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白丝的雨下个不停。
寂静的路上,满溢着海潮声。纤细的雨丝打在古老民家的屋顶,打在绿色庭院的树木上。洗净土墙上的瓦片,接着变成雨珠滴落在小巷的石板。绵延不绝的窸窣雨声和从远处传来的微弱水声,浑然形成一体,好似波浪充满周遭。
有扶子忽然听到啪沙一声,抬头一看,红伞上落下花影。那是越过一旁土墙,伸出枝芽的夹竹桃遭雨水打落,掉在伞上的声响吧。她环顾四周,发现脚边的石板路也散落着白花。
——夹竹桃似乎有毒?
然而,它白得如此纯净,形状也非常美丽。直接戴在女性的手指上,就算大了点,仍是相当有品味的戒指。七宝烧※的白色,以花朵的白来表现恰恰好。
注:日本对金属珐琅器品的称呼。
若是能够,有扶子很希望画下来,不过撑着伞实在空不出手。有扶子停下脚步,蹲下捡起一朵花。她不晓得该把湿透的花放在哪里,索性放在撑伞的手上。映出微红伞影的手,贴着濡湿的白花,果然成为漂亮的戒指。
搭配深绿色的叶子,做成别针似乎也不错。
这是有扶子的工作。虽然尚未有称得上艺术家的实绩,但靠着七宝烧教室的讲师薪水,和贩卖饰品的些许收入,日子还算过得去。之所以能勉强度日,是继承祖母房子的缘故。在相当适合这座古老城下町的石板小巷尽头,有一幢窄小的古旧木造平房。伯伯、姑姑和双亲他们继承这幢房子,却不晓得怎么处理,一直放着不管,最后便交给有扶子。不需要负担房租,实在帮了有扶子大忙。
捡起来的花,与有扶子的手指十分合衬。花蕊周围有五枚花瓣。虽然也有复瓣的品种,不过七宝烧都是做成单瓣——有扶子默默思考,一边走着,忽然从某处传来「叮铃」的清脆铃声。
有扶子抬头一看,石板小路上没有人影。这条路的宽度勉强能让一辆车经过,两旁绵延不断的土墙,在前方约十公尺的地方转了个弯。
是我听错了吗?这么一想,有扶子又听到铃声。
她停下脚步,回望来时路。从大马路转进小巷的入口处有一道黑影,是穿黑色和服的女人。
——与其说是和服,不如说是丧服。
那女人一袭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的和服,搭配黑色腰带,带扬※和带缔※也是黑的,只有脖子附近的衬领与套着黑草鞋的足袋像夹竹桃一样白。年纪约莫三十五、六岁吧。她低着头,盘起的头发稍微散开,附着银粒般的雨滴。
注:用以修饰和服腰带结的布。
注:绑在和服腰带上,用来固定的绳子。
又是叮铃一声,有扶子发现女人腰际的带缔上,垂挂着一个青铜铃铛,有时会响起寂寞的清脆铃声。
既然走进这条小巷,应该是附近的哪户人家吧。
搬进祖母的房子满一年,有扶子还没完全记得巷子里的所有人家,再加上长相,就更搞不清楚了。不是所有人家的大门都面对小巷,并排的土墙半数是住户房子的后方。大门朝着小巷的人家仅有寥寥数户。
她是哪一家的人?哪一家在办丧事?女人淋雨低着头的模样,令有扶子有些心疼。
——至少替她撑个伞吧。
有扶子默默思忖,却吓了一跳。女人低头蹒跚走着——看起来像走着,可是和停下脚步的有扶子之间的距离,完全没缩短。
有扶子望向女人脚边——女人看似在行走。穿着白色足袋和黑色草鞋的双脚,踩在雨水打湿的石板上前进,但丝毫没接近有扶子。她待在小巷口的土墙旁,动也不动。
女人宛如画在土墙上的影子,头发、和服明明都湿透,本身却完全没湿。她低头的模样,加上散落的头发,留下含忧落寞的影子,五官看不分明。
唯有寂寞的铃声彷佛倏然想起,发出叮铃一声。
有扶子回过神,转身急急走在濡湿的小巷里。那大概是不能看的东西,虽然不晓得是什么,但直觉告诉她不太寻常。
她迅速走到底,转了个弯。一边是高耸的围墙,一边是绵延的低矮土墙,尽头又是一个转角。
小巷曲曲折折。听说,从前为了迷惑横越护城河入侵的敌人,刻意将城里的道路建造得如此复杂。
有扶子小跑步抵达转角,回头一看,雨伞的后方没有任何人影。霏霏细雨中,仅有转角对面传来清脆的铃声。
收伞挥落雨水时,有扶子发现一朵打湿的花掉在脚边。
有扶子捡起花,放在手上。刚刚捡到的那一朵,似乎在匆忙之间遗落。她轻轻包住花,以另一手开锁。一打开嵌着毛玻璃的格子门,阴暗的玄关便流泻出古屋特有的潮湿气味。
她走进脱鞋处,关门前再次回望。隔着狭窄的前院,可瞧见搭着穷酸屋顶的小门。她从玻璃格子门窥看石板小巷,直接映入眼帘的转角景色里,没有黑衣女人的影子,也没听到铃声,只有雨声静静响着。
有扶子松一口气,那究竟是什么?
