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在现今的日本,人类与魔法使在许多地方都有交集。
就算是在武原仁的公寓周边,也时常能看到魔法使或是他们展现的奇迹。这是因为文科省管辖的魔导师公馆就盖在离他家公寓走路只要十分钟左右的地方。这个非公开机构被相关人士简称为《公馆(Lodge)》,主要工作是与已知的魔法世界中最大的强权《协会》做往来交涉。日本庇护《协会》旗下的魔法使,换取《协会》提供能够利用在科学上的技术。就算是在仁工作的公馆建筑物中,也常常扬起巨大的魔炎之柱,这或许是因为来自《协会》的异世界之人在里面做什么实验吧。
屋龄二十年的公寓与狭窄的道路之间,有一个只能容纳两辆轿车的停车场。每次仁要去运动的时候,都会在这里把运动鞋的鞋带重新绑好。
只要状况允许,仁每天早上都会尽可能在公馆本馆周围跑步,除了运动之外,顺便巡逻一番。这也是因为仁身为《公馆》的专任官,他的工作就是保护人们免于受到不遵守这个世界法律的异界犯罪者(魔法使)伤害。
时值八月,学校都已经开始放暑假,在早晨时分流流汗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
道路周围的植栽与公园里的茵茵绿叶反射著阳光,好像在发亮一样。一大清早就开始响起的蝉鸣声,让仁觉得体感温度似乎又上升一些。
就在仁终于开始加快速度的时候,虽然才七点钟却早早就在准备开店做生意的花店阿姨对他说道:
「早安啊,你最近经常跑步喔。」
这家店之所以还能继续生存,是因为店铺在通勤上学的时间就已经开门营业了。《公馆》周围的住宅区几乎没有什么人往来经过。这里道路狭窄,视线死角多,而且常常有汽车加速驶过,非常危险。所以行人或是违规停放的车辆都集中在几条安全的马路上,几乎没有任何人知道,其实这是因为人潮的动线受到控制,避免闲杂人等接近《公馆》的原因。
仁鲜少在这附近买东西,事实上,也是最近才有人记住他的模样。
仁在这个有许多公园与坡道的城镇里出生长大,所以就算在下班时间也会随时留意,有没有犯罪魔导师在少有行人往来的城市死角里聚集。只是这条寂寥萧瑟的马路上竖立著注意色狼、减速慢行之类的告示牌,其实也不是个运动的好场所。
从外面看魔导师公馆,只看得见一片青葱翠绿的森林。仁花了十分钟沿著公馆周围跑了一圈,当他从地势最低的正门前方全力冲刺、跑上长长的上坡道后,一阵熟悉的体操音乐在舒爽的早晨天空下从收音机内传出来。一道道音符在野外宽广的空间任意飞扬,窜进他的耳里。
收音机里的体操音乐播完之后,在公园里的孩子们请人在脖子上的纪录卡上盖章。可能是因为上游泳课的关系吧,所有人都晒出一身小麦色。仁想起自己最近已经没有像那样好好晒一晒太阳,便笑咪咪地看著那些连脚跟都晒得黝黑的小学生。
穿过林荫的阳光之下,一个正在尽情享受夏日的黑发少女看到仁,露出微笑。她脚下的凉鞋踩著砂地,优雅地走了过来,衬著肤色更显雪白的连身裙在风中轻轻摇摆。黄色的缎带一摇,少女抬起头用一双麦芽糖色的大眼睛看著仁,露出促狭的眼神。
「竟然跑来这埋伏我,你真是热情呢,老师。」
涌上心头的羞耻心让仁臊得全身发热,同时转过身开始顺著波道往下跑。
「我只是因为跑著跑著听到有音乐,觉得自己一个人回去未免太冷清了而已。」
少女踩著矫健的步伐抓住仁的T恤,那张有如深闺公主般纯真可人的脸庞浮出几滴晶亮的珠汗。
「老师的意思是说,你迫不及待想见我,根本等不及我回去是吧?」
鸦木梅洁儿是名魔法使。
仁细细回想起自己与她之间既不算长也不算短的相处时间──鸦木梅洁儿与武原仁的关系很复杂,仁当上私立御陵甲小学的冒牌老师,遇上在那所学校就读的她。两人成为六年一班的副班导与学生关系,之后又得知梅洁儿是一名刻印魔导师。所谓刻印魔导师,就是在神判中被判处极刑而被贬到这个世界来的囚徒,必须要打倒一百个《协会》的敌人才能获得自由之身。这名年纪幼小的魔女,同样也正在为了从未有人达成的死亡职责而努力奋战。
所以仁不能不负责任地把她撇在一边,必须认真听她所说的每一句话。
「只是一起回去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仁是梅洁儿身边最亲近的大人,但是却救不了她。《公馆》的专任官受命管理刻印魔导师,把他们当成追捕魔法使最适当的猎犬。虽然也有些人像仁一样狠不下心来,不过专任官与刻印魔导师双方,本来应该是使用者与道具的关系。
在这个神清气爽的早晨,心情愉快的小魔女就在他的归途上,近在眼前。
「好吧,毕竟是宝贵的暑假嘛,我就让老师过一个快乐的夏天吧。」
少女就像是迎合仁的视线般挺起柔软的身躯,装模作样地把手放在单薄的胸口上。梅洁儿虽然还只是小学六年级,表情却复杂多变。这或许不仅限于她肩负的命运,也是由于她的兴趣不正常──非常嗜虐──的关系。
「但是老师刚才还想逃跑,我认为必须得好好处罚一番才行。」
梅洁儿用来绑头发的缎带如向日葵般鲜黄。她最近的喜好是拿一些不重要的闲杂小事和仁彼此互相惩罚。说起惩罚的内容,则是一些令人莞尔的事情,例说让仁陪她去买东西之类。也因为如此,才让花店阿姨对仁留下印象。当她打破杯子闯了祸时,也会要求仁提出既痛苦又折辱人的惩罚。仁会命令她先去向一家之主道歉,然后把地板打扫乾净。
所以仁也愿意接受这个已经变成暑假每日例行工作的小小惩罚。
「那要再罚我买花当礼物给你吗?」
「我想要一朵向日葵,要插在花瓶里、摆在流理台喔。」
自《公馆》创设以来的最年幼刻印魔导师──鸦木梅洁儿把纤细的手腕扠在腰间,看起来一脸满足。而仁的房间里也多了不少小魔女的东西。
仁保护梅洁儿与她往来之后,渐渐有了改变。所以虽然明知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现象,仁仍然无法抗拒诱惑,想要看她快乐的表情。在长达两万年的历史当中,从未有任何一位刻印魔导师完成讨伐百人的任务。梅洁儿现在还活著待在他的公寓里,只是因为许多事情发生时,他们的运气稍微好了一点而已。
「对了。我问你,今天起你真的要暂住在我的房间吗?」
「老师已经听京香说过了吧?她从八月七日一直到盂兰盆节都要忙著工作,没有时间回家,所以才叫我到老师家去。」
小魔女毫无戒心地紧靠在仁身旁。仁低下头,看见梅洁儿裸露的纤瘦肩膀,虽然应该早就已经看习惯了,心跳却一时间差点没停下来。仁找了一个理由,认为这是因为在两人相识的春天时节,梅洁儿原本雪白的肌肤现在已经晒成像饼乾般美味可口的颜色。
「这样啊,一个礼拜吗……」
自从上个月梅洁儿离开他又重新回来之后,仁一直不知道该如何从头营造两人之间的距离感。对他们两人来说,刻印魔导师与专任官应该是最正常的关系,但是每每遭逢考验时,这层关系必定都会崩溃;这是因为仁本身就没有把梅洁儿视为罪犯,而是当成一个小孩子对待,禁不起考验也是理所当然的。
仁的目光所到之处,只见梅洁儿从脖颈到柔滑的锁骨都沐浴在清朗的晨光里,脸上挂著纯真无邪的笑容。
「老师,你知道吗?这个世界的雨水是酸性的,所以石蕊试纸沾到就会变红喔。」
小魔女越来越像一名小老师,特地告诉仁一些小常识──这也是只属于梅洁儿自己一个人的暑假小潮流。
「你了解的真多。那你知道种在硷性土壤中的向日葵会变成红色还是蓝色呢?」
梅洁儿的『小老师游戏』就如同是在确认自己所在的处所般,仁每次都会陪著她一起玩。仁认为,和最初刚见面的时候比起来,梅洁儿已经相当适应这个世界了,所以她才想要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身边的人。一定是因为她实际感觉到自己的知识越来越充足,所以心胸宽大的小公主才会化身成「小老师」,想要把学到的一切慷慨地分享给其他人。
梅洁儿目不转睛地观察种在小院子里一处的向日葵。十朵绽放的漂亮向日葵并排在一起,绿茎粗壮。梅洁儿探头观察的黄色花朵如燃烧的太阳,比她的脸还大。
「我从没看过红色或蓝色的向日葵。」
梅洁儿已经不再是那个被抛弃到未知世界(地球)的迷途小孩了,她得意万分地哼哼笑了两声。
「同样身为老师,竟然还想要唬我,老师你还真是奸同鬼蜮呢。罚你再送我一朵向日葵。」
「奸同鬼蜮吗?竟然学了这么艰深的文字啊。嗯,你也是老师吗?」
「还不都是因为老师总是说『师生绝对不可能谈恋爱』,所以我现在才是老师嘛。」
梅洁儿嘀咕著『真
是叫人伤脑筋呢』,大叹一口气。说得好像是因为仁想和她谈恋爱,才拜托她当老师似的。
「这个志愿的理由可绝对不能当著别人的面说出来啊。」
两人之间的距离感越来越模糊。他们共同熬过了艰苦的战斗,但是从两人最初见面的五月开始,仁就一直只是穷于应付接踵而来的状况而已。这段有如夏日蜃楼般的幸福,也改变不了少女还在以刻印魔导师的身分持续著绝望战斗的事实。少女曾经一度因为「不想成为别人的包袱」而离去,而后她又替仁说话,表示「这个世界不是地狱」。仁希望至少能和她两人一起思考,如何完成这段充满艰险的路程。可是这同时也代表,他想要让少女远离修罗之路的做法,终究还是彻底失败了。
两人之间的对话蓦然静止下来,少女开口继续说道:
「老师你知道吗?人类是由细胞组成的,大约五年的时间,全身细胞就会完全换新喔。」
「是这样吗?」
「所以说啦,如果老师五年内一直只吃我做的饭菜,就会变成『由我的料理形成的人』了。全身里外上下都蕴涵著某人的爱,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不是吗?」
少女正经八百的表情真是可爱,让仁继续聆听梅洁儿老师的讲课。
「所以就从今天开始,老师的三餐全都交由我来包办。」
「你说全部,可是开学之后就要吃营养午餐啊。还有,按照你的计画,不只是我而已,就连京香与小绊都会在五年后变成『梅洁儿料理形成的人』喔。」
目前梅洁儿做出来的饭菜会让所有吃下肚的人呼天抢地。虽然这种惩罚实在太猛,但要是梅洁儿能存活五年的话,在这段时间内拚上一条性命一直吃她做的饭菜,也算是男子汉的志气吧。
「要是你能持续五年的话,我倒也可以考虑考虑。」
说完之后仁眨眨眼睛,好像看到什么光彩眩目的事物一样。这是因为少女抬头仰望著他,自信满满地笑了。
「虽然五年有点辛苦,可是不论任何命运,我都一定会克服。」
说完,她就像是吞了一块大冰块似的,暂时屏住清顺的呼吸,握住仁的手。仁感觉到汗湿手心的温暖,一股梅洁儿就在自己身边的真实感莫名充塞胸臆。
