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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繁花」前面让果远下车,准备道别的时候,我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结珠,抱歉,我可以直接把毛巾留在车上吗?」
「嗯。」
晚安?明天见?对不起?谢谢?我凝视着果远的双眼,失去言词般沉默不语,而她对我说了声「辛苦了」。
「……真的辛苦了。」
这句话太过贴切,我轻声笑了出来。我确实累得筋疲力尽了。现在已接近午夜十二点,我从来没想过这趟会变成这么极限的单日来回之旅。本来,此时此刻我应该跟果远在名古屋的饭店放松休息才对。我们应该已经吃过晚饭,也泡过了澡,两个人躺在床上,聊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讨论明天回去前要做些什么,度过只属于我们的时光。平凡无奇,却如梦似幻的夜晚。
短期内我大概不会想再开长途车了——我边想边在倾泄不止的雨中回到家,丈夫走出来迎接我。
「你回来了,一路上肯定很辛苦吧。」
「你才辛苦了。造成这种困扰,真的很对不起。」
眼见我低头道歉,丈夫皱起脸来打断我:「不用这样跟我客气啦。」
「小直呢?」
「他冲过澡,也吃过饭了,现在待在房间里,应该还没就寝。他脚踝的扭伤并不严重,但明天我们还是带他到医院看看吧。还有,也要记得跟帮忙寻人的宗田先生和冈林先生道谢才行。」
「好。」
「你要不要也吃点东西?看你脸色不太好。」
「没关系,时间已经这么晚,我就不吃了。得先去跟小直谈谈才行。」
我在楼梯前回头看向丈夫,再一次向他道歉:「对不起,向你撒了谎。」
「因为小直的事情,我有些事非得去跟妈妈谈谈不可。可是我没有勇气一个人去,所以才找了果远陪我。其实我们以前就认识了。」
「没关系啦。你又不是在断绝联络的情况下人间蒸发,而且我也不是没有事情瞒着你呀。」
「是吗?」
「当然。」
丈夫竖起食指笑着说道,我想,他肯定是为了减轻我的罪恶感而开了个玩笑吧。
「我只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陪你同行的那个人,不能是我吗?」
「嗯。」
「这样啊——回答得这么毫不犹豫,那我也不好再纠缠啰。」
另一句「对不起」差点又脱口而出,但这么说没有意义,我于是将它憋了回去。
我爬上二楼,在小直房间外喊了他几声,但没有回应。我说声「我进去啰」,打开房门。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弟弟坐在床上,像刚睡醒一样看起来有点茫然,这孩子也累坏了吧。他右侧脚踝上贴着一大块贴布。
「你的脚还好吗?」
「走路的时候有点痛,但还好。」
「不要太勉强哦。晚餐吃了什么?」
「姊夫煮了义大利面给我吃。」
「这样啊。」
我从书桌前拉来椅子,坐在正前方或许压迫感太强了点,因此我将椅子拉到小直的斜前方。
「对不起。」
我首先道了歉,弟弟一听,好像被责骂似的浑身抖了一下。
「听说你和濑濑两个人不见踪影的时候,我不应该以为是你硬把濑濑带出了学校。还有,我说要去东京是骗人的,其实是去见了妈妈,为了确认小直你之前跟我讲过的事情是否属实。但由于不晓得最后事态会怎么发展,所以我本来打算等厘清事实之后再告诉你。」
小直低垂着头,不发一语。
「你们本来想到东京去接我吗?濑濑好像是这么说的。」
弟弟的膝盖从五分裤的裤管底下露出来,骨节像树瘤一样凹凸分明,他的手指在上头不知所措地摩挲。我不知道该握住那只手,还是别碰他比较好。
「听说濑濑拜托大家『不要骂小直』,所以我也不打算责骂你。只是希望你用你自己的话,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小直仍然低着头,咬紧了下唇,双手在膝上握成拳头。我静静等待他松开嘴唇。
「……在自由学校……」
小直终于娓娓道来。
「濑濑问我,『结珠老师呢?』我回答『出去旅游了』。她说『我妈也是』,我一听就觉得你们一定在一起,可能不打算回来了。我说,我可能再也见不到我姊姊了,濑濑听了好像以为我心里寂寞,于是说『那我们去接她就好了』……我并不打算真的跑到东京去,可是实在没办法呆坐在原地。」
「等一下。」
我忍不住打岔。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和濑濑的妈妈在一起?而且还不打算回来了?」
「因为我听见了。」
小直首度由下往上朝我仰望过来。
「星期六那天晚上,濑濑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想问毛巾毯放在哪里,一走到姊姊你的房间门口,就听到你们两个人在说话……气氛很严肃,说着要回来、不要再消失不见之类的话。我听不太懂,但知道在这时候不应该打扰。我悄悄回到一楼,后来你们出来了,我看见姊姊你的嘴唇上沾着口红。……姊姊,你以前和濑濑的妈妈交往过,只是后来分手了吧?」
我实在藏不住动摇,视线往旁游移。我懊悔自己太粗心大意,但为时已晚。我想说我们并没有交往过,但无论如何解释也不会被理解吧。
「但我很高兴你愿意好好听我说话,所以我决定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可是,你们却在那之后马上像串通好一样不约而同出去旅游,一定是打算丢下我和姊夫两个人私奔。姊姊撒谎欺骗了我,看见濑濑说不定都被抛弃了,还天真地说着『我今天跟爸爸两个人看家』,我就觉得好不甘心。」
小直反覆握紧拳头,像想要捏碎什么似的。
「所以我告诉濑濑『你妈妈好像也跟我姊在一起』,撒谎说『你爸爸那边我已经跟他讲过了,不用担心』,带她偷偷溜出了学校。走向车站的途中下起雨来,所以我们买了一把塑胶伞,然后搭上电车。电车开到新宫就停驶了,我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在车站前漫无目的晃来晃去的时候,总觉得擦肩而过的人一直看我,突然让我觉得好害怕。后来找到一间大神社,我在围栏内侧的树丛间前进时跌了一跤,走不动了。我搞不懂自己到底在这种地方做什么,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虽然知道濑濑很担心我,我还是默默撑着伞动也不动,那孩子突然在这时候说『啊,对了』,从口袋拿出防身警报器拉响它,帮我找来了救兵。」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仍然深感混乱,但还是勉力告诉他:「谢谢你愿意跟我说。」不受弟弟信任虽然让我感到打击,但这方面我也一样。我们一点也不了解彼此。
「我明白了。对不起,因为我事前没有好好跟你沟通的关系,造成了你的不安。刚才也说过了,我是到妈妈在长野的住处去了一趟。至于濑濑的母亲——果远,她只是陪着无所依靠的我一起同行而已。从结论说起,没有人能确定你的生父真的不是爸爸。妈妈相信跟你有血缘关系的是她交往的另一个男人,但她并没有证据。关于那个男人,我也只在小时候见过几面,不知道他的姓名和出身。如果小直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或许可以从妈妈那边打探消息、跟他联络,但老实说,我觉得这只会造成更多麻烦。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不知不觉间,小直已经抬起脸凝视着我。
「如何看待这件事情取决于你。不过我星期六也说过了,我绝对不会放任小直你被独自抛弃。只有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