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无援的铁锤 Outer

从那时候起,武原仁家的门一共换过两次。这个房间,受到过三次敌对魔导师的攻击。

门旁边的名牌也不挂了。钥匙也换成了结构复杂的那种,免得遭受一般盗窃,如果盗窃犯与魔法世界无关的话,处理起来会非常麻烦。即便改变了许多,但只要一打开门,仁还是觉得在房间里等着他的是武原舞花,而不是梅洁尔或是绊。这种感觉虽然已久违多年,但仅仅是这一个契机,便轻松地让他的时间倒流回从前。正所谓远在天边的家人,就是这样让人挂念。

「我回来了」

玄关中没有平时的那双鞋子以及那双凉鞋,仁松了一口气,向着明亮的起居室走去,旁边的电话正好响了起来。铃声响了三声之后,仁确认屋子里确实没人,接起了听筒。

「喂,您好」

是十崎京香打来的电话。自然光透过窗帘照进屋子,发着光的小泡乘着正午的阳光缓缓地飘过来。初中的时候,妹妹总是兴高采烈地来接青梅竹马的京香的电话,而现在简直与那时一样,仁不禁闭上眼睛,将胸中积蓄已久的那口气叹了出来。

「现在正在朝这边飘来。喂,能说话吗?」

仁将听筒拿近那个泡沫。大概是无法理解语言吧。舞花残留下来的泡沫,继续向着灶台那边飘去了,应该是被风吹过去的。

「啊啊,不行了。跑到冰箱那边去了」

京香的声音中流露出一丝遗憾。自己的青梅竹马作为这个世界中最为纯粹的普通人,是绝对看不见眼前发生的微小奇迹的。而可以偷窥到魔法使世界、作为半个恶鬼的仁,如今也只能见到奇迹的凤毛麟角而已。

「现在正在冰箱的冷冻室门前飘着。看来还是能够理解一点外界事物的吗」

「你等等我,我去把冰箱打开试试看。……啊,不行,又回来了。完全不接近厨房那边啊。就算变成这个样子,舞花还是舞花呢,吃完就睡」

魔法泡沫轻飘飘地从仁的眼前飞过,向着她曾经的城堡——四叠半的屋子飘了过去。泡沫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次都没有回应过仁。

「我也已经二十四岁了,外貌和以前也不太一样了,不知还能不能认得出」

环顾一下屋内,这间武原仁的公寓中,玄关放着拖鞋,起居室里,套着玩偶枕套的抱枕,贴满贴纸的小镜子等等,到处都是梅洁尔的东西。而在绊来到这里之后,餐具、调味料之类料理所需的器具也开始在厨房里急剧增加。冰箱上粘着的两个磁力挂钩上挂着两个围裙。而以前曾经作为舞花生活中心的里间那个四叠半的小屋,现在也已经让两名少女生活在那里了。

仁今年二十四岁,京香二十五岁,只有妹妹的时间,仍然停滞在十八岁。

「就算要告诉她,也要等到本人回来之后再说吧,对着她的遗发之类的东西报告也没什么用啊」

说着说着,仁又不禁心如刀绞。他又想起了妹妹已经死去了这一现实。

青梅竹马说的非常直白。由于与武原舞花的远离所产生的距离感令他非常内疚。就算自己的妹妹是血肉之亲,但现在看来,刚刚认识三个月,然而却一直在一起的鸦木梅洁尔显得更加熟悉。时间就是如此,像锉刀一样将记忆一点一点侵蚀殆尽。如果不是如此,京香也不会让仁站在小学的讲台上教课了。

「心情,现在好一些了吗?」

很少会被什么都比他强的青梅竹马道谢。

然后,京香仿佛要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果断挂掉了电话。

到底要不要告诉梅洁尔阿拉克涅的事情呢,京香没说。已经不指望她在被杀害之前能说出什么秘密了,那些所谓的证据也没有拼上性命去守护的价值。现在与那时候一样是夏天,从妹妹身上分离出来的白金泡沫也与那时候一样在这个屋子里飞舞,明明这么多事情都与那时候一样,但对话的内容却让人心寒。如果王子护现身的目的是为了来封阿拉克涅的口的话,那今后仁就要与他战斗了。

虽然梅洁尔曾对他说过这里不是地狱,但到头来,很多事情,他还是无法与她共同分担。两个人共同肩负重担,这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一想到这些心中就非常不安。作为成年人,他不想让还是小学生的少女背上那么多包袱,在暑假中跑出去玩、去晒得黝黑才是最合适她这个年龄的。这不止是良知在阻止他这样做,更是他所处的立场在阻止他。她自己所要求的包袱,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还太沉重了,尝试着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守望着她,又总会让状况变得更加不妙。曾经,妹妹练习魔法的时候,他就没有好好为她加油打气。说到底,现在的他跟中学时候的那个他相比,基本上还是没什么进步。

此时,仓本绊正在市图书馆中。是小魔女鸦木梅洁尔带她来的。

梅洁尔曾经生活在富饶的魔法世界中,以她的标准来说,这个世界中的建筑简直太小了。当绊听说这间图书馆在她们那边不过是个家庭住宅大小的时候,少女意识到,这是个货真价实的公主大人。绊还觉得这里高高的天花板简直像是个城堡,心情很激动呢。

「绊,那本书的内容已经大致掌握了吧?」

阅览室阅读区的桌子上,堆着二十几本书,梅洁尔坐在书桌对面,透过书堆的缝隙窥看绊这边的进展如何。事情的起因是,今天早上,梅洁尔忽然问起,昨天晚上那些发光的泡究竟是从哪里飘来的这个问题。假如那些“泡”是由魔法使从公馆本馆那里放出来的,那在它飞行过来的途中就会被邻居们观测到并烧掉了,不可能安然无恙地飘到她们的房间里,毕竟公寓与公馆的距离要徒步走十分钟左右。绊虽然偶尔会在公寓附近的电线杆后面隐约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但那些“泡”能毫不躲藏、大摇大摆地飘进屋子里来,这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这还是我第一次读战争的书。这附近好像曾经被飞机轰炸得很惨」

绊抬起头,眼前的书中所写的内容,其实她根本没有看进去。虽然在小学那时候,在暑假返校时听说过这些事情,但说实话,她当时感觉这些就像是在异世界发生的事情似的。

梅洁尔从本地史的书架上找出了一本航拍照片册翻了起来。

「这里之所以在六十年前受到过轰炸,好像是因为六十年前这里拥有大规模的军事设施。这个国家输掉了战争,那个叫美国的圣骑士所在的国家貌似建立了基地。啊啊气死人家了,这些照片又没照到家附近的地方。那个东西到底是怎么从公馆飘到家里来的,这个根本没办法作参考吗」

