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厥的史劳宁兄弟由厢型车进行移送,而仁也同车回到公馆本馆。坠落的阿拉克涅就交由《鬼火》东乡永光与他的下属,也就是现在唯一还有指派工作的刻印魔导师群──鬼火众去进行搜索。仁不用再奔波劳碌了。
时间都已经超过半夜两点,可是公馆仍然一片慌乱。魔法使与公馆的公务员双方你来我往,四处可闻咆哮声响起。
一名穿著豪奢长袍、仁再熟悉不过的魔法使正在表达抗议,讲得口沫横飞。协调官贝尔尼奇的长袍袍袖绣著精致的饰纹,袍袖底下的手却拿著一支手机。那副模样看起来有一种很奇怪的存在感。
「我们没有史劳宁兄弟通过《门扉》的纪录。文件不属于我的管辖范围。我没有隐瞒什么!」
能够让这个傲慢的高位魔导师这样拚命辩解,电话的另一头应该是十崎京香吧。
玄关大厅的吊灯底下扰攘纷乱,简直像是在开舞会。电磁骑士团这个身分明确的魔法使攻击魔导师公馆庇护的人就是如此严重。这次的情况和葛兰事件那时暗杀仓本绊未遂不同。因为再演大系这种魔法非常危险,公馆也担不起责任,因此绊终究只是公馆的监视目标而不是庇护对象。而这次公馆有对《协会》提出正式声明,表示要庇护阿拉克涅。
仁坐在放置在角落的椅子上,观察大厅里的诸多魔法使,他们的表情与动作都充满真实感。受到奇迹所爱的魔导师,几乎完全不用训练如何说谎或是做样子,他们能够用魔法实现一切;最大的骄傲就是无论再怎么荒诞不经,自己说过的话都能变成事实。
一个身穿白袍的男子在仁旁边的椅子坐下,眯著眼睛就像在聆听祭典音乐。银框眼镜配上一头运动员般的短发,与纤瘦的身躯看起来非常不平衡,他就是公馆特约的魔法学者沟吕木京也。
「唉,情况一旦肃杀起来,就会变成像是开祭典啊。」
「你在说什么,从以前就一直这样不是吗?」
仁从外套拿出香薛纸包,点燃一根菸。一直都一样。不管是魔法使、人类或是已经不在的舞花,所有人都在追寻那个能够实现一切愿望的「总有一天」。所以要是某些人的「总有一天」彼此交错,下一步就是互相冲突的战争。
仁他们就在这片永远一再重复、有如祭典般的风景中继续收拾犯罪魔导师,排除所有外敌。
这位魔法学者也有他的「总有一天」吗?沟吕木凝望著喧嚣的遥远彼端。
「你说得没错。要不是如此,根本就不能称为魔导师公馆了。」
这里一直充满著不适切的活力,或是可怕的惨剧一触即发;或是有人员丧命,总是面临必须战战兢兢以对的时刻。仁甚至觉得,自己之所以没有离开公馆,或许都是因为这种气氛就与他最宝贵的日常生活无异。
那个满头白发的阿拉克涅是否也有梦想中的「总有一天」呢?仁这么想著,深深体会到可能已经摔死的她也是一个常人,心中满是酸楚。
「把阿拉克涅打下来的,真的是圣骑士吗?」
「虽然很让人恼火,不过应该错不了。我倒希望你能把当时的状况再更详细地告诉我。从尸体的状况就可以调查敌人使用何种武器,这可是我的乐趣啊。」
「还没确定她已经死了。」
阿拉克涅被打下来,背后蕴藏的问题比她本人的性命更大。这都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圣骑士的反应为什么这么激烈。出去搜索坠落魔女的《鬼火》东乡并没有传回任何消息,接下来还是找不到人的话,早上十点以后就要由仁接手寻找阿拉克涅的工作了。
「啊啊,真想回家去!」
仁赶紧把快要掉下来的菸灰点在菸灰缸里。他必须向梅洁儿说明现在的状况,梅洁儿肯定会对自己被排除在外感到很生气,可能也没有时间慢慢享用绊为他们烹调的饭菜了。
仁觉得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沟吕木就像发现什么珍奇异兽一样,低头看著他。
「在这九年当中,我还是头一次从你的口中听见『回家』这两个字。回家变得这么快乐吗?」
†
早上七点左右,仁为了拿换洗的衣服回公寓一趟。梅洁儿已经坐在通往二楼的铁梯上,可能待会就要去参加收音机体操了。仁回来前姑且先写了一封邮件联络,她看了邮件之后就在这里等仁回来吧。
「早啊,老师。你要回公馆的话,可不可以带我一起走到半路上呢?」
少女身上的针织连身裙在太阳下显得非常光彩夺目,黑色长发绑著黄色的缎带,看起来好像要盛装打扮出门似的。唯一的例外,就是她还规规矩矩地在脖子上挂著收音机体操的盖章卡。
仁原本打算回去的时候顺便跑一跑,现在也改成配合梅洁儿的步伐漫步。小魔女选了一条平常没有人通行的墨黑路当作他们俩的散步道。现在就算在电线杆背后或是阴暗处看到妖精或是什么怪物,仁都已经见怪不怪。因为他自己已经一脚踏入那边的世界里了。
