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历一六〇九年九月某日

那天我赶到时,老师家已经化作战场。

本来房里就乱七八糟,几乎认不出这儿到底是调和药草的厨房还是制作人偶的工房,那天还额外回荡了教人忍不住想蒙上耳朵的苦痛嘶喊。

“好痛好痛好痛!我要痛死啦!”

去年和石匠佩德罗结婚的梅赛德斯,此时正在椅子上痛苦地喘着粗气。她肚子高高地隆起,好像下一秒就要涨破露出里边的东西。老师把她圆木般粗壮的腿掰到左右两边,往两腿之间窥探。

过去曾是村里能排第一的美人,和不少男人有过风流史的梅赛德斯,结婚安稳下来之后终于胖得不成样子,现在怎么看都是个标准的女掌柜模样。换我是佩德罗,恐怕也得怒气上头,痛呼自己受骗了。

椅子边放着一个水盆,里面却没盛热水。老师总在这种关键地方出岔子。还是得怪梅赛德斯产意来得太急,教人来不及准备吗。说起来,原本估计的她的出产日,该是在一周后的。

想着,就听见老师头也不回地一阵痛骂:

“卡特琳娜!发什么呆呢,快去把热水接好!毛巾全部拿过来!”

“明白了,老师!”

“不是说了别叫我‘老师’吗!我可不记得有收你作弟子!麻烦叫我罗莎·玛丽亚!”

“都什么时候了,就别在意这些啦,老师!”

我抱起水盆跑到屋里的厨房里。作为老师的助手,撞上出产,这已经是第四回。不过我的本意并非要给接产打下手。我师事的到底只是人偶师罗莎·玛丽亚,而不是作为医生的罗莎·玛丽亚。

没错,我,卡特琳娜·德·列昂有一个梦想。我想起展示在村外人偶馆里,那些美丽得无与伦比的人偶,就是它们的魅力改变了我的人生。六岁那年,我知道那些人偶全出自人偶师罗莎·玛丽亚之手。到了七岁,我才知道原来人偶师罗莎·玛丽亚和医生罗莎·玛丽亚·德·拉·克鲁兹竟是同一人物。

比利牛斯山脚下的这个贫困村落里,大家多少都听过罗莎·玛丽亚的名字。我每有空就跑来她家,求她收我作弟子。

一直没能得到她的应许,季节无情变迁,转眼我就到了八岁。我从来不觉得辛苦。毕竟我打小病弱,也没有同龄朋友。出身平凡,父母和三个兄长务农的时候,我就躲在屋里埋头读绘本,和家里人处得也冷淡。虽然罗莎·玛丽亚不承认我作弟子,倒也没有拿我当个麻烦赶出门。看她性格温柔,我就整天泡在她的诊所或者工房里,一口一个“老师”地叫。

*

前段时间,我终于迎来自己的九岁生日。虽然家里人都不记得我的生日,老师却送了我她亲手制作的人偶——轻飘飘的栗色卷发,大大的蓝色眼睛,蔷薇色的脸颊——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模样的人偶。我虽然知道老师从三个月前起就在做新人偶,也以为那是要往人偶馆里放的作品。从没想过竟然是送给我的礼物。

生日那天,老师把我叫到工房,像她手里的人偶似的红着脸,口吻莫名生硬地开口了:

“这孩子……是失败作,就给你吧。不想要的话烧了也行。”

我的喜悦不言而喻。那个人偶比其他作品还要可爱,样子天真无邪,简直教人想永远永远抱在怀里。

我往火炉里添柴的时候,老师和梅赛德斯那边还争个不停,声音一直传到厨房这边来:

“喂,罗莎·玛丽亚!你就没个法子能教我别那么疼了吗!”