「因为我知道自己和老师生活之后,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嘛。人家总是满心期望明天的到来,今后我们两个也要一起做些痛苦的事情,或是一同承受苦难喔。」
这个世界是错误的。在上个月,大魔导师葛兰·阿萨雷曾经这么说过。
尽管如此,仁也必须在这个世界找到救赎。
幸福夏日的幻梦或许已经在此时此刻展开了。
在回家之前,仁怀抱著感谢的心情,在还在准备开张营业的花店买了五朵向日葵。
梅洁儿把鲜艳的黄色花朵抱在怀中,踏著轻盈的脚步登上仁公寓的金属阶梯,往二楼走廊最里面的房间走去。
仓本绊拖著一口大行李箱,形色不安地站在门前。
身为高中生的绊有一头栗色的柔软秀发,每次只要她一活动,蓬软的发尖就会在肩膀附近跃动。眼角有些下垂的双眼非常惹人注目,就算在严肃认真时刻,她的表情仍然散发出些许温婉气息。
「那、那、那个……十崎小姐告诉我,要我来武原先生家叨扰。」
绊与梅洁儿同样都是在今年春天开始在十崎家寄住,两人的处世却是截然不同。
「果然没错啊,怎么可能只有梅洁儿由我来照顾。」
让梅洁儿与绊寄住的十崎家之主──十崎京香,是魔导师公馆的高级官员,同时也是和仁从小一块长大的童年玩伴。
前天晚上,京香拜托仁在她没空回家的这段时间帮忙照顾梅洁儿。
在上个月,相似大系的大魔导师、被称为《近神者》的天才──葛兰·阿萨雷,向地球上的六十亿名恶鬼挑起一场战争。在这场与《近神者》的战斗中,有人性情仇与奇迹般的幸运彼此纠葛,最终以仁等人的胜利落幕。但事后的收尾却要向霞关(注1)的相关政府部会,进行繁杂的说明与协调。这件苦差事谁都不愿意干,但是事务官十崎京香却躲不掉。这是因为《公馆》的战力,也就是仁这些专任官实质上都是由她管理的。(注1: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许多日本行政机关皆设于此地。)
站在人家家门口的情景,似乎让绊觉得非常害臊,她莫名其妙紧张了起来。
「那个……其实我本来想会不会给你添麻烦,可是十崎小姐的房子好大,一个人待著还是会觉得有点可怕!」
绊与身著连身洋装、浑身洋溢出少女风情的梅洁儿相反,尽可能努力不去意识要暂时住在仁家里,只穿著简朴的T恤与牛仔裤。她轻嘿一声,发出有点傻气的娇叱,把放在地上的行李提起来。拖著笨重的大行李,绊的两只手拉得笔直,即将发育成熟的丰满胸脯在双臂之间被夹得变形,胸部的弹力让T恤都稍微撩了起来。
「我拿我拿,让我来拿就好了!」
仁用理性摆脱身为一个男人想要好好欣赏这幅幸福光景的欲望。这种感觉和他与梅洁儿说话时的紧张感有些不同,让他觉得有一点内疚。
「来,请进。」
梅洁儿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老大不客气地走进仁的房间,绷著脸拿出一个画著小猫图案的坐垫给绊。或许是因为上个月离开十崎家之后,被迫在神和家过了一段仆役生活的关系吧,她招待访客的方法也稍微有模有样了起来。仔细注意才发现,身为异世界之人的梅洁儿,已经连日本人的举止言行都学起来了。天真无邪的小魔女正在一点一点地学习这个世界的一切。
所有人围坐在仁公寓客厅里的小茶桌旁,彼此面面相觑。
「现在京香好像非常忙,所以我们也要彼此帮忙,大家好好相处。」
「老师,你这样太随便了!一个高中生在成年男性的房间里过夜,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你打算怎么办?」
梅洁儿老师就像个孩子一样立刻见风转舵,马上变成指导生活规范的老师。
「我觉得一下子就想歪的小梅也是一个糟糕的小学生耶。」
「我想的歪事可没有袢心里想的事那么腥膻。」
「…………哪、哪会腥膻!」
「可是,当电视上的男生和女生开始做些奇怪行为的时候,你就像是看见肉块的狗狗,尾巴摇个不停啊。」
绊那对如夜色般的深蓝色眼眸一直盯著仁看。听著两人的对话,仁知道梅洁儿与绊心里想的男女关系也把自己算了进去,让他头晕目眩起来。他的童年玩伴每天同时照顾这两个人,仁重新感到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快来救我啊,京香姊。」
就在仁大伤脑筋、从口袋里取出香菸纸包时,两个女孩子同时开口:
「老师,这个房间从今天开始禁菸。」
「武原先生,不好意思喔,请别抽菸好吗?」
仁不由自主地说了声对不起,把香菸放回口袋里。无论何时,香菸的紫烟总是陪伴著他,毫无一句怨言──可是看来从今天开始也得和它告别了。
窗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蓝天。夏日的阳咣虽然充满生命力而光彩亮丽,可是却隐约蕴涵著某种物事即将结束的急迫感。
夏季懒洋洋的暖风吹在身上,仁也越发觉得其实这样也不赖。对梅洁儿与绊来说,她们正在享受一个名为暑假的漫长祭典。至少现在让她们尽情解放,摆脱那些如义务般束缚著她们的事情。
「算了,反正是夏天嘛。」
仁看著绊与梅洁儿,蓦然想起自己曾经也有一段时间人际关系很紧张。虽然出了社会之后就淡忘了,可是他觉得自己从前也是这样。夏天真是不可思议的季节,冬春之际不会勾起什么回忆,但是一旦放了暑假,就会让人回想起以前暑假的事情。所以今年的夏日时光一定也和他们兄妹俩漫长的别离相系在一起。
「……呃,不好意思……」
绊一直看著仁默不作声,沉浸在涌上心头的回忆中,就连梅洁儿都露出担忧的眼神注视著他。仁颇感尴尬,搔搔头说道:
「把行李放到里面那间四叠半的房间就好了。」(注2:叠,榻榻米的量词。两叠为一坪大。)
他和妹妹在九年前搬来这间公寓,放在六叠大客厅角落的书桌与书架就是仁的空间,而他现在让梅洁儿与绊暂住的另一个四叠半大的和室,原本是属于武原舞花的,不过她现在已经不在了。
把两位少女接过来住的第一天,在她们整理带过来的行李时,就由仁去采买晚餐要用的材料。
仁一边望著民宅枝叶青翠的植栽,一边把超商的塑胶袋放进脚踏车前方的篮子之后骑上车。他依照绊给的购物纸条买完东西,踩著脚踏板转动补过好几次的轮胎。望著到了五点却还湛蓝的天空,以及附近人家闪亮的屋瓦,仁带著舒爽的心情从车站附近沿著小路回程。
他的夏日回忆中,有许多都是踩著这辆脚踏车所看到的光景,纵使城镇的景色不同以往,一切物换星移,有些地方还是保留著故乡的气味。
仁驱车前往十崎家,心想,要是京香有事回十崎家拿行李,他可以顺道帮忙──夏日的阳光让玄关的植栽长得有些过高,或许因为工作已经结束了吧,玄关处没有人在。
仁已经完全准备好迎接同居生活。他买了许多书苦读,自认为已经能够了解青春期女孩子的复杂心情,顺便也当作第二学期经营班级的参考。
「我回来了!」
仁一打开玄关大门,看见客厅里梅洁儿端正地跪坐在坐垫上。
────相对无言。
教育书籍里面没有写到,当小孩子以愤怒与失望交织的眼神仰望自己时,大人应该如何应对。看到女儿默默从洗衣机里拿出自己的内裤与袜子的老爸,大概就是现在这种心情吧。
「我说啊,见人打声招呼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喔。有人道早安的时候,就要回答早安;有人说我回来了,就要回答你回来啦;有人说谢谢,就要回答不客气。」
仁拎著购物袋走近梅洁儿,她便伸手拍了拍榻榻米,好像命令仁也坐下似的。
「老师,这是什么?」
原本放在书架上的教育书籍堆得高高的,简直就像妈妈打扫儿子房间时翻出来的黄色书刊一样。
「你问这是什么……就是教育书籍啊。」
「如果老师想更了解我,与其去看书,应该多和我说说话、和我亲热亲热啊。」
「亲热亲热不好吧。」
「老师不觉得羞耻吗?竟然想拿这种书来满足自己。这什么《如何与青春期的孩子相处》?《如何帮助孩子度过青春期》?《青春期的身心发展》?老师喜欢青春期到这种地步吗?你这个变态!」
这些书都是给有孩子的父母看的教育用书,就因为梅洁儿红著脸蛋一边发脾气一边拍打书皮封面,搞得像是什么不堪入目的书籍一样。
「不是这样!这些书都是专门写给想多了解小孩子的大人看,绝不是什么下流刊物。」
「了解小孩子的事情想做什么?还画了这么多红线、贴上这么多标签,老师还真是纠缠不休耶。想要死缠烂打地欺凌别人吗?还是想被别人欺凌?」
梅洁儿的眼眸深处开始流露陶醉的神色,绽放出如糖果般甜美的淫荡异彩。每当欺负人的时候,这个性情嗜虐的少女最能绽放出充满活力的生命光辉。
「我可不会纠缠不休喔。」
梅洁儿嘴上应了声「是这样吗?」,把身子探出来。没有晒黑的雪白肌肤从连身裙的低襟之下裸露出来,一瞬即逝。淡桃色的双唇发出轻声低笑。仁感到背脊一阵鸡皮疙瘩,彷佛太阳光滴溜溜地窜入神经般,顿时忘了炎热暑气。
就在此时,仓本绊拉开纸门,从里边的房间走出来。她好像把仁晾的衣物收好还帮他叠起来了。
「柜子抽屉里的这个小地方摆袜子没错吧?」
身为高中生的她就像是个新婚小妻子,以青涩的动作伸手把客厅柜子的最上层抽屉──
「不,那里是那个……那些给我来收就好!!」
「……咦?啊,这个是…………」
绊拉开柜子抽屉的手停了下来,只见她的脸越来越红。
「绊!立即扣押!!」
梅洁儿吊起那双有如猎人般的双眼,站了起来。
「短短两个小时,找到的A书就堆得像山一样高。老师究竟想怎样!」
说完,一本写真周刊杂志重重地放在那堆教育书籍最上方。连绊也来加入跪坐反省好伙伴的圈子里,仁的体感温度一口气下降五度,根本不需要开冷气了。
「身为男人,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那本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写真杂志根本不是黄色书刊,一个将近十年前还颇有名气的过气偶像,身穿泳装在封面上摆著姿势──仁看到高中时期曾经喜欢的偶像脱了的推销文字,忍不住吸引就买了下来,岂知会演变成这种情况。最关键的封合内页还没剪开,看得出来仁对偶像还有百般留恋,更让人觉得目不忍睹。此时那打从深处开始逐渐粉碎的事物是什么呢?是男性的威严。
小魔女用手托腮,叹了好大一口气,然后站起来说道:
「老师对许多事情都不了解,就由我亲自来教教你。可要感谢我喔。」
仁从童年玩伴那儿接来两位娇客,照理说这个家的主人应该是他,可是为什么感觉如坐针毡呢?