绊也是在这个图书馆里才知道,这附近从前曾经是军工厂,而且被轰炸过,许多本图册上都登载着记录当时惨状的照片。但所幸的是,拍到武原家的公寓附近的照片一张都没有。

梅洁尔毫不在意地讲着魔法相关的问题,她觉得图书馆的其他读者就算听到,也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人家知道原因了。因为距离公馆太近了。只要被这个世界的人类看到,就算是从照片里看到都会发动魔法消去的。《协会》的魔法使们讨厌受到间接消去,所以只有魔导师公馆附近,一张航拍照片都没有」

本应被魔法消去烧掉的泡沫,到底是怎么到达武原家的,这十分不可思议,小魔女肯定十分焦急地想知道答案吧,随着她渐渐变得兴奋,声音也开始大起来。

由于暑假中阅览桌这边人非常多,绊见周围的读者都在注视着她们,紧张得心跳都快停止了。

「梅洁尔。不安静的孩子会被图书馆的怪人掳走的。图书馆是个可怕的地方哦」

「这里原本就是军事都城。《协会》在支部附近建造军工厂也是常有的事情了。而且还有公馆在,这些事情,老师大概全都是知道的吧」

然后梅洁尔好像很不甘心地紧紧握起拳头。

「老师明明知道那些泡到底是什么,但就是不说。那副样子,不用说就知道,这其中肯定有蹊跷的……」

绊也想尽自己所能助她一臂之力,于是她翻开了历史颇久的飞机制造公司的书,准备再读一遍。但还没开始就有一阵浓浓的倦意袭来,过了十秒钟就举着书趴在了桌子上。

「绊你也不要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次将决定大家今后究竟是会迎来毫无隐瞒畅所欲言的每一天呢,还是继续互相隐藏更多的秘密,全靠眼前的这件事来决定了」

大概是因为自己比那天真无邪的魔女多经历了几年的人生,主动放弃的事情也比她更多一些,绊总觉得,有时候想开一点,心情会更好。

「既然是想隐藏的事情,那就顺其自然,让它藏着不就好了吗」

「那也要等到人家知道了之后再考虑这些事情。什么都不知道,这怎么能忍得下去?知道了之后让人家不说倒是可以,但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就什么也帮不上不是吗?」

然后,不知是她自己的哪句话触动了她自己的神经,梅洁尔变得满面通红。她虽然要比绊小五岁,但在自律方面却是她做得更加

严格。自己非常清楚自己不能原谅的是什么,喜欢的是什么,令她气愤的又是什么。那种毅然决然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就如同历经磨练的宝石一般熠熠生辉。

「真是好厉害啊。梅洁尔」

「真是的,就凭现在这种状态,到底什么时候大家才能坦诚相见、共同分担痛苦啊……」

「……真是好厉害啊。梅洁尔……」

小魔女因自己那扭曲的快乐,眼睛闪着光辉,她为了平复心情深深呼了一口气,用那双被太阳晒得黝黑的手,在桌上摊开一张地图。这是她在绘画纸上用彩色铅笔画出的地图,也是她今天一天的研究成果。

「人家用简单易懂的布局画出了这附近从前的设施,你看一下。这上面是造飞机的地方。下面这里是陆军的燃料库。这个是陆军研究所。这里是火药制造所。上面飞机,下面陆军,以前这一片全都是研究设施。但是为了避免被这个世界的人们魔法消去,只有公馆那里没有建造设施」

地图上显示,在最令人关心的研究地带的中心,是一块很不自然的空白地带。那里就是魔导师公馆。

绊的思绪随着这些老照片回到了那个六十年前与现如今的样子完全不同的地方。在那个战争的年代,于这个地图上一片空白的《公馆》之中,武原仁的老前辈们与《协会》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个“泡”出现的时候,老师一点都不惊讶,肯定有秘密。就算是现在,公馆与《协会》最重要的联系就是从魔法世界中获得技术。如果是战争时代,技术就更加重要了吧。如果要在公馆附近制作我们不知道的机关的话,肯定就是在那个时代做出来的」

作为刻印魔导师来到这个世界的梅洁尔,理所当然地讲述着战争的事情。战争、罪人、刻印魔导师、梅洁尔,绊将这些词汇联系起来之后感觉有些害怕,而她又希望自己能助梅洁尔一臂之力。

「但是无论是现在还是从前的地图上,这附近都有不少飞机场哦,梅洁尔。就算被从空中看到,魔法也应该会被烧掉的,关于那个泡沫,在这个时代显得很奇怪啊」

听到这里,小魔女显得坐立不安,咬了咬她樱色的嘴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不甘心,但对于魔导师公馆的事情,人家真的是一无所知呢……」

绊也开始意识到,这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们所能了解的世界,终归还是太小了」

下午三点多,绊和梅洁尔一起离开了阅览室。作为调查的第一天来说,感觉结果还是不错的,而且绊的注意力也已经开始转移到晚饭的准备那边去了。

绊拿出事先放在包里的广告传单。

「去坐电车之前,先在车站附近买点东西。今天猪腿肉和鸡蛋很便宜。鸡蛋一人限买一盒,梅洁尔来帮忙买一盒」

「绊,猪腿肉和鸡蛋什么的,在这个世界中的重要程度能排到第几位」

就算梅洁尔对绊发出了宣战布告,绊也想像家人一样地对待她,想要更多地跟她聊一聊,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好。实际上,如果她希望认真地做料理的话,她们之间共同的话题反而会增多,绊对此十分开心。

「好好吃饭,这是最重要的哦」

「明白了。绊的大脑中只有人类的本能在正常运作着。料理拿手是因为与食欲相近;身边那种能让人安心睡着的气场是因为与睡眠欲相近;本性痴情则是与性欲相近」

恐怕接下来又要被说胸部了,她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网球衫胸前的隆起,一转眼,梅洁尔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前走去。在阅览室与图书馆玄关大厅中间的里侧,有一间主阅览室四分之一大小的儿童阅览室。

