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比利牛斯之城
“翻越比利牛斯,所见即是非洲。”
拿破仑如是说。
东西绵延四百三十公里,连结地中海与比斯开湾,又将法兰西与西班牙相互隔断。这蜿蜒山脉南北两侧的景色天差地别,仿佛天国与地狱。绝壁千仞,宛如世界尽头,一片朦胧中显出暗灰的色彩。
在大自然的威容之前,抵达山脚的旅行者无不感觉大脑一片空白,一切言语都失去了色彩。
岩壁裸露,唯有寒碜点缀着的几处新生的虎尾草,流露出些许春天的气息。靠近山岭之后,洁白的残雪就愈发引人注目。仿佛那不是冬天的残渣,却是冬天从未离去的证明。
一阵风穿过耸立的峭壁间,从岭间向着山脚猛地冲刷而下。
扬起一阵尘沙。
魔女集会间回荡的哄笑声余韵昏沉,为无情的干风裹挟而下,仿佛一段咒语,要将嫩绿的草原变作沙漠,在山间高昂地回响。
比利牛斯之城,此处即是世界尽头——。
第二场 修道院
那座修道院就紧贴在这海拔逾一千七百米的岩峰之上。
好像自然形成的岩盘尖端忽地冒出一处人工的造物,与人突兀的感觉。这座岩峰依托的山岳则还要高出一段,据说最顶峰可达海拔两千米。若从顶峰俯瞰,想来能见到修道院建筑或橙色或青色的屋顶连成一片的景色。照从前的记录,这座修道院建于十一世纪上半叶,整体沿袭了罗曼式风格,唯有教堂显得与众不同。据说教堂落成之际,尚且是一座略显狭小的罗曼式建筑,后来因意外失火烧毁。在遗迹上重建的教堂,便成了鲜明的哥特样式。
回廊旁的装饰性圆柱上,雕刻了各式各样的动物图样,或是猿猴或是犬马,带着微妙的原始美感。再细细一看,又流露出些许诙谐的意趣,与尖顶教堂严肃庄重的氛围极不相称。
修道院中有五十余名修女共同起居。漫步在环绕中庭的回廊间,用餐与沐浴的生活习惯与十一世纪相比也少有改变。在教堂中唱诵赞美诗,静听报时的钟声响起时,则仿佛回到了十三世纪。
然而,在这遗世独立的修道院中,确实有「异物」存在。她们对建筑样式的差异不置一词,对俗世长久的颓唐亦毫不关心,只如石板间蔓生的青草一般,悄然地生息。
正在这时,第一位异物穿过了回廊。
“姐姐!莉洁特姐姐!你去哪儿了?”
水蓝的连衣裙外,罩着纯白的围裙。身后扎一个蝴蝶翅膀似的大大蝴蝶结。裙裾翩然地扬起,一字带皮靴在石板上踏出清脆的足音。长发金黄如盛夏的积云,在肩旁微微摇摆。童稚尚未褪去的圆圆脸蛋上,已然是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若再低声说一句“我的猫去哪儿了?(Où est ma chatte)”,就与约翰·坦尼尔所画的爱丽丝一模一样。本人大约也是有意打扮成这副模样的。虽然她的年龄,已经不大适合自称为误入奇境的爱丽丝了。
——第一位异物,玛丽安·尤贝尔。
生在法国里昂的她,上月底才刚庆祝过十三岁生日。身上这套衣服则是几名手巧的修女的得意之作,特意缝来作她生日礼物的。参考资料正是《爱丽丝梦游奇境》(Aventures d’Alice au Pays des Merveilles)。卡罗尔笔下爱丽丝的冒险故事,总教玛丽安爱不释手。
生日当夜,玛丽安欣喜万分,甚至忘了脱下这身装扮就睡去,第二天早晨看见衣服上处处是褶皱,当场就要哭出来了。她生来就是个爱哭鬼。好在修女们都拿她当孙女似的宠溺,又是一通可怜的加班加点,终于让布料焕然一新。“这身衣服,只能留到特别的日子穿”,面对修女的劝诫,玛丽安也老实地点头答应。
好在今天就是“特别的日子”。
据说会有客人从下界远道而来。
——客人!啊啊,多么动听的词语!