「人家是老师,所以从今天开始在这间教室里就是我最大了。」
「你是不是误会学校教室或是老师的意思了?我可是有义务要指导你们的生活态度……啊,小绊,不可以把封合内页拆开。」
插图004
「老师,其实本来应该把你叫去惩罚室(学生指导室)喔。」
梅洁儿心中对老师的印象完全扭曲了,而让她产生这种印象的,似乎就是每当小魔女在教室里惹事生非,就把她叫去学生指导室的仁,仁觉得自己就好像收到第一学期冒牌老师生活的成绩通知单一样。梅洁儿马上就摆出老师的架子,绕著仁在他身边踱步。她打著赤脚,发出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一点都没个女教师的样子。
「既然在一个房间里有三个人,如果没有其中一人出来当王,支配践踏其他两个人的话,肯定就会像老师上课时一样闹得乱七八糟。」
天真烂漫的少女像高高在上的女王似地眯起眼睛,露出嗜虐的目光,傲然睥睨自己的领土。
「你等等,这里可是我家。怎么你一副『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模样?」
绊不知何时已经拆开封页,翻阅著内里的写真页。她看著如母豹般趴伏在地上的女性照片,傻乎乎的脸上流露出慈母般的微笑。
「绊,赢过照片你觉得很得意吗?」
「咦?我有听见啊。刚才在说大家要像一家人一样好好相处对吧。」
脱节到这种地步,仁觉得简直太了不起了。
仓本绊与武原仁的关系很复杂,一言难尽。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绊还只是个很普通的女高中生,甚至不知道魔法的存在。
对她来说,仁是在父亲粉身碎骨的同时出现的人物,第一印象一定非常糟糕吧。
绊生长在只有父亲的单亲家庭,在失去父亲这位家中最大的支柱之后,她便借住在十崎家里。仁到现在还记得,当初绊曾经痛责他与梅洁儿之间的关系异常。
仁不清楚绊是几时知道自己是六十年前已失落的魔法再演大系魔法使;再演大系会让魔法使将历史视为一本书,魔法使演绎书中记载的往事,把这种演绎行为当成《索引》就可以改写历史。就是因为这种魔法如此强大,所以绊才会遭到恶人的觊觎。而把事件幕后的藏镜人──绊的父亲仓本慈雄杀死的,是仁。
「我觉得要是能在窗子这边挂上风铃,感觉应该会变得凉快些。」
穿上围裙的仓本绊一边在厨房的小餐具柜前挑选盘子一边说道。第一天的晚餐不一会儿就准备好了。她的料理手法乾净俐落,别说帮忙了,甚至让人不晓得该不该上前靠近。
「真不愧是小绊。手艺好到这种程度,光是看著就觉得很有趣了。」
「真是不好意思,请别这么说了。」
仁忍不住望著绊在流理台冲洗砧板的背影出神。无论是隔著一件牛仔裤也清楚可辨的浑圆臀部,或是从纤腰到胸脯的紧致曲线,全都教人百看不厌。落日较迟的黄昏以豪奢的赤红染遍整个房间,水龙头的流水声、锅子里冒出热气的声音、远方传来的蝉鸣,一切的一切都令人心满意足。
「老师,你盯著绊的屁股看太久了。」
「才没有!老师我……只是沉浸在这个舒服的夏日黄昏当中……」
「是啊,小梅。武原先生才不是那种人呢。」
其实仁刚才真的稍微看了几眼,绊这样无条件地相信他,让他因为罪恶感而感到心痛。
「说起来,小绊最初到京香家时,也是做了菜以后才和大家打成一片的嘛。」
绊把围裙脱下来,挂上贴在冰箱的磁铁挂钩上,回到客厅的小茶桌旁。
「那个……我的脑筋不太灵光,运动也很逊,只有做菜稍微有点自信……如果在自己亲手做的饭菜面前,我就能比较有自信地说话,好像觉得自己可以放心地待在这里。有时候不是会有这种感觉吗?」
今天两人搬过来的第一天晚餐是凉面、浮在汤里的水饺,还有盛装在小玻璃容器里的生菜沙拉。与十崎家的下凹式暖炉桌相比,武原家的小茶桌小了些,所以菜色数量也比较少。
「好像的确有呢。」
仁试著回想自己和绊年纪相仿的时期。
「这样一想,绊还真了不起呢。我读高中时,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自傲的优点。」
「明天从十崎小姐家里借一些餐具过来吧。看来餐具果然还是得用些像样的比较好。」
绊觉得很害羞。她说得没错,拿百圆均一价买的小汤盘来盛凉面,就像堆小山一样,看起来实在寒酸。
「绊这个人就像蒲公英还是某种花似的,轻飘飘地飞过来,才刚生根稳固之后接著马上就开出鲜艳的
花朵吸引人。」
梅洁儿把装著洋菜冻的盘子依照人数一一摆在桌上,咚咚作响,像在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般。
这张小茶桌原本是仁与食量不大的妹妹两人吃饭时所用,现在被摆得很满。
「小梅真是不可爱~~」
相信在绊刚到十崎家时,也曾经摸索要如何稳定安身吧。她会默默地稳稳落地生根,把安身之地变成一个任何人都能安逸生活的处所。
「别拿高姿态看我!我可是老师喔。」
说著,女教师梅洁儿又开始今天不晓得第几堂的课程。
「梅洁儿老师要告诉老师与绊一件很有益处的事情。」
小老师很享受聚集在她身上的目光,说道:
「如果觉得洋菜冻吃起来很无味,加进碎海苔就可以了。」
这似乎是梅洁儿在十崎家饮食生活中发现的小诀窍。为什么小孩子总会以为自己发现的事物是前无古人的创举呢?
「真了不起耶~蜜豆和果子店里卖的洋菜冻也像你说得那样耶。」
绊觉得非常佩服。
要是在这里生活长达三个月的话,就算是来自异世界的人确实也会逐渐沾染上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气息。而且绊似乎也渐渐对这个小公主造成些许微妙的影响。仁心想,希望他在学校教导的事情对梅洁儿的内在有所帮助。
「怎么了?为什么连老师都是一副高兴的模样?」
在仁含著笑意的眼神注视下,梅洁儿老师不高兴地噘起小嘴。
†
放下冒牌教师的头衔,武原仁的正职是专任官。就算是在草木与天地都充满旺盛生命力的夏天,他的现实生活依然还是冷冰冰的。
他所属的魔导师公馆正处在一种很不乐观的状况下。上个月与《近神者》葛兰·阿萨雷激战留下的伤口引起严重发炎,正逐渐化脓。在十崎京香等人的行政层面上、事后处理以及向各界解释说明的工作堆积如山;而在仁等人的现场实务层面上,他们管理的六百名刻印导师当中有二百一十九名、超过三分之一的人数在这场战斗中丧命,结果造成取缔犯罪魔导师时人力不足的后遗症。
〈武原君,昨天电视上有说,洋菜冻好像能清理大肠,对治疗便秘非常有效喔。〉
武原仁在一间粉刷成一片白色的小房间里,独自听著从扬声器传来的声音。在这个与武原家客厅同样大约六叠大的房间里,孤零零地摆著一张与仁的床铺一样大小的平台。一具被剥光衣物的全裸尸首躺在铺有白布的台子上。这块布是重复使用的,所以血迹或其他体液的染渍洗也洗不掉,上面还残留著几点红褐色与黄色的污斑。仁今天是代替因为官僚工作而不克到场的京香,前来检视《公馆》回收的魔法使尸体。
「身为一名医生,别相信电视上的健康节目啦;或者应该说,不要在吃午餐前看著尸体说什么大小肠的事。」
这具尸体名叫火西阿瑟,是一个有点大肚腩、肤色苍白的中年男子。那张有如在恶梦中冻结的死相鼻梁高挺、脸部线条深邃、眉毛浓密,如果什么都不知道而在路上碰到他的话,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南美洲人吧。在他的背上也和梅洁儿一样,刻有遭到神判判处极刑的罪人刻印。尸首像是遭到猛兽攻击似的,全身到处是咬伤,连喉结都被咬破,露出吸菸太多而变黑的气管。
「从这个伤口来看,是神和干的吗?是否有报告提到他死亡时有没有魔法构造体出现?」
这个好像被野兽群咬啮撕裂的伤口是《魔兽师(Amon)》神和瑞希的手法,她与仁一样都是专任官。刻印魔导师都必定受到专任官的管理,当他们有犯罪行为时,就由管理的专任官负起责任处分掉──意思就是遭到抹杀,然后送进仁此时所在的验尸房里。
〈没有耶。不过野狼先生们这次没有完全把肠子扯出来,我想说不定还有可能冒出什么东西来。〉
这道从扬声器中传出的声音就像小孩子似的有些大舌头。织田笑美理是《公馆(Lodge)》中占多数的纯恶鬼职员之一,她是一名优秀的医师,仁等人常常受她的照顾。
「他在管理设施中的交友关系如何?」
〈我这里的资料没有记载呢。〉
魔导师公馆的停尸间从战前就没有进行接电工程,也没有冷气。过了一晚之后取出的尸体很快就开始散发出强烈的恶臭。仁用手指轻拍气体开始累积的尸首腹部,声音听起来很轻。
「腐败的速度很快,或许就在里面。」
〈怎么又来了?这样大事不妙吧,已经是这礼拜第三具了耶。〉
根据那些魔法使的说法,好像只有以一般死刑还不足以惩其罪行的重罪犯才会被贬为刻印魔导师的。所以除了像梅洁儿这种例外会令人怀疑她遭贬的理由,刻印魔导师大多都是危险人物。比方这个火西阿瑟,他原本是精灵大系中赫赫有名的大农园经营者。听说他为了想办法让劳工工作效率提升,结果把工人的家人齐胸埋进田里。要是劳工绩效不佳,就会派人如割草般地用镰刀把头颅割下来以示惩罚。
许多像他这样可怕的危险人物正在用魔法暗自彼此互通有无。在《公馆》的历史上,刻印魔导师之间频繁进行横向联系,就是暴动或是破坏行动的前兆。警戒水平是二(危险),所有专任官都有义务佩带武装,接下来也只剩下最糟糕的状况(备战状态)了。
「半数的刻印魔导师在三年内就会丧命,而且要是冷静想一想,前阵子的那两百人,一般来说任谁都会心生恐惧。该怎么说呢,或许已经到内部出乱子的时期了吧。」
仁很不希望梅洁儿靠近现在的公馆。虽然这样可能又会惹她生气,可是个人情报外泄的内斗残杀通常都很凄惨。仁已经委请公馆的职员在他外出不在时帮忙监视他的公寓,他认为至少让梅洁儿在暑假期间稍微放松一下也不过分。
〈这么说来,博士之前也说过,神圣骑士团已经在实战中导入把施展魔法的流程全部机械化的圣骑士。这根本就是前有狼、后有虎嘛!唉呦,结果我们这里真的是殉职机率比其他部门高两位数啊!〉
上任才第二年,还没看过有人殉职的织田笑美理似乎在扬声器的彼端一头趴倒了,传来一声头槌撞上键盘的闷响。
「你用不著担心。会死的只有专任官与负责统管的事务官而已啦。职员与魔导师没有直接接触,所以不会被他们记住姓名与长相的。」
笑美理可能是想到仁的妹妹在五年半前殉职吧,沉声说道:
〈…………对不起,我讲话太不经大脑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那样也算是她本人的期望吧。」
狭窄验尸房的隔壁是一间更狭小的观测室,隔著一面嵌死的窗子可以看到验尸房。魔导师公馆四周被重重森林包围,公馆土地又有引水进入,所以蚊蚋很多,夏天的时候到处都点著蚊香,因此所有玻璃窗的窗缘都变成淡褐色了。
检验方法并不是用魔法消除把所有观测到的魔法在一瞬间破坏掉,而是利用魔法消除效果会随著时间逐渐累积的性质。首先用装设在验尸台里的X光相机进行摄影,把照片在电脑萤幕上播放出来,然后由身为恶鬼的医师笑美理在另一间房间观测一段时间。这时候如果尸体中产生魔法消除反应,像仁这种能够观测奇迹的人类看得见的话,就代表尸体内部有魔法残留。因为《公馆》会严格检查刻印魔导师是否持有纸张或是光碟之类的纪录媒体,他们为了要钻漏洞,便把记忆魔术或是魔法生物埋入体内。这种利用魔法使引以为傲的魔法超越恶鬼的主意,好像会刺激这些异世界之人的尊严。
〈发出讯号之后以零点一秒进行观测喔。Let、s看光光。〉
──哔。
警示声发出的瞬间,躺在验尸台的尸体腹部发出橘色的火炎,持续时间正好是短短的零点一秒。被恶鬼的消除能力破坏的魔法以发光的形式喷散出来,但是破坏魔法的当事者自己看不见。
「确认有魔炎产生,Bingo。」
埋设在人体内的魔术对魔法消除具有某种程度的抵抗力。在短时间之内,就算暴露在魔法消除效果之中,真正重要的核心部分还是会遗留下来。这是因为如果魔法使走在全是恶鬼的街道上这段时间,记忆魔术遭到破坏的话可就失去意义了。
扬声器的另一头又发出织田笑美理扑倒在桌上,桌面物品惨遭波及的声响。
〈刻印魔导师先生小姐的人数果然太多了啦!难道真的要开战了吗?〉
