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电话在夜晚响起,总会让我几乎停止呼吸。
同时,某种类似放弃的东西会让我全身沉重,除了电话之外的所有一切都消失无踪。深夜的黑暗之中只有我,和响个不停的电话。这一次,一定要接听。我将坚硬的机器按在耳边,我必须接受对着我发泄的言语。
「那一晚……」
我在黑暗的工作室中开口,海风的湿气似乎还留在头发及皮肤上。
为什么我会那样坦白呢?事到如今才感到后悔。朔少爷一回到洋楼,就说:「告诉我你的故事。」
他深深地坐进椅子里,双脚跷在矮凳上。朔少爷的表情和身体都融入了椅子,成为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我只能勉强看见那双伸长的腿。他以嗅觉看着,看着我散发出来的味道。
「你第一次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是哥哥打来的。我以为是已经死去的哥哥从那个世界打电话给我,我是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接的。」
「决心。」深沉的嗓音复诵,和那晚一样,沉稳的藏青色嗓音。接着,是彷佛要把人吸进去的沉默,和透过电话传来的寂静相同,那阵气息缓缓地充斥我的胸臆。
「为什么是决心?」
「因为我对哥哥见死不救。」
「你刚才也说过这句话呢。」
从他的声音中读不出情绪。这间房间白天紧闭的窗帘到了日落就会打开,外头有些微光,墙面架子上一整排无数香料瓶罐照射出模糊的光晕。在朔少爷手中化成万千香气的瓶罐,现在正在蓝色的月光中安静沉睡。
「我曾两次,对他见死不救。」
我正打算说出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的往事,简直就像互相展露伤口的孩子一样,我恍惚地想。差别在于我们之间没有亢奋的情绪,也没有着「或许能够共享伤口」的无知期待。
我无法理解朔少爷的孤独之深,也找不出安慰的话语,那么至少,在被谎言伤害的朔少爷面前,我希望当个没有谎言的人。所以,我只能这样奉上我的秘密。
「第一次是哥哥国中的时候。哥哥和我差了三岁,但我们之间的距离比年龄造成的差距还大,从小就是这样。」
「距离。」
朔少爷缓缓地复述。我谨慎地选择用词。
「他非常聪明,小学低年级时,将棋就能赢过爸爸和爷爷;计算的速度快得有些异于常人,书也只要看过一遍就能记住。亲戚都吹捧他是个天才或神童,爸爸也让他接触工作上的电脑。在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爸妈买了个人电脑给他,不过我却不允许碰电脑。」
「面试时你说过你不会用电脑。」
「对,我对那些真的很不熟。哥哥和我不一样,他是个特别的孩子,可是……」
我吞了口唾沫,舌尖舔过的嘴唇很干,或许是海风吹拂过的关系,感觉有一点点咸味。朔少爷平常总是会为我倒药草调的甘甜利口酒,但今天他却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哥哥某些部分很神经质,他不能忍受预料之外的事,或是自己的步调被打乱。只是东西放的位置稍微有点改变,他就会暴跳如雷,不能集中注意力;还曾经说我的手很脏,而把我推倒。」
朔少爷并没有问我「你觉得受伤了吗」,但我却像是在辩解般,说着:「我一直以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即使他这么做的程度越来越夸张,我们家人也没有发现。不,就算发现了,也只是觉得『他是个特别的孩子,没办法』,像是一种特权般由着他去。家中对哥哥来说应该有如天堂吧,但是学校就不一样了。」
