以外的人对话时变得非常容易紧张,即使表面上能够掩饰,但总是禁不住猜测对方实际上如何看待我,弄得自己疲惫不堪。所以,搬到人际关系紧密的偏远小镇是一种冒险。这么做真的好吗?直到现在我仍然有些不安,但丈夫十分体谅地告诉我:「要是真的发生什么事可以再搬回来,如果你想再搬到其他地方也没关系。」
——总而言之,还是先远离各种烦扰比较好。结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一起搬到远方吧?其实有个地方我一直想去看看……
我坐在靠窗的桌边,吃完了偏迟的午饭。隔着一条马路对面,是成片的草地和树木,也能看见玩飞盘、打羽毛球的亲子档。树木之间,分隔大海与天空的海平线微微发光。多么悠闲宁静的春季午后啊。餐厅的一般桌椅区和榻榻米区都空无一人,这里一定也有着坐满校外教学生和大批团客而热闹拥挤的时候吧。我一个人独占着空荡荡的餐厅,悠闲地眺望海面,在阳光下眯细了眼睛。
我一手撑着脸颊的影子落在塑胶杯上。就好像坐在教室里一样——明明摆设一点也不相像,我却不由得这么想。像是大清早或放学后有事情要忙,一个人坐在教室里那种寂寞又自在的感觉。不可思议的是,此刻脑海中浮现的并不是我执教鞭的那所小学,而是学生时代那所高中的校园风景。毕业之后都已经过了十年以上,我的心究竟要被困在那个时代多久呢。
养殖鲔鱼的滋味,尝起来和平时吃到的鲔鱼没有太大差别。难得来到了这里,我打算登上瞭望台看看,于是去买了门票,柜台给了我一张写着「本州最南端访问证明书」的卡片。原来本州最北端是青森县的大间,最西端是山口县的下关,最东端是岩手县的魹崎,地名听起来很厉害。这些地方我都没去过,不禁心想,到了成为大人的现在,我的世界依然如此狭小。刚才骑车兜风的那些人,一定单枪匹马闯荡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我从没见过的风景吧。大概是独自来到这片毫无渊源的陌生土地使我心情动摇,一股与乡愁截然相反的焦躁席卷而来,催促着我再流浪到更远的、从未见识过的地方,离至今为止的自己再更远一些。
搭乘电梯上到七楼,我绕了屋顶的瞭望台一圈,眺望周遭三百六十度的风景,映入眼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大海与山峦。我想「自然景观丰富」是个错误的说法,大自然原本就存在,只是被人类破坏侵蚀的程度不同。这里尚未受到人类太过严重的侵犯,接下来也没有被侵犯的隐忧,放眼望去是满眼的青翠和碧蓝。我和丈夫的新家从这里看起来像个火柴盒,孤零零地被放在开垦过的丘陵地上,白色屋墙和蓝色的山形屋顶。
这里应该有一般公寓十层楼以上那么高,瞭望台上风大,头发一下子就被吹得乱七八糟,薄风衣的兜帽像鲤鱼旗一样在风中飘动。凝神观察,海上的云朵一点一点缓缓流动、破碎、改变形状,在山坡上、家家户户的房屋上、海面上轻飘飘地落下阴影。遥远彼方的海面上能看见大船。时间的流速变得缓慢悠长,总觉得在这里可以自由自在地随波漂荡。不必急着前进也没关系——彷佛被这片土地包容般的感觉,逐渐纾解了我紧绷的心。我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下到一楼,我还想再散步一下,于是往马路对面的草地走去。这里的草都长得颇长,不像都会区的公园那样修剪得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