从上空俯瞰,魔导师公馆本馆的形状为ㄇ字形。与玄关大厅相邻的几个房间是共用空间,从共用空间延伸出来的东西两栋楼,各自是日本政府与魔法使势力《协会》的不可侵犯领土。从明治时期设计公馆时,就已经清楚意识到要让双方异族分栖。而两翼之间怀抱的中庭,原本希望能够成为双方的解放区,当作彼此交流的园地。然而时至平成的今日,这座中庭已经完全荒芜,要不是有志工自愿整理,早就已经变成杂草与昆虫的王国了。
「织田小姐真是可爱呢。」
在大大的遮阳伞之下,
一名女子坐在漆成白色的椅子上。那人的身姿柔弱朦胧,彷佛随时都会消融在阳光下。深蓝色围裙洋装的长袖紧紧裹住肌肤,有如在强调她线条纤细曼妙的手臂,下身的裙子则是轻柔的长裙。午后的气温有三十二度,曝晒在盛夏的热辣阳光中,略施脂粉的额头上却连一点汗珠都没有。这名女子是《荆棘姬》欧尔嘉·杰曼,她是一名魔法使,也是唯一一个喜爱这个绿草气息浓郁的交流中庭的魔法使。
「这六十年来战争一直都在持续,从来没有休战过,何来开战之说呢?」
微微眯起那对给人感觉红颜薄命的柔弱眼睛的《荆棘姬》欧尔嘉,是《公馆》特约魔法学者沟吕木京也的助手。
她在足足有三个网球场大的辽阔中庭立著一顶遮阳伞,享用红茶、烹烤司康饼。雅致的圆桌上插著三根吃蛋糕用的银叉,银叉刺的不是甜点,而是自我再生型的魔法构造体,形状像是一只长著昆虫翅膀的黑色老鼠──魔法生物正遭到磔刑对待。
「这就是藏在火西阿瑟肚子里的玩意儿吗?在记忆魔术上装翅膀,还真豪华啊。」
「我剖开他的肚子,看过这东西的情报了。可是实在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才好……」
虽然欧尔嘉说话的声音很小,像是缺乏自信。可是要从不知道读取方式的记忆魔术中强制取出情报内容,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而这位功力高强的魔导师就在《公馆》,以专任官的身分做事。
欧尔嘉从篮子里满满的司康饼中取出一块嚼著吃了起来,看起来似乎觉得不太好吃。一想到桌上蠢动的魔法生物不久前还放在死人尸首的肚子里,仁就觉得不太有食欲。
「这个魔法构造体的内容是什么?」
「有一个证人自称带著与之前葛兰事件有关的重要情报,从圆环世界到《地狱》来了。这里面有关于她的名字、长相、属于圆环世界的魔导师,还有她为何来到《地狱》的一切原委。」
「等等,我可没听说什么证人的事情啊!?」
「这是机密事项,我是之前从博士那里听说的。一名叫做阿拉克涅的年轻女魔法使的确已经来到《地狱》了。」
「我们可不会把什么情报告诉刻印魔导师!?到底是从哪里泄漏出去的?他们的消息怎么会比我们还灵通?」
仁不禁站起身来。这只奇形怪状的老鼠,可能是由宣名大系之类魔法所构筑的高阶魔法构造体,还在遮阳伞的阴影下搔抓著桌面。
「到处都会泄漏……无论如何,反正我们(魔导师公馆)的工作就是把这桩秘密的核心人物处理掉,让这项情报失去意义。」
这件事也是葛兰事件造成的余波荡漾。胡乱使用刻印魔导师造成了重大损失,为了厘清谁该为此负起责任而展开调查,但是却毫无进展。企图杀害仓本绊的罪行也一样。而在第一线与事件有关的《百手巨人(Hecatoncheir)》与《无双剑》赛拉·巴勒德全都行踪不明,不知去向。
「那个人的证词有没有可能让责任全盘厘清?」
「葛兰战争可是有圆环大系的最高位魔导师《九位》牵连在内喔。对于掌管一千魔法世界的最高权力者《三十六宫》其中之一,我们是动不了她的。」
《三十六宫》同时也是三十六个魔法世界的领袖。对于支配一个世界的首脑人物,若问仁等人能奈何得了这些人吗?就连他们自己也说不上来。
欧尔嘉绿色的眼眸游移,流露出完全放弃的眼神。
「就算想要把那个人拿来当钓饵,可是阿拉克涅这个大名我以前也没听过,我很怀疑能钓得上什么大鱼。」
话虽如此,那位名叫阿拉克涅的魔女是来自鸦木梅洁儿的故乡──圆环世界。虽然明知应该避免,可是对仁来说还是会忍不住移情于她。
「她要是单纯出自正义感才供出情报的话,那真是太可怜了。秘密已经在凶恶罪犯之间流传,她随时可能会被暗算。不但如此,就连应该要保护她的《公馆》都把她当成吸引刺客前来的诱饵啊。」
欧尔嘉是土生土长的魔法世界人,她只是以嘶哑而无力的声音静静说道:
「魔法使是不可能为了《地狱》赌上一条性命的。这只是那个叫做阿拉克涅的魔法使自己做出的决定,请你别误会了。」
在这个连蝉鸣声听起来都如同音乐般悦耳的绿色庭院里,欧尔嘉取过杯子开始泡可可亚,不晓得是给谁喝的。
「对魔法使来说,《公馆》只是耸立在粪堆里的一团大到让人不敢置信的粪便而已,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意义了。」
她一边搅拌溶在少量热水中的深褐色可可亚粉,一边露出高雅的微笑。《荆棘姬》欧尔嘉·杰曼是一个很有耐力的人,甚至能够忍受和她口中所说的「粪便」一起谈笑风生。
「梅洁儿小妹妹真的好了不起,一团会说话的粪便对她伸出手,她竟然还能握手回应,这种事一般人可做不来呢。」
就算头上撑著遮阳伞,伞下的盛夏阳光还是非常晒人,几乎快要让人热到倒地了。魔法火球就像捕蚊灯一样,把广场上的蚊虫吸引过去然后烧死,啪啪的声响传进仁耳中。
「我不会有什么期待,就只是工作上的往来而已。」
「非常好!请你千万别忘了这件事。」
《荆棘姬》欧尔嘉戴著白色手套的右手反手握住银汤匙,用力往那只藏在已死刻印魔导师腹部里的虫翅老鼠(魔法生物)脑袋上挥下。随著一声切断血肉的闷响,小老鼠的头部被切断,滚到一旁。黑色鼠头一边颤抖著鼻尖上伸出的白色鼠须,开始唱出一段低级的歌谣。
〈赐予恶鬼毁灭!赐予恶鬼毁灭!为了魔法使的圣战!吾等当继承英雄葛兰之遗志!〉
这群刻印魔导师走在极刑的修罗之路上,将来都会死在自己蔑称为《地狱》的世界里。他们赤裸裸的恶意,响遍这个原本希望双方能够彼此交流往来的庭院里。
欧尔嘉又把第二支、第三支汤匙插在桌上。原本刺著老鼠的磔刑叉子弹起来落在茵茵绿草上,魔法生物被切断的四肢不断挣扎,发出沙沙声响。
〈赐予恶鬼毁灭!赐予恶鬼毁灭!夺回奇迹王者的尊严,吾等当让地狱服从于真主!〉
因为会破坏魔法的恶鬼人口增加,使得那些成为神话原型之人被迫退下历史舞台。这股憎恨不只属于已死的《近神者》,更是他们对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感受。
〈把恶梦归还给恶鬼!把恶梦归还给恶鬼!吾等所流之血,就让恶鬼以百倍的鲜血来偿还!〉
那些因为英雄葛兰而摆脱颓丧、重获希望的魔法使,想依循这样的模式把战斗继承下去。对任何人来说,仁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都与众人的希望相去甚远。
「真是可爱。」
《荆棘姬》欧尔嘉用汤匙把老鼠的残肢舀起,放入还没做好的可可亚。第一匙舀起头部、第二匙舀起粉红色血肉、还在微微颤动的右前脚。就在仁因为这深不见底的仇恨而脑筋一片麻痹、尚未恢复过来时,她把汤匙切开的老鼠碎块当成有些活泼的方糖,一一倒进可可亚里面。
南风轻抚欧尔嘉的秀发,她一边搅拌著黄褐色的浓稠可可亚,嫣然一笑道:
「武原先生,要不要来杯可可亚?」
仁接过那杯颜色就像用牛奶稀释过的粪水、还有怪异老鼠浮在里面的玩意儿。眼前这杯东西就像把这个世界的惨状画成讽刺画似的,人类根本不可能入口。《荆棘姬》娇怯不定的眼眸深处直打量著仁。
「整个世界就像是一只不论煎煮炒炸都不能吃的魔法老鼠在粪海里浮沉。换作是你们,会怎么做呢?」
──专任官武原仁虽然可以看见魔法,但他并不是魔法使,身上没有一丝奇迹之力。他只是个具有返祖现象、能够中断魔法消除能力的真恶鬼(True demon)而已。
所以当他重新发动先前中止的魔法消除能力时,视觉所观测到的可可亚里面已经再也看不见魔法生物的踪迹。一切都化作魔炎消失无踪,只剩下一杯没有奇迹也没有魔法的普通茶褐色甘甜饮料。
「他们要起事的话,我就把他们烧毁──不管来几次都一样。」
纵使要堆起尸山血河,纵使采用的手段不见容于世,魔导师公馆绝不退缩。
「…………人家都泡好了,你不喝吗?」
「对了,你把那只老鼠从尸体肚子里拿出来之后有洗过吗?」
「………………………………你说呢?」
†
怀著终将爆发的炸弹,夏日的时光缓缓流逝。
距离魔导师公馆没多远有一栋两层楼公寓,夕阳正照在二楼最深处房间的门扉上。这里就是分隔武原仁的冷酷现实生活与绚烂夏日幻梦的分界线。
武原家外夹著细长名条的门牌上没有名字。仁实在忍不了,每次看到武原舞花的名字,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许多回忆,所以在办完三回忌的法事之后就拿掉了。可是就算知道家里没有人,如今他回到家里的时候还是会说一声「我回来了」。
仁站在廉价合板所打造的大门前调整呼吸,
彷佛像是要潜入深水一般,做好心理准备迎接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然后伸手握住门把──
「对了,我已经不用再这么做了啊。」
玄关没有人,反射的阳光与昏黑的阴影形成一种均匀的调和。梅洁儿可能是跑去哪里玩了吧。这种空荡荡的感觉宁静安详,很有夏日风情。
仁感觉到有某种气息,直接穿著鞋子走进家里。他一边静悄悄地往前走,一边把挂在休闲长裤背后的匕首拔出来,用力拉开浴室脱衣间的拉门。
「哇、哇、哇、哇!!」
在脱衣间里,仓本绊正要把牛仔裤拉到丰腴的大腿处。
绊穿著有点紧身的粉红色T恤,显露出身体曲线。因为她弯腰前倾,使得T恤布料皱起来,更突显出那对高高撑起布料的饱满胸部。包裹在内裤之下的纯洁臀部曲线毕露,让人想移开目光都不行。
绊的脸红得如同章鱼,双眼圆睁,慌慌张张地把牛仔裤拉回腰间。
「因为实在太热了,我刚借用浴室淋浴…………」
「该道歉的是我!」
仁若无其事地把藏在手上的匕首插回去。他的脸上一片燥热,大概也和绊一样红吧。
暖呼呼的水滴从湿淋淋的头发落到脖子上,顺著左右两边锁骨之间滚进胸口。绊害臊不已地垂下目光,用两只手撩起后发。
「啊,对喔。我站在这里的话,你也不方便吧。」
「啊。」
绊突然发出的声音让仁回过头来,脸颊稍微泛著晕红的绊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你工作辛苦了。」
「谢谢。小绊来了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这句话就是出自真心了。如果过来暂住的只有梅洁儿一个,每天摆出各式小魔女的创意料理,仁心里固然是高兴,但终究很可能会吃坏身体。
「啊哈哈…………十崎小姐也对我讲过一样的话。」
「这样啊。」
但是绊却像是个警告学生的女教师般,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竖起食指──武原家里的老师还真不少。
「不过我可是鼓励小梅做料理喔。之前小梅曾经推我一把,告诉我要依照自己的意愿行动,所以我才有勇气挑战。所以说,我也会无条件地为小梅充满挑战精神的料理加油打气!」
绊把竖起的食指放在唇上,好像要仁保守秘密般。她虽然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然而款款轻颤的长长睫毛引起仁心里一阵焦急,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忽略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不论是任何事情,果然还是自己喜欢才开始著手才比较愉快呢。」
「我会努力让你喜欢我的。」
仁忽然脱口说出这句话,让绊倒吸一口气。她的模样、脸庞、身姿、湿答答的头发与肌肤,全都瞬间深深烙印在仁的视网膜里。
「不,我的意思只是说不要惹你讨厌而已。我真的很没用啊。我到外头去一下。」
仁的心脏怦怦乱跳,好像快要炸开了。或许是因为他发觉自己与绊两人正独处在密闭空间里的缘故吧。
他走出脱衣间,想让头脑好好冷静下来。就在此时,公寓大门突然打开,好像仁的想法变成念力把门打开一样。
梅洁儿就站在门口。
门口玄关有小学生,浴室脱衣间里则有女高中生,站在中间的大人究竟还能做什么呢?