事情发生在几刻钟前。修女们正在浇花。散步的玛丽安路过花坛边,偶然听见了她们的闲聊。虽然没能听见客人的姓名,可在玛丽安而言,有人从下界来访才是最重要的事,至于那人姓甚名谁却不值得她关心。从那一刻到现在,她小小的胸口便一直跳个不停。
可正在这关键时候,姐姐莉洁特却消失不见了。
玛丽安与莉洁特,是同一天从同一位母亲肚子里诞生的双胞胎。被宠大的玛丽安,对人的依赖心也比寻常人强上一倍。睡觉、用餐、沐浴自不必说,就连如厕时也非和莉洁特一块儿不可。如今却怎么找不到莉洁特的踪影。
她长长的睫毛下,泪珠小雨骤降似的掉了下来。在春日阳光点亮的回廊一角,她倚着一根厚重的立柱,抱着双膝蹲下身去。正在低声啜泣之时,又听见一阵凛然的声音:
“玛丽安?你怎么又哭了?”
澄澈如石上清泉的声音,清冷地流进她耳里。
此时现身的亦是一位异物。
——第二位异物,米拉娜·列多夫斯卡娅。
生在俄罗斯莫斯科,今年将满十五岁。发髻将几近白金色的金发束起。鬓发微微散乱,在脸颊上投下阴影,酝酿出与年龄不相称的艳情。漆黑的紧身衣将修长的肢体紧紧裹住,腰间围着一段朴素的胭脂色花布裙子。短短的裙摆甚至掩不到膝间,与轻薄的布料一同隐约衬出紧致的腰身。右手则握着跳舞时使用的扇子。
——今天排演的,是琪蒂的单人舞吗?(注:琪蒂此处指芭蕾舞剧《堂吉诃德》中的角色)
看着米拉娜的站姿,玛丽安便隐约猜出了芭蕾舞课的内容。她染上淡红色的肌肤,仿佛正散发着团团热意,映在玛丽安眼里无比耀眼。事实上若在冬天,确实会冒出热气来。
多亏了米拉娜,毫不矜持的泪水也如退潮般收住了。
“哎呀,泪水止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呢。来,这是给你的奖励。”
她微笑着,纤指拨开玛丽安的嘴唇。米拉娜的左手里,不知何时有了一块小小的松糕。右手将松糕细细掰碎,颇愉快地投进玛丽安口中。若说米拉娜像那投食的成鸟,玛丽安就是面向蓝天,迫不及待张开嘴的雏鸟了。怔怔望着米拉娜幽婉的面容,她嘴唇微张,正接下了甘甜的饵食。
美丽的米拉娜。她的美绝非生来具有,而是受了精巧打磨后才显出真容的那种美丽。即便怠惰度日,她也能出落成美丽的少女吧。但那究竟是不自觉的美,无非是未经磨练,不加甄选的平淡结果。她的美貌中,却看不出半点那样缺乏自我的模样。
并非受了谁人的劝诱,她自幼就主动接受古典芭蕾的训练。从肩胛骨直到每一根肌肉纤维,芭蕾彻底重塑了她的身体。
上半身与大地垂直,凛凛地挺立。在日常生活中,米拉娜也无意识地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说这是锻炼过剩造就的人为的肉体改造亦不为过了。与不加雕饰的自然美截然不同,大众从芭蕾舞者身上感到的美丽,不就是这般被打磨到极限的人造之美吗。
没错,真正美丽的舞蹈,正是连每一根肌肉纤维都能加以控制的,究极的人造美的成果。
要她谈及米拉娜的美丽,自然是如何也说不完。可其中玛丽安最喜欢的,既非她白鸟般的上肢,也非羚羊般的下肢,而是米拉娜的手指。
米拉娜甘甜的手指。这甘甜并非出自她纤细手指贴到玛丽安嘴边时,必定藏着的点心。尚且年幼时,玛丽安抱着玩心,曾悄悄靠到午睡的米拉娜身边,将她的纤指含在唇间。纤弱的指尖如蜜糖般甜蜜,像焦糖奶球在她舌上滚动。现在回想起来,也足教人心脏砰砰直跳。
“所以,你又是为什么哭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