「我之前不是说过不要走这边吗?这里摆著小心色狼的警戒牌,而且常常会有些危险人物跑进来。」
这条路被屏除在附近小学的上学途径之外,就算在早上也几乎没有人走动,所以经常有色狼出没。
「我知道,人家也不想遇上不是魔法使的怪叔叔。只有和老师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走这里。」
包括儿童公园在内,在公馆附近有很多公园。因为这里曾经有许多军队或是军需产业的设施,战败之后或被接收,或被拆除,所以土地空了出来。孩提时代的仁他们反而常常在墨黑道路上游玩,现在想想还真是危险。
回过神来,仁才发觉梅洁儿正在看他,严肃认真的眼神与悠闲的夏日格格不入。
「老师,其实你知道那个『泡泡』是什么东西吧?」
仁以为自己的心脏差点就要停了。即便是魔法使应该也没办法擅自读取他人的内心,不过对梅洁儿似乎隐瞒不住心事。
「为什么这么想?」
身陷在眼前的道路与回忆之间,仁动弹不得。虽然不是刻意隐瞒,但他不晓得该如何才能说得出口。
「只要看看老师的脸就知道了。在房间里我才是老师喔,学生怎么能不相信老师呢。」
就在此时,有一个年纪大约五十多岁、身形中等的男子从前方的十字路口走进仁所在的单行道里。仁的身体恢复紧绷,缩小步距。不是陌生外地客的恶鬼,鲜少走进墨黑道路。那人似乎是个正在外头跑业务的上班族,汗湿的衬衫配上一条松开的领带。体格很好,不过身上没有携带武器。纵使如此,现在距离阿拉克涅被击落只过了六个钟头,因此还是让仁做出他平常没有的举动。
仁与那名男子错身而过。虽然明知这么做有失礼数,但他仍然用手机尽可能对男子偷偷拍了几张照片。当他操作手机,用数位相机功能检视刚才拍的照片时,小魔女用力一扯他的榇衫。
「老师,说实在的,你到底有多少事情瞒著我?」
†
这天早上,十崎京香坐在移动的车内小憩一个钟头之后,稍微看了看魔导师公馆里累积没处理的事务工作,然后将文件送到不用上前线的课长或室长处,做完一些必要的联系工作后,决定把空出来的几十分钟时间拿来接见人犯。
冷硬的敲门声响起,一名少女在四个职员的包围下,被带进一间没有窗户的会议室。那个褪色金发及肩的女孩彷佛经过洗涤似的,看起来清秀朴雅。这不只是因为外貌,同时也是她纯真内在的表徵吧。她与仓本绊一样年仅十七岁,一百六十七公分的身高也与京香差不多。包裹在朴素长袍之下的身躯变得消瘦,诉说著这两个月的囚犯生活是多么严酷。照理说,她应该遭到了种种剥削,失去了许多,但是她身上仍然有某种不可冒犯的物事。
这名女孩曾经是个上级圣骑士,甚至还被誉为是未来的圣骑士将军,名字叫做艾蕾诺尔·纳刚。她曾被赞许为在神前纯洁无私的骑士,同时也是一名制裁者,粉碎一切阻碍神意的敌人。少女骑士的判断精准俐落,有如受到神意的指引,过去曾打倒许多颇负盛名的魔法使,还杀死前任的协调官;而在公馆方面,武原仁也曾因她吃大亏,身受危及性命的重伤。
「我们彼此已经不需要自我介绍了吧。《协会》方面的讯问已经结束,所以你已经转由魔导师公馆管理。其实魔导师公馆本来就有权力处置专任官逮捕的魔法使。原本埋在你体内诸如《死亡之翼》的魔术,现在已经由《协会》亲自全部摘除了。到这里,你能明白吗?」
艾蕾诺尔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协会》的拘禁可没有好过到让她保有希望,能够对这些话语感到忧喜。
少女骑士握紧拳头,手上因为烧烂的伤痕与新长的薄皮而布满白色斑迹。《协会》的魔导师只把英文当成用来侮蔑骂人的单辞,可是圣骑士当中却有很多人会讲日文,艾蕾诺尔的日文也很流利。
「你们应该已经自行从我的头脑里抽出所有必要的情报了。」
《协会》不会进行讯问或拷问,而是用魔法直接从脑部抽出情报。他们把牺
牲者的肉体当成播放装置,用说话、运动、书写,或是歌唱等任何方式输出记忆。《协会》的魔导师只重视情报,完全不顾精神或肉体的苦痛,甚至不让牺牲者因为发疯而死。一般来说,没有人(渣滓)在情报被榨乾之后还能保持正常状态,艾蕾诺尔现在的状况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因为宗教信仰者坚韧的精神力支撑才会发生的奇迹。
十崎京香深深吐出一口气,有如潜入深海般停止呼吸。就如同她的童年玩伴从前为了抑制自己的魔法消除能力,背离自然法则拚命屏住气息那样。
「找你来不是为了获取情报。相反的,我想要提供你情报。」