「人家再去儿童阅览室里看看书,然后再回去,绊一个人去吧」

然而绊却不放心让梅洁尔一个人回去。

「对不起。在这种地方看传单之类的确实很丢人。但是,监护人是不能把孩子单独搁置在离家太远的地方的啊」

小魔女很意外,绊竟然会摆出一副监护人的姿态,她毫不犹豫地回头瞪着她。

「别把人家当小孩子!反正一会儿看完书还约了学校的朋友见面呢」

梅洁尔抱着盛满书的手提袋,用左手打开了儿童阅览室的玻璃门。她偶尔就会犯这种小孩子脾气。然而对绊来说,看着她那渐渐远去的娇小背影,感觉正散发着一种从异世界来到这里的乡愁。

追着她跑到儿童阅览室里,里面空调正在全力运作,眼前的景象是只有在暑假才能看到的盛况。到处都是小学生,有坐在地板上乘凉的,有看画册的,有倚靠着书架的,简直就像是一群聚拢在西瓜上的虫子一样,毫无秩序可言。

「真是的,为什么要走得那么急啊?」

在前台附近,趁着梅洁尔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绊终于追上了她。

「因为世界那么广大,绊却突然在那边说晚饭什么的」

「完全听不明白」

绊开始反省,是不是应该让她一个人静一静才更好。就在这时,她奇迹般地在书架旁边发现了一个面熟的人。

六年一班三方面谈的时候曾经见过的女孩子坐在那边阅览用的椅子上,淡淡的金色阳光照在她身上。那个女孩子就是班长寒川纪子。寒川在假日中穿的休闲服显得很有少女风范。无袖女式衬衫像樱草的花瓣一样洁白,绣着粉色花朵的裙子也带着白色花边。她正透过那副无框眼镜,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本三十二开(精装硬皮)大小的书,眼神专注并陶醉于书中。

「梅洁尔,不去吗?那个叫寒川的女孩子,就在那边哦?」

绊指了指书架。梅洁尔就像是发现兔子的狼一样,径直走了过去准备将她叼着吃了。

「什!什!为什么鸦木同学会在图书馆!」

梅洁尔只是叫了她一声而已,寒川同学就满面通红地将书抱在怀里。应该真的是被吓到了,那个样子,感觉就像是被人看到了自己赤身裸体一样。

「这里是图书馆,发出这么大声音不好吧。要是想发出那种羞人声音的话,今天就让人家尽情听听你那抽泣的声音、让人家高兴高兴吧」

趁着寒川纪子两手抱着书无法抵抗,梅洁尔将手伸向她的脸,将她的无框眼镜取了下来。黑发的妖精将眼镜给自己戴上了。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变大了,她觉得十分有趣,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来,把许多东西凑近脸颊观察。绊看着被戏谑的寒川同学,感觉像是供出来的活祭品一样,好可怜。

「合适吗?」

「我跟你说了没眼镜我看不到的吧!」

寒川纪子青筋暴起,表情十分严肃地站起来。绊见她们这个样子,作为小学生来说可算是应有的天真,虽然觉得这时候笑出来的话有些不好,但最终没有忍住。

因为她们在阅览室里面太吵,很难再继续呆下去。于是三个人只得从图书馆里出来。

迈出图书馆来到前庭,铺着大理石地砖的广场中,设置了若干金属制长椅、绿树等文化设施,十分雅致的一座公园。太阳还高悬在空中,外面十分炎热,从建筑中一出来,立刻出了一身汗。

「就是这么回事,你正好过来帮人家个忙」

她们坐在喷泉旁边的椅子上,梅洁尔将她刚刚画好的地图交给了寒川纪子。出于从小养成的礼仪教养,少女无法对同班同学拜托她的事情说不。梅洁尔和寒川纪子像朋友一样坐在同一张长椅上,这正是绊所乐于见到的情景。

十崎家和武原家距离图书馆并不是很远,只有两站地的路程,而寒川纪子家则在这附近。然而,虽说住在这附近,但对当年的战争以及陈年往事不一定十分了解。

梅洁尔还不肯善罢甘休。

「这不可能。你是本地人吧,再好好想想。无论隐瞒得多好,也肯定会露出一些蛛丝马迹的」

绊也在距这里仅有一川之隔的南岸生活了十七年,梅洁尔却完全没有来问她。对于想当梅洁尔姐姐的她来说,不禁有些失落。

「梅洁尔。别人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了啊」

寒川纪子好像意识到绊这个高中生正在看着她,说话有些吞吞吐吐的。

「我觉得这张地图太大了。南边已经到了神奈川,而北边都到埼玉了」

「但是住在这里的大……啊嘞,民族也是同样的对吧?那么就和童话传说没有什么关系了。你再想想,最好是这附近的事情」

寒川同学用手指摩挲着裙子上的刺绣,从这刺绣看起来,衣服不像是市面上有的卖的,而是她父母特意为她做的。她的手与梅洁尔那晒得黝黑的手形成鲜明对比,洁白的手抚摸着粉色的、绣得并不怎么好的花,以及黄绿色的常春藤,然后用指甲播弄那片小小的树叶。

「啊,但要是说怪谈的话倒是有不少」

寒川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说道。

「怪谈?」

「嗯,从前这附近有许多工厂,鸦木同学的地图上也画出来了吧?因此在战争快结束的那时候这里遭受了空袭。此后,那些士兵还有那时候死去的人,到了夜里就会有那些出现,这附近也可能出现」

喷泉扬

起的水花沐浴着烈日,如雨滴一般落回水池中。安静的广场中沉默如波纹一般扩散,似乎只有梅洁尔不太了解其中的缘由。

「出现,出现什么?」

寒川同学摆出一副优等生特有的一本正经的表情,开始为梅洁尔讲解日本文化。

「是幽灵。鸦木同学毕竟是外国人呢。在日本,那些没有身体但拥有人类外形的东西被叫做幽灵,会出来恫吓人类,也会诅咒人类」

绊觉得这个说明很得体。梅洁尔一点也没有觉得害怕,反而感觉是吃了糖一样,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这个“怪谈”什么的看来有希望。人家想知道具体位置」

