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无援的铁锤 第二章 天上之萤

夏天的日晷庄严地转着,仿佛绑着一个不知何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一样。

在距离魔导师公馆不远的两层公寓中,二层最里面的一扇门。这扇门就是一道分割线,将武原仁残酷的现实与耀眼的夏天分割开来。

门外细长的门牌上没有写名字。在三回忌的法事之后,看到武原舞花的名字就不禁勾起自己的回忆,终于还是无法忍受了,所以将门牌里面的名字摘了下去。但是直到现在,仁在回到家的时候还是会说一声「我回来了」,即便知道家里没人。(译注:三回忌,死后第二年的祥月命日,即二十五月忌)

站在便宜的胶合板门前面,他深呼吸了一下。接下来仿佛就要潜到深海水底一般做好了迎接一切情况的准备,握住了门把手。

「是啊。已经不用再这么做了」

将钥匙插进去,一边打开门一边说「我回来了」。

反射进来的阳光落在玄关上,与阴影融为一体,屋门口非常安静,应该没有人在家。梅洁尔大概跑到哪里玩去了吧。屋里一派安宁祥和,正是暑假应有的空旷畅快。

忽然有些动静。仁穿着鞋子穿过了玄关悄无声息地前进着,掏出挂在西裤后腰上的刀子,猛地拉开浴室更衣室的拉门。

「哇,哇,哇!哇!!」

更衣室中,仓本绊正在将牛仔裤穿到她那匀称得体的腿上。充分展现身体线条的小号粉色T恤,由于是身体前倾的姿势,布料满是褶皱,更强调出撑开布料的胸部之丰满。内衣勾勒出的那鲜嫩的曲线牢牢地吸引住了仁的视线,想不看都难。

面红耳赤的绊大大的睁着眼睛,慌忙将牛仔裤提到腰间。

「因为太热了,想稍微借淋浴一用」

「道歉的应该是我才对,非常抱歉!」

仁若无其事地收回藏在身上的刀子,他感觉自己的脸正在发烫,论面红耳赤的程度,自己大概比绊更加厉害。

因为头发还湿着,冒着热气的水珠从脖子经由左右锁骨滴落到胸部。她不好意思地将头低下,用双手束起散发。

「啊啊,我站在这里你不方便是吧」

「啊」

听到绊忽然想说些什么,仁回过头来,看到她仍略显红润的脸上露出清新的笑容。

「工作辛苦了」

「谢谢。说真的,小绊能来帮了我大忙了」

这也是由衷的话语。如果来寄宿的只有梅洁尔一个人的话,大概餐桌上每天都会摆满小魔女的创新料理,心里可能会很高兴,但胃实在是撑不住。

「啊哈哈……,十崎小姐也跟我说过一样的话呢」

「是么」

绊此时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竖起食指来,就像是提醒学生的女教师一样。武原家的老师还真是多啊。

「但是,我支持梅洁尔酱的料理哦。之前,我从梅洁尔酱那里获得过鼓励,她鼓励我“去想去的地方”。所以,我才有勇气去挑战,现在我也要无条件支援梅洁尔酱想要挑战的料理」

绊用竖起的食指轻触嘴唇,要他对这件事保密。她一副“我什么都没说过哦”的表情,而不住颤抖的睫毛,则提醒着仁,要听明白她这个表情的意思哦。这让仁一阵心烦意乱。

「果然,无论什么事情都是因为喜欢才开始做,这样才比较好吧」

「会努力让你喜欢上的」

仁不小心顺口说了出来。绊听到后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个样子、表情、身体、湿掉的头发、肌肤,都一瞬间映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不,应该是“为了不让你们讨厌,我会努力的”才对。我还真是笨嘴笨舌的啊。那,我先出去了」

心脏像是要爆炸了一样砰砰跳动着。大概是察觉到了自己一直和绊两人独处在密室之中吧。

正当他想要从更衣室出来冷静一下头脑的时候,公寓的门打开了,这种巧合,简直就像是仁使用了念动力把门打开了一样。

梅洁尔站在那里。

玄关中站着小学生。更衣室里有女子高中生。站在中间的大人能做什么呢。

「老师,你在做什么?」

「……家访」

「特意跑到自己的家里来家访,而且连鞋都没换」

「是、是啊,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梅洁尔脱掉凉鞋,毫不客气的向着仁这边走来。然而她并没有看仁,而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拉开了更衣室的门。

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但还是感到空气被冻结般地紧张。一秒,两秒,三秒。

仁认命了,但回头一看,绊并不在更衣室里。梅洁尔毫不犹豫,啪嗒啪嗒地踏入湿了一地的更衣室。

「那边的腰带,是绊的吧」

更衣室的洗衣机上,放着一条十分可爱的腰带,大块的银色金属饰品非常显眼。

「……是、是吗?」

这,难道说是修罗场。

「没见到绊吗?」

小魔女吊起眼梢,那种眼神,就像发现了小鸟的猫一样,如猎人般的眼神。仁移动到浴室的门口想用身体挡出入口。然而梅洁尔那娇小的身体轻盈地从他的手臂下面钻了过去。

「这到底是打算干什么」

拉开伸缩式的拉门,少女窥探着浴室内部。浴桶盖着盖子。绊不在。

——浴桶盖着盖子。绊不在。

难道说。就在这可怕的想法从脑中闪过,令他不禁颤栗的时候,浴桶中传来微弱的哗啦哗啦声。盖子不但没有盖紧,位置也有所偏移。地上的瓷砖也不知为什么湿掉了。

这惊世骇俗的自掘坟墓行为太令人震惊了。可能是因为正在说着要感谢梅洁尔的话题,绊此时也感觉心中有愧才会这样的。无论如何,正因为绊大慈大悲地舍身跳到了盛满水的浴桶里,才避免了仁此时变成一个小丑。……大概。

「没什么,那个,对了!今天晚上小绊好像出门去了,是想准备什么令人惊喜的晚餐吧?」

浴桶中噗地一声冒了个气泡。

「人家觉得,老师和绊一点都不合适。一个坚守礼节的老好人,跟一个笨头笨脑的老好人在一起,简直是笑死人了,根本没办法生存下去」

由于高傲的小公主每时每刻都是认真的,所以一旦放松警惕,有时就会被刺得很痛。

「确实,那些先付诸行动再去思考的人,在外人看来确实是头脑不灵。但是这种做出一些不合常理事情的人,也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不是吗?」