京香首先必须要做的,就是让原本完全无法接收任何资讯的艾蕾诺尔获得公正客观的讯息。不管用任何形式,京香都必须对艾蕾诺尔展现出公馆和之前囚禁她的势力有所不同。
「你想知道魔导师公馆的中长期战略吗?或是魔法世界的势力在这个世界如何活动?还是听听《协会》高位魔导师的丑闻?任何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会据实以告。」
一阵有如绝症患者询问医生病情进展时的沉默,笼罩整间会议室,彷佛屏息忍耐才是对抗恐怖与绝望的唯一手段。可是艾蕾诺尔到最后仍然没有逃避此时摆在眼前的现实。
「我绝不会被你们的阴谋诡计欺骗。但是如果有可能,请你告诉我葛拉汉老师和我们的小队……巴比伦塔再演的结果究竟怎么样了。」
京香早就想到艾蕾诺尔一开始会先问这个问题。促成公馆与仓本绊相会的巴比伦事件的阴影到现在依旧未散,有很多魔法使仍然还在继续关注绊的存在。
「巴比伦的再演以失败收场,目前并没有发现到《神》的出现。我们已经确认宣名魔导师《染血公主》洁尔贝奴·罗素死亡。六名圣骑士的尸体则是因为损毁状态的因素,是以铠甲上标示的姓名确认身分。葛拉汉·维恩、唐诺·迪特瓦、戈蒂耶·拉普尔、杰可·利斯塔力、费尔南·海利波特、加斯顿·米卡尔。由于神圣骑士团提出要求,我们已经依照协议,把上述全员都运送回去了。关于另外六个人,到现在还没找到。」
金发的铠甲少女早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吧,闭上眼睛开始默祷。她的表情完全就是个虔诚的信仰者,旁人根本看不出她对死亡是否有任何一丝愤怒与悲伤。艾蕾诺尔打从心底相信,同伴在死后已经获得救赎。对于连宗教信仰都没有的京香来说,终其一生可能都无法像她这样祈祷。
当艾蕾诺尔睁开双眼时,那对如同蓝宝石般的眼眸已经变为坚毅战士的眼神了。
「你们魔导师公馆现在处在何种情况之下?」
「再过三十分钟,我国的公安警察单位会有人来《公馆》做客。」
公安警察的目的是维持这个国家的政治秩序安定,属于警察的搜查部门。此时他们在公馆投下了一颗震撼弹。
「因为某个很有可能是恐怖分子的人物在公馆本馆附近被职员拍摄到,公安警察表示该嫌疑人曾经与魔法使在美国开设的民间警备公司人员见过面,他们认为魔法使把武器卖给这名恐怖分子。」
魔法使与这个世界的人在犯罪世界互有交流,因此魔导师犯罪时常会演变出很复杂的情况,很多事必须要与警察合作。事实上,艾蕾诺尔她们神圣骑士团在美国也和《公馆》从事相同的工作,取缔犯罪魔导师。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把我带出来吗?」
「就像日本与《协会》、美国与你们神圣骑士团,魔法使一直以来都与国家有联系。这次的事例说不定会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
话虽如此,但是少女骑士与京香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出现另一个敌人,双方就能彼此携手合作的。因此伤痕累累的艾蕾诺尔有如祈祷一般双手交握,彷佛在保护自己灵魂的纯洁一般。
「如果你想找我商量合作的事情,恕我拒绝。圣骑士手中之剑属于神,即使失去同伴,还是唯有神意才能决定谁是我的敌人。」
可是就在艾蕾诺尔在京香面前提及神之名的同时,她祈祷的右手就像具有独立意志般开始颤抖起来。她没有再流泪,也没有多做解释或发怒。少女骑士好像正在静静对抗囚犯生活造成的伤痕,充满凄绝感的沉默让所有人都不敢轻易开口说话。
艾蕾诺尔的手仍然一直抖个不停。
†
绊早上刚起床没多久,在同居人鸦木梅洁儿的急急催促下吃完早餐之后,立刻就被拖出门去了。因为她们已经约好,要一起再去调查公寓里飘飞的魔法泡泡究竟是从何而来。
日照非常强烈,彷佛把街道染成一片白色。色彩深沉的物体反射出一片白银,明亮的色彩也消失在阳光中。绊身旁的梅洁儿穿著白色连身裙,宛如一身用闪亮丝线编织成的礼服。
绊找不到有哪个女孩子像梅洁儿这样血气方刚。这名年纪幼小的小魔女在这种时候情绪兴奋得像是在过节。
「老师不但没把那颗泡泡的事情说出来,今天早上竟然又多了一件事瞒著我们。这是一场战斗!再说绊一开始不是就说要和我一起来吗?」
「无论如何,让小梅一个人进到这种地方来实在太危险了啦。」