「老师,你在做什么?」
「…………家庭访问。」
「老师不但特地跑到自己家里来家庭访问,而且连鞋子都没脱。」
「这、这是为什么呢?」
梅洁儿脱下凉鞋,大跨步地朝仁的胸口走近。然后她看都没看仁一眼,用力把脱衣间的门甩开。
明明真的没做什么亏心事,现场气氛却为之冻结。一秒、二秒、三秒。
仁放弃挣扎转头一看,绊没有在脱衣间里。梅洁儿想都没想,踩著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走进湿淋淋的浴室。
「放在那里的束腰带是绊的吧。」
一条有著银色大腰扣的可爱腰带还留在脱衣间的洗衣机上。
「…………那、那是吗?」
仁心想,这该不会就是修罗场吧。
「老师没有看见绊吗?」
小魔女眼角扬起的弧度就像看见小鸟的猫,已经转换成猎人的神色。仁的脚步不自觉地移动,彷佛是要用身子挡住浴室门口。梅洁儿娇小的身躯从他身旁窜过,穿到后面去。
「你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少女拉开折叠式拉门,探头往浴室里面瞧。浴桶的盖子盖上,没有看到绊的人影。
──浴桶的盖子盖上,没有看到绊的人影。
就在仁心里暗叫应该不会吧,一股颤栗爬上背脊时。浴桶里的水啪啪地轻微摇晃起来。盖子没有完全盖住浴桶,就连摆放的位置都斜向一边,地砖上莫名其妙地都是水。
仁太惊讶了,这根本是不折不扣的自掘坟墓,夸张的程度简直达到世界级水准。或许是因为他们恰巧正在聊著如何感谢梅洁儿,所以绊也觉得心里有鬼吧。无论如何,绊这个仁心宅厚的大好人为了他,拚著一条命跳进放满水的浴桶里,仁不可以把她当成小丑取笑…………应该吧。
「不是啦,是那个…………对了!小绊今晚好像出门去了,我们要不要来做一份能够大大吓她一跳的晚餐?」
水面上波地一声冒出气泡来。
「我觉得老师与绊两个人一点都不匹配。一个有情有义的老好人与一个脑袋不灵光的老好人,两个就算凑在一起,也只是快快乐乐地去死而已,根本没办法生存下去嘛。」
心高气傲的小公主总是非常认真,所以要是稍微不小心,有时候会被她狠狠戳到痛处。
「在外人来看,不经过大脑就先行动的人,看起来确实脑筋不灵光。但就是有那些人做出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这个世界现在才变得这么进步不是吗?」
「老师现在就和湿透的小狗狗一样可爱,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小魔女执起仁的手轻轻送到樱唇边,然后用洁白的贝齿在他的食指上用力一咬。折磨仁的嗜虐喜悦,以及仁对她说谎的冰冷怒意,让梅洁儿的眼眸流露出心旌荡漾的眼神。事情百分之百已经败露了。
…………波。
心地善良的女孩还在浴桶里继续奋斗,象徵生命的气泡在浴桶的水面上破裂。仁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头脑一片空白,但他仍然拚命思考必须要告诉小魔女的事。不论是谁,总有一番心意落得一场空的时候。
「那、那个,我有一件事要说…………」
仓本绊或许真的很愚拙,但不是如同小孩子不懂世事一般的蠢笨。她的愚拙就像是个可悲的小丑,对他人的关怀与善良以错误的方式发酵。
……波噜波噜波噜波噜波噜波噜波噜波噜波噜波噜波噜波噜、咚、磅、波噜、磅!磅!波噜波噜────
「呜哇!哇!没事吧,小绊?可以出来了,振作啊!」
到最后,直到绊拿开浴桶的盖子之前,她将近苦撑了两分钟。
事后,从自己跳进去的坟墓中生还的湿答答女高中生,以及拉她出来时被水泼到、同样全身湿透的冒牌老师两人并肩跪坐在脱衣间里。
「你们想说的话我已经了解,也能接受。如果是绊,的确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可是呢,人家觉得不满足。你应该明白吧,老师?」
仁觉得梅洁儿真的很冷静地听他们解释了,亏她还只是个小学六年级生而已。他无意间伤了梅洁儿的心,所以说什么都得向她赔罪才行。
「我知道了…………不管要怎么处罚我,我都愿意接受。」
「────!」
跪坐在地上的仁听到头顶上传来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他抬头一看,只见梅洁儿全身肌肤晕红。天真稚嫩的魔女用沉静,但因为愉悦而颤抖的声音轻声说道:
「老师……你再说一遍。」
让人高姿态地这样要求,仁羞得整张脸都烧起来了。可是他现在这个立场实在难以违逆,双拳因为莫名的耻辱感而发抖。
「………………不管要怎么处罚……我都接受。」
少女感动得难以自已,眼中闪动著泪光。她的视线游移不定,心绪好像在尚未平息的怒气与喜悦之间来回纠葛。甚至还把手放在胸前,用指甲在自己的手背上按压,确认这是现实而不是在作梦。然后小魔女似乎在激昂与冷静之间找到了平衡点,带著隐隐透露出嗜虐心的表情,在嘴角泛起微笑。梅洁儿的连身裙在仁的鼻尖略过,布料的气味迎面袭来;而她俯视跪坐在地的仁,带著淫靡气氛的阴影落在她的脸庞上。两者之间的温度差让仁的背上寒毛直竖。
「可是这个家的风纪不正,让梅洁儿老师觉得非常伤心。老师还有绊都要好好反省,下次就要送去惩罚室(学生指导室)了喔!」
梅洁儿把整个公寓房间看了个遍,像是在物色指导室计画的预定地般。仁想著教育工作是理解心、热情与耐心,该如何做才能把这些连他自己都还没达成的目标告诉梅洁儿老师?他沉入思考的泥淖里,久久无解。
就这样,换了一套衣服的武原仁在梅洁儿的命令下,跪坐在客厅的小茶桌旁。他受的处罚就是──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必须继续维持跪坐姿势。
「给绊的处罚呢,就是乖乖闭上嘴,看我调理材料已经准备好的咖哩。」
或许是因为处罚内容没有想像中那么残酷吧。换好衣服的绊坚强地对仁说声「请不用担心」。两人面对著流理台,背影看上去虽然不像姊妹,却有一种奇妙的协调感。穿著牛仔裙与粉彩颜色上衣的绊就像大姊姊般,教导梅洁儿如何制作咖哩。自从她搬到仁的房间之后只看过她穿牛仔裤,所以那身裙装与裙下充满女性魅力的双腿,看起来都非常新鲜。
可是梅洁儿的惩罚自有她的明确企图。
绊发出一声惨叫,可是仁却不能动。即便流理台上摆了一大堆绝对不会用来当作咖哩食材的点心零食,他也不能动。穿上围裙时,绊的背影总是充满自信。可是今天,她的背影却像是受惊的小兔子似的,抖个不停。
「这些零食就是我对绊的开战宣言。身为一名女性,我坚决抗拒接受绊的喂养!」
穿著围裙的小魔女紧握住洋芋片的纸包,强而有力地指著绊说道。
梅洁儿现在不是以破坏料理为乐的嗜虐狂(Sadist)也不是一般的儿童小厨师,而是一名挑战者。
「绊,把那盒百奇饼乾棒拿来。」
两名少女的战争如今就要在武原家的厨房里展开。顺带一提,其中一人做的料理,几乎每次都会让餐桌周围成为尸横遍野的战地医院。
「我明白了,所以不要那么激动,小梅。料理与零食的婚姻是不会有幸福结局的。」
「我认为所谓的喜悦,就是要从意想不到的地方一口气排除万难去掌握才对。」
咔、咔,一阵仁熟悉却不祥的声音传进他的耳里。番茄酱沙拉加百奇棒、炒乌龙面加百奇棒、加了百奇棒的失败炖肉汤汁。然后就在今天,历史似乎又要写下崭新的一页了。听到绊发出一声既撩人又傻气的尖叫声,仁也察觉梅洁儿就在那一瞬间展开了她的百奇棒大轰炸。
虽然心地善良的绊还是想要帮忙,但是战场餐锅的凄惨模样也让她不禁为之颤栗。
「……我听到有什么哐啷喔啷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在锅底滚动?」
仁的理性发出哀号。那个东西要给谁吃?就是我。
在各个层面上都已经惨不忍睹的厨房,传来咖哩的味道,闻起来还不算太糟糕。接下来就只剩下炖煮了。各式各样的原因让仁直冒冷汗,几乎呼吸不过来。
「啊啊,不行了,我再也忍不住啦!」
顾不得自己正在受罚或是可能惹梅洁儿生气,就在仁再也看不下去,正要起身时,一股很强的力道拉住他的手。
拉住仁的,是一个把墨染般黝黑长发绑成双马尾、身穿浴衣的女高中生。
在直刺毛细孔的热辣盛夏中,她的手掌与膀子依旧白皙,有如大理石雕出的少女雕像。再加上完美无瑕的容貌与体态,虽然她就近在身旁,感觉起来仍然像是没有体温的活人偶──《公馆》的专任官,同时也是仓本绊的同班同学神和瑞希就跪坐在眼前。
说起为什么瑞希会跑来仁的公寓,这是因为高中生正在放暑假。便当拍档的往来发展到最后,最近只要到了晚餐时刻,她就会自己跑到绊所在的地方来。
瑞希不改跪坐姿势,沉痛不已地垂下那张花容月貌。
「……………………绊……正在奋斗。」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这太奇怪了吧。」
神和瑞希的友情……抑或是爱情,只倾注在绊一人身上。或许是因为看到至亲好友难过,让瑞希转而对仁怀恨在心,她对仁这个职场上的同僚与前辈,一点敬意都没有。
「………………都是因为你……你这个……逊咖。」
「我说你啊。不请自来就跑到别人家,竟然还对我乱发脾气?」
咖哩之所以是餐桌上的王者,也是因为小茶桌上不太需要另外再放其他配角。厨房大战结束之后,完成的咖哩被送上餐桌。饱受凌虐的餐点完全变了个样,咕噜咕噜地冒泡,发出不祥的声音。
「我们开动吧。」
绊显然是强颜欢笑,从十崎家的大蒸饭锅里替大家装饭。
她双手合十之后做好心理准备,然后把第一口饭送进嘴里──
「啊,想不到还可以耶。」
听见绊的喃喃自语,瑞希也把汤匙放入口中。市面上贩卖的咖哩块竟然熬过了梅洁儿的暴虐行为。
「…………咖哩……是会引起……奇迹的。」
仁他们一直怀抱的日常生活就像这样,看似幸福却又不尽完美。虽然不可能永远逃避得了,但是他仍然忍不住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多一天是一天。
「就把今天定为第一次真心觉得梅洁儿的料理很好吃的纪念日吧。」
这就是咖哩的奇迹,能够为人类带来欢笑与祥和。
「这是真的吗?老师!」
小魔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收起原本那张毫无其他感情的脸色。
「如…………如果那么好吃的话,我下次也可以让老师开心开心。」
在上万个魔法世界当中,唯一一个被魔法所遗弃的世界。这里已经不在地狱,因为永恒不朽的奇迹(咖哩)就存在于这个世界。
「…………啊,那是咖哩之神吗?」
感动到热泪盈眶的绊看著房间角落,喃喃说道。
原本正在盛饭的天真小魔女也停下饭勺。
那个东西看起来像是萤火虫,又像是小肥皂泡。一个只有小指指甲般大小的球体,发出微微黄光,如同随风摇摆似地飘浮在空中,划出朦胧不清的轨迹。那个球体沐浴在日落后不久从窗外照进来的夕阳中,在短短的一瞬间带著红色。小光球轻飘飘地从咖哩上方经过,朝厨房飘去。它彷佛有著意志地飞到冰箱之后,又回到小茶桌附近。
所有人立刻察觉那是一种魔术。
梅洁儿起身把窗帘拉起来,避免那东西被这个世界的人看到而遭到魔法消除。就在球体内侧放出淡淡白光的同时,因为反射出房间里萤光灯偏黄的灯光,隐隐约约地泛著黄光。这颗飞进房间里的小泡泡,就像一只搅动空气的小虫子,看起来颇有夏季情趣。正因为感觉不到那球体有任何意识或是智慧,更觉得它像个小妖精一般可爱。
「……把那东西……抓起来…………那种东西……最近……真的很多。」
《公馆》专任官神和瑞希不悦地蹙眉,就像是机器人般动作流利地站起身来。这种能够自行飞行又会发光的魔法构造体非常容易吸引目光。一般来说,制作这种魔法生物的用途只有一个,就和今天早上藏在刻印魔法师尸首肚子里的东西一样,都是用来传达情报的。
但是仁其实比任何人更熟知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要紧的。这玩意儿和那种东西不一样,一点关系都没有。」
仁拿起沁凉的冰水喝。本来只想喝一口,却忍不住全部喝个精光。武原仁的心神大受动摇,他只是坐在坐垫上而已,却觉得头昏脑胀。
「没关系,让那东西留在这里。就别在意它了。」
一瞬间,他觉得一起坐在同一张小茶桌旁的梅洁儿与绊变得很不真实。小魔女脸色大变,跑到仁身旁。
「老师,怎么了?你的脸色发青!」
梅洁儿的双手肤色就像咬一口就会有饼乾屑掉下来的烤饼乾。仁紧紧握住她的手,似乎觉得这个夏天太幸福快乐,感觉就像梦幻般缥渺虚幻。他深陷在罪恶感之中,自忖到如今仍无法释怀的自己,真的有资格参与这场『幸福的幻梦』吗?