哥哥的任性妄为和洁癖在上了国中之后变得更严重,家里每个人都认为那是因为他国中的升学考试失利,但就像避免触犯禁忌一样绝口不提。大约从那时起,爸爸开始很少回家,就连还是小学生的我都察觉到爸妈对哥哥失去了期待和兴趣。而我只是个稍微会画画的普通小学生,打从一开始就不受期待,对于哥哥变得和我一样普通,我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觉得他活该。我记得的是每一次我们四目相接,他就老是要踢我,踢我的哥哥脸色苍白,戴着厚厚一层镜片的眼镜,所以看不清楚表情。不知道他在哪里学到的「踢人要踢腹部或背部」,这样即使瘀青也不容易被发现。
那是某一天的放学,太阳开始下山了,我和朋友道别后,经过社区旁的公园时,听见了笑声,那是还留有一点稚嫩,会让人格外留意的男孩笑声。我全身反射性地紧绷了起来,想要快步走过,但眼睛却四处偷瞄着状况,那群人围着立体格子铁架大笑,我对他们的制服有印象。公园里除了他们没有别人,不知道是谁忘了带走的黄色小铲子掉在沙坑里。「跳下来!跳下来!」他们仰头喧哗着。「哔~」拉得长长的口哨声让我吓了一跳,往立体格子铁架上看,我的视线冻结了。
那身制服我有印象,是哥哥在上面,但是他下半身却一丝不挂,让人不忍直视,看起来很不可靠的细瘦大腿,苍白地浮现在寒冷的公园中。哥哥一手遮着阴部,以摇摇晃晃、不平稳的姿势贴靠在立体格子铁架上站着,即使从远处也看得出来他在发抖。喧闹的那群人中,有一人甩着像是哥哥裤子的东西。「快点跳下来啊!」有人这么喊,众人瞬间爆笑。哥哥的双脚抖呀抖,看起来就快崩溃。
突然,眼镜在夕阳的反光下闪了一闪,我感觉与他视线交会。
我别开脸、低着头,直直盯着地面,强迫自己摆动双脚。要是用跑的会被发现,我这么觉得,于是屏住呼吸走开,同时背后传来咒骂、蔑视、嘲笑哥哥的声音。
我认为装作没看见是对哥哥最起码的安慰,他虽然是我不曾喜欢过的血亲,但依然是我的家人。
我没有把这件事和爸妈说,那时候我一个月只会见到爸爸几次面,妈妈也因为重回职场而忙得团团转。哥哥不再踢我了,我是在哥哥不去上学之后,才发现他开始完全不看我的眼睛。
哥哥不再离开房间,他从房内锁上门,就算妈妈怎么哭、怎么求,他仍旧连一句回应也没有。他紧闭着窗帘,偶尔从门缝间流泄出来的,只有电脑画面的人造蓝白光。敲打键盘的规律声响、点按滑鼠的声音、放在走廊的空餐盘,仅有这些东西成为他还活着的证明。哥哥在学校好像遇到问题了,妈妈这么对我说。我知道,虽然这么想,但我说不出口。也是在那时候,我听到了要将姓氏改成妈妈的旧姓若宫,听说爸爸和公司的女人之间有了小孩。虽然家还是我们的家,不过爸爸已经不是我们的爸爸了,妈妈以平淡的语气说。妈妈必须出去工作,所以她向我说出了家中的一切,然后,她就出门了。隔着一扇门,窥探哥哥的状况成为了我的工作。
不过,我不曾主动和哥哥说话,那时候在公园里看到的景象会再次复苏,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你那时候对我见死不救」,我害怕哥哥这么回应我。没错,我逃离了哥哥身边,我拒绝一起背负他的耻辱。每当我在深夜感受到有人在家中窸窸窣窣走动的气息,就会盖上棉被包住眼睛和耳朵,哥哥成为了不能与之正面相对,鬼魂般的存在。
「之后呢?」朔少爷问。椅子发出轻微的嘎吱声,黑暗的房内响起了机械声响,空调机迟缓地低鸣着,不久后流泄出温暖的空气。我现在才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完全冻僵了。
「即使老大不小了,哥哥还是不肯从房里出来,妈妈本想让他接受函授教育,不过那也念到一半就停了。我顺利升上国中、高中,趁着就读短期大学时离家住进宿舍,并一直隐瞒哥哥的事。」
即使是凡事为我着想的皋月,我也不曾对她提过哥哥的存在,就连他死时也一样。就读短期大学时我曾谈过恋爱,但是,我也没能和对方说出哥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