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刚开始到洋楼工作不久时,朔少爷说过。
——香味会直接传送到大脑的海马回,被永远记忆下来
但是却没有人察觉这个会成为永远,直到再次遇见等同于记忆抽屉的香气为止。
那是在会客室,梅雨季刚过,在温柔和煦的阳光中,朔少爷坐在沙发上,用深沉的藏青色嗓音告诉我的。当时我正为家具及窗框上蜡,古老木材反射着稳重的光泽,手中脏了的毛巾散发出来的应该是薰衣草的香味。
我还记得。我想要紧抓住那安稳的记忆。
然而灰泥墙壁出现了裂缝,碎成粉末四散。在地板上洒下星星点点暖色光芒的立灯、楼梯扶手的装饰、用惯了的厨房、整齐排列着罐装食品和干燥香草的储藏室、绿色的菜园、香料架,洋房一切的一切都崩塌得看不出原形。
朔少爷,我连呼唤他都无法。
木地板消失,我跌落黑暗的记忆深处。
那里晦暗不明,只有电脑萤幕发出的蓝色冷光隐隐约约映射出房间的轮廓。尘埃与酸腐的体臭味、闷滞的空气,以及带着微量类似药品的蓝白色气味。
眼前有个正在发光的画面,在儿童用的书桌上,放着一台大得不成比例的萤幕。键盘上的英文字母多处磨损,闪耀着黑色光芒的滑鼠就像巨大的甲虫;电脑运转的声音化成微弱的震动嗡嗡响着,桌子下方及旁边散乱的四方形机械盒子内有着黄色或绿色闪闪烁烁的光点;无数的电线交缠,连接到墙上的插座,成为一个个凸起物。
这个房间里的时间明明是停止的,却只有电子机器活着,不断进化为最新产品。哥哥不可能有存款,是妈妈给他的吧。
期待、宠溺、长久不愿正视的结果,就在我背后。没有任何一点幼时的痕迹,丑陋松垮的男子,正滴着口水垂吊在空中。
我无法转身。
只能盯着这间房里,唯一散发出存在感的电脑,动弹不得。
会不会后方的空壳不是哥哥,发出蓝白光芒的这个物品才是哥哥呢?说不定哥哥是脱去了麻烦的皮囊转而待在这里。不现实的想法闪过我的脑海。
萤幕中排列着像虫子一样的东西。
无生命力的文字。
哥哥最后的只字片语。
我凑上前去,眯起眼,手撑在桌上。指尖碰到滑鼠,不冷也不热的塑胶触感在脑中复苏,滑鼠散发出嚎叫般刺眼的红色光芒。
下一瞬间,画面整个消失了。
文字变成整片的黑。
我的喉头深处呜咽悲鸣。
等一下。
我抓着滑鼠「喀喀喀」地点按,指尖感受到粗糙的凹凸,当我判断出那是皮脂污垢时,背后爬满了鸡皮疙瘩。
画面仍旧一片黑。
我再次大叫,等一下、等一下。
消失了。
哥哥的,哥哥最后的——
「什么东西消失了?」
一道平静的声音。
当我回神时,我正站在朔少爷的工作室里,墙上排列着一整面的香料和利口酒。拉上窗帘的昏暗房间,沉稳如深海的空气。
但是,不一样。四周飘散着和平常不一样的气味,鸡皮疙瘩仍未消去。
手上拿着银色香水喷雾瓶的朔少爷紧盯着我,带着灰色的瞳孔融入微暗中,更显得眼白处的白皙。
「我……刚才,把哥哥……在哥哥的房间里……」
「是这股香气让你回想起来的。」
朔少爷缓缓举起一只手,银色的容器散发出钝涩的光芒。
「毕竟你不会用电脑。这是重现电脑四周气味的香气,里面有静电独特的臭氧气味,加上堆积在机器上的灰尘发热后产生的味道,再搭配清洗电路板时使用的化学药剂味。无论什么样的东西都会产生味道喔。」
「电脑的味道……」
「没错。即使没有意识到,你的身体也知道这股气味,然后在无意识间避开它。人呀,连对自己都会说谎喔。」
朔少爷用没有温度的声音说着,将喷雾瓶的喷嘴朝着我,他的食指动了一下。
我想也不想,伸出双手按住朔少爷的手,那是只冰冷的手。
我对自己的举动感到惊讶。
但是,身体抗拒着那股味道,我不想再闻到了,我不想要再忆起,我实在无法松手。怎么办?脑袋一片空白,刚才的记忆再次闪现。我那时做了什么?我喊了什么?
好可怕。
手背被轻轻地摸了一下,我倏地抬起头。
「别担心,」朔少爷说,「我不会再喷了。」
他以和缓、温柔的动作拉开我的手,我全身脱力,跌坐在地板上。
「……那一天,哥哥上吊的那一天,电脑画面上有些文字,但在我碰了电脑之后,就消失了。那或许是哥哥、哥哥最后想说的话呀。」
朔少爷依然站着,藏青色的声音落下:
「意思是那是遗言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看到,在我看清楚之前它就消失了。」
「是你删除的吗?」
「也许是……我碰了电脑以后就消失了,画面突然一片黑暗,然后电脑就不会动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
「为什么会这样呢?也许是事先设定好了,时间一到就会消失。」
摇摇头,我想起了一切。
我没有重新开机,没有请电脑业者调查里面的内容,也没有告诉妈妈关于电脑的事。或许留有哥哥生前最后一句话的电脑,随着房间里为数不多的家具一起被报废了。
因为我不想看。
我不想知道长期关在房间里,形同陌生人的哥哥,他脑中那些或许是要向我们发泄怒气的话。
「不,是我删除的,因为我已经到了极限。我觉得他很任性,任性地关在房里,束缚着我们,然后又自顾自地留下几句话就离开。」
我盯着地板的木纹,在已经习惯黑暗的眼中映照出波浪般的花纹。平滑的曲线和黑色椭圆形都不会幻化成哥哥的脸,因为我不记得他的脸了。
「我想我很生气,对于自我了断的哥哥,我既不怜悯也不后悔,也没有失去亲人的痛苦或悲伤,甚至不能体会他的心情。就算是只有我和妈妈出席的丧礼结束,过了好一段时间,我还是一样,什么情绪都没有,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亲哥哥死了,我却没有感觉。」
好痛苦。我如呕吐般接连说着。
「但是,我也隐瞒了哥哥的存在,我不像妈妈那样养过他,而是逃走了。我也很任性,可是却装作自己已经累了,抛弃哥哥最后的遗言。我决定当成自己从来没有哥哥,就连这件事我都自私地遗忘了。」
「沉重到丧失记忆的罪恶感。」
朔少爷轻声道。
「你的内心无法承受这股罪恶感,所以才会尘封记忆,压抑住情感。」
一双皮鞋向我靠近,是朔少爷很喜欢,带着圆弧形,用柔软羊皮制作的鞋子。
「亲情这种情感我也不懂,也不觉得有需要。不过,至少我知道不是只有流泪才是悲伤的表现,这一定是你的哀悼方式。」
「哀悼……」
「没错,你之前都在服丧,用紧闭心扉的方式。」
白皙的手伸向我的面前。
「好了,起来吧,玻璃碎片很危险。」
这么一说我才终于想起我打破了柠檬酒的杯子。
「……朔少爷。」我抬起头,眼神交会。带着灰色、迷离的眼神包覆着我,表情和语气都很温柔,支撑着我的手臂也是。
但是,我却感到有种奇妙的不对劲,或许是因为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