虽然绊觉得没什么,但是在这样的念头某处,不安的思绪却一再掀起阵阵涟漪。她的手机里有武原仁写来的一封简讯,要她们今天乖乖待在可以立刻找得到人的地方。像这种时候就代表某个地方发生战事。
可是少女似乎还在气仁有事瞒著她,双手撑在线条稚嫩的腰间,肯定地说道:
「冒险怎么可能没有危险。」
附近蝉鸣声大作。积雨云爬上遥远的高空,下午可能会下一场雨。绊自己在小学生时期,一直都在忙家里的事情。她心想,就算梅洁儿懂事明理的程度让人惊讶,但总也是个小学生。今年夏天,至少让梅洁儿有一次机会像普通小学生来一场值得回忆的大冒险,应该也无妨吧。
她们昨天在图书馆调查之后,认定最可疑的就是几乎位于住宅区正中央的这个地方。那东西就这么孤零零地遗留在石子地停车场,以及日晒强烈的家庭菜园之间。那是一个看起来非常奇怪的建筑物,半圆筒形的水泥屋顶斜斜地立在地上。可能是因为建材品质不佳的关系,灰色的表面经过六十年的风雨日曝都已经斑剥不堪了。如果把这个建筑物当作有屋顶的停车场使用,大小差不多应该可以横停四辆轿车吧。面向田埂路的入口被生锈的铁栅栏封锁,阴暗的深处堆放著好几个烂掉的纸箱。
书上是这么写的:九号掩蔽壕。
「这东西其实应该是让飞机从那边的道路像这样往后停进去,避免受到空中掉下来的炸弹攻击吧。」
就跟照片一模一样。梅洁儿好像非常满意,穿著凉鞋在周遭绕行────走到一半停下脚步。
这是因为背著背包的寒川纪子从建筑物背后走了过来。换下昨天充满少女风情的连身裙,今天她穿著土里土气但机能性十足的牛仔裤与帆布鞋。一身打扮与选择漂亮衣服搭配凉鞋的绊和梅洁儿完全相反。
可能是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全副武装让她觉得很难为情,寒川不太敢出声打招呼。梅洁儿的一句话更让她垂下戴著无框眼镜的脸庞。
「你怎么会来?」
绊心想,梅洁儿的朋友可能也很期待这场在图书馆被牵连进去的冒险吧。那个看起来个性乖巧认真的女孩,紧紧用力抓著红色背包的肩带,让绊总有一种感觉,或许对这位年纪幼小的朋友来说,到这个地方来本身就已经是一场大冒险了。寒川纪子背上的行李,应该是妈妈让她带来的便当或水壶。绊与梅洁儿从公寓到这里来也没走多远,到一个坐电车只有两站远的地方,除了食物之外其他也没什么要带的。而且她觉得,回忆最重要的还是要快乐。
现在是暑假,绊或许是想要和大家在一起。
「没关系啦!大家一起去吧。」
这次轮到小魔女露出严肃的表情了。
她们两个昨天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好朋友,所以绊决定,说什么都要以大姊姊的立场把她们撮合在一起;或许她只是不想看到寒川就这样沮丧地回家去吧。
「不要紧,今天我是监护人,我会负起责任的。小梅也明白了吧?」
寒川纪子对绊点头致意。小魔女则是好像在沉思般,把食指按在额头上。
「可是为什么你会觉得这里可疑呢?」
寒川很在意周遭有没有人在看,不断左顾右盼。可是事实上,这附近根本没有人往来。这地方面对著墨黑道路,魔导师公馆的人曾经告诉梅洁儿,墨黑道路没有人迹,所以千万不可以独自一个人经过。
梅洁儿不再多想。真正应该考虑再三的时候,她反而十分大胆地空手抓住生锈的铁栅栏用力一拽。想当然耳,铁栅栏文风不动。
「我看了所有照片,只有这里的屋顶角度非常陡。」
之后小魔女要绊去附近的商店买饮料来,于是绊便带著寒川去跑腿买东西。这也代表身为一名魔法使,绊的实力与能够随心所欲操使自己的圆环魔术的梅洁儿根本没得比。等到两
人回来一看,铁栅栏的铁条在短短五分钟之内就有三根被完全卸下来。其实,若不是顾虑到魔法消除,可能只要五秒钟就能完事了。
「这有什么办法,谁教我一拉就轻易掉下来了。」
看到这幅充满犯罪色彩的光景,让绊想起这里该不会是私有地吧?梅洁儿接过寒川同学递过来的手电筒,往掩蔽壕深处照去。掩体内侧的水泥同样也破烂斑驳,里面的深度其实只能勉强停一辆车。
「看吧,掩蔽壕应该是避免飞机受到天上掉下来的炸弹炸到的屋顶,不是吗?可是屋顶的角度这么陡直,只塞得下飞机的后半部,这个掩蔽壕根本就有问题。但是相反的,要是地面不是平地而是陡坡的话,我觉得就说得过去了。若是从地下道那样的低处筑起上坡,屋顶的角度就不成问题了嘛。」
所以我才觉得这里很可疑。梅洁儿以蝉鸣大合声为背景,得意地挺胸说道。也就是说,梅洁儿认为这个半圆筒形屋顶底下连著一条地下道,公寓里的发光泡泡就是从那里来的。
寒川很细心,已经拿了一张湿纸巾给同学擦擦弄脏的手。绊觉得就算这里什么都没有,光听小魔女的这番推理就让她感到相当满足了。