——那也是没有人吗?
从小有扶子就会看见不可思议的人影,像是存在感薄弱、仅仅沉默伫立的人。她不记得是在几岁发现别人看不到那些人影。每当她伸出指头说「那个人」,旁人就会说「那里没有人」。反覆几次后,年幼的她理解到那是叫做「没有人」的存在。
然而,至今为止碰到的「没有人」,不曾如方才那样清晰出现。有的是眼角瞄到时「存在」,仔细一瞧就消失。有的是一眨眼、一转移视线,因某个小动作就看不见。自从有扶子得知「没有人」这种存在,她从未误以为「有人」,两者根本是天差地别。
然而,她却差点向「没有人」搭话。
这是生平头一遭。碰上双重的异常状况,有扶子有些毛骨悚然。
接触到濡湿的空气,有扶子身子微微一震。走进屋里,紧接着玄关的是四张半榻榻米大的客厅,再来是两个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然后就是厨房、浴室和厕所,是一幢小房子。有扶子不清楚屋龄,只知道很长,但也没长到能够溯及战前,纯粹是普通的老房子罢了。
祖母过去独自在这里过着舒适的生活。小时候,有扶子住在隔壁镇上,经常来玩。随着父亲调职远方,她便不曾再造访。之后,都是祖母到有扶子家。祖母的晚年是在医院度过,但时间不长,因此留下的房子没什么损坏。虽然设备老旧,四处都会发出嘎吱嘎吱声,不过也算符合屋龄的状况吧。
有扶子将包包放在矮桌,步向屋内深处。相连的两个六张榻榻米大房间外头,有一条缘廊。她踏出缘廊,打开窗户和遮雨板。
眼前是狭窄的庭院。在围墙包夹下,采光不佳。净是阴生树的庭院对面,搭起一片贫弱的篱笆。篱笆另一边隔着小水沟,是邻居的围墙。虽然平凡无奇,不过从围墙上方可看见气派的树木。最气派的是耸立在围墙旁的老山茶树。每逢花季,就会开满带着白条纹的深红花朵。一旁垂樱的枝芽茂盛,甚至垂落墙外。花季来临,犹如下起樱花雨。偶尔有孩童穿过花影底下,有扶子会很开心。篱笆另一边的那条水沟似乎久经使用,铺上石板,被附近的孩子们当成密道。
有扶子在缘廊坐下,拉过堆在一旁的素描簿,将包在手中的夹竹桃放在纸上。
夕阳逐渐西沉,再加上下雨,只有此处不必开灯就能看清手边。不论多明亮的白天,一离开缘廊,便需要开灯。不知不觉间,有扶子已习惯待在这里。
有扶子拿起铅笔,趁花朵尚未枯萎,赶紧画下。然而,她的视线却总盯着浮现在脑海的那个女人。
她垂落的双手在身前交叠,深深低着头彷佛在隐忍。
倘若她真是「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