「说是这附近,应该就是那边的隧道吧。还有那边被鱼糕形状的混凝土块(concrete)盖住的旱田附近也会出现」

英语在魔法世界中应该是最下流的语言。所以平时就算是无意说出来,梅洁尔也会很不高兴,但今天她好像没有留意。

「对啊!就是地下通道。要想不被人看到,从地下挖一条路就好了,就这么简单啊。这次做得很好,作为奖励,人家来对你做一些在学校做不出来的羞耻玩法」

梅洁尔让寒川站起来,迈着像跳舞一样的步伐将这只惊弓之鸟向着喷泉推去。半空中的水滴折射出彩虹的片段,而她就是要将寒川推到彩虹桥上去。

「住手!请——住——手——!」

「这身衣服真是淫荡,只要湿了就会变成透明的吧。你是不是很想湿个身来让人家确认一下你究竟穿了多么不要脸的内衣啊?」

绊在旁边微笑着看着她们,寒川纪子拼命地单脚踏住喷泉水池周围的石台,狠狠地瞪了绊一眼。

「笑什么笑啊!!你是鸦木她姐姐吧,在妹妹面前要像个姐姐样吧!」

「诶?为什么是我被骂!?」

正当仁靠着公寓的柱子打瞌睡之时,玄关的门开了。进来的是一名女性,由于逆着光看不清楚,只看到年轻的胴体上穿着蓝色条纹的网球衫,领口的拉链敞得很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裸露出的锁骨处游走。那是拎着超市塑料袋的仓本绊。

「梅洁尔说她还要在外面多呆一会儿」

今天绊穿的是可爱的白色迷你裙。她走进玄关旁边的厨房。看着她的背影,仁开始感觉到这已经成为习以为常的场景了,打心底感到痛并快乐着。随着哗啦哗啦的响声,绊熟练地从购物袋里将盒装鸡蛋拿出来。一盒、两盒、三盒。

「对了对了。今天碰到梅洁尔的同班同学了,那个叫寒川的孩子」

听到绊这句欢快的话语,仁却心中一惊,有些慌乱,同时对自己的不成熟感到羞愧。让梅洁尔像个小学生一样生活的,正是仁。所以他早就该做好思想准备,让小刻印魔导师与同龄人做朋友,就会伴随着风险。

「这样啊,寒川啊……。然后怎么样了?」

「被梅洁尔那样作弄还能维持那么好的关系,肯定是兴趣相投的朋友吧」

绊毫无疑问地把寒川同学当做被虐狂(Masochist)了。

绊正在厨房的水池那里洗菜,现在的她已经可以安然的站在那里了,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仁不知不觉便沉浸在一种新婚家庭的感觉之中不可自拔,自己都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对了对了。鸡蛋今天一盒只卖五十円。因为一人只能买一盒,所以寒川同学也来帮了个忙」

夕阳透过磨砂玻璃照射着摞在水池旁边的三盒鸡蛋上。六年一班那个认真的班长一边抱怨着「为什么连我也要帮忙啊」一边又无法拒绝的场景,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梅洁尔说她要趁今天顺路去造访寒川同学家」

「终于还是被她造访了啊……真可怜」

「啊哈哈……。梅洁尔真是的,说什么『精明的狐狸在发现兔子的时候,都是确认好它的巢穴在哪里之后才出手的』之类的」

绊回过头来模仿梅洁尔的口气说道。她模仿梅洁尔模仿得一点都不像。不过垂眼角的绊去模仿小刻印魔导师那个样子时,像小孩子一样,非常可爱。

「寒川也不容易啊」

现在梅洁尔大概已经在寒川纪子家里了吧。这个夏天,给他的感觉,实在是,简直是,太幸福,幸福得如梦似幻。

「能认识寒川同学好开心。她还告诉我,说她将来总有一天要成为童话作家。这么小就拥有梦想并向着梦想努力,真是了不起」

正在准备晚饭的绊一边切着菜一边说道。她一直寸步不离地看护着梅洁尔她们,简直就像是名渴望走进孩子们世界中的母亲一样。

「像我这种,就只想过将来能够当个新娘。啊,我并不是在为讨厌学习找理由哦……相信我啊」

仁津津有味的听着绊讲的这些逸闻趣事,这时,妹妹残留的光泡轻轻地从仁的眼前飘过。然后,小小的泡沫仿佛听到了有节奏的切菜声,向着身在厨房的绊飘去。此情此景,让仁不禁回忆起,也是在这橙色的夕阳之下,武原舞花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的时候,也喜欢这样黏在母亲身边。

「小绊你不用照顾我们照顾得那么细致」

绊对他们实在是太好了,仁怕他自己没有能力来报答她。

「小绊你也是高中生呀,暑假就应该放松放松,快乐一下的。对了,要是有想去玩的地方,我们马上就去怎么样?」

「大家现在都在忙,这样不好」

她回过头来。两人目光相错的瞬间,在柔和的光线映衬之下,她看起来有些羞涩。

「说真的,最近小绊为了让我和梅洁尔见面,还特意把她带到海滩来找我,总是受小绊的照顾啊」

「执着于家务只是因为我喜欢这样做罢了,再说,去年的暑假,我就是这么过的。只要是家人,……不,虽然我们不是家人,但与家人也差不多,所以互相照顾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那温柔的身影,渐渐融化在夕阳映照的绯红中。

他忽然意识到,绊现在所希望拥有的,也许只是一个小小的人际圈而已,就同她在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时候一样。因此,自己也许没有资格进入她的那个小圈子里去,这令他感到不安。

「这孩子大概也是因为寂寞才飘到这里的吧」

绊并不知道这是武原舞花身体的碎片,十分温柔地注视着它。这些如遗物一般的碎片,继续在起居室中悠闲地飘舞着。眼前呈现的景象,与中学的时候一模一样的,仁的感情又不由自主地动摇,完全无法保持冷静。

如果说,绊是希望回到那令她满足的过去的话,那么仁这样一直隐瞒真相、陪在她身边的行为就显得过于厚颜无耻了。《协会》之宿敌——神圣骑士团企图改变历史召唤《神》的事件,通称巴别塔事件。其幕后黑手,就是曾经作为圣骑士的仓本慈雄(马克·费鲁泽),也就是绊的父亲。对于一个想要干涉历史的势力来说,拥有重写世界记述能力的再演魔导师是他们

再合适不过的选择。所以,她至今都一直处于《公馆》的监视之下,这件事属于高级机密,就连绊自己都没有被告知。

「是啊。这样吧,把以后来这里住的所有人,全都当做家人如何」

绊也说过喜欢他。但是仁直到现在还拖着没有给出答复。这大概是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身上绑着的那颗定时炸弹有多猛烈,非常害怕它爆炸。这比欺瞒更加恶劣,可称得上是卑鄙了。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希望在她面前,自己是个善良的人,他仍然希望在她面前,世界能变得温柔一点,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这样一来,十崎小姐、还有来吃饭的神和也都变成家人了呀」

仁自己心里默默念道,这样成为家人也太简单了,但既然绊觉得很开心,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