「现在的老师就像湿透的小狗一样,太可爱了,人家该如何是好呢?」

小魔女挽起仁的手,轻轻捧到自己樱色的唇边。然后,露出洁白的牙齿,毫不犹豫地咬住了他的食指。由于惩罚他所产生的嗜虐(Sadistic)快感,与因为被骗所产生的冷冷的愤怒交融在一起,让梅洁尔心驰荡漾。绝对露馅了。

……噗咚。

温柔的她仍然在浴桶里继续着她的战斗。气泡从水中浮到水面上爆开,证明她还活着。

仁呼吸凌乱,脑中一片空白,但他还在拼命思考着现在必须要对她说的话。无论是谁,都肯定会有白费心思的时候。

「那,那个啊,我有话要对你说……」

仓本绊,大概很愚蠢。但那不是无知的孩子的愚蠢。而是由于替别人操心与对别人的温柔,渐渐酝酿发酵成可悲的、小丑一般的行为。

……噗咳噗咳噗咳噗咳噗咳噗咳噗咳噗咳噗咳噗咳噗咳咳,咔咳,咔,咳咳,咔!咔!咔噗咔噗——。

「哇!哇!没事吧?小绊?已经可以了,振作点!」

结果,她努力坚持了两分钟,终于打开了浴桶盖子。

然后,从自掘的坟墓中生还的湿身女子高中生,与同样全身湿透的冒牌教师并排正坐在更衣室里。仁也全身湿透,是因为他把绊拉出浴桶的时候溅了一身水。

「你们想说的话人家已经知道了,老师。这也容易接受,确实像是绊能够做得出来的事情。但是,人家还没满足。老师,你懂的吧」

梅洁尔真的是十分冷静地接受了他的解释,明明只有小学六年级而已。所以,面对着心灵受到伤害的她,仁不得不赔礼道歉。

「知道了。……惩罚的话,怎么都行」

「————!」

跪坐在地的仁,清晰地听到上方传来深吸一口气的声音。抬头一看,梅洁尔满面通红。天真无邪的魔女用娴淑而又快乐并颤抖的声音轻语。

「老师,……再说一遍」

被居高临下地如此要求这,仁羞耻得脸都快要烧起来了。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又很难反抗,自己的拳头在这种不明所以的屈辱感之下不由得颤抖起来。

「……………………惩罚的话……怎么都行」

少女现在显得心潮澎湃,眼中泛光,心中仿佛还在与最后一点怒气做斗争,眼神不安地四处游走。她将双手放在胸前,用指甲狠狠按了按自己的手,确定这是现实。然后,小魔女大概是找到了两者之间的一个折中的办法,露出本性中嗜虐的微笑。连衣裙那轻飘的裙摆蹭着仁的鼻尖,还有那居

高临下俯视他的淫荡表情,以及那由于背着光而显得非常恐怖的表情,种种温度差都令人不寒而栗。

「人家只是作为老师,对你们扰乱家庭风纪的行为感到很伤心。老师你和绊接下来都要到调教室(学生指导室)去反省!」

梅洁尔为了物色个地方来实施指导室计划,环顾了公寓一周。仁此时在思考:教育,是理解、热情和忍耐,这些连自己还未能达到的目标,究竟要如何传达给梅洁尔老师呢。他不知不觉的陷入了思考的泥沼之中。

不久,换好衣服的武原仁被罚正坐在起居室的矮桌前。对他的惩罚,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一直保持正坐。

「给绊的惩罚,是乖乖地看着人家把半成品咖喱做熟」

这个惩罚看起来并不是很残酷,换好衣服的绊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请放心吧」。看着两人向灶台走去的背影,虽说不像姐妹,但却有一种协调感。绊换上了粗斜纹布裙,配上中间色的上衣,正在像姐姐一样教梅洁尔如何做咖喱。绊在来到仁这里之后,就见她一直穿牛仔裤,看到裙子,还有裙下那女人味十足的双腿,都让他觉得十分新鲜。

但是,梅洁尔的责罚,显然是有目的的。

绊在哀嚎。仁不能动。他们必须遵守惩罚内容,即便梅洁尔完全没有使用料理咖喱应该使用的食材,而且在洗菜的水池附近摆了一大堆甜品零食之类的东西,他们也不能插手。绊在穿上围裙之后总会显得自信满满,然而今天,她的背影就像是受到惊吓的小兔子一样颤不停颤抖。

「这些零食,就是人家向绊宣战的声明。人家要作一个堂堂正正的女人,不要变成受绊喂养的宠物!」

围裙装扮的小魔女,紧握着薯片的袋子,用力地指着绊。梅洁尔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以糟蹋料理为乐的嗜虐性爱者(Sadist),也不只是一个做饭的小孩子。她现在已化身为一个挑战者。

「绊。把那盒Pocky拿过来」

现在,武原家厨房的灶台前,两名少女的战争即将开始。顺便一提,其中一方的料理,几乎每次,都会让餐桌周围变成尸体堆积如山的野战医院。

「我知道了啦,所以冷静点啊,梅洁尔酱。让料理和零食结婚,肯定得不到幸福的啊」

「人家觉得,就是要顺着意想不到的方向一路走到底,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

噗嗤、噗通,又响起了这种他已经习以为常的不祥声音。Pocky番茄沙拉、Pocky炒乌冬、Pocky土豆烧肉全都是坑人的。而今天,又会在历史上铭刻下新的一页。在梅洁尔断然执行Pocky轰炸的一瞬间,仁也学着绊那样,白痴似的惨叫起来。

就算是乐于助人的绊,也不禁因战场——锅里的惨状而颤栗。

「……这是那什么,应该叫彩色格子吧?锅底是什么东西在翻滚?」

仁的理性正在发出悲鸣。那东西,一会儿要谁吃?是自己啊。

从各种意义上都十分惨烈的灶台那边,飘来了咖喱味,闻起来还不错。接下来只要煮熟就行了是吧。闷热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让仁全身都被汗水浸湿,紧张得无法呼吸。

「啊啊不行了。忍不下去了!」

责罚也好,会惹梅洁尔生气也罢,已经看不下去了,正当他想站起来的时候,不知什么人用力地拽住了他的手。

阻止仁的,是身着浴衣的女子高中生,如墨染的黑色长发左右对称地梳成双马尾。在这阳光强烈到直刺毛孔的盛夏中,她的手臂和手,都如大理石的少女雕像般洁白。明明近在身边,但那张端庄的面庞配上那身打扮,简直就像是没有体温的活人偶一般。仓本绊的同班同学、《公馆》专署执行官神和瑞希端庄地正坐于此。

