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天花板里有人。」
听到母亲这么说,晃司觉得该来的终于来了。
母亲个性刚强,从乡下农家嫁到这个曾经是上级藩士的家,服侍自视甚高的公婆,对任性的父亲尽心尽力。即使总被嫌弃出身不佳,也从不抱怨,拉拔三个孩子长大。她没有任何怨言地照顾祖父母直到他们去世,送两个姊姊出嫁,然后年纪最小的晃司娶了媳妇。父亲在五年前倒下,拖了三年的大病期间,母亲始终默默看护父亲。等父亲这个重担消失后,母亲整个人垮掉了。
一开始是经常卧床不起,晃司心想,那是长久以来的辛劳反应在身体上,脑中浮现被大雪压弯的树枝模样。虽然还未压断,却伤痕累累,需要痊愈的时间。只要痊愈,母亲一定能恢复原来的状态。
然而,随着卧床不起的时间增加,母亲的腰腿状况愈来愈差。会被微小的高低差绊倒,言行举止也逐渐像个小孩。母亲原来是这样的个性吗?本来晃司还能微笑看待母亲的变化,可是母亲愈来愈健忘,情绪起伏愈来愈大,甚至变得脾气暴躁,他才惊觉母亲已朝着「终点」的下坡路走去。于是,他慌慌张张地带母亲到医院,医生诊断尚未出现清楚可见的变化,没能确认病况,只能暂时观察。
晃司觉得这真是太悲惨了。
这座城镇是历史悠久的城下町,直到不久前,居民都还很讲究身份高低。母亲嫁过来时,这种倾向想必更严重。听说家族会议上,众人都反对娶农家媳妇。祖父认为母亲老实勤快,独排众议硬是让母亲嫁进门,可是,晃司不记得祖父曾庇护母亲。祖母和亲戚不停欺负母亲,而父亲根本没把母亲放在心上,总在外风流不归。好不容易脱离枷锁,享受不到多少自由,就变成这样了吗?
不用太担心啦,妻子梨枝安慰晃司道:
「医生不是说,可能是暂时的状况吗?」
尽管如此,晃司仍觉得这是母亲失智的征兆。不久,症状以「天花板里有人」的妄想形态发生。
「没那么夸张。」梨枝笑着对大惊失色的晃司说,接着开朗地回应母亲,「大概是鼬鼠跑进来。」
「不对,是人。有人在天花板里走来走去。」
跟我来,母亲抓起梨枝和晃司的手,拉着他们进房。母亲的房间面对靠近厨房的后院,晃司觉得那是以前的佣人房。他无法理解祖父母和父亲居然让媳妇、自己的妻子住在那种地方。
嘘,母亲像孩子般竖起食指,抬头望向煤烟熏黑的天花板,但没听见任何声响或动静。
「躲起来了,真讨厌。」
母亲皱眉盯着天花板,小小踱起脚。跟以往安静沉稳,简直可形容为「静谧」的母亲判若两人。
「可能是出去了,或在巢穴里睡觉吧。」
梨枝这么推测,母亲摇头否定。
「那是人哪,我听到走来走去的脚步声。那人有时会趴在天花板上偷看我。」
「人没办法在天花板里走来走去,天花板会破掉。」
「可是,那真的是人。在天花板里嗅来嗅去,偷看下面的状况。」
那下次来好好调查一下天花板吧,梨枝一脸认真地点点头。长年遭受婆婆虐待的母亲,十分珍惜媳妇梨枝,所以梨枝相当喜欢母亲。下一个假日,梨枝特意替母亲检查天花板。
「一点痕迹都没有。」
梨枝将壁橱上方的木板放回去,下来后拍着身上的灰尘,边告诉母亲。像在期待着什么的母亲,听到梨枝的话,失望地叹一口气,走出房间。目送母亲离开的儿子卫,纳闷地歪着头问:
「奶奶该不会糊涂了吧?」
不准乱讲!梨枝拍了卫一下,解释道:
「奶奶很在意房子发出怪声。确实一直听到叽叽叽的声响,对吧?」
是啊,卫寻求愣愣站在一旁的妹妹同意。刚满三岁的夏希,疑惑地抬头看着卫。梨枝微笑旁观兄妹俩的互动,对晃司说:
