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是一处极其宏大的设施。
从大门笔直延伸的大道称为甬道,两侧每隔约二点一米就排列着数不尽的小道。这些小道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号舍,也就是举子要度过三轮、每轮两夜三日的单人牢房。
号舍宽深各约一米,年久失修,散发着霉味与阴暗的气息。入口处没有门扇,暴露在外,需要自备布帘遮挡。整个景象宛如蜂巢中密密实实塞满了幼虫。
在这等恶劣环境下应对答卷,自然是极为艰难。
据记载,考试期间精神失常者不计其数。交白卷事小,严重的甚至横死号舍中,需由差役收殓。
因此必须全身心投入应考。
这与此前的县试、府试、院试完全不同。
(无妨。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及第便是)
雪莲在号舍中冥想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昨晚入场的举子们,都在各自的房中度过一夜。
雪莲本想养精蓄锐,却因四处传来的哭喊声、念诵经书的咕哝声而数次惊醒。想必眼下已生出了青黑。
(梨玉和欧阳冉可还安好……)
终究与他们半途分散了。号舍数量庞大,不知他们被安排在何处,若要相见就得一间间找过去。
虽说走动并非不可能,但中央瞭望台上差役目光如炬,绝不可轻举妄动。
况且要在一万八千名举子中搜寻,近乎不可能。与欧阳冉商定的「互帮互助」之策,到头来竟成了空谈。
从此刻起,就是真正的独战了。
其他人只能各自努力——雪莲叹息着仰望帘外天空。就在此时,一声空炮轰鸣响彻整个贡院。随即各处传来差役的喊声:
「喂,起来!分发答卷了!准备好凭证!」
终于要开始了。
虽是夜色将褪未褪、晨光微露之时,却已不是贪睡的时候。
雪莲将报到时领取的凭证交给差役,换来答卷。
(那么……)
从行囊中取出笔、砚台、水壶等物。
截止时间是次日黄昏。
在此之前必须写出倾尽全力的答案。
但雪莲丝毫不觉忐忑——因为早已付出了血泪般的努力。区区科举题目岂能绊倒自己。更重要的是如何复仇红玲朝。尤其是夏琳英似有图谋,更需万分警惕。
(——罢了。先速速作答吧)
雪莲漫不经心地翻开答卷。
第一日是四书题三道,诗题一道。
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自是已烂熟于心。
诗作功底也自认磨练得不差。
哪有什么失足之理。
「……嗯?」
然而看到题目的瞬间,雪莲思绪竟一时凝滞。
所列的不过是四道寻常试题。
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也不觉有什么陷阱。
但任何举子见了都定会倒吸一口凉气——正考官吴春元显然是要置人于死地啊。
(正合我意)
冷汗滑落,雪莲不觉扬起嘴角。
试着细读第一道题目。
论九经之功。
并择天下现存之经济问题其一,援引其功论述解决之策。
*
举子们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李青龙暂搁笔墨,靠墙长叹一声。
(……确实艰深。看来乡试也施行了改革)
虽不似前次院试般标新立异。
但正因如此,才显得愈发棘手。
答卷上的四道题目,字数虽少一眼可记,却需从寥寥数字中洞察出题者用意,写出无人能及的佳文。
最令人头疼的是,除了诗题外,四书题皆要求与时事相结合。
譬如第一题所涉经济一说,举子们恐怕难以掌握。毕竟红玲指定的教科书中并无此等概念。说白了,尽是些未曾学过的领域。
若因不解而妄加臆测,还可能被误解为对红玲朝的诽谤,故须谨慎下笔。
(这可不妙)
李青龙抱臂沉思。
雪莲倒无须担心,但梨玉和欧阳冉能否跨过这道坎呢。
*
一见题目,“落第”二字便掠过脑际。
欧阳冉失手落笔,怔怔地望着答卷。
(对我而言太难了……)
不只是背诵四书五经和注释那么简单。
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投考官所好。
这里考验的是应对现实问题的见识。
科举考生终究是困囿于过往的人。他们专心致志地记诵四书五经,咀嚼古人思想的字字句句,却不懂得如何将所学运用于当代。至少红玲朝的科举考生大抵如此。
一味凝望历史,以致身边事物早已淡出视野。
对当今社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开什么玩笑!跟去年完全不一样啊!」
隔壁传来咒骂声,欧阳冉肩头一颤。
此后周遭号舎中的举子纷纷叫嚷起来,甚至有人开始捶打墙壁。如此动摇也在情理之中——与上次乡试相比,题目难度明显提高了。
他忽然想起了故乡的村子。
被父母强迫尽孝,无端遭受拳打脚踢的日子。一直被囚禁在家庭、故乡这般狭小的空间里。这样成长的人,又怎能通晓天下诸般事务。
(如今已不能回家了)
梨玉说这是最后的机会,而欧阳冉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乡试次数是有限的。若是无功而返,等待着的必定是看不到尽头的暗淡时光。
与梨玉、雪莲、李青龙一同入仕红玲朝廷。
这便是欧阳冉的新梦想。
他紧握笔杆,调动全部知识来锤炼文章。
先看九经。
这是见于『中庸』的词句。
修身、尊贤、亲亲、敬大臣、体群臣、子万民、来百工、柔远人、怀诸侯——应该是这九项。
(所谓功……大概是要先阐明九经如何安邦治天下,再联系现实论述如何促进商贾往来吧……?)
实在困难。即便静心思索也未见光明。
无数文字在欧阳冉脑中纷飞。
(没关系。拼尽全力去做吧)
即便如此,欧阳冉仍要奋起。
为了科举及第。为了做一名官吏。为了能与梨玉他们共事——决不能在第一日就跌倒。
*
此时,梨玉面色发青,低头凝视案头。
四周号舍传来举子们的声响。咒骂声、叹息声、呻吟声——她已无暇顾及这些。此刻啃噬着梨玉心神的,是眼前答卷上那短短数行文字。
除了诗题外的三道四书题,竟无一知晓该如何作答。
显然与以往的乡试真题迥异。红玲此番投石问政之法新颖独特,寻常模板式的答卷断难入得正考官法眼。
然而梨玉面临着更为棘手的问题。
首先是第一题,「九经」竟全然想不起来。
虽记得出自『中庸』,但绞尽脑汁也无法忆起具体内容。或许是记诵四书五经四十三万字的后遗症,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明明已经熟记,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脑海中只有些不相干的句子在回响。越是努力回想,思绪越是停滞,终被困入无法回转的死胡同。
「明明那样用功读书。为什么——」
双手颤抖。汗珠滴落,在答卷上洇开淡淡水痕。
梨玉慌忙擦去额头汗水,拍打面颊重整精神。
第一题暂且搁置。先做能做的——
「呃……」
可是越看越觉得没一题是容易应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