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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国体道路朝着大名方向奔跑时,突然下起雨来。
香住响心想:「一切都要怪浏海。」长度过肩的黑发发尾勉强可以顺利上卷子,就差浏海而已,要是浏海可以很自然地朝左脸方向弯,就不会赶不上采访时间,也不会挨雨淋。无奈不论重梳多少遍,浏海看起来还是像晒到干扁的章鱼触手一样恶心,让人离不开镜子前。
不需要他人特地提醒,响当然也知道因为这种事情而迟到的行为根本不够资格当社会人。每次发生这种状况时,她也会自我反省,并提醒自己提早做准备。
可是,这浏海——
这令人无法忍受的恶心浏海——
就是不肯放过响,非得逼得响紧贴在镜子前才甘愿。
即便预留多一些准备时间,最后也只会演变成站在镜子前的时间,随着预留时间延长的局面。与其让人看见如此丑陋的浏海,我宁愿去死;每次响硬是压抑住这绝非夸大的想法,像是要扯下浏海似的从镜子前别开身子时,老早就过了可以准时赴约的时刻。
戴着口罩让人感到窒息。擦身而过的人们目光不仅扎在人的肌肤上,也会扎痛人的心。走在前方的西装男子突然停下脚步,响的包包因此不小心撞上男子的肩膀,急忙说一声「对不起」后,响立即跑离现场。男子的咋舌声在响的耳里不停回荡。
——我到底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少女时期的约定至今仍缠着响不放。
响最初是因为朋友而得知一个三人组女子团体的存在,这个女子团体会随着铁克诺音乐(Techno),跳起动作像机器人一样的舞蹈。响被有趣的动作吸引,与朋友两人卯足劲地努力模仿女子团体的舞蹈。看见朋友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梦想成为偶像,响尽管其实喜欢阅读少女小说,更梦想成为小说家,还是迎合地表示自己也想成为偶像。
响升上国中后,随着一个以秋叶原为活动据点的女子偶像团体爆红,偶像团体如雨后春笋般在日本各地出现。这使得响的想法从原本的「哪可能当得了偶像」,渐渐转变成「搞不好有可能当偶像」。
后来,响在八年前,也就是高中二年级时顺利通过选秀,加入在老家福冈所组成的当地偶像团体选秀。
当时响正为了毕业后的出路而苦恼。在那半年前,当地的这个偶像团体开始展开活动,也经常会参加广播或其他活动,所以响也认得这个团体。透过网路广告得知这个团体正在招募第二期成员时,响有一半在义务感的驱使下,直接向父母坦承想要参加选秀的意愿。虽然父亲当时表示反对,但因为母亲是个毫不掩饰自认女儿长得漂亮的人,所以响最终获准参加选秀。
响内心甚至抱着「只要参加选秀,就算没能够当上偶像,也可以有个交代」的想法。尽管如此,她还是认真投入于选秀活动,最后竟然被选上了。
不知道该说是好或坏,响加入的团体带有浓浓的当地味。虽然所有成员都十分投入,但可能是很少成员怀抱「我一定要成名」的雄心壮志,加上大家的当地人气质使然,整个团体总是弥漫着莫名的祥和氛围。基本上,在那时代,偶像团体从地方窜红到全国的先例还不多,影音媒体或线上直播等可供个人使用的工具也处于黎明期,所以成员们或多或少都感到迷惘,大家除了上课接受训练以及完成被赋予的工作之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尽管如此,响还是乐在参与偶像活动之中。毕竟她实现了与朋友一起热血谈论过的偶像之梦。现在回想起来,多亏有那份激昂的情绪化为原动力,响才得以忍受少得可怜的酬劳以及不合理的工作。母亲每次开车接送响到训练教室的支持行动,以及粉丝们的开心面容,也为响带来了支撑力量。