要问为什么那个瑞希会若无其事地出现在这个公寓里,当然是因为高中放暑假了。便当友到哪里,自己就会跟到哪里,最近,到了晚饭的时间,她就会自动出现在绊所在的地方。

瑞希保持着正坐,低下头陷入沉思,花容月貌般的脸庞显得十分痛苦。

「…………绊,……在努力着」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这太诡异了吧」

神和瑞希无论友情还是爱情,都只向绊一个人倾泻。自己最重要的朋友正在受苦受难,她将这恨意转向了仁,明明是职场上的同事也是自己的前辈,却毫无敬意。

「…………都是你……的错……你这,孬种」

「你这家伙。明明是不请自来的,还跑到人家家里来拿我出气吗!」

咖喱会成为餐桌上的王者,只是因为矮桌太小了,那些配角菜还是不摆上来为好。灶台那边的战斗结束了,她们端来了做好的咖喱。被蹂躏殆尽、令人无法直视的菜肴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发出不祥的声音。

「那么,吃吧」

明显在强颜欢笑的绊,从十崎家的大号电饭煲中把饭盛出来递给大家。

双手合十,做好充分觉悟,吃下了第一口——。

「啊,竟然没什么问题」

听到绊的惊叹,瑞希也舀了一勺放进嘴里。这种市面上随处可见的咖喱块,竟然经受住了梅洁尔的暴虐。

「…………咖喱……是…创造奇迹之物」

这种称不上幸福的幸福日常一直围绕在仁他们身边。虽然他心里清楚,这种逃避现实的日常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但他仍情不自禁地希望这种日子能够再长久一些,哪怕多一天也好。

「就把今天定为梅洁尔第一次把饭做好的纪念日吧」

这,是为人类带来欢笑与和谐的,咖喱引发的奇迹。

「真的?老师!」

其他感情都被冲走了,小魔女有些不好意思,露出害羞的表情。

「要,…………要真是那么好的话,下次人家也要让老师这么开心」

于几万世界中唯一一个被魔法所抛弃的世界。这里不应是地狱。因为这里有绝不会毁灭的奇迹(咖喱)。

「……啊,咖喱之神?」

绊感动得热泪盈眶,看着房间的角落,感叹奇迹的降临。

纯真无邪的魔女,停下了手中正在添饭的饭勺。

空气中飘着看起来像萤火虫,又像是小肥皂泡一般的东西。散发着微弱的黄光、只有小手指指甲大小的球体随风摇曳,划出不规则的轨迹。刚刚日落的夕阳照在那些东西上,瞬间被染成红色。轻飘飘的从咖喱正上方飘过,向着灶台飘去,飘到了冰箱那边,又仿佛是拥有自己的意志一般飘回到矮桌附近。

在场的所有人马上意识到,这是魔法。

梅洁尔站了起来,为了不让这个世界的人观测到而发动魔法消去,她拉上了窗帘。这些东西本身发着白色的光,被屋子里黄色的荧光灯一照,通过反射略微显现出黄色。它们像夏天常见的小飞虫一样搅动着空气。正因为无法感觉到其意志与知性,才像妖精一样可爱。

「……我来……捕捉。…………那种东西……最近…………真多」

《公馆》的专署执行官神和瑞希,不高兴的皱起眉头,如机器人一般平滑地站了起来。可以自己在空中飞舞并发光,如此做出来的魔法构造体,其用途一般只有一种——与今天白天塞在刻印魔导师尸体肚子里的那种东西一样,都是用来传递情报的魔法生物。

然而,仁比谁都清楚这些东西真正的身份。

「算了。这个跟那种东西完全不一样的。没事没事」

喝了一口冰水。本想只喝一口的,却一不留神一饮而尽。武原仁动摇了。现在只不过是坐在坐垫上而已,头却已经有些晕了。

「就让那些东西在这里吧。别在意」

一瞬间,他觉得围坐在同一个矮桌前的梅洁尔和绊仿佛都是虚幻一般。小魔女的脸色也变了,她靠近仁的身边。

「老师,怎么了?脸色变得铁青」

仁紧紧地握住梅洁尔那仿佛咬一口就会溢出馅一样的糕点色的手。这个夏天简直太幸福了,如幻觉一般令人感到虚无缥缈,而又无可奈何地被罪恶感所困扰。现在的他,仍未与过去一刀两断,这样的他,真的有资格参加这个“虚幻的幸福”吗。

「咖喱,真的很好吃。该怎么说呢,给我吃实在是太浪费了呢,完全不知所措了。真的很好吃」

看起来随时会破裂消失的白金色的泡沫浮在矮桌上方,在梅洁尔的座位处稍稍停留了一会儿。这一举动仿佛宣告着,在这个仁从中学开始就定居于此的公寓之中,已然沉睡的人,仍然存在于此。很自然地,一阵感动涌上心头。

「还有这种事情啊。有吗。是啊。你,回到这里了呢」

究竟该从何说起,又该如何述说呢,至今仍有些事情还未理清。许多事情,武原仁在餐桌上没有机会讲出来。

上中学的那阵子,武原仁经常屏住呼吸。

他的日常非常不安定,被什么事情不小心碰触一下就会轻易崩塌,甚至只是吹一口气都有可能像烟灰一样散落。然而,在那种每天都快要崩坏的日子中,他自然而然的学会了如何不让自己受伤,也许这反而是

一种至宝。

他仿佛身处深海海底一般,一次又一次地屏住呼吸。

刚刚搬到这个公寓的时候,这间屋子给人的印象,就是一直夕晒,就快被夕阳染成赤色了。初中三年级的时候,仁他们的父母忽然失踪了,连一封书信都没有留下。孤零零的仁他们在那个时候肯定是无法独自活下来的。帮助他们的是父亲的朋友、与其全家人关系都很亲密的十崎理五郎叔叔。于是兄妹两人决定将自家的房子租出去,用这些钱在十崎家旁边租了一间公寓,等待着父母回来。两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竟然要做出这种举动,听起来简直就是无稽之谈,然而,对于仁和妹妹舞花来说,他们无可奈何、也必须要这样做。

「我回来了」

每天,仁在公寓玄关脱掉鞋子后,就直奔到里面的四叠半小屋而去。这里,是他们在这个房间中生活的中心,也是梦想与恶梦的中心。

那时还是初中生的仁,在触碰妹妹四叠半房间的拉门之前,一定会调整一下呼吸。为了不让妹妹看到自己的痛苦,他会躲到旁边的墙后面闭上眼睛,再一鼓作气,就像是要跳进深水水底一样,屏住呼吸,进到屋子里去。