傍晚的微风吹过紧闭的窗帘与窗间的缝隙,响起一阵悦耳的叮铃声。

「是小绊把风铃挂起来了啊」

绊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家务,专心聆听这微弱的音色。

「真的,谢谢你」

明明有许多必须要对她说的话,明明有许多事情需要向她道歉,但现在能说的却只有这句话。

「不客气。大家都是家人了,这些小事不要在意」

自来到这里之后,她一直是这样。对于绊个人来说,生活在仁和梅洁尔身边并不会十分舒适愉快,然而她舍弃了享受作为学生本应悠闲自在的暑假生活,自己动手精心改造周围的生活环境,令其变得安心舒适。

这舒适的环境、这令人昏昏欲睡的宁静傍晚、这一切的一切,不禁让他希望自己能一直沉浸于其中,不要再清醒过来。白金色的舞花碎片仿佛被叮铃作响的风铃声吓到了,停在空中一动不动。清脆的声音,仿佛是从风小姐那透明的裙摆中飘出的、不为人知的温柔一般。倚靠在柱子旁边的仁昏昏沉沉地站起来想要让自己清醒过来。

——那个时候,仁认为自己「总有一天」能够无所不能,独当一面。

武原仁,自从父母不告而别后,他就被一连串意想不到的状况

所愚弄。

从十五岁时他为了不把妹妹烧掉而停止魔法消去开始,武原仁的世界就在一点点地崩坏着。

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他只要踏出公寓一步,就会看到五彩缤纷的怪异,以及燃烧着大火的世界。电线杆的背面,长着翅膀的妖精恐惧地颤抖着,只要被住宅区的人看到就会化作明亮的火焰消失殆尽。走在路上的邻居太太身后,也会有全身冒火、目光凶恶的怪人们路过。而在河边被山林所覆盖的小山丘那边,更是夜以继日的喷射着巨大的火柱。在仁可以看见魔法之后,他发觉自己居住的地方是个经常有恐怖的东西徘徊的魔都。小时候曾经在那里玩耍过的街道,简直就是童话中的景象。谁也不相信他。也曾找青梅竹马的十崎京香谈过,结果京香一本正经地跟他说「仁,你是不是太累了?我完全看不见那些东西呀」

所以,中学放学回家的时候,仁一定会选择走人多的路,逃也似的拼命蹬着自行车。为了不去看那些火焰,他一路看地不敢抬头,也曾经数次怀疑过,可能真的是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

一天,班里的同学们为了赶快解决掉暑假作业,聚集了班里的许多人来相互抄答案。集会结束后,太阳已经落山了,仁推着爆了胎的自行车回去的时候,在那条只有一车道宽的小路上,与一个幽灵一般的男人相遇了。这条路经常盘踞着一些令人不寒而栗的生物,所以平时他是不从这边走的。

男人穿着一身纯白色的西装,被已然西沉的夕阳染成血染一般的红色。个子很高的西装男注视着正在推自行车的他。

在停止了魔法消去之后,仁经常能看到许多怪异,但眼前的这个与众不同。肤色与仁他们没什么区别,更没有长着翅膀,只是个右眼戴着眼罩的四十岁普通男人。白色的帽子下面是一头金发,紫色的眼瞳中流露出一种豁达之气,表情显得十分轻佻。明明是如此普通,但他的存在却令真夏中湿热的风变得阴冷。

穿着白色西装的怪物扬起嘴角狞笑着。

「BOY。有资格被怪物吃掉的,一定是看得到怪物的人才行,你说对吗?」

男人茶色的皮鞋下面,落下了一片像是被踩烂的雪一样平坦的东西。虽然那东西只有三厘米厚,但无论是轮廓还是大小,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成年人类的样子。

——仁看出那粘附在地面上的、人类大小的黑色物体是一副已经损坏的尸体,惊出一身冷汗。

「你猜对了。作为奖励,我就来表演个正宗的人体消失的魔术(Magic)吧」

怪物扯下了右眼的眼罩。

仅仅是这么一个动作。仅凭这么一个动作,就把仁至今为止所知晓的世界烧出了一个洞。此时,世界仿若一张燃烧着的自然风景的照片,奇特的、没有热度的黑烟充满四周。露出亲切和蔼微笑的面庞上,右眼窝处空空如也,从那里,一股乌黑的洪流向他奔涌而来。仁十分痛苦地沉浸在一种在被卡车撞飞之后马上又被拽了回来一样的矛盾之中,他两手乱挥、两脚乱蹬,拼命挣扎。明明睁着眼睛,却见不到任何光线,他被巨大的黑色物体完全包在了里面,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就如被大蛇吞噬的老鼠一样,本能地挣扎。就在他快要被那漆黑的巨人之手碾碎之时,恐惧于那压倒性的死亡而发出惨叫之时,光明又重新亮了起来。

怪异从武原仁观测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回事?刚刚那是什么?你是什么人」

仁坐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只是一味地怒吼乱叫。头痛、耳鸣、视线模糊。自行车倒在一旁。仁为了不将自己最重要的人烧掉而一直练习着关闭魔法消去,但是在他被拽进无尽的黑暗之时,已经想不了这么多,本能地解放了魔法消去。正是这一举动救了他一命。

「拥有魔法消去?为什么事到如今才用出来?糊涂虫吗!?真是罪孽深重。虽然不知道是谁训练的你——」

然后,想要杀死仁的怪物愕然呆站在那里,用手捂着戴回眼罩的右眼,叹了一口大气。他习惯性地随手去扶一下帽子,却不知道帽子已经掉到地上了。

「确实。凡事都要有个开始。但是这是何等糊里糊涂的傲慢啊?啊啊,你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白痴————哟。怎么——会有这种事的,这真是搞笑界的杰作哟」

金发的中年男子笑个不停,肩膀不住地颤抖,没有戴眼罩的左眼都已经笑出眼泪来了,他以此来表达自己对眼前状况的匪夷所思。这是武原仁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发自内心的大笑。

「BOY,我叫做王子护豪森,在一个名为魔导师公馆的机构工作。」

中年男人唰的一下把地上的帽子捡起来,然后递过来一张名片。仁生来第一次接到别人递来的名片,名片上写着从没听说过的机构名称。

《文部省 文化厅 魔导师公馆 专署执行官 王子护豪森》

对于当时还是中学生的仁来说,收到这种像是来自大人世界的邀请函一样的东西,稍微有些兴奋。但与此同时,他又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被机构的工作人员杀死,变得有些胆怯。