虽然成员之间偶尔会爆发竞争场面,但响鲜少成为竞争的当事人。这方面想必与响的个性有关,还有一大部分原因在于一个偶像团体总逃不过被人比较受不受欢迎的宿命,而响的受欢迎程度既不算高也不算低。不论是成为遭人嫉妒的对象,或反过来被人瞧不起的状况,都鲜少发生在响的身上,较多状况是受到年长的第一期成员疼爱,而同期成员也会找响商量事情或发牢骚。
所以,让响感到痛苦的并非团体内部发生的问题,而是外部事件。
响加入后,随着拿到与当地银行的合作案,以及成为无线电视频道的带状节目的单元固定班底,整个团体在福冈县内的知名度大升。渐渐地,网路上开始出现尖酸刻薄的留言,吵得沸沸扬扬。
〈我看了银行的电视广告才知道有这个团体,差点被一堆丑八怪吓死〉
〈唱歌、跳舞的水准都太低了吧?根本就是一群外行人〉
〈奇怪了?大家不是都说福冈出美女吗?〉
〈中洲※的酒店公关都比她们强一百倍〉
注4:中洲为位于日本福冈市中央的一座岛,有许多餐厅、酒店、KTV等娱乐场所。
经纪公司的高层激励响她们说:「人红才会遭人批评,你们反而应该更有自信才对。」母亲则是露出怜悯的表情说:「有些人就是只会透过贬低他人来顾全自己的自尊心。」到了现在,响能够坦率认同这些大人们的意见是正确的。
然而,响当时还只是十多岁的少女。她还不够成熟,无法把那些想必根本不在乎她们团体,但也正因为如此而夹杂了真心话的人们评论完全视为只是一种噪音,让自己往前迈进。合理的言论不见得一定能够让人获得拯救,让自己变得迟钝也不会是一种正义表现。因为脆弱且纯真,才会无法对恶意视而不见,而这份脆弱和纯真,与正值青春才展现得出来的魅力与活力看似对立,其实彼此关系紧密。
响开始怀疑起受到尖酸刻薄批评的原因,有可能就在于自己或其他成员的容貌真的不够可爱(但响自己不这么认为就是了)。如同一片片小雪花累积起来也会酿成灾害般,诽谤、侮辱言论一点一点地啃噬响的心灵。
响加入团体一年后的某天,终于在演唱会前的休息室里情绪失控了。
响换上舞台装,照着镜子检查全身装扮时,发现才梳理好的浏海有些乱。响用指尖拨弄浏海时,脑海里忽然闪过她们团体上传到影音网站的演唱会影片底下的留言。
〈在后面跳舞的女生浏海好恶〉
一直跳舞会流汗,头发变乱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一首歌当中大家会不断变换位置,所以光看「在后面跳舞」五个字并无法断定是指哪个成员。在那当下,响虽然怀疑过可能是指自己,但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此刻响在眼前的镜子里看见自己浏海的怪里怪气。响内心产生一个笃定的想法。
——那则留言是在指我。
响顿时瘫坐在地上哽咽起来。成员们和经纪人聚集到响的身边。响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就这么任凭内心的想法倾泻而出:
「浏海、我的浏海很奇怪。」
感情要好的成员搂着响的肩膀,安慰她说:「一点也不奇怪。」可是,在现场其他人身上,响感受到宛如看见异类般的困惑情绪。
响没能够在正式上场前恢复平静,最后以身体不适为由取消了当天的表演。然而,在那之后还是一样,每到准备上场工作的前一刻,响就会像病情发作似的,觉得发型看起来很奇怪而陷入恐惧。响也曾经硬逼自己站上舞台,但只能勉强跟上歌曲的节奏,与原本正常时的表演水准相差甚远。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三个月左右,最后响与经纪公司做了沟通,决定在高中毕业的时间点暂停活动。经纪公司以及响本人都抱着乐观的推测,认为只要休息一段时间,就会恢复正常。然而,一年过去了,还是不见覆原的迹象,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