「小梅好聪明喔,竟然想得到这么多。」
经过战后六十年,掩蔽壕早已经变成农具仓库。绊一边在心中说声对不起,也从晒人的日光下走进充满湿气的黑暗中。手电筒的灯光照出随意扔在地上的生锈锄头,以及只有在教科书上看过的农具。掩蔽壕深处只堆放著一些陈旧的牛皮纸箱,上面写著类似农药的商品名称。
「小梅,这里以前或许有通往地下道的入口,可是会不会已经被填起来了?」
绊温吞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黑暗中,梅洁儿回答的声音感觉像是一阵苦笑。
「别傻了,怎么可能完全埋掉。这个国家不是在战争中落败了吗?战败的意思就是代表前途未卜。这里的主人绝对不可能放弃用来预防万一的逃生途径。」
果不其然,通往地下的入口就在掩蔽壕深处堆积如山的牛皮纸箱底下。铺在纸箱底下古老木板架隐藏著一个没有光明的世界。沁骨的湿冷寒风就像是温度开太低的冷气,从黑暗的世界吹来。
「……真是惊人。」
寒川纪子双眼瞪得老大。
绊原本的老家距离武原仁的公寓也不是那么远,所以或许她也曾经在这一带走过一、两次。在地底下竟然沉眠著一条神秘诡异的地下道让她感到很震惊,唯有梅洁儿一个人还保持冷静。
「你听好了,这条地下道的事情绝不能告诉别人,不然会让很多人惹上麻烦。」
寒川纪子点点头,她应该也因为与绊相同的理由感到惊叹吧。虽然手中的手电筒很粗重,而且是光照比较强的种类,但只凭一只手电筒的照明实在太过单薄。走下一段漫长的险降坡之后,一条平坦的地下道横躺在众人眼前,宽敞到好像能铺一条三线道与人行道。光用手电筒照根本看不到前面,不晓得究竟通到哪里。而且手电筒的光束也照不出有多高。绊实在搞不清楚这里为什么会这么大。刚才天气热得要命,光是站著就会流汗。但是这个黑暗的地方却很阴凉,身上的汗都已经乾了。
绊只知道是谁挖掘出这种地下道,一定是魔法使。可是她搞不清楚魔法使、战争与飞机之间的关系,只是面对这片深沉的黑暗呆站著。
「有什么好惊讶的?既然是把飞机从底下送到地面,地底下的通道当然是飞机能通行的宽度啊。」
站在前头的梅洁儿手中拿著手电筒,露出无奈的表情。小魔女不理会心中七上八下的绊与同班同学,带著一身令人崇拜的自信迈开步伐往前走。不管是脚步声或是说话声,所有声音都在黑暗中回响。
「通行的物体越大就越难转弯。所以这条路应该都是笔直的,一路通往组装或是整备飞机的工厂。」
因为手电筒是现在唯一的照明,要是不想留在黑暗中,就只能跟著梅洁儿走了。不晓得是哪里在滴水,有如水琴般清亮的声音激荡著比外界更冰凉的空气。
「这里到底是地下多深的地方?感觉凉凉的耶。」
寒川同学只知道肉眼看得见的东西,每次一有声音发出就会让她的身子一抖。绊也越来越不放心。
插图008
这条笔直的地底大路显然经过悉心铺设,无边无际地往前延伸。她们每走一步,就会渐渐深刻体会到在她们的城镇之下原来还有另一个世界。
地下道的规模与黑暗带来的强大压力让绊受到震慑,不得不放低气息。寒川纪子这辈子可能还是第一次看到魔法的产物,一样也感到畏惧。
「我们是不是闯进一个不该来的地方啊?」
如今绊也想赞同寒川的意见。
绊压低脚步声,追上走在前方的梅洁儿。
当她连一颗小石子都没踢到,就这样从入口前进大约一百公尺的时候,突然发觉一件事,在梅洁儿小巧可爱的耳边低声说道:
「如果在这里还有其他像房间里那颗一样的泡泡该怎么办?要是被寒川同学看到的话,会被魔法消除全部烧光耶。」
梅洁儿的太阳穴抽了两下,锐利的视线无语地大骂绊「你到现在才发现吗?」年长的绊直冒冷汗,只能吐出这么一句话:
「……对不起,一个不小心就…………」
稚嫩小魔女用可爱却低沉的声音对她担任六年一班班长的朋友说:
「我允许你,你来好好教训这个傻瓜。」
可是在这时候,最害怕的寒川纪子惊觉到某事。
「────有人来了。」
少女们全都浑身冻结,竖起耳朵聆听。远处确实有一道脚步声一再发出湿黏的回音。黑暗中一道手电筒的光亮更是让她们确定的确有人。随著来人每走一步,手电筒照亮的黄色光圈就跟著摇晃,顺著掩体壕通往地下的坡道下来。
「我要把手电筒关掉,你们千万别出声。」
就在听见梅洁儿语气紧张的声音同时,周围沉入一片完全的黑暗当中。绊的心脏在体内中心狂跳,几乎就要炸开。她紧紧握住小魔女的手,梅洁儿的手心已经渗出湿冷的汗水。寒川同学对一切根本毫无所知,想必一定更加害怕。绊年纪比较大,所以硬是抓住她的手,感觉到他人的体温让绊觉得稍微安心一些。其实她先前还满心以为地下不会有什么危险。魔导师公馆不是那种会放任危险魔导师在眼皮子底下活动的组织,所以她认为就算这里会有什么,顶多也就是武原仁或神和瑞希的朋友。