「干脆重新整修房子吧?」
听到梨枝的提议,晃司掩不住惊讶。接着,他又为自己居然会惊讶感到意外。
晃司家非常老旧。藩政时代,在上级武士居住的城镇一角,祖先盖起这栋古意盎然的大宅。土墙围起的建地中,栽植着历史悠久、郁郁葱葱的树丛,一层楼的主屋和别屋并立。房子虽然宽敞,但处处残留使用不当的痕迹,也不符合现代人的生活习惯。奇怪的是,晃司从未冒出重新整修的念头。或许是祖父母和父亲都想着维持继承的房子原貌,晃司理所当然只考虑保持现状。
不过,妻子一提,晃司认为整修一番也不错。母亲腰腿不好,而且屋顶早该换新。上次更换屋瓦,是晃司上中学前后。据说屋瓦的使用年限是三十年,的确得着手处理。啰嗦的祖父母和父亲已不在,仔细想想,晃司是这栋房子的现任主人,可依自己的意愿来办事。
于是,晃司迅速下定决心。为了母亲和孩子,要将这栋老房子改建成能够舒适生活的地方。幸好晃司在银行工作,很快办妥贷款。工程约莫进行半年,拆掉天花板,挑高到阁楼。这么一来,「某人」便不会在天花板里徘徊了吧。
不料,在崭新的寝室度过一夜,母亲一脸认真地告诉晃司:
「天花板里还是有人哪。」
「现在天花板里没空间了。」晃司回道。
「那么是屋顶吧。屋顶上有人,我一躺下,就会听到上面传来脚步声。」
「若是屋顶上,会不会是猫?」
晃司委婉反驳,母亲不满似地陷入沉默,接着丢下一句「算了」便离开,连早餐都没吃。
接下来几天,母亲不再提起「有人」,不过并不是没再听见脚步声。光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依然觉得有人在头上徘徊,只是忍耐着不说。然而,她忍不了多久,又把「昨晚听到脚步声」挂在嘴边。约莫是受母亲影响,女儿夏希也会像要寻找什么般,仰望挑高的空间。
晃司将母亲带到走廊上。
「上面没人,您这样会吓到夏希。」
可是……母亲皱着眉,抬头注视晃司:
「那真的是脚步声啊,肯定有人。」
看着母亲怯懦的模样,晃司一阵郁闷。
「上面绝对没人,是您多心了。」
晃司语气强硬,母亲低下头,噤口不语。
我口气太差了吗?仔细想想,这本来就不是母亲的错。
晃司会感到焦躁,是不想看到畏缩的母亲。明知不能怪母亲,他却想叫母亲适可而止。
晃司十分后悔,整天陷入忧郁。回到家,看到母亲委靡不振,他心情益发沉重。梨枝带着疑问的眼神,也令他难受。晚上就寝后,他连连叹气,辗转反侧到深夜。忽然,门口传来战战兢兢的敲门声。
他反射性地确认身旁的梨枝已熟睡,下床开门一看,是缩着肩膀的母亲。
「对不起,不过……屋顶上真的有人,我一直听到脚步声。」
怯生生说话的母亲实在太可怜,晃司叹一口气。
「我去瞧瞧吧。」
他推着母亲的背。瘦弱的触感传来,晃司心生不安,眼看母亲受疾病侵蚀,愈来愈瘦小、愈来愈失控,晃司备觉痛苦。
穿过客厅就是母亲的新房间。晃司原本想让母亲搬到面对前院的外侧房间,但母亲说习惯住在里头。虽然是应祖父的希望嫁过来,母亲却和住在外侧房间的父亲分开生活,独自住在里头的房间。那是朝向设有古井的后院的小房间。不同于需要使用水井的时代,如今后院的景色算过得去,加上距离近,可感受到家人的气息,晃司决定遵从母亲的愿望。相对地,他花费不少心思装潢母亲的房间。缘廊搭起落地窗,营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