「你将来一定会有事来找我的。我先把联络地址给你,免得到了“那个时候”迷了路东奔西走找不到路」

「你到底是什么人!」

理性被恐惧所碾碎,仁厉声问道。而男人却从容不迫地回答他。

「在不远的某一天,我的所有同胞大概也会问你相同的问题吧。《真正的恶鬼(True Demon)》哟。我们是业已腐朽的神话之主宰,魔法使」

仁与王子护相遇的那个时候,是他已经开始有些疲于与妹妹两人生活的时候。在暑假中,他一直没办法好好出去玩一番,这些他都在默默忍耐。

所以,仁在自己可以的罪恶感可以容忍的范围内,每周只有一天,会自己跑出去玩。每次都是以到朋友那里去一起学习为借口。所以每次回去的时候,都会因为撒了谎而感到心虚,要在公寓门口仔细地调整好呼吸。

「我回来了」

他总是在回来的时候若无其事地打招呼,将声音传到最里面的屋子。

在他与王子护相遇的那天,也是这样。为了忘掉那个自称是魔法使的男人的事情,仁想方设法地把摔坐在地上时弄脏的牛仔裤弄干净。里面的房间并没有传来舞花的回应声。别说是回应了,太阳早已落山了,里屋却连灯都没有打开。从暑假开始,妹妹的状况就急转直下。不只是身体,就连心灵都开始偏离他所知道的人类应有的样子。

「我回来了,舞花!你在吧?」

仁大踏步地跨进了起居室,见起居室里没人,又径直向着舞花的房间走去。里面的房间被紫色的夕阳余光照射着,仁站在拉门前面再次调整了一下呼吸。不管是白天出去玩耍的喜悦,还是本应快乐悠闲的暑假,通通抛到脑后,集中精神一次又一次确认自己的魔法消去是否确实关闭。就如同在深海海底中一直屏住呼吸一样。

「我进来了啊」

仁啪的一下打开拉门,在没有开灯的屋子里,上百只的萤火虫于空中乱舞。那些泡的颜色已经不仅限于白金色了。无数可以随意变换颜色的魔法在空中飞舞。简直就像在暗无天日的深海中自行发着光的深海鱼群一样无穷无尽。那些玻璃球大小的魔法泡,探知到了仁的到来,全都逃到了天花板的角落里,聚集了起来。

裹在被子里的应该是妹妹。她本人没有起身,而是让一个魔法泡飞过来,弹到仁的额头上。与此同时,舞花的声音在他的脑中响起。

仁并不喜欢这种感觉,默默地咬紧牙关。妹妹的魔法每天都在进步,相对的,她也在一天天离人类远去。明明是舞花误入歧途,但从现在这种情况看来,仁这个正常人类才是不完备的、多余的人。

「好好用自己的声音回答。别偷懒」

「哥哥,你的手碰过自行车的链条了吧,满手黑油啊」

看妹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仁刚想去掀开她的毛巾毯,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做。虽说魔法泡在发着微弱的光,但普通人在如此微弱的光线下是无法分辨出颜色的。所以说,用魔法置换掉了自己身体的武原舞花、只要走到外面就会被烧尽的舞花,已经不属于普通人的范畴之中。如果将魔法消去这件事置之度外,单从能力上来说的话,她已经远超人类。妹妹已经不需要什么电灯了。

他打开了电灯,将这些飞舞的神秘萤火贬得一文不值。

「晚饭还吃外卖匹萨吗?」

「今天不想吃晚饭」

穿着睡衣的舞花横倒在被子上。见妹妹这一如既往的生活,他希望妹妹能一直保持现状,能够一直被哥哥宠爱着。为了表达这个愿望,他脸上一直挂着笑容。由于一直在练习关闭魔法消去,已经习以为常,没有什么痛苦。此时自己的表情应该是那个在舞花面前的哥哥的表情,一如既往。

「不想吃啊。那我给你留一半,肚子饿了的话就拿去吃」

但是,他的笑容究竟是装给谁看的呢,仁当时不清楚。是给已经不用吃饭也能生存的妹妹看的吗?还是说,是给日渐

跟不上妹妹节奏的自己看的吗?

第二天,舞花仍然躺在自己的屋子里。

早饭也没有碰。白天的气温已经上升到了三十四度,就算是到了夜里也非常闷热,然而,妹妹一滴汗都没有出。

「今天晚饭要吃点什么?」

「不用了。不想吃,哥哥自己吃吧」

她躺在闷热的被子里,用一副“啊啊真是拿这个人没办法”的表情抬头看着仁。

「我没事的。我这样才是正常状态」

感觉舞花缺乏活下去的意志,仁担心得不得了。从小就体弱多病,放弃了一切运动。没办法出去,所以也没必要化妆打扮。父母失踪,开始了现在的生活之后,需要花钱的娱乐活动也全部忍着不做。而现在,就连吃东西也不需要了。

「傻瓜,就算肚子不饿,但是吃东西是因为好吃啊。像你这种一味的热衷于魔法,在跟家人聊天的时候,不就没有共同话题了吗」

「……是啊。有没有钱无所谓,但对一切都失去兴趣的话,就结束了呢」

最喜欢冰激凌了的舞花终于肯起床,向冰箱走去。

仁松了一口气,安心地在一旁看着妹妹笑着挑选冰激凌的侧脸,冰箱里的那些都是他为了这种时候而特意准备好的。他没有什么能够拯救他人的奇迹力量。他能做到的,只有屏住呼吸。

「好想跟京香姐姐见面啊」

舞花咬了一口冰棒,忽然说出这么一句。然后,她看了看自己站起来之后已经略有些女人味的身体。

「嗯,应该差不多可以了」

伴随着哗啦哗啦的响声,舞花自己屋子里的那条毛巾毯像是一只巨大的鼯鼠一样滑翔到她的面前。她让“泡”帮她取过来。

「好,我到京香姐姐那里去转一圈!」

妹妹就这么光着脚从玄关飞奔了出去,将还没回过神来的仁独自留在了玄关。随着一声轻到令人放松警觉的声音,公寓的门关上了。这是自搬到这里以来,妹妹第一次不在这个房间里。

恐惧与空虚占据了仁的大脑,感觉肺都要从身体里被拽出来。大叫与悲鸣的冲动已经顶到了喉咙处,他凭借最后一点理性将其忍住。如果大喊大叫的声音把周围公寓的住户引过来的话,妹妹毫无疑问会死掉。

