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光之处④

我在六点左右醒来。身旁的濑濑似乎仍在熟睡,我悄悄起身也完全没有惊动到她。低头看着落在她柔软脸颊上的睫毛、嘴角沾着的一点口水痕迹,便令我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不像是对濑濑,而是对果远每天看见的日常风景产生了怜爱之情。

我想稍微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于是静静换了衣服、迅速洗了把脸,只带着钥匙和智慧型手机便走出家门。昨晚原想着说不定会接到果远的联络,我到一点左右都还醒着,却只接到丈夫『我明天傍晚就回去啰』的LINE。什么也没说代表她没遇到任何麻烦吗?又或者……

雨虽然停了,天空却仍然阴郁,距离爽朗的早晨天差地远。一打开门的瞬间,湿气便往身上直扑而来。或许是距离山野较近的关系,青草和土壤闷蒸的甜味弥漫在四周,浓烈得难以呼吸。上周刚拔干净的杂草像雨后春笋般探出头来,无穷无尽的生命力令人畏惧。附近的树木也已褪去新绿时的稚嫩,绿意渐浓的叶片吸饱了雨水,为即将到来的夏季阳光做好准备。

我尝试深呼吸,却感觉不到振作精神的效果,于是向着大海信步而行。路过观光塔前方时,我看见果远站在入口处的阶梯前面。她在自动贩卖机前面抽着烟,一身丧服配上稍微松开的发髻、茫然自失的忧郁神情,非常有架势。那张吞云吐雾的侧脸看上去就是个饱经世故的风尘女子,我站在原地不敢喊她,结果是她发现了我,急急忙忙捻熄了烟,将菸蒂塞进携带式菸灰缸里,然后背过身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瓶茶,开始咕嘟咕嘟灌下。

「怎么了?你继续抽没关系呀。」

我过去搭话,结果果远用力摇头,掩着嘴喃喃说「吓我一跳……」,恢复成了平常的果远。

「我平常不抽菸的,大约一年会抽个两、三次,大概是鬼迷心窍吧……」

只是抽个烟,没必要辩解成这样吧。

「你为什么遮着嘴巴讲话?」

「我怕有味道……正在用绿茶里面的儿茶素除臭。」

「这里是户外,闻不出来啦。」

「丧服我会送洗之后再还给你。」

「没关系,那种事不用在意。不说这个了,守灵仪式还顺利吗?」

「啊、嗯,完全没事。」

昨晚思虑凝重的氛围不知去了哪里,她一脸若无其事,不过也可能只是为了让我安心才刻意表现出开朗的模样。

「他们没对你说什么吧?」

「差点要说了,不过我按照结珠你的建议摆出光明正大的态度,他们就『啧』地跑走了。多亏了护身符的功劳。」

她终于露齿笑着说「一瞬间就结束了」。

「烧香致意原来那么快就结束了,我还有点措手不及。烧过香之后我迅速离开,跑到车上小睡一下之后在凌晨回到家,但我完全没有睡意,要去接濑濑又太早了,所以才在这打发时间。」果远说。

「水人先生呢?」

「在睡觉。」

果远还是像往常一样说得不多,我无从得知详情,但可以确定的是两人都平安从那场大雨中回来了,因此我说:「这样啊,太好了。」

「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没那种事。要不是有结珠你帮忙,我真的会穿着那套日常衣服直接过去,应该会被大家羞辱吧。」

看着果远那张拨云见日的侧脸,我回想起小直昨晚的告白,想起笼罩在我们姊弟上方厚重的云层。

「哎,能跟你借点零钱吗?我也渴了。」

「嗯。」

果远从丧服的连身裙口袋掏出硬币交给我。我买了平常不喝的果汁,为自己打气似的将它一口气灌下,呼出一口掺杂香料味的气息,说:「我打算去见我母亲一面。」

「咦,为什么?」

「有些事情非得向她问清楚不可。」

这份决心要是只藏在自己心里,总觉得我拿不出勇气,只会在原地踌躇不前。我想把这件事说给言出必行的果远听,借此斩断自己的迷惘和动摇。

「什么时候去?」

「我先生今天回来,所以应该明天出发吧。毕竟不能把小直一个人丢在这里。」

「那我也一起去吧。」

果远说道,语气像陪我去趟便利商店一样随意,吓得我直盯着她的脸看。她面上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甚至让人以为刚才那是玩笑话或是我听错了,但眼神却无比认真。即使我什么也不说,果远仍然一听就明白了——一定发生了「某些事」,我才不得不主动去拜访妈妈;为了不让我的决心退缩,我选择将这件事告诉果远,而不是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我脑中浮现出「为什么?」、「这怎么可能」这些否决的话语,说出口的却是「可以吗?」。

「距离很远哦?我想应该很难当天来回。」

「是在松本对吧?原来过去要这么久啊,没想到日本这么大。」

果远乐在其中似的呵呵笑了,看见她这副神情,我沉闷的心情稍微轻盈了一些。我只能送她出发,她却能立刻说出「我也一起去」这种话。如果我是准备去参加守灵的那一方,果远肯定也会理所当然地陪着我去吧。我们是如此截然不同,所以才这么需要彼此。

我没做进一步说明,便与她结伴回到家中,看见小直待在客厅里。

「你已经起床啦?濑濑呢?」

「应该还在睡,没看到她从房间出来。」

看见果远和我一起回来,小直有些惊讶,但还是微微低头道了「早安」。我叫醒濑濑,用事先做好的番茄酱烤了吐司披萨,四个人一起享用。和平常不一样的早餐让濑濑兴奋得不得了,她边吃边懊恼地跟果远分享着昨晚看卡通看到一半睡着的事情。

送果远她们离开之后,我和小直分工合作一起洗碗(虽然碗盘的量也没那么多),一面犹豫着该不该把我和妈妈会面的计画告诉弟弟。小直说不定会说「我也要去」。当然,他有权利知道自己的出身,但我完全无法想像妈妈会说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见了她之后,也可能反而害小直伤得更深。在洗完碗盘前短短的时间内,我已经得出了「这一次先不告诉他」的结论。我先去看看情况,假如没什么问题,我们再两个人一起去一趟就好,这样对小直也比较好——其实这也不过是我为自己找的借口罢了。比起感情还称不上融洽的弟弟,我更希望果远陪在我身边,不让我临阵脱逃,不让我心生畏怯。果远虽然是毫不相干的外人,却是唯一与我共享着在那座公寓社区的记忆,像证人一样的存在。

午后,我打了电话给爸爸,彼此交换过简短的近况之后便试探地问「妈妈最近怎么样?」。

「还一直很不舒服吗?」我问。

『是啊,哎,她这几年这样算是常态了,一直都是低空飞行。还真难得,你居然会主动来问妈妈的情况。』

「不是你叫我去探病的吗?」

『是有这回事。』

爸爸不以为意的语气让我目瞪口呆。他只是不想因为小直出走的事遭到质疑批评,才拿这件事当作转移话题的材料,其实根本不是发自真心希望我去探望妈妈。爸爸这个人并不冷酷,也并非讨厌妈妈,只是容易对不在眼前的人失去兴趣与关怀而已。我、妈妈和小直,对他来说全是在与不在都无所谓的人。

还住在老家的时候,我拼命窥探妈妈的脸色,无暇他顾,但像现在这样搬出来之后,爸爸扭曲的一面就看得很清楚了。当然,他作为医师勤恳地工作赚钱,从来不曾沉溺于喝酒赌博,也不曾以言语或肢体暴力伤害家人。妈妈也一样,她从来没打过我,也不曾疏忽过监护人该尽的任何职责。她只是一直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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