可是从来没有被他人杀伤性命的寒川纪子手指与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两只手握住绊的手。
「该怎么办?」
绊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既然是从相同的路进来,绊认为对方或许就是这个掩体壕的所有人。因为没办法用魔法看穿黑暗,所以那人才会开著手电筒。绊越来越感到过意不去,觉得之前不该破坏铁栅栏。
「小梅,是我们弄坏铁栅,乾脆向人家道歉吧。」
「万一对方是色狼的话,那该怎么办!」
被寒川纪子这么制止,绊浑身僵硬,没办法再往前走。不光是魔法使,一般的情况下,阴暗的地方也会有一些危险人物聚集。这么简单的事情她竟然没想到。这一带有很多没什么人走的路,也会发生一些性骚扰事件。可是公馆并不会取缔一般的街头色狼,而是交给警方处理。
现在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但是梅洁儿曾经好几次与魔法罪犯交手,徘徊在生死边缘,她的胆魄可和其他两人截然不同。
「我们继续前进。绊在后面顾好这孩子。你把眼睛闭上,抓著我的肩膀吧。」
这时候停下脚步的绊与寒川才终于想到,这条路没有岔路,就算在这里等也只会被活逮而已。
她们一行人放低呼吸,尽量悄悄地举步往前走。就算没有光源,在前面带路的梅洁儿脚步仍然没有一丝犹豫。她在十崎家有时候也会不开灯在黑漆漆的家里走动,照样来去自如。只要没有魔法消除的影响,把电子当成《魔力》观测的圆环魔导师似乎就能够从分子的密度差别分辨坚硬的地板或是墙壁。每当她觉得脚步声很响亮时,身旁似乎就有人身子一紧,或是传来吞咽口水的声音。她们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已经这样走了三分钟还是三十分钟。
假使来者是个男的,身为高中生的绊要是在这种没有人往来、就算大声尖叫也没人听见的昏暗地方被逮到的话,不晓得会被怎么样。虽然很不愿意想像有这种事,不过现在这时代说不定就连小学生都有可能遭到施暴。从结果上来看,是绊把寒川纪子给牵扯进来。可是寒川背上的背包抖个不停,好像只要说句什么话就会让她哭出来似的,所以绊也错失机会向她说声「对不起」。快乐的时间不知什么时候会被一只残酷的手打断,不管是绊或是其他任何人,都不晓得下一秒自己还能不能过著幸福快乐的生活。
绊只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不断持续让左右脚交互往前移动。只要这样一直走著,她就能告诉自己一定还能回到那个没有任何可怕事物
的武原家公寓或是十崎家。要是不这样想的话,发抖的大腿说不定会让她一屁股跌坐在地。来人似乎比蹑手蹑脚的她们走得还快,脚步声确实正慢慢靠近过来。手电筒的灯光不时在距离她们不到十公尺的地面上扫动,随时都有可能照到她们。
疲劳与恐惧逐渐累积在肌肉当中,正当绊再也走不动,就要放弃时,梅洁儿的低语声响起。
「再过一会儿道路就要转弯了。」
绊重新振作心情,想要再加把劲,却有一道刺眼的光照在她的背上。绊觉得大事不妙地回过头去,被后方一涌而上的火焰海啸给吞没。整个世界彷佛全都燃烧起来似的,小魔女身上的白色连身裙也染上一层橘色的火光。
因为梅洁儿停下脚步,所以抓住她肩膀的寒川纪子也把戴著无框眼镜的脸庞转了过来。她似乎看不见这道笼罩世界的业火,不安地在同班同学的耳畔问:
「鸦木同学,怎么不走了?」
因此绊也明白了,这是一道魔炎。
换句话说,在他们身后也有魔法使在,让人用魔法消除燃烧魔法当成简易的照明。这个人可能就是拿著手电筒的人吧。一个左手好像握著什么东西、身形稍胖的成年男子正用锐利的视线看著她们。这个世界的人无法察觉魔炎的存在,照理说眼前应该是一片黑暗才对。
在绊的眼里看来,那人冷静的态度感觉就像是真正的犯罪者。
「快跑!」
她们大叫一声,全力狂奔。从后方追赶她们的响亮脚步声在地下道内回荡。
在前面带头的梅洁儿还有抓著寒川纪子小手的绊都使尽吃奶的力气。魔炎好几次从背后扬起,每次都在地上拉出一道只有魔法使看得见的长长黑影。地下道向右转了一个大弯。
她们很想早一秒尽快脱离魔炎,冲进那个大弯里。
「我知道你很害怕,但是你赶快把眼睛再闭上。」
梅洁儿想用魔法之眼确认她们前进的方向有什么。一阵魔炎在寒川的面前爆开。