仁的腰腿感觉使不上力气,连滚带爬地追了出去。

外面是宁静的夏夜,如被封印在结晶之中一般的死寂。也许是月光的缘故,让昏暗的街道看起来像是一个魔法世界与他所知的现实之间相互混合所形成的离奇混合体,非常可怕。被夹在黑夜与暗夜之间,他充分认识到自己的渺小,是个稍有不慎就会被暗夜所吞噬掉的弱者。

武原家的公寓与十崎家之间的距离,就算是在这种黑夜中,走过去也用不了三分钟。绿色的小鬼从盖着水沟的水泥板缝隙之间探出头来。现在这种时间不会被邻居们观测到,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舞花!」

妹妹为了不让那些能够将魔法烧尽的视线直接观测到,用她那面大浴巾把自己从头到脚包住。简直就像妖怪一样。

「哥哥,你看,这是个好主意吧」

裹着浴巾的妹妹朝仁挥手,简直就是个可憎的妖怪在摆动着身体。

玄关的门打开了,屋里的灯光照了出来,站在玄关的,是对武原兄妹来说十分特别的一个人。虽然她现在穿的只是T恤加牛仔短裤这种普通的装扮,但对于那时的仁来说这已经非常耀眼了。十崎京香是年长他们一岁的青梅竹马,对于父母经常出差的仁他们来说,她就是他们的亲姐姐。仅仅十六岁的她就已经完成了从可爱到美丽的这一蜕变,武原兄妹为她感到骄傲。她一直将乌黑飘逸的长发束成单马尾,舞花也学着她将头发束起来。

「仁,你一只脚上穿的是舞花的凉鞋吧」

仁把左脚上穿着的粉色凉鞋塞给光着脚的妹妹。京香一如既往、毫不在意地将视线转向她注意的地方。

她皱起细眉,诘问起仁来。

「小舞花你这样出来真的没问题吗?」

「没关系!没关系!真的已经好了很多了。虽然被视线看到还不行,但只是说说话的话没问题」

就在妹妹说话的时候,从浴巾里燃气了没有热量的火焰。就在舞花的声音传达到她最喜欢的姐姐耳中的那一刹那,毛巾毯中瞬时燃烧了起来。喉咙、肺部、舌头都开始受到魔法消去而燃烧起来。

「仁——」

「好久没来过了,你就对她笑一笑吧」

舞花已经寂寞到就算说谎也要逃出来见京香一面。仁一厢情愿地希望妹妹能够看到姐姐的笑容。但舞花大概害怕自己的眼球被烧掉,并没有直视京香。

「京香姐姐。你能暂时转过身去吗。我现在没法安心地看京香姐姐的脸」

妹妹一直说,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之类的梦话。那个『总有一天』到底是下个月,明年,还是说十年之后呢,仁和京香都不知道。所以,他觉得,如果能让今晚成为一个回忆,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就算让妹妹变成披着毛巾毯的妖怪也无所谓。

青梅竹马很为难地看着他。无所不能的京香一直是仁憧憬的对象,这样认真地什么也不说,而且还是这样面对面,让他感觉非常不好意思,于是缩到一边默不作声了。此时,他肯定已经尽情地将她作为青梅竹马深深地刻在记忆中。

「哥哥,为了配得上姐姐,你要加油啊」

说完,舞花弯下腰猛烈地咳嗽起来。京香不知所措地回了一下头,这时,裹着妹妹的浴巾前面正敞开着。

仅仅一瞬间,舞花的身体就燃烧了起来。所有的细胞,都迸发出橙色的火焰爆炸开来。

仁最重要的东西,正在被无声无息的火焰侵蚀。仁在千钧一发之际抱住妹妹,通过手上传来的触感,可以判断她融化的皮肤已经和肉完全分离开了。

「舞花?」

仁已经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了。妹妹在痛苦地捂着胸口咳嗽的同时,裹在浴巾中的身体又不知是哪里爆出了火苗。由魔法构成的身体正一点点崩坏。那『总有一天』会到来的幸福不会到来了,所有事情都会如现在这样糟糕,仁心灰意冷。

「对不起京香姐姐。忽然擅自决定说要过来,是我太任性了,那我先回去了」

然后,绝望的仁扶起已经无法靠自己站起来的妹妹。

京香的父亲是武原兄妹父亲的挚友,也是告诉他们魔法相关事情的十崎理五郎叔叔。所以京香是知道魔法相关的事情,以及舞花现在的状况的。她也知道自己刚刚的那一瞬间的视线究竟引起了什么结果。

京香为了让舞花打起精神来挤出一丝笑容,但眼中流露的却是想要一拳打飞命运之神一样的眼神。

「……加油。等下次,一定要实现和小舞花一起去买小饰品的约定」

然后,十崎家玄关的大门关了起来。这是门另一侧的京香在赶他们走,而她自己,正身陷于不安与自我厌恶之中。

仁一边帮她盖上毛绒质地的布,一边看着这个与妹妹身高相同的毛巾毯怪。

「……失败,失败。……自以为完全掌握了魔法,应该能在身体被烧掉的同时再制作出一个来的」

舞花的哭声,与他记忆中的毫无二致,从小到现在已不知听过多少遍。所以,仁摸了摸她的头,掀开一点遮着她脸的毛巾,看着她的脸,一如既往地安慰像小孩子一样哭鼻子的妹妹。

「没关系的。只要努力肯定会进步的。肯定会一点一点进步的」

小时候,总会因为一些无聊的小事而哭泣,摔倒擦破手啦,寂寞无聊啦之类的,这种时候,像这样哄一下她总是很管用。

「哥哥。『总有一天』我能变回那个能够走到外面来的我,可以变回去的吧」

他不配做哥哥。他没有意识到过,潜于深海海底屏住呼吸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人。最痛苦的人,应该是无法外出的舞花才对。之所以一直在昏沉的病床上练习魔法,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熟练地使用魔法制造出一个无论被谁看到都不会烧掉的身体,取回自己本应拥有的正常生活。

「绝对能出去的。明明拼命努力过了,要是这都无济于事的话就太奇怪了」

明明完全不知道除此以外应该说什么,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说着安慰她的话,自己心中的不安在黑夜中飘散开来。现在在他身旁的,不是什么即将前往未知世界的魔法使,而是他最最珍重的妹妹。但他现在究竟该如何帮助她,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要是在碰到谁的话就危险了,还是先回公寓去吧」

妹妹的手如同被烧伤一样肿起水泡。

「哥哥肯定也不喜欢我一直这样,也想跟普通人一样出去玩吧」

舞花在浴巾中猛烈咳嗽起来。仁想对她说没关系的,但又怕这话说出来像是在敷衍一样,于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隔着这厚厚的毛巾毯紧紧地搂着妹妹。搂着妹妹的时候,感觉她比平时变小了一圈。他觉得不这样拥着她的话,她就会渐渐融化并离他而去,仁不自觉地咬紧牙齿,咯咯作响。