在屋子里那个永远不会收拾起来的、时不时还会泛潮气的地铺上,妹妹穿着兔子图案的睡衣坐在那里,她总是会坐起来等着他。

「欢迎回来,哥哥」

武原仁是在四月出生的,而武原舞花则是在第二年的三月出生的,所以虽然是妹妹,但与他是同年级的。她将十分鲜艳的红发束成单马尾。有人说她跟仁很像,但也有人说不像。青梅竹马的十崎京香说他们完全不像,但十崎家的叔叔阿姨却说他俩简直一模一样。

「身体感觉怎么样?」

「哥哥真是爱操心。我身体本来就没什么问题」

舞花就这么穿着睡衣站了起来。妹妹的体型跟仁差不多,都是又瘦又高。她为了向他展示自己很有精神,挥了挥手臂。

「真的没事的啦。今天我想出了一个故事,一个女孩子变身为萤火虫,在谁都找不到的昏暗中等待了百年」

在初中三年级那阵子,每当仁不在公寓的时候,妹妹就会一个人构思一些故事。

虽然本人并没有提起过,但故事中的主人公基本上都是舞花,因为身体不好闷闷不乐,这些故事基本上都没有什么皆大欢喜的结局。故事中的妹妹,自己变身成鱼则会被渔人钓走,变身成鸟则会飞得精疲力竭,掉落到海中淹死。

「萤火虫啊。好像又不会有什么好结局的样子。没人能救救她吗」

仁是男孩子,所以就算不去等待梦中的白马王子,自己也会去帮妹妹的。他当时认为,这点小事自己还是可以做到的。

「总有一天,那个人一定会到来的吧」

舞花总是在这种时候无力地嫣然一笑。

「我再检查一下窗帘有没有拉好,你把被子叠起来」

武原舞花作为女孩子来说显得很懒散。如果她只是个懒虫的话那还好。与仁的初三同学们不同,她对于食品、装扮、音乐、美少年歌手和演员什么的一概没兴趣。他早就放弃了,因为什么也救不了舞花。

「哥哥。再帮我剪剪头发吧。留海又变长了,感觉好热」

「等我去给你买本杂志,自己选个喜欢的发型吧」

好~。舞花如此回答着,完全没有去收拾自己被子的意思。

「哥哥你明明剪得那么烂,还想要挑战高难度呢」

「现在比以前略有长进了吧,多练习几次总会有进步的」

每次都是仁替妹妹把被子叠好。

从被子和褥子之间,几十个小手指指甲大小的泡泡像是被弹射一样的飞出来。它们在自己发光的同时也反射着其他光线,显现出不可思议的颜色,像小虫子一样轻飘飘地在空气中飞舞,撞到天花板,再无声无息地弹回来。这些小东西随着空气的流动而飘浮、释放着冷光,看起来就像是童话中的妖精一般。

「舞花,你又用魔法了吗?」

仁的妹妹、武原舞花不知从何时起,能够使用这种微小的奇迹之力了。

「但是,练习魔法可以缓解疼痛」

这样说着,她用手指顶着的像肥皂泡一样的光玉,噗地一下胀大了,变得像珍珠一样。房间的角落里,还挂着妹妹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收到的千纸鹤。上小学那阵子,妹妹还是想去学校的。而到了中学,便不再提学校的事情了,妹妹的世界也渐渐缩小了,初中三年,公寓中的这个房间成了武原舞花的整个世界。

「一直这样的话,疼痛是好不了的哦。舞花也想重新到外面去走走吧」

面对无意中有些焦躁的仁,舞花为难地将目光移开了。

「到底该怎么办啊。你一直这样的话,就会一直这样见不到京香姐」

告诉他们魔法相关知识的,是仁他们父亲的挚友、十崎家的理五郎叔叔。十崎理五郎曾说过,在这个自然秩序完备的世界中,许多像舞花这种拥有力量的魔法使,现在仍在为了利用这种环境进行各种各样的实验而造访这个世界。而当仁听说了有魔法消去这么一回事之后,大概有些东西,是他无法原谅的。

舞花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之中,被这种既不是白色也不是金色的、拥有不可思议难以捉摸颜色的气泡置换了。所以,一旦被这个世界的人们观测到,细胞就会被魔法消去烧掉,燃烧殆尽。那样的话,妹妹就会像登上海岸的美人鱼公主一样,终将化为海中的泡沫,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要不是现在这样的话,哥哥也能当一个普通的考生了」

在这个世界中,烧掉魔法就如同呼吸一样自然。因此,仁屏住了那种呼吸,就像潜入了海底、屏住了呼吸一样。

一开始,关闭魔法消去的时间只能维持几秒。但是,为了将脑中无数的沟回中潜在的能力挖掘出来,仁一直在那既不是幻想也不是现实、难以捉摸、改容换貌的世界中不断闯荡前行。他无法变成魔法使,像妹妹那样的魔法使。但即便潜入深水也不会变成鱼,身为恶鬼的他,在不断与自然抗争。

他笑了。跟练习的时候一样,无论何时都能保持住了。

「这样就已经可以了」

电话响了。打给武原家的电话,一天或者两天中,只会有这一通电话,而且总会在这个时间响起。

「是京香姐姐打来的。舞花你来接吧」

小时候,妹妹跟仁、以及青梅竹马的十崎京香一起玩也没事。就算是去年,在身体状况良好的时候还可以出去。到了今年,已经只能勉勉强强地通过短时间的电话来交谈了。

「来了来了!」

从舞花的食指上,喷出了数以百计的光泡,她一把将听筒从仁的手里夺了过去。

「姐姐!这里是舞花,舞花!我很好,完全没问题——」

妹妹对着电话,说了好几次「总有一天」。舞花早在过去、在她的身体还与普通人相同的时候,就一直有「总有一天」这个口头禅。仁也希望那个含糊的、虚无缥缈的、无论什么事情都会有所好转的「总有一天」会到来。总有一天,所有约定都会实现。总有一天,所有不幸全都会消失不见。