「不是叫你闭上眼睛吗?我知道你眼睛还开著喔!」
同班同学语气强硬的责备让寒川纪子整个人呆住。她紧闭双眼,整张脸都皱在一起。绊明明毫无根据,却还是一直告诉她:「不用担心,有我陪著你。」
她们拉著寒川的手继续跑。前方出现一条开车无法进入的窄小岔路,她们赶紧跑了进去,只有梅洁儿一个人又跑回那条大路设下某种魔法。虽然绊因为焦虑与恐惧而头皮发麻,但她还是隐约察觉那是让对方以为她们往大路方向跑去的假线索。
她们知道如果被抓到一切就完了,拚了命摸黑在这条有很多上下坡道的路上跌跌撞撞地往前进。走在前面引路的梅洁儿回来,说了一声「走这里」,又带著绊与寒川弯进一条小路里。成人奔跑的脚步声一次又一次震动这片深沉无边的黑暗,听起来似远又近。每次听见脚步声,都让不明就里闭著眼睛的寒川纪子求救般地紧握住绊的手。
不晓得走了多深,终于再也听不见脚步声。就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绊他们全都瘫软在地上。一想到暂时摆脱命悬一线的状况,使尽力气啪哒啪哒踏在地上的脚底板就越来越痛。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该如何离开这里,却好像感觉已经获救了一般。
梅洁儿不知何时已经打开手中握著的手电筒。绊伸手把脸颊被泪水沾得一塌糊涂的寒川纪子抱在怀里。
「对不起,你很努力吧。」
寒川像小狗似地紧紧抓住绊。就算如此,她还是闭著眼睛没睁开,所以绊拿出一条手帕帮她擦脸。
寒川怯怯地张开眼,重新戴好眼镜,慢慢恢复寒川纪子原本的表情。
「你要抓著绊到什么时候?」
梅洁儿出言安慰道。因为就连她的声音听起来都像是呻吟,绊才发觉所有人全都口乾舌燥。
六年一班的班长从背包里拿出水壶分给大家喝。一行人喝了水之后总算放松心情,脸上重新恢复活力。
「刚才那是两人组吧。」
梅洁儿抱膝坐著,把筋疲力竭的额头靠在膝盖上。虽然绊没有看见,不过有魔炎从她们身后逼近,就代表除了这个世界的人们之外,还有魔法使也在一起。
小魔女抬起头,无精打采地用食指把沾了汗水黏在脖子上的黑色长发拉起来。
「不用担心,我不是说过会保护你们吗?」
之后寒川同学从背包里抽出一个扁扁的纸盒。
「这是我爸爸去仙台出差买回来的薄皮馒头,他说请大家一起吃。」
用纸板分隔的黑糖色、圆滚滚的小馒头排列在盒子里,看起来非常可爱。
就算在经历一番可怕的遭遇之后,甜食吃起来真的还是很好吃。绊忍不住就拿起第三颗。
「做了那么多运动,吃这些甜食当然是必要的啊。」
寒川纪子也是一样,一颗入口之后就停不下来了。
「真的很好吃。」
「就算我下厨做菜,其他人也嫌里面加了糖果零食。我想即使带甜食回去,他们也不喜欢吃吧。」
她们秋风扫落叶地一下就把十六颗小馒头全部吃完了。
梅洁儿优雅地用手帕擦擦嘴。
「多谢招待,回去好好称赞你父亲。」
「为什么鸦木同学这么傲慢。」
「绊,这孩子的父亲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喔。只要一喝醉,他就会在脸上绑上白布,扮成『月光假面』(注3)的模样,大声唱著『别憎恨、别杀生、宽宥一切吧!』」(注3:一九五八年日本电视剧的主角名称。)
刚才还在掉眼泪的寒川纪子涨红著脸发起脾气来。
「趁这个机会,姊姊你也好好和她说清楚!就算在学校,鸦木同学也老是喜欢做一些惹人家不高兴的事情!!」
「比起刚才只是一脸担心害怕的表情,我更喜欢你现在哭哭的脸庞喔。要是给你母亲看到这副下流的央求表情,不晓得她会说什么呢?」
寒川同学的眼镜镜脚被梅洁儿捻住,差点又要被她抢了去。在绊眼里看来,这两个身在暗处的小学生看起来非常幸福。
「你们好像心情很愉快耶。」
「你是姊姊,就该有姊姊的样子!」
绊又挨骂了。
因为绊在七月份代替寄住地的家长十崎京香到小学参加三方面谈,所以寒川误以为她和梅洁儿真的是一家人。
「我们不是姊妹,只是住在一起而已,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对了,我没有和你说过吧。我的名字叫做仓本绊,因为父亲已经过世,现在借住在一个很亲切的女士家里。」
梅洁儿的介绍简洁有余、说明不足,所以绊又补上几句话解释。寒川纪子似乎也从绊的事情多少察觉到同班同学的状况,虽然她只是个孩子,但还是体贴地不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这些事都不重要。手机收不到讯号呢,不晓得我们来到多深的地底下,讯号似乎传不到。」