出门时的活蹦乱跳简直像是虚幻一样

。仁把左脚上的凉鞋给了妹妹,而舞花的右脚仍然光着,两个只穿了一只鞋的人在入夜的街道上相傍而行。在他们走到一个已经看不到十崎家灯光的地方时,舞花停下了脚步。就算仁牵着她的手想向前走,但她却仿佛是放弃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站在那里止步不前。

「我要是死了的话,身体就会变成那些泡吧。这样一来也不会留下遗体,也不用给别人找麻烦」

一股无名的悲愤涌上心头,仁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

「怎么会死呢。你是魔法使吧。魔法使不是无所不能的吗,怎么会死呢」

看着眼前放弃了一切的妹妹,仁变得不安,摇摆不定的眼神中,不争气地泛起了泪光。人一旦放弃,就很难再重拾坚持下去的勇气。她在放弃之前,究竟与痛苦战斗了多久多久啊。

「对不起」

仁紧紧地将困惑的妹妹拥在胸前。厚重的浴巾里面,有血渗了出来。

「流血了啊。让我看看」

「……不行」

她用手紧紧握着浴巾作为自己微弱的护盾,手上的皮肤卷了起来,可以看到鲜红的血肉。就算去看医生,也会在看到的一瞬间被烧尽。那舞花究竟要如何才能治好这受到魔法消去则会崩坏的身体呢。大概仅凭妹妹一人之力是不可能的了。从她用魔法来置换身体开始至今,还从未出现过如此严重的症状。

「不是的。用魔法置换身体一直是这样喷血的,只是以前我都是趁着哥哥去上学的时候才做的」

仁什么都不知道,根本无言以对。

「这副身子早就已经撑不住了,现在只是用魔法支撑着而已,把腐烂的部分用新的替换掉来蒙混过关,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什么心理准备,完全是谎言。她细长的手臂明明正在发抖。

仁和舞花其实都明白,徒劳之事,无论如何努力,也是徒劳。

但就算这样,为了这个说着善意谎言的妹妹,即便是孤注一掷也希望她能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就算上百个拼命努力的人中只会有三十个能得到回报,他也希望自己的家人能是那三十个人中的一个。

仁的口袋里放着一张名片。名片上所写的地址,距离这里骑自行车不到五分钟的路程。而且那个地方从这里就能用肉眼看到。就是那个一直像火山一样喷吐着冥火的小山丘。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但只要到了那里肯定还会有一丝希望。

所以,仁跑到公寓的自行车停车场,将自行车推到小路这里。

「来坐后面」

披着浴巾的妹妹站在那里踌躇不定。

「我们去魔法使的地盘。那些家伙应该能治好你的病的」

仁一想起王子护脚踏尸体的样子就感觉反胃。那个怪人要是向他们索求东西的话,肯定不会便宜。

毛巾毯怪摇了摇头,头发与毛巾摩擦的声音让仁停了下来。

「不用做这些事情了。……我想过了。我的存在,肯定是某个人做的梦。所以,被别人看到的话肯定就会消失」

「哪有这种事!」

他愤怒了。因为自己不中用,因为妹妹是这样的体质,因为这个世界会将魔法烧掉,因为这一切的一切。

「我们本应过得幸福的!本应可以的!!」

仁紧咬着牙齿跨上了车座。依然是毛巾毯怪装扮的妹妹坐上了车后架,双手紧紧绕住仁的腰。虽然她连前面等待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相信他。

仁开始蹬自行车。

仁他们公寓附近的地势稍微有些低。虽然没什么名胜古迹,但根据规定,不能建造高于五层的建筑。而且附近的道路狭窄弯曲,视野不佳,过五个十字路口就是距离国道很近的大路,行驶也很方便,所以汽车都从那边走,这边的道路到了夜里鲜有车辆通行,略显孤寂。

「哥哥你闯红灯了」

明明没有汽车会走这里,还在这里放了个路灯,所以毫不犹豫地闯了过去。这辆坤车,是从与父母同住的那个令人怀念的家里带过来的,现在它的脚蹬正吱吱作响地从这些令人怀念的小路中飞驰而过。

突然,随着呼地一声,仁忽然觉得脚下踩的车蹬变轻松了。回头一看,毛巾毯掉在了住宅街的路上,那路旁的好几家都亮着灯火,毛巾毯距离他们越来越远。

「对不起,不小心弄掉了」

没办法继续装浴巾怪的妹妹有些调皮地说道。在失去毛巾毯的那一瞬间,因为魔法消去,脸也好、头部也好,凡是裸露在外面的肌肤全都灼伤了。马尾辫也散开了。小兔子的睡衣上全是血。

就算如此,妹妹已经有半年没有出过门了,现在她迎着风,正眯着眼睛享受着这种感觉。

「月亮真美啊」

八月的夜空中,大朵的白云从圆月面前飘过。沐浴在青白的月光中,舞花那烧伤的眼角流下一滴眼泪。

被人看到就会被烧尽的妹妹,把脸埋在仁的背后。

「我不会再给哥哥添麻烦了!总有一天,我要自立!!」

从背后传来的温暖,让仁重新感到,自己是个男子汉。

「别在意这些!我们是兄妹啊!!」

仁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拼命地向前瞪着脚踏车,不让舞花看到自己的脸。

那些话果然还是太让人难为情了,体内莫名其妙地迸发出一股热量,被这股热量所驱使,他马不停蹄的在空无一人的夜路上疾驰着。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想抓住属于自己的幸福。

「等到了明年夏天,哥哥和我都会比现在幸福么?总有一天,大家能谈笑着回想起现在的这些事情吧」

仁不想再让舞花体验这种放弃一切的绝望感。当时处世尚浅的仁决定,就算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是一条不归路,也要走下去。

所以,伴着车轮唰啦唰啦的声音,仁斩钉截铁地说道。

「总有一天,一定能实现」

到了魔导师公馆之后的事情,仁一直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记得魔导师公馆本馆的玄关大厅里,那个名为王子护豪森的穿着白西装的怪物正站在那里等着他们。他仿佛是在宣告好戏即将上演一样,装模作样地摘下帽子。他如同一个已经在舞台上精疲力尽的小丑,却还下不了台,只能摆出小丑面具般的笑容。

「——所以我说过,你肯定会来我这里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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