讲完电话的舞花咳嗽着将听筒还给仁,脸上带着平时常见的那种暧昧的表情。

「我们约好了,总有一天,要再一起去逛一次街,买小饰品」

「京香姐还真是喜欢逛街买这些呢」

舞花从旁边侧眼看着正在挠头的仁,向他使眼色。

「好——。我不做评论——」

「来,把铅笔盒和笔记拿来。来学习吧」

仁从书包里拿出教科书和笔记放在了矮桌上。回到家之后教妹妹功课属于他的日常作业。仁算不上是个好老师,而舞花也总是抱怨听不懂。但这些都不重要,令他最为不安的是,妹妹正渐渐对外界失去兴趣。

舞花总是发出一些不满的声音,一头栽倒在被褥上,然后就顺势躺着休息了。

「现在不学习的话,等到『总有一天』能去学校的时候,就麻烦大了」

仁和舞花,都借着总有一天这个词,将希望寄托于未来。

「今天在学校学了什么」

「等一下。我先看看笔记」

「哥哥明明很讨厌学习,只有学校的笔记记得那么认真呢」

只要怀着一颗想为妹妹做些什么的心情,这点事情很轻松就能做到。那时的他怎么会想到,时隔九年的现在,他会作为老师去教小学生鸦木梅洁尔,做着这种自欺欺人的事情呢。

「不行了~。哥哥跟我的遗传因子都是一样的,肯定不行的啊」

虽然妹妹的笔记上记得密密麻麻,但练习问题基本上没几个做对的。舞花只要做对一道题目,就会放出一个白金色、微微发亮的魔法泡让它浮在空中。到现在为止,明明已经学了一个小时了,空中只浮着两个萤火泡。

「自动铅笔的芯,用完了啊」

「这种时候,就该我出场了」

话音未落,一个发光的球形泡泡弹了出来。然后啪的一声,一根看起来很像自动铅笔芯的东西掉在了

桌子上,无论从长度、粗细还是颜色都与笔芯无异。仁的妹妹是个“mofashi”。

「厉害吧。正因为都是《泡》,所以里面都是有东西的」

妹妹从身体中释放出了几颗光泡,这些就是让她引以为傲的东西,也是让她无法外出,只要被外面的人类观测到就会烧尽的罪魁祸首。这种光泡是一种叫做混沌元素(Chaotic・Factor)的稀有魔法中的一种,是非常高级的魔法。这些事情,都是他们后来才了解的。

「你要是能学会一个能变钱出来的魔法就好了啊」

「那样的话,就买一个地下室什么的当做家。然后挖一条好~长的隧道,直接通到京香姐姐家,这样就不用出去了」

舞花现在的表情与他刚回来的时候相比变得非常有精神,她开始在笔记本上画起广袤的新武原家的布局来。计算一下的话大概需要比棒球场还要大的地方,这思维太跳跃了。

「啊~,真是的,学习实在是太没意思了~。为了“有一天”能变出钱来,还是练习吧」

妹妹啪嗒一下倒在被褥堆里,一把抓起遥控器按下开关。画面亮起来了,妹妹不停嚷嚷着“学习结束”,抱着靠垫转向电视坐了起来。

只要一开始学习,舞花就会心不在焉,开始积极地找一些趣事来做,这样大概反而更能让仁安心。

「这个好!这个,这个」

舞花指着广告里坐在防波堤上的高中生女优。少女是那种蓬松的发型,头发一直垂到脸颊,让原本娇小的圆脸看起来显得细长,在那边开心地笑着,不禁让人想问她为什么这么开心啊。

「哥哥要帮我剪头发对吧。我觉得这个发型不错!感觉很清爽」

舞花那鲜艳的红发确实非常合适这种立体的、有层次组合的发型,而不是单纯剪整齐的那种。

「确实不错。虽然感觉很难,还是试试看吧」

「哥哥以后当美发师吧!绝对适合你」

「什么吗。之前不是说让我当老师的么」

「要是当老师没希望了的话,就向着时尚美发师拼命努力好了。因为哥哥使用刀剪之类的刃物不是非常熟练吗,这种才能只有当美发师才能充分发挥」

言外之意,就是说他在处理那种不是光使用刀剪就能解决的事情上面已经没有希望了。

「以后要是当了理发师,却只会用剪刀,一般来说谁也不会光顾的吧」

「那样的话,顾客只有我一个就好了」

舞花笑了。无忧无虑的笑容,刺得人心痛。

————这时候,他醒了过来。

醒来之后,他发觉自己身处昏暗的朝霞之中。

定睛看了看,那长长的梦是不是还在继续呢,自己是不是还身处初中时代的那一天呢,想到这些就害怕得动弹不得。重新夺回那些黄金时代,以及在那些日子中曾经的快乐。这些,对于已经长大成人的他来说,明明都是支撑他不断战斗的理由,然而现在,武原仁却已失去这一切。

梦到妹妹的时候,他大概一直都在迷茫。这梦应该算是美梦吧。因为自从与梅洁尔相遇之后,他还没有打开过梦的那扇大门。曾经的仁,将所有事情都寄托于未来,想着「总有一天」会好起来;而现在,二十四岁的仁,保护着小刻印魔导师;两个时代的仁,在一些方面仍然非常相像。有些事情是不愿回想起来的。当然是因为害怕重蹈覆辙而惴惴不安,不想让悲剧重演。梦中想起的只是经过粉饰、美化之后的陈年往事,若将那些事情清清楚楚地重现于眼前的话,心中大概只会剩下悔恨与痛苦。

即便如此,他还是久违地和舞花重逢了。

很明显,世界是不会回溯到自己记忆中的那时候去的,那份不可或缺的、完备的记忆。昏暗之中,仁摇了摇头,再次让自己惺忪的睡眼清醒过来。与从前一模一样的一个白金色光泡在空中飘浮着。它至今为止到底去过哪里,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作为舞花最终下场的萤火缄口不语。

「如果一直想着你,就无法前行,所以为了前行,不得不暂时忘掉你。我为我的薄情道歉」

在得知舞花死讯的那一阵子,他被夹在痛苦的回忆与现实的后悔之中,仿佛身处绝望的谷底,不得不去否定所有的记忆与现实。那时也给京香添了不少麻烦。可是,忘记的不止是妹妹。过了五年,就算双亲也不能常挂心头了。虽然这样会被那些令人怀念的美好回忆所谴责,但毕竟仁他们还要继续活下去,所以只能以此作为一个新的开始将往事淡忘。

过去就是过去,轻轻触碰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而只有武原仁一人,仍然留在这满是回忆的公寓中,他仍然还在屏着呼吸,做着与魔法相关的工作。