「咖哩真的很好吃。该怎么说呢?给我吃真的太浪费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真的太好吃了。」
淡金色的泡泡好似随时都会破散一般,飘浮在小茶桌上方,正好停在梅洁儿刚才坐的地方。那泡泡好像在告诉仁,沉眠在这栋他从中学住到现在的小公寓里的某件物事,至今仍然存在。仁的眼眶自然热了起来。
「竟然有这种事吗?真的有吗?是啊,你又回到这里了啊。」
†
究竟该从何讲起,又该如何讲才好?有些事他到现在都还没厘清。在餐桌上,武原仁有很多事都没能开得了口。
在仁还是中学生的时候,他总是屏著气息。
这是因为他的日常生活非常不安定,甚至不能随意碰触。就像一座灰尘堆成的山,只是轻吹一口气也会分崩离析。因此他自然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要伤害到一切,久而久之,便觉得正因为每天的日常是如此脆弱,更显得珍贵无比。
一次又一次,他就像置身于深海底部地总是屏住呼吸。
夕阳的阳光总是照进这栋他们刚入住的公寓,使得仁觉得这间房间好像被染成一片茜红色。仁的双亲在他们两兄妹国中三年级的那年春天失踪,就连一封信都没留下。留在家里的他们只凭一己之力当然无法生活,而伸出援手帮助两兄妹的是父亲的朋友,双方家庭彼此都有深厚交情的
十崎理五郎叔叔。之后兄妹俩决定把原本住的房子租给别人,用这笔房租在十崎家旁边的公寓借了一间房间,等候父母回来。两个十五岁与十四岁的孩子这么做固然有欠思虑,但是仁与妹妹舞花却有一个无可奈何的理由。
「我回来了。」
每天仁在公寓玄关脱下鞋子之后,就会直接往里面的四叠半小房间走去。那里就是他们在这栋公寓房间里的生活重心,同时也是梦想与恶梦的核心。
当时还是中学生的仁在伸手去碰妹妹那间四叠半小房间的纸门之前,一定会先调整呼吸。为了不露出难过的表情,他会在墙壁看不见的死角闭上眼睛,打起精神之后再走进房间里。就有如屏住气息,纵身跳进深渊水底一般。
穿著兔子花样睡衣的妹妹,总是在被褥上坐起身子等著仁,那床被褥要是没有仁偶尔帮妹妹拿出去晒太阳的话,可能永远都不会被整理收拾吧。
「你回来啦,哥哥。」
仁是四月出生,而生于隔年三月的妹妹武原舞花则与他同学年,一头泛红的头发绑著马尾。有些人说舞花和仁长得很像,也有人说他们兄妹俩一点都不像。与他们一起长大的十崎京香说完全不像,十崎家的叔叔与阿姨则说两兄妹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身体觉得如何?」
「哥哥太爱操心了啦。我的身体根本没有哪里不好啊。」
舞花穿著睡衣站了起来。与仁一样身形修长的妹妹挥挥手臂,表示自己很有精神。
「我真的没事。今天我想了一个故事喔,一个女孩子变身成萤火虫,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等了一百年。」
国中三年级时期,当仁不在公寓里时,妹妹就会独自一人编织各式各样的故事。
虽然她自己不说,其实故事的主角大多都是舞花本人。可能是因为身体不好,使她心情郁闷吧,故事情节大都不会有快乐的好结局。故事当中的妹妹,要不是成为一条鱼被渔夫钓到,就是变成一只鸟,飞得筋疲力尽掉进海里溺死。
「萤火虫啊,感觉好像又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难道都没有人来帮她吗?」
仁是个男孩子,就算不去等待那个梦中的「某人」出现,他也自认为有能力帮助妹妹。
「或许哪一天会有这样的人出现吧。」
像这时候,舞花总是会露出无力的微笑。
「我再去看看窗帘有没有拉上,趁这时候把被褥叠好喔。」
以一个女孩子来说,武原舞花是个马虎随便的人。如果单纯只是懒散,那倒还好,舞花和仁国三的同班同学不同,对美食、装扮、音乐、俊男歌手或演员都不感兴趣。仁早就已经放弃了,任何事物都救不了舞花。
「哥哥,下次再帮我剪头发吧。前面的浏海越来越烦人了。」
「我已经买了杂志来,先看看你喜欢哪种发型吧。」
舞花大声应了一声好,但是却碰都不碰被褥。
「哥哥的技术明明烂得要命,还想主动把难度拉高啊。」
「我的理发技术应该稍微有越来越好了吧。」
仁总是代替妹妹把棉被叠起来。
从床褥与棉被之间,有几十颗如小指指甲般大小的泡泡,像是弹开似地飞了出来。那些泡泡在发光的同时还会反射光线,色泽非常奇妙。它们就像轻飘飘地在空中飞舞的小虫子,在天花板上悄无声息地弹跳著。那些泡泡随著空气流动在空中飘曳,发出没有热度的光芒,看起来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妖精。
「舞花,你又在使用魔法吗?」
不知曾几何时,仁的妹妹武原舞花开始会使用小小的奇迹之力。
「但是我练习魔法比较不会痛耶。」
她这么说著,然后就像养珍珠般地从指尖上吹出一颗如同肥皂泡般的光泡。在妹妹的房间角落还挂著小学四年级时人家送的千羽鹤。小学时期的妹妹也还想要去学校上课,但是升上国中之后就渐渐不再提起学校的事情。武原舞花的世界越来越狭小,国中三年级时,这个公寓房间成了她仅有的世界。
「要是再继续干这种事的话,疼痛会一直好不了喔。舞花你也还想到外面去,不是吗?」
仁忍不住焦躁起来。舞花似乎觉得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地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该怎么办?照现在这样下去,你和京香姊也会一直见不了面喔。」
告诉他们魔法相关事情的是仁父亲的好友,也就是十崎家的理五郎叔叔。十崎理五郎说,在这个自然法则井然有序的世界里,至今仍有许多像舞花这样具有力量的魔法使到这里来做实验。当仁听闻魔法消除这件事时,心中或许就有某些物事让他难以容忍。
舞花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被置换成这种既非白亦非金,色彩十分奇特的泡泡。所以要是她被这个世界的人们观测到的话,身上细胞就会因为魔法消除而起火,烧个精光。他的妹妹会像来到陆地之后最后变成海中泡沫的人鱼公主,从这个世上消失。
「如果我的身体不是这样的话,哥哥也能当个平凡的考生了。」
魔法在这个世界会被烧毁,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所以仁彷佛潜入深海底部似的,悄悄屏住呼吸。
最初仁只能停止魔法消除能力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可是他就像是从脑部无数皱摺上慢慢撕下看不见的薄皮一样,持续拨水潜入那个既非幻亦非真的变异世界。他没办法和妹妹一样成为魔法使,就算沉入深渊也无法变成一条鱼。可是他仍然一直在持续反抗属于恶鬼的自然本性。
仁就像练习的时候那样露出笑容,他随时都可以像这样展露微笑。
「没关系啦。」
电话声响起。会打来武原家的电话只有一通,大约每天一次或隔天一次会在相同的时间打来。
「是京香姊打来的,说要找你。」
妹妹在小时候也能和仁与童年玩伴十崎京香一起玩耍。直到去年,身体状况不错时还能到外头去。到了今年,她只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勉强讲讲电话而已。
「我要接我要接。」
舞花的食指化做几百个光泡射了出来,这股奔流从仁的手中把电话子机抢下。
「姊姊!我是舞花,舞花!完全好得很────」
妹妹在电话里说了好几次「总有一天」。在过去舞花的身体还与一般人相同时,就常常把「总有一天」这句话挂在嘴边;仁同样也认为,那个模糊如幻影般的「总有一天」一定会到来,一切都会雨过天晴。总有一天所有的承诺都会实现,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否极泰来。
讲完电话的舞花一边重重地咳了几声,带著一惯暧昧的表情把电话递还给仁。
「我们约好总有一天再一起去买小东西。」
「京香姊真的很喜欢那些玩意儿呢。」
仁搔搔脑袋说道。舞花侧目向他瞥了一眼。
「好──人家什么都没说喔。」
「好了,把铅笔盒与笔记拿来,开始K书了。」
仁从书包里拿出课本与笔记,一样一样摆在小茶桌上。回到房间之后教妹妹功课是他每天必行之事。他并不是一个好老师,而舞花也老是叨念著根本看不懂。可是妹妹越来越不关心外界的事情,让仁感到很不安。
舞花总是发出不满的声音,倒在榻榻米上之后就直接躺平了。
「要是不念书的话,『总有一天』要去学校上课的时候你就麻烦啰。」
仁与舞花完全把未来托付在总有一天这四个字上头,几近不负责任的程度。
「今天你在学校里做了什么事?」
「等我一下,我来看看笔记。」
「哥哥,你明明讨厌念书,学校的笔记倒是很工整嘛。」
为了妹妹,帮她做点事的心情让仁觉得内心好过些。对于欺瞒选择视而不见的仁在这时候根本不知道,九年后他将会指导小学生年纪的鸦木梅洁儿,扮演起老师的角色。
「不行了,人家和哥哥的遗传基因相同,当然不可能啊。」
妹妹的笔记本虽然写得密密麻麻,但是每次出题目给她练习几乎都写错。舞花答对多少题目,就可以释出几个绽放著淡金色微光的魔法气泡在空中飘。到现在已经看了一个小时的书,在空中飞的萤火虫泡泡却只有两颗而已。
「自动铅笔的笔芯用完了。」
「要笔芯的话,我可以变出来喔。」
她才刚说完,一颗发光的球形泡泡就膨胀破开,一件长短粗细都与铅笔相仿、看似自动铅笔黝黑笔芯的物事咕咚一声掉在茶桌上。仁的妹妹是个『魔法使』。
「很炫吧。这些全都是《泡泡》,所以里面是有东西的喔。」
妹妹有些自豪地从身上分出一些泡泡。这些泡泡一旦被外界之人观测到就会烧起来,正是害她出不了门的元凶。他们要过了很久之后才会知道,这些发光的泡泡其实是一种叫做混沌因子的高级稀有魔法。
「你呀,要是能学会可以变出钱的魔法就好啰。」
「学会之后,我们就买个有地下室的房子吧。挖一大条好大的地下道,不用去外面就可以到京香姊家了。」
舞花动手在笔记本上画起崭新武原家的辽阔设计图,脸上的表情神采奕奕,比仁刚回来时更有精神。详细计算的话,她画的图面积可能比棒球场还大,真是太豪迈了。
「唉──真是的。读书果然很无聊──我乾脆来练一练,看哪一天能不能变出钱好了。」
妹妹往榻榻米之海一倒,抓住电视遥控器按下按钮。电视画面打开后,她就抱著坐垫朝向电视机重新坐定,表示念书时间已经结束了。
只要一开始念书,舞花就会主动积极地去寻找乐子。对仁来说,或许这一点反而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这个好耶!就是这个,这个。」
舞花手指著广告画面中坐在防波堤上的高中生女演员。少女的发尖修剪成蓬松发型,发丝垂到脸颊边让圆脸显得修长。她的脸上笑靥如花,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让她这么高兴。
「哥哥不是要帮我剪头发吗?我就要这个发型!看起来好像很凉快。」
那种发型绝对不光单纯只把头发修齐,还需要立体的层次搭配。不过仁觉得应该很适合舞花那头带有红色的头发。
「是啊。好像挺难剪的,不过我试试看吧。」
「哥,你去当美发师啦!绝对很适合你。」
「什么呀。前一阵子你不是才说要我当老师吗?」
「当不成老师的话,你就要拚命培养美感,去当美发师喔。哥哥虽然很会使用利器,但是这种才能除了当美发师之外,根本没有其他地方可用嘛。」
她的言外之意就是除了用到刀刃的部分之外,仁的料理根本不行。
「只对动刀动剪有自信的蹩脚理发厅,一般来说根本不会有人上门吧。」
「那客人就只有我啰。」
舞花笑了,纯真灿烂的笑容直刺心房,令人心痛。
──────────仁在这时候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朝霞的淡淡阴影中。
武原仁失去的是一段他必须取回的黄金岁月。长大成人的他之所以能够努力奋战,应该就是因为那段日子是如此快乐。可是现在他却害怕得不敢动弹,定睛凝神确认漫长的梦境是不是仍在持续,现在他是不是还在中学的那段时光里。
从以前到现在,每次当仁梦到妹妹的时候,大概都会感到迷惘,不知道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不是好梦。所以自从他遇上梅洁儿之后,再也没有打开梦境中最初的那扇门。那时候他认为,所有的一切「总有一天」都会改善,把什么问题都推给未来。和现在年纪已经二十四岁、守护著年幼刻印魔导师的他有几分相似。仁的内心某处不愿再想起来,因为他觉得好像一切会再次重蹈覆辙,肯定会让自己陷入不安,所以不愿意再把回忆挖掘出来。只是因为回忆远离现在,所以可以按照自己的希望任意粉饰妆点。要是回忆清清楚楚地再次复苏,有的就只是懊悔与痛苦而已。
纵使如此,仁还是与许久不见的舞花见上一面了。