“奶奶可能知道,但没教过我。”

这当然是瞎扯的。比如麦角的提取物就能迫使子宫收缩,缓和阵痛。此外老师还知道好几种能缓解疼痛的药草。这可是她以前亲口告诉我的。

不过,她并没有实际试验过麦角的效果,而且据说这种方法很可能会导致流产,老师会说谎也就不难理解了。圣经里虽有一节写了“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但我可不觉得老师是那种对教会说法深信不疑的人。老师这样的“女巫”,反而是要和教会抢生意的那方。(注:“女巫”原文为“贤き女性”,直译作“智慧女性”,即德文中的“weise frauen”。德国格林兄弟之一的雅各布·格林率先使用“智慧女性”这种说法指代欧洲的女巫,认为她们因掌握了古时候流传下来的智慧与知识而受到教会迫害。如今英文中的“wise women”也成了女巫的代名词)

“生孩子,会痛也是理所应当的!来,深呼吸!”

“没开苞的姑娘说什么大话呢!去找个好男人,你也生一个,再来和我顶嘴吧!到时候我给你接生!”

“实在不巧,我对男人没什么兴趣。”

“哼!所以才整晚抱着人偶自娱自乐?心理阴暗哟!难得长这么漂亮!”

“少废话,你这大象腿!要生就生不生就滚!”

啊啊,老师的形象和我的理想渐行渐远了。明明不开口的话,还像一朵挺立的白百合极尽柔美与坚韧,教人忍不住想追随左右的。

我暗自擦掉心中的眼泪,盛满一盆热水回到两人旁边。把水盆咚的一声放在梅赛德斯坐着的椅子旁。水面剧烈地摇晃。

据说最近,城里人多是躺倒在床上分娩的,老师这儿还保留着在椅子上的做法。她坚称分娩又不是疾病,自然没必要睡床上。我虽然不是产婆,以后也没做产婆的打算,也多少理解老师的心情。

梅赛德斯已经破水,一滩液体泛在椅子周围,臭味冲得教人反胃。难道很久以后,我也得这样大张着腿,一边撒着含了血污的脏水一边呜呜呻吟吗。那画面与现实未免太离脱,根本想象不出来。

梅赛德斯从喉咙里挤出一阵粗哑的尖叫,跟流星似的拉着尾音。已经超脱出“好痛”、“要死啦”之类人类语言的范畴了,就是字面意思的野兽的嚎叫。

“好好,头出来了!继续!”

和老师说的一样,梅赛德斯抽搐的两腿间能看到一个湿漉漉的脑袋。好小好小的一个头部。咕的一声——虽然实际上没那种声音,我却有种听见了那声音的错觉。大约并非从耳朵,而是经由眼睛和皮肤听见的吧。

慢慢地,慢慢地,婴儿的身体被挤了出来。

梅赛德斯发出一声像要传到世界尽头的惨叫。老师用双手,仿佛成鸟的羽毛,温柔揽住婴儿的颈部与后背。子宫里剩下的一点羊水瀑布似的啪嗒啪嗒落下来,溅着水沫。满屋的腥臭气味。奇形怪状的胎盘像是缠在婴儿身体上一样,黏糊糊地掉了出来。

“……?”

这种违和感到底是怎么回事?

顺利产下的婴儿,现在也躺在老师慈爱的手掌里。以前这时候该剪断脐带了。我慌慌张张去找剪刀。

就在这时,我察觉到了违和感的源头。

“老师!这个婴儿……脐带……”

“安静点!”

老师脸色骤变,呵斥我闭嘴。是对还哧哧喘着粗气,意识恍惚的梅赛德斯有所顾虑吗。她的眼光非比寻常地尖锐,瞪得我只好把话又咽了回去。这时我已经意识到情况有多么异常。

婴儿泡在产汤里洗去身上的污秽,却哪儿都找不到脐带。从前老师告诉过我,脐带是连结胎儿和母体的纽带,所以胎儿泡在羊水里也能正常存活。如果当真那样,好不容易生下来的这个婴儿……难道是个死婴吗。

事实上,婴儿也一动不动,更听不见充满希望的诞生的哭声。但我错了,问题绝非死或不死那么简单。

“这是……人偶?”

老师呆然地低语。没错,浸泡在产汤里的根本不是婴儿。不管怎么看,那都是一具人偶。刚出生婴儿本该是皱巴巴、矮矮胖胖的丑陋生物,如今抱在老师手里的东西,躯体和手脚都漂亮地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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