那天早上,一打开魔导师公馆玄关处的双扇门,一股紧张的气氛就将人震得全身发麻。这是由于前一阵子一直在霞关的大楼之间宛如蜜蜂一样来回穿梭的十崎京香,今天终于回到了她原本的职场。

「你们这怠惰的魔导师公馆,也终于开始战斗了吗。打算用这种方式来保护难得的情报提供者吗」

站在玄关大厅中、穿着一件看上去很厚重的法袍的中年魔导师,一看到仁就开始挖苦他。调整官本应是总揽与公馆交涉相关的所有事宜、《协会》方面的要职才对,但看着贝尔利基那张四方脸,总让人觉得这就是个闲职。(译注:原文为“窗边职位”,来自“窗边族”一词,由于当初的终身雇佣制,公司不得轻易裁员,于是将那些已无太大作为的中老年职员的位子搁置在窗边,平时无所事事,看看报纸,在窗边眺望一下窗外景色)

「其实你们就算什么也不做,情报提供者也很安全不是吗?」

魔法使高傲地用戴满戒指显得十分浮夸的手指捋着他那引以为傲的山羊胡。

「我们可什么都不会去做的。反正那个叫阿拉克涅的,是个与你们这些疯狂的恶鬼十分相称的证人」

证人(阿拉克涅)的情报也已经完全泄露到《协会》方面了。确实,这不像是能钓出什么了不起猎物的饵食。

「情报已经泄露到那么多地方了。证人知道什么,恐怕您也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了吧,干脆就换您站到证言台上怎么样?」

大概是因为做了关于妹妹的梦,总觉得最坏情况的彼岸总应该有些好事,于是在此时说了些玩笑话。仁从西裤口袋里拿出香烟,点上火。拜梅洁尔她们搬来之后屋内禁止吸烟所赐,在外面吸的每一根烟都感觉味道非常好。

「恶鬼考虑事情还真是单纯。你们这些被奇迹抛弃、短寿的家伙,之所以没办法掌握符合人类的思考方式,是因为时间不够吧」

贝尔利基从法衣袖子里拿出含镇静剂的雪茄,将烟嘴切开,用魔法点上火。

白烟对面,穿着淡蓝色西装,搭配白色高跟鞋的年轻女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这位美人染成铜色的头发向上束起、一脸严肃,她就是十崎京香,作为仁他们上司的事务官。摆脱掉繁忙事物所带来的疲惫之后,京香此时的视线锐利得足以吓死小动物。

「这句话本不想说的,你们是不是很闲啊?」

魔导师公馆本馆,隶属于《公馆》这一方的建筑,是不允许那些没有受到邀请的魔法使入内的。这里设置的众多监视摄像头和麦克风,都是为了破坏魔法而存在的。对于魔法使来说,这里可以称得上是魔炎之城。

仁之所以会想起这些事情,是因为那个被带到昏暗会议室中的魔法使,全身散发着魔炎。一打开门,透过走廊的窗户反射过来的阳光伴随着魔炎的巨浪一并席卷而来。

「嗨~!各位,Happy?Happy?我可是Very Very Happy~?」

在这个仅十五叠大小的小型会议室中,武原仁就感到非常伤脑筋。这个证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她在用十分符合女性的高腔讲话,显得非常夸张。

「…………难道说,“这货”就是?」

仁不小心小声地叹了一口气,事务官十崎京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里还有一位年龄不祥的男性,像运动员一样留着短发,眼中充满热情。他就是作为公馆特约人员的魔法学者,沟吕木京也。

「对方拥有的性质,与我们对其印象如何,这是两码事。要是讨厌对方的话,首先应该改正自己的期待」

沟吕木的回答开门见山。据仁所知,被奇迹所抛弃的恶鬼职员们普遍都是现实主义的。

《茨姬》欧嘉用她那比雪地中的脚步声还轻的声音说道。

「博士,我把阿拉克涅・正雀给您带来了」(译注:名字来自希腊神话中的阿剌克涅,宣称自己的编织技艺超越雅典娜的女人,在其自尽之后雅典娜让其重生为蜘蛛,后半的名字无从考证)

欧嘉推着轮椅,魔炎也随着嘎啦嘎啦的车轮声摇曳着。

轮椅上载着的,是个上半身套着黄色的拘束衣并用绷带固定住的年轻女性。苍白的头发硬邦邦的,茶色的眼瞳瞳孔有些放大,而且两眼像是在发愣一样对不上焦,到底

是什么让她变成这幅样子的呢。

「我一Happy过头就会飞起来,所以被绑在了椅子子子子上上上?」

「因为这是你所希望的」

即便是面对眼前这个像是毒瘾患者一样的人,十崎京香在工作中是不会夹杂一丝感情的。为《公馆》为达到目的,绝不手软,仁好久没见过这样的她了,自己心中所谓的常识早已不知所踪。

「那么——」

京香为了将文件弄整齐,将一摞文件竖起来在桌面上啪地磕了一下。正当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她那里的时候,欧嘉推着的轮椅向侧面翻了过去。

所谓魔法,就是作为观测者的魔法使,让自己故乡世界中特有的自然秩序扭曲渗透到自己身体的每一处。这种东西就算是在自然秩序完备的世界中也可以使用,这是因为魔法使本身已经携带了故乡不安定的自然法则。圆环大系是从振动与旋转等周期性运动中看出《魔力》并对其进行操纵的。就在刚才,根据阿拉克涅故乡、圆环大系的自然法则,“转动”这种周期运动变得不安定,轮椅的一个轮子停住了,所以才导致翻车。

穿着拘束衣的魔女没有受身,直接撞到了地板上。然而她依然在开心地笑着。

面对状态如此之差的证人,仁不禁置疑,究竟该如何跟她商量进行询问的事情呢。

「这样肯定不行吧,等药效过去再进行如何?」

「武原执行官,无论怎么等,她的状态也不会改善的。阿拉克涅・正雀已经在化学性质上改变了其口腔内的唾液、牙垢以及血液的组成,已经成了不断制造毒品和兴奋剂的魔法使了」

魔法使只要想将奇迹的力量用在自甘堕落上,就会陷入深不可测的泥沼之中,这种感受是仁他们这个世界的人类所无法想象的。仁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种、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得到了幸福门票的中毒患者。这时候,魔法学者沟吕木亲切地开始为他讲解起来。