虽然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记忆彼端那个还没真正残破的世界,但仁还是在阴影中凝神注视。一颗相同的淡金色泡泡轻飘在空中。它过去究竟躲在哪里?又是从哪里来的?舞花最后消亡而成的萤火虫什么都没说。
「老实说,因为回忆会让我裹足不前,所以我才尽量不让自己回想起来吧。我真是个薄情的人,对不起。」
得知舞花死后,仁夹在痛苦的追忆与现实的懊悔之间,有好一阵子陷入绝望深渊,逼得他不得不排斥回忆与现实,而且也给京香添了许多麻烦。可是过了五年的漫长时光,不光是妹妹,就连双亲都不会永远长伴在心中。就是因为人生还在继续,所以仁他们才会像这样因为一点小事而勾起回忆,想到那令人怀念的时光,心里感到难过。
因为过去已经是过去,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像泡泡似地消逝无踪。现在留在这栋感怀公寓里的,就只有屏著气息继续涉猎魔法的武原仁一个而已。
†
这天早上,当武原仁打开魔导师公馆玄关的左右两扇大门时,紧绷的气氛似乎让他皮肤发麻。因为先前有如蜜蜂般在霞关各栋大楼之间往来穿梭的十崎京香,在今天回到她原本的工作职场了。
「你们怠惰的魔导师公馆也终于要开始战斗啦。还以为凭这样就能保住难得上门的情报提供者吗?」
站在玄关大厅的中年魔导师身穿一件似乎很厚重的紫色长袍,一看见仁就立刻开口挖苦。协调官负责统筹与公馆之间的往来交涉事项,应该是《协会》的一项要职,可是仁看著贝尔尼奇的国字脸,越来越觉得协调官好像是没什么事可做的闲职。
「真要说的话,要是你们什么都别做,情报提供者不就没事了吗?」
魔法使用手指轻抚他最自傲的颏须,手指上套著一大堆戒指。
「我们什么都不会做。不过呢,那个证人阿拉克涅倒是和你们这些疯狂的恶鬼还挺匹配的。」
证人的情报也已经完全被《协会》知道了。就算把她当成钓饵,或许真的很难钓到什么大鱼。
「消息真是到处走漏。既然您老都已经清楚证人知道些什么,乾脆由您来代替她站上证人席好了。」
可能是因为梦到妹妹的关系吧,仁感觉就算再糟糕的事情背后也留有希望,所以随口就能说起玩笑话来。他从长裤口袋里掏出香菸,叼在嘴上点了火。自从梅洁儿她们来了之后,房间里就禁止吸菸,所以在外面抽的每一根香菸都让他享受得不得了。
「恶鬼的思考都太简单了。不过你们这些被奇迹放弃的短寿之人,大概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学习正常人的深思熟虑吧。」
贝尔尼奇从袍袖里拿出镇静剂雪茄,切开吸菸口之后用魔法点燃。
一个身上穿著水蓝色套装与白色高跟鞋,装扮俐落的年轻女性站在白烟的另一头,动也不动。这名把铜色头发向上绾起,一派英气飒爽的美女就是仁他们的上司──事务官十崎京香本人。繁忙工作带来的疲惫,让她的眼神失去平时的沉稳──若是小动物看到的话,可能会被她凌厉的眼神吓死。
「我很不想说这种话,不过你们两个是不是闲著没事干?」
魔导师公馆本馆当中属《公馆》方的建筑物有个规定,不是公馆邀请的魔法使不得进入。这里架设许多监视器与麦克风,都是专门用来破坏魔法的。对魔法使来说,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一座魔炎之城。
仁之所以想起这些事,是因为被带进昏暗会议室里的魔法使散发出阵阵魔炎。会议室开门处,一阵火浪便随著长廊窗口阳光的余光一同滚进会议室里。
「嗨!各位都Happy吗?吗?我、Very、Very、Happy。」
在这间只有七坪半大小的小会议室里,武原仁大感头疼。这道悦耳、语调却忽高忽低的嗓音,就是他对证人的第一印象。
「………………该不会就是『这个』吧?」
听到仁小声地叹了一口气,事务官十崎京香的视线朝他刺了过来。
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那名男子如运动选手般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年龄不详,眼眸中燃烧著热情。他是公馆特约的魔法学者沟吕木京也。
「对方的特质与我们抱持的印象没有关系。若是觉得失望,应该是对自己多余的期待失望。」
沟吕木的回答很直接。就仁所知,被奇迹所遗弃的恶鬼职员绝大多数都是现实主义者。
《荆棘姬》欧尔嘉的脚步声响起,听起来宛如踏在新雪上一般轻柔。
「博士,我把阿拉克涅·秀加带来了。」
欧尔嘉推著轮椅。每当车轮喀啦喀啦地转动时,就会有阵阵魔炎泄出。
坐在轮椅上的是一名年轻女性,上半身被卷著皮带的拘束衣牢牢固定住。那名女子全白的头发脏到结块黏在一起,褐色眼眸中大开的瞳孔非常空洞。不晓得究竟是什么事情把她搞成这样。
插图005
「因为我Happy到快要飞上天,所以才被绑在椅子上吗吗吗吗吗吗吗吗?」
「因为这是你自己的要求。」
就算看到麻药中毒患者,十崎京香在工作时也不会参杂任何感情。仁许久没见识到《公馆》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一面,在他内心中的常识发出哀号。
「那么接下来──」
京香把档案文件在桌上敲一敲,整理整齐。当在座全员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的瞬间,《荆棘姬》欧尔嘉推的轮椅突然翻倒。
所谓的魔法,就是身为观测者的魔法使刻意利用自己故乡世界中独特的扭曲自然法则所产生的事物。在这个自然法则平衡的世界之所以也能使用魔法,是因为魔法使本身就身怀故乡的不稳定自然法则。圆环大系是在震动或是转动这类具有周期性的运动当中发现《魔法》,并且加以操控。此时「转动」的周期运动就是依循阿拉克涅的圆环大系自然法则变得很不安定,所以单轮停止转动的轮椅才会掀翻在地上。
穿著拘束衣的魔女没办法保护自身,直接摔在地板上。可是她仍然笑得很开心。
证人的状态糟成这样,仁实
在不知道该如何盘问她。
「现在这样子怎么进行下去,还是等药效过去之后再问比较好吧?」
「武原专任官,就算等再久她的状况也不会好转。因为阿拉克涅·秀加这名魔法使可以重组口腔内唾液、齿垢与血液的化学成分,制造出麻药或兴奋剂。」
当魔法使把奇迹之力用在沉沦堕落,就会沦落到极深的泥淖当中,陷溺的程度是仁这个世界的人根本无法想像的。仁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个在某种意义上拿到幸福车票的中毒患者,这时候魔法学者沟吕木好心地解释给他听:
「想必你也看过圆环魔导师操纵电子、分解物质的化学键结吧。就好比把水分解,取出氢原子一样。她就是把口腔变成制造特定化合物质的化学工厂。因为口腔内部不会被他人观测到,对魔法消除的抵抗力也很强。以她的状况来说,制造的兴奋剂是甲基苯丙胺。但是她会把制造中产生的副产物气化之后从鼻腔排出,所以她的喉咙与鼻腔黏膜都会产生严重的慢性发炎。要是流鼻血了,就可以视为她正在口中合成药物。」
「滴下来了!鼻血现在就在滴啊。」
一道鼻血从阿拉克涅有点圆的鼻子里流出来,而且还流个不停。因为她的双手被绑住,所以鼻血一直滴滴落。
「这里有面纸,我要塞进她的鼻子里啰。塞进鼻子里她不会发飙吧?」
「不用担心。魔法使和这个世界的人不同,可以用魔法控制身体。所以不管她如何摄取药物,都不会引发脑出血或是心跳停止而死的。」
「什么啊,会焦急的正常人只有我而已吗?这样就可以了吗?」
一个女人大清早穿著拘束衣,仁还拿著面纸想要塞进她的鼻孔里。现在这种状况实在让人分不清是演喜剧还是悲剧。
「我在飞。我明明在飞,可是却往下掉?Very Happy?我、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提利、狗狗玛尔可尼,都说大家一起相亲相爱地吊起来。所有人全部都在黑黑的天上飘飘,左晃晃~右晃晃~用麻绳吊著仆人,就像钟摆一样,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五个人、六个人、七个人、八个人、九个人、十个人、十一个人、十二个人、十三个人────」
阿拉克涅的眼中完全没有仁他们的存在。在幻觉中,她正在数著用麻绳套著脖子吊在某处的家人或仆役的人数。
「──二十三个人!发箭!」
然后她弓起身子开始痉挛。不晓得是因为还在幻觉中徘徊,或者因为现实中受到的伤害,魔女甩动白发,一边哭一边不断大笑。
「欧尔嘉小姐,你也是魔法使吧。像这种时候到底该怎么办?」
《荆棘姬》欧尔嘉竖起戴著白手套的食指,优雅地侧著头。
「可是我倒觉得会自愿跳进粪便海的人种本来就是像这样才正常啊。」
阿拉克涅用力摆动脑袋,洒出鼻血。只有一个仁愿意特地走上前去,沾得一身鼻血。
虽然这个魔法使肯定听不懂外界的声音,可是十崎京香还是向她攀谈。
「你在圆环大系世界里看到九位(Nove)的什么事情?」
这名魔女如果是因为她看见的事物才变成这形同废人的模样,那真是一大悲剧;可是相反的,如果有某人找来一个一无所知的魔法使,故意让《公馆》掌握住来蒙骗他们耳目的话,那么认真与她会面的仁他们是否正在上演一出滑稽的喜剧呢?可是这名受创甚深、无药可救的女人此刻就在他们眼前啊。
「我换个问题。你刚才所说的情景和你掌握到关于《九位》的事情有关联吗?」
「为什么风儿把所有东西都吹走了?空中城堡(巴比伦)还有一切一切都吹走了。世界向著顶峰坠落下去坠入黑暗人和街道和山和森林和海全都颠倒过来从大大的天空!咻!」
阿拉克涅究竟是看到什么可怕的地狱才会变成这副德性。要从这个世界获知魔法世界的情势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仁他们至今还掌握不到情报,不知道圆环大系世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鸦木梅洁儿被贬为刻印魔导师的缘由为何。就和先前他们在葛兰亲自降临地狱之前,一直不知道他掀起的叛乱相同。这几个月《协会》的情报箝制实在异常严密。但是阿拉克涅既然是圆环世界的人,肯定知道梅洁儿的罪状是什么。在一个魔法世界里,神判最多一年只会开庭一次。如果是故乡的人,应该每个人都知道那个小魔女的名号才对。
「没有人会害你!冷静下来!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好吗?」
仁用两手紧紧抓住拘束衣魔女的头。他用男性的腕力十指紧扣住药物中毒患者使尽力气甩动的脑袋。倘若活证人不是这种状态的话,他本来打算等到梅洁儿自己主动开口,所以觉得有种背叛她的感觉,让他咬紧牙关。
「你知道鸦木梅洁儿────────梅洁儿·阿琉夏这个名字吗?」
仁不晓得该如何解读阿拉克涅表情上产生的变化。
阿拉克涅那对就像死人一样凹陷黝黑的双眼睁得老大,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嘴巴越张越大,好像在挑战脸部肌肉能拉伸到什么程度一样。她没有发出不成声的尖叫,只有唾液漫过赤红乾裂的嘴唇溢了出来。空洞的表情没有理性与感情,只有恐惧还牢牢贴在脸上。
女子的身体剧烈地前后痉挛,当她的两眼像机械装置般涌出大量泪水时,仁再也不忍心用手抓著她了。
「我,Happy?」
结果魔女一直甩头,直到她脑充血不省人事为止。
「辛苦啦──」
放松紧绷情绪的十崎京香把装在纸杯里的可乐递给仁。她在会议中展现出来的精明凌厉就好像是假的一样。仁的衬衫沾满鲜血,就算拿去送洗也洗不乾净。他把衬衫脱掉之后,疲惫地坐在折叠椅上。仁常常受重伤或是溅到敌人的血,所以他的衣服上沾满血迹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其他职员根本没多加理会。仔细想想,这种工作职场还真是讨厌。
「不行啊,这次可能没戏唱了。」
钢铁事务官喝著自己的冰咖啡,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因为连日来工作忙碌,让她的言行举止还留有一丝冷峻。不过在仁身旁的,就是他那个粗暴又大而化之的童年玩伴『京香姊』。
「没戏唱……那怎么行。证人都已经来了啊。」
「是没错啦。可是我觉得不管事情怎么演变,事后心里都不会好过。」
彷佛有人在仁的耳边扰攘不休,大声喊著幸福的时光就快要结束了,快点醒来吧。仔细一想,在那个小魔女来到这里之前,对专任官武原仁来说每一天都像这样,寂静到令人绝望。
「叫我过来的意思就是要我保护她吧?」
仁低头看著自己那双沾染血腥,再怎么洗都洗不乾净的手。
京香就好像要他跑腿去附近买东西一样,回答得很乾脆。
「其实我原本是要你从这次移送过来的刻印魔导师中挑选堪用的魔法使啦,不过在这件事结束之前,你暂时先专心处理阿拉克涅的问题吧。」
京香的意思也就是说等到盘问结束,或者是阿拉克涅遭到刺客谋害为止。生命在魔导师公馆里很不值钱,而自己也觉得那样天经地义,这让仁感到很恼火。从窗外照进来的强光在地毯上刻下黑黝黝的阴影。难道他们是被这灼人的太阳晒昏头,才会像迷了路般,无法抵达想去的目的地吗?