「圆环魔导师,是可以通过对电子的操纵来拆解物质分子间的化学键的,比如说将水电解获得氢气,这你应该也见过的吧。而她则是将她的口腔当成了生产特定化合物的化工流水线。由于口腔内部不会被别人观测到,对魔法消去的抗性也很强。但是,想要生成兴奋剂的话,以她的情况为例,这个兴奋剂就是甲基苯丙胺,在反应过程中,其中间产物会汽化,从鼻腔中喷出来,这会让她的咽喉与鼻粘膜产生严重的慢性炎症。我觉得只要她一流鼻血,就说明她正在口中合成药物」

「正在流着呢!正好现在就在流着呢」

鼻血从阿拉克涅那略有些圆的鼻子中流出,流成了一条线。而且还停不下来。由于手臂被固定住了,一直流个不停。

「这有卫生纸。快把鼻子塞住。塞住她的鼻子她不会生气吧」

「不用担心。魔法使与这个世界的人类不同,可以用魔法直接对身体进行控制。无论吸食什么都不会引起脑溢血或者心脏停跳而死亡的」

「怎么感觉因为常识而瞎着急的就我一个人?就是说,这样放着不管就行了?」

大白天的,一个穿着拘束衣的女人鼻子里塞着纸巾,现在这状况,让人越来越难定夺这究竟是一出喜剧还是悲剧了。

「在飞,明明在飞却掉下来了?Very very,Happy?我、父亲、母亲、蒂利、小狗马可尼,大家都一起其乐融融地吊在漆黑的空中,大~家都飘啊飘,摇~啊摇。佣人也像钟摆一样用草绳吊着,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五个人,六个人,七个人,八个人,九个人,十个人,十一个人,十二个人,十三个人————」

阿拉克涅的眼睛完全没有在看仁他们。在幻觉之中,家人和佣人不知被谁用草绳吊在了哪里,她正在数他们的人数。

「——二十九个人!放箭!」

然后她向后弓起身子,全身开始痉挛。不知她到底是在幻觉中徘徊,还是现实中的身体受了伤,魔女披散着白发,一边哭一边继续大笑着。

「欧嘉小姐。你也是魔法使吧,魔法使在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对应?」

《茨姬》欧嘉将她带着白手套的食指竖起,优雅地歪了歪头。

「自己跳入粪之海洋的人,变成这幅样子也是理所应当吧」

阿拉克涅唰唰地摇着头,鼻血四溅,只有仁不顾溅一身血愿意接近她。

十崎京香面对着这个明显已经无法理解外界声音的魔法使,依然坚持问她问题。

「你在圆环大系世界里,看到了《九位(Nove)》的什么?」

如果这个魔女是因为看到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种与废人无异的样子的话,无疑是个悲剧。但如果反过来,有人为了扰乱《公馆》的视听而拿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魔法使来欺骗他们的话,那么如此认真地对待她的仁他们大概就是个喜剧。这名无可救药的女性明明就在眼前,但在场的人却束手无策。

「换一个问题。你刚刚所讲述的情景,与你所知道的与《九位(Nove)》相关的事情有什么关联吗」

「风为什么把一切都刮跑了呢?浮城(巴比伦)也被刮跑了,所有一切都被刮跑了。世界向着顶峰坠落了下去,掉到无尽黑暗之中,人、街道、山、森林、大海全都在天上完全倒吊着!咻—!」

到底是亲眼见到了怎样的地狱,才会让阿拉克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在这个世界中,很难了解到魔法世界现今的情势。鸦木梅洁尔被判为刻印魔导师并坠入地狱的原因也是如此,仁他们完全无法得知在圆环大系的世界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协会》的情报统制非常严密,以至于只有本人亲自降临到地狱中才能知道达伦叛乱,即便这个事件已经过去数月之久。然而,作为圆环世界中的住民,阿拉克涅绝对知道梅洁尔的罪状是什么。就算神判再多,也不过一年开庭一次左右。那个小魔女的名字,在她的家乡应该是家喻户晓的才对。

「没人会加害于你的!冷静点!我想问个问题。可以吗?」

仁用双手牢牢抓住拘束衣魔女的头。他借着男人的腕力硬将药物中毒患者用毫无节制的力量摇着的头猛地抓住。如果目击者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话,他是打算等梅洁尔本人亲口说的,所以现在感觉像是背叛了梅洁尔一样,紧咬着牙齿。

「鸦木梅洁尔——梅洁尔・阿琉希娅这个名字你知道吗?」

此时阿拉克涅脸上表情的变化,仁不知该如何理解。

像死人一般凹陷的黑眼窝,眼睛最大限度地睁开,眼珠快要掉出来一般。嘴巴也张到最大,好像是在试探脸上两腮的肌肉究竟能伸展到何种程度。摆出一副尖叫的样子,却发不出声音来,取而代之的是唾液顺着那已经干裂、鲜红的嘴唇向下流。恐惧萦绕在她的脸上,理性与感情都消失不见,空空如也。

女人身体开始上下猛烈痉挛起来。如同机械装置一样,泪如泉涌,仁也不忍继续用手抓着她了。

「我,Happy?」

结果,魔女一直摇着头直到大脑充血不省人事。

「辛苦了~」

十崎京香松了一口气般地垂下肩膀,把用一次性纸杯盛着的可乐递给仁。会议时的那种精明干练简直像是骗人的一样。

仁把沾满血渍、就算送洗衣店也洗不干净的衬衣拖下来扔掉,精疲力尽地坐在折叠椅上。他时常因为身受重伤,或者杀人而溅一身血,所以这全身是血的状况也算不上新鲜事,其他职员对此更是完全不在意。仔细想一想真是个令人厌恶的职场。

「不行呢。这次大概根本没办法对话,没希望了」

钢铁的事务官一边喝着自己那份冰咖啡,一边叹气道。也许是因为最近繁务缠身,脸上还有些凶相,但坐在他旁边的,已经是那个粗鲁草率的、身为自己青梅竹马的“京香姐”了。

「没办法对话就糟了吧。证人都已经来了」

「话虽如此啊。但按照现在这事态的发展,总有些不祥的预感」

此时他感觉有人在他耳边嚷嚷着:幸福的时间就快要结束了,赶快擦亮双眼吧。仔细一想,在小魔女来到他身边之前的那些日子里,专署执行官武原仁所过的生活,都是每天都是现在这样的、无可救药的沉静日子。

「把我叫过来,是为了让我当她的护卫是吧?」

仁看了看自己那粘着血渍怎么洗也洗不掉的双手。

京香简直就像是拜托他去买东西的时候那样,爽快地回答了他。

「本来这次是想让仁从那些转来的刻印魔导师中斟酌个能派的上用场的分配给你呢。不过你暂时要专注于阿拉克涅的护卫,等到这件事结束之后再说其他的了」

即是说,要等到询问会结束之后,或者阿拉克涅被刺客结束掉性命之后了。在这魔导师公馆中,人的性命轻如鸿毛。像这样理所当然地、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死,仁有些厌恶这样的自己。从窗户照射进来的强光,在地毯上映出漆黑的黑影。可能是由于被太阳照得有些晕头转向,感觉像是迷了路一样,无法到达自己想去的地方。

现在,《公

馆》正处于战后最严重的人手不足时期中。上个月,被赞颂为《接近神的男人》的大魔导师,向地球所有居民发出了挑战。在魔法使们将其称为红莲战争的这个事件中,两百一十九名刻印魔导师命丧黄泉。虽然从上周开始补充的人手正逐渐补充过来,但刻印魔导师都是被处以极刑的犯人。如果在管理跟不上的状态下不断被这样委派工作的话,《公馆》无异于亲手将魔法犯罪者放虎归山。

仁前一阵子得以在自己的公寓中悠闲自在,也是由于这项运用计划还没有定下来,情况十分混乱这一原因。

「这行吗?现在基本上没有能够委派工作的魔法使,公馆周围的警备也忙不过来的吧」

「话是这么说啊。真是的,现在那些行动可疑的刻印魔导师要是搞出什么杀人事件的话,公馆都要自身难保了。实际上,最近不也从隶属于神和执行官管理之下的刻印魔导师的遗体中,发现了携带着阿拉克涅相关情报的魔法构造体吗。就连这种基本上可以信任的刻印魔导师,都无法摸清他到底在想什么,哪能让新人加进来啊」

《公馆》与警察,自明治时代以来就有剪不断的孽缘。然而,由于魔法使那边的人不会对在地狱中被逮捕的犯罪魔导师进行判决,《公馆》又无法进行司法流程,所以警察就成了站在公馆这一边为数不多的自己人。但是,用魔法世界那边充满血腥的规则来维护治安的仁他们,与以人权为重的近代国家司法之间存在着矛盾,于是乎他们就如同不被父母所喜欢的孩子一样。在被人追毛求疵找茬的时候,只能缄口不语。

「说起来,我们算是个有门面的正经机关吧」

「《公馆》什么的,说到底不过是个狭小的世界罢了。要不出去真正地见识一下井外世界、一直呆在井底的话,仁也会被这里的空气侵蚀腐烂掉的哟!」

京香用手帕拭去额头上的汗水,仰望窗外的天空。仁他们这些肉眼凡胎,热了就会出汗,也会自然地经历生老病死。但即便没有半点奇迹,仁他们这个包含了一亿人以上的巨大社会也在正常运作着。

而为了解决这凡世间各种琐事而东奔西走、满头大汗的京香,则显得非常高尚。

而现在,仁的青梅竹马大概也在回忆着与仁共有的一段回忆。

「即便童话中人物的后裔就在身边,即便一只脚踏进童话中,我们也不是魔法使,只是普通的人类啊」

「这是当然了。如果在高中那时候能够理解到这一点就好了」

「“对于我们来说,我们自己的世界也很广阔,只要努力,什么事情都会实现”。这种事情,明明就不可能」

说到这里,两个人为彼此的自不量力笑了笑。

在八月如此平静的太阳下面,仁觉得可以向她报告那件事。因为对于妹妹来说,京香也是她的青梅竹马。

「昨天晚上,我的公寓里,那些发光的泡来过了」

刚一开始说,胸口就感觉有些不畅,结结巴巴地说不好。就像是在很陡的下坡路上摔了一跤一样,一句没说好,后面的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抱歉。京香姐是没见过那个的。那个,舞花,从她身上分离出来的泡,昨天到我那里去了。她大概还在哪里活着……我知道,这恐怕是不可能的。但是,我觉得就算只有一块碎片能留存下来也好」

说着说着,仁感觉自己眼中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就快要涌出来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个……大概……就是舞花。我这个家伙,当初明明下定决心与过去一刀两断的,现在却又倒退回去了」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很开心吧?」

一直强忍着的悲伤又被人推了一下,终于忍不住了。

仁的手在不住地颤抖,趁着纸杯还没被捏扁,将杯中的冷饮一饮而尽。最近一直被那些回忆所困扰,明明想完全将其忘记,然而一旦被碰到了痛处,时间总能轻松地退回到过去,将那些记忆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正当他用手背擦拭从嘴角漏出来的可乐时,一杯冰凉的东西被压在了他那发热的脸颊上帮他降温。京香姐将她喝剩下的冰咖啡杯子压在了他的脸上,夏日那爽朗的阳光透过丝绢照在她的背上。

「快喝快喝。虽然不含酒精,总之拼命喝吧」

「虽说是有碎片回来了,但心情很复杂,不能用“开心”之类的一言以蔽之」

想要用冷饮将自己的心情彻底冷却下来,他难得地一口气将冷饮全都装到了胃里,咯吱咯吱地嚼着冰块。又让一直守护他的京香姐担心了,他很难为情地一直啃着冰块。

自从妹妹的身体被魔法侵蚀、会被魔法消去烧掉之后,武原仁开始学着屏住呼吸。从那一刻起,他就一直身处于魔法使与人类的中间地带,这种哪一边都算不上。

而作为青梅竹马的她,则一直守护着他。

「我没事的。就是要在这种时候,为了转换心情,才会更加好好地完成工作的。」

「喜欢钻牛角尖,这是仁的坏毛病。魔法使就是魔法使。不要总是自讨苦吃地做一些让自己痛苦的决定啊」

他觉得最近好像被谁说过同样的话。到底,是被谁说的来着。

「我没有啊。只是因为这个魔法师与梅洁尔来自相同世界罢了。先暂且不论她是不是拥有正经的情报,但至少要问出圆环世界的现状吧,要是连这个都没问清楚就死了,总归不好吧」

也有必要认真思考一下自己与那个小魔女之间的关系了。梅洁尔与他所走的道路并不相同,几年之后肯定会分道扬镳。对于魔法使而言,想要活出真实的自己,就一定需要魔法。一直陪伴在作为奇迹之天敌的恶鬼身边,这大概是无法实现的。

「你不说我也懂的。就算一直在水底屏住呼吸,我自己也无法变成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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