现在《公馆》正陷入战后最严重的人力不足窘境。上个月那个被尊称为《近神者》的大魔导师向全球的人民挑战。在这个魔法使称之为葛兰战争的事件里,有两百一十九名刻印魔导师丧生。虽然补充人力在一周之前陆续进来,可是刻印魔导师都是被处以极刑的罪犯。要是《公馆》在管理不足的情况下交派工作给他们,反而是自己放任这些魔法罪犯,纵虎归山。
之前仁能够在公寓里逍遥自在,也是因为情况纷乱,刻印魔法师的运用计画还未定案的缘故。
「真的好吗?现在几乎没有可以交办工作的魔法使,没有人力进行公馆周边的警戒工作,不是吗?」
「话是说这样没错。不过现在要是随便调动刻印魔导师,让他们干出什么杀人事件的话,公馆自身就危险了。实际上,不久前不是才从神和专任官管理的刻印魔导师尸体里,找到藏有阿拉克涅手中情报的魔法构造体吗?以前我们对那些大致还能信任的刻印魔导师都还摸不清他们心底在想什么了,怎么能让新来的进入组织。」
《公馆》与警察从明治时代开始就有一段剪不断的孽缘。但是因为魔法使方面不会审理在《地狱》落网的犯罪魔导师,所以不按司法流程行事的《公馆》实在没什么可依靠的伙伴。仁这群人用魔法世界的血腥规则来守护治安,和以人权为基础的近代国家司法相违背,是一群体制下的异样鬼子。所以在这段内部问题丛生的期间,他们也只好乖乖低调一点了。
「这样说来,原来我们这个机关单位和外界也是有人情纠葛的啊。」
「《公馆》只不过是一口小水井而已。说真的,如果仁不找个机会好好见识井外的世界,你也会因为这里的气
氛而堕落喔。」
京香用手帕把额头上浮出的汗珠吸掉,抬头仰望窗外的天空。仁他们的血肉之躯要是感到热就会流汗,也会自然而然衰老病死。虽然没有一丝奇迹之力,但是仁他们这个囊括了一亿以上人口的巨大社会组织仍然还在运转。
京香为了平凡的人情纠葛四处挥汗奔波,仁觉得她非常伟大。
而此时,仁的童年玩伴或许也想起了那段能够与他共同分享的回忆。
「就算童话故事的末裔就近在身边,就算一只脚已经踩进童话故事的世界里,我们仍然只是人类,不是魔法使啊。」
「那是当然。多希望我在高中年纪的时候就能察觉这一点。」
「我们有属于我们自己的世界大小。说什么只要肯努力,什么事都能实现。其实根本就没这回事。」
说著,两人互相为彼此的不自量力微微一笑。
因为八月的阳光下是如此地宁静,仁认为他能够开口报告那件事。对妹妹来说,京香也是她的童年玩伴。
「昨天晚上有一道光、一颗泡泡跑到我家公寓来。」
话甫说出口,仁就觉得胸口一堵,没办法好好说话。他就像在急坡上跌跤似的,一句话鲠住,之后就不知道该如何正常说话了。
「……抱歉。京香姊你没有看过那个东西吧。我是说……舞花在分出身体时总是会产生的泡泡……昨天来我家了。我知道那不代表她还活在某处。可是我以前曾经想过……希望还有留下来,就算只有一颗也好……」
一股热流就要冲上眼眶,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个……应该就是舞花。她离开的时候自己讲得那么好听,结果却变成这样跑回来。」
「不过你还是觉得很高兴吧?」
仁这时候几乎快要压抑不住即将翻涌而出的物事。
他的手抖个不停,在还没把纸杯捏烂之前先把冰凉的饮料一饮而尽。最近他鲜少想起来,自以为已经看开了。可是只要重新挖掘出来,痛楚轻而易举地就能让时间倒流,清清楚楚地重现。仁用手背把溢出嘴边的可乐擦掉之后,一样冰凉的事物按到他发热的脸颊上。京香姊背著有如透过绢丝一般清朗的阳光,把她还没喝完的冰咖啡抵在仁眉头深锁的脸庞上。
「喝吧,喝吧。里面没有酒精,不过你还是痛痛快快地喝吧。」
「虽然她就算变成碎片还是回来了,可是我心里的感受哪是一句高兴或快乐就能形容。」
武原仁想用冷饮让心底冷却下来,怀著感谢的心意把冰咖啡一口气全倒进胃里,把冰块咬得喀啦喀啦响。总是在身旁守护著他的京香姊一片关怀之情让他难为情地一直咬著冰块。
妹妹的身体受到魔法侵蚀,会因为魔法消除而燃烧起来。自从武原仁在她身旁开始屏住呼吸之后,长久以来就一直站在不属于魔法使也不是人类的模糊地带。
而身为童年玩伴的京香也一直守护著他。
「你要是担心我的话,我没事。现在这种时期,我更要彻底转换心情尽力工作。」
「过分投入就是仁的坏习惯。魔法使毕竟是魔法使啊,我觉得你也不用刻意老是选择让自己不好过的工作。」
仁记得最近好像有谁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到底是谁呢?
「我没有,只是因为对方是来自和梅洁儿相同世界的魔法使。姑且不论那个阿拉克涅身上有没有像样的情报,至少要打听到圆环世界的现况。在那之前要是她死了,对我们也没好处吧。」
仁也必须开始好好思考自己和那个小魔女之间的关系。几年之后梅洁儿与他所走的道路必定会在某处分道扬镳。这是因为对魔法使来说,维持自我与魔法是密不可分的。而待在身为奇迹天敌的恶鬼身旁,这件事或许就无法实现。
「不用露出这种表情,我自己也很清楚。就算一直在水底屏住呼吸,我们也不可能变成一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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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段日子之后,武原仁已经重新装过两次房门。这间房间曾经三次遭到敌方魔导师的袭击。
门旁已经不挂门牌。如果碰上与魔法无关的一般宵小,要应付也是一件麻烦事,所以已经换装构造复杂的门锁。可是他还是有一种感觉,如果打开这扇门看到的不是梅洁儿或绊,而是武原舞花坐在家里等待,他也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这种感觉不晓得已经远离他多久了,但只因为一个契机就让时间倒流。所谓分隔天涯两地的家人似乎就是这样。
「我回来了。」
玄关里不见平时摆著的鞋子与凉鞋。就在仁进了玄关,走向明亮得让人觉得有些萧索的客厅时,电话正好响起来。电话响了三声,仁确定没有人之后才接起话筒。
「喂,是哪位?」
〈是仁吗?现在怎么样?舞花妹妹在你那里吗?〉
打电话来的人是十崎京香。正午的白色自然光线穿过窗帘照进房内,一颗发光的小泡泡轻飘飘地静静靠了过来,就好像妹妹以前在中学生时期,每天最期待接到童年玩伴的京香打电话来一样。仁闭上眼睛,把积存在胸口的气息吐出来。
「她现在正好过来。喂,你要讲电话吗?」
仁把话筒拿向泡泡。舞花的残片可能是听不懂人语吧,宛如被微风轻送般直接飘往厨房的方向。
「啊啊,不行。她跑到冰箱那里去了。」
〈啊哈哈,我输给冰箱了啊。〉
从京香的声音听起来,她似乎觉得有些遗憾。仁的这个童年玩伴完全属于这个世界,再怎么样都看不见现在发生在仁眼前的小小奇迹。可是仁是个不完全的恶鬼,能够窥视魔法使的世界。如果是现在,他起码可以让京香分享小部分的奇迹。
「现在她在冰箱冷藏库的地方飞来飞去。她应该稍微知道外面的天气吧。」
〈舞花妹妹最喜欢吃冰淇淋了嘛。〉
「你等一下,我去把冷藏库稍微打开看看……啊,不,她飘回来了。完全不愿意靠近流理台啊。就算变成这副模样,舞花还是舞花。一天到晚尽是吃饱睡、睡饱吃。」
〈这样啊,舞花妹妹果然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她从前完全没下过厨嘛。〉
魔法泡泡从仁的鼻尖前轻轻飞过去,飘向从前属于她的城堡,那间四叠半的房间。从昨晚开始,泡泡从没对仁产生任何反应。
〈然后没有其他舞花妹妹的情报可说了吗?看样子舞花妹妹回来之后,你和她处得不是很好喔。〉
「我已经二十四岁了,长相也有了变化。或许她认不出来了吧。」
转头看看四周,武原仁的公寓到处都摆满了梅洁儿的个人物品。在玄关摆著她的拖鞋、客厅里有抱枕、挂有布娃娃的面纸盒、贴满贴纸的小镜子与一些小玩意儿。绊来了之后,厨房里的餐具与调味料等用品迅速变得样样齐全。冰箱门贴有两个磁铁钩,挂著两件围裙。然后是公寓里边的四叠半房间,舞花的房间从前是武原家生活中心,现在则有两个女孩子在那里生活。
仁已经二十四岁,京香也二十五岁了。只有妹妹的时间还停留在十八岁年纪。
〈你向舞花妹妹报告过小梅她们的事了吗?〉
「还报告呢。与其说是她本人回来,应该比较像只有遗物回来而已吧。」
仁一边说著,胸口忍不住一阵绞痛。因为他又想起妹妹其实已经死了的事实。
〈啊,我想到了。小梅和绊乾脆给你收养如何?舞花妹妹以前不是也一直叫你快点带女朋友回家吗?〉
童年玩伴的言语很直截了当。大概是因为武原舞花变得很遥远,这种距离感让京香心里感到内疚吧。虽然相遇之后只过了短短三个月,但是就连身为舞花亲哥哥的仁都觉得比起妹妹,如今总是和他在一起的梅洁儿才是更实际的问题。时间宛如一把刨刀,不管是再深刻的回忆,都会像这样一点一点被慢慢削去。若非如此,京香先前也不会叫仁站上小学的讲台吧。
「觉得好一点了点吗?」
〈谢谢。〉
很难得地,任何方面都比仁还要更精明干练的童年玩伴开口对他道谢。
〈对了,接下来才是我真正要讲的事。刚才公安警察传情报给《公馆》,听说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王子护豪森又到日本来了。现在的情况真的很麻烦,所以和其他行政单位的人要好好相处喔。还有我之后又要到霞关去一趟,小梅她们就拜托你了。〉
说完之后,京香就像是斩断心中的依恋般,很乾脆地挂断电话。
京香并没有提及要不要把阿拉克涅的事情告诉梅洁儿。她已经放弃阿拉克涅,认为她的证据能力并不值得期待,没有必要付出牺牲去保护她。虽然现在和那时候一样都是夏天,妹妹分离身体而生的淡金色泡泡和如同当初,在这个房间里到处飘飞,可是他们对话的内容却如此教人心寒。如果王子护出现的目的是为了杀阿拉克涅灭口,那就代表仁之后要交手的对象是那个男人了。
虽然梅洁儿说这个世界不是地狱,可是到头来仁还是有许多物事无法与梅洁儿共同分享。仁觉得很不安,他们俩真的能够那么容易扛起这些沉重的负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