比绊更加精明能干的梅洁儿不知何时已经在按弄手机,然后又放回口袋里。
也不晓得是谁先起身的,一行人又站起来准备出发。现在的气氛让她们不太想再继续聊下去,另一个原因单纯只是因为觉得冷而已。太阳晒不到的地下到底是气温摄氏几度呢?穿著夏装与凉鞋会冷到发抖。
「要是发现上坡的话就往上走吧,我想至少会更暖些。」
†
对武原仁来说,他并不是完全没想过可能要潜入这里。
不过想归想,是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那又另当别论了。
结果直到早上,他们还是没找到魔女阿拉克涅。在《公馆》除了像圣骑士那种身分清楚的对象之外,如果地面搜索找不到人,接下来就要往地下找。这是因为在武藏野周边仍是军事都市的二战时期,最初只是地下战壕的地下通道时至今日已经四处延展,化为一座迷宫了。
仁他们人类挖掘都市地下,汇集排水管、电线与瓦斯管等供给系统的地下公共管线道当中,较大的直径超过七公尺,但是在规模上还是远不及魔法使。就如同洞窟妖精或小矮人的传说般,他们为了避免受到观测,从神话时代开始就已经打造出地下设施。武藏野迷宫的骨干是一条宽十五公尺、高五公尺的通道,那是年代最古老的地下战壕,也是一场壮阔美梦的遗痕。那原本是魔法使想要在地下建造属于自己的都市所遗留下来的干道遗迹,但是由于身为庇护者的大日本帝国战败,有人居住之前就已经完全荒废了。在十五条地下壕当中,已经有九条地下壕经过调查确认属于这个年代。《协会》最重要的设施──让他们能够顺利往返魔法世界的神人遗物《门扉》也是位于这座地下迷宫的深邃底部。
「我是专任官武原仁。从一号地下道主线起始点开始,到一─十八支道为止都已经探索完毕。比之前多出一条道路,从一─十八─二向北延伸出一条路。因为长度超过五十公尺,考虑到可能遭遇危险,因此并未深入探查。」
为了预防万一,在录音机里留下行经路线也是他们的工作。仁是从公馆本馆地下的一号地下壕
向东开始探索。另一个人,专任官《魔兽师(Amon)》神和瑞希则是正在从三号地下壕巡查北边。
仁一边比照地图,确认有没有新的地下道延伸出来,一边压低脚步声独自走在黑暗中。这里的气温就算在夏天还是不到二十度,比较深的地方更是只有十度左右,所以仁身上穿著他在早上回公寓去拿的秋装。从他第一次来到魔导师公馆之后,到现在其实已经九年了。在他尚未成为专任官,还在进行训练的期间,就已经来过这个地方,所以很习惯这里的静谧与湿冷的空气。
唯一让仁不放心的是,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梅洁儿。虽然设有几处联络用的转播站,可是在这座地下迷宫执行任务时,手机一率打不通。梅洁儿一天少说会打两、三通电话给他,联络不上肯定会让她起疑吧。话虽如此,如今公馆对刻印魔导师抱有很强的疑心,要是仁把小魔女带走,原本立场就已经很微妙的她,说不定会成为众人猜疑的对象。
他刚行经的后方黑暗中,传来一点如花苞绽放般轻灵的脚步声。
仁转身用手电筒一照,站在那里的是一个穿著他很熟悉的高中制服的幽魂。令人感受不到一丝血色的白皙肌肤,以及那一对如黑色翅膀般的漆黑长发,看起来潋滟动人,彷佛黑暗才是她的居所般。
《公馆》最引以为傲的天生魔导师猎人轻启朱唇。
「……我走进……一条新地道……结果……迷路了。」
击杀数最高的专任官神和瑞希在战斗以外的事情上实在有点逊。
「…………因为我……总是叫式神…………带路。」
在一千年前就已经开始担任退魔师之职的神和家里,他们把刻印魔导师称呼为式神,当作道具使用。就是因为这方便好用的道具如今被禁用,仁才第一次发现她的缺点。瑞希似乎很没有方向感,不过他不太想知道这件事。
「你可别胡闹,要求我代替式神领著你巡视第三地下壕喔。」
「…………帮我……连我的工作……一起做了吧。」
真是超乎想像的废柴德性。
「为了避免迷路,首先你要想到一件事。姑且不论实际用途为何,名义上这里原本是魔法使为了从公馆本馆通往各处军事设施所挖的地道。」
仁的情绪有些消沉,为了让自己恢复原本的状态,他决定一边探索一边教神和瑞希一些基本的事情。虽然瑞希确实战功彪炳,不过这名天生猎人是所有在职专任官中年纪最小的一个,职历才第二年而已。
「在这个国家战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也动员了为数众多的魔法使。年代久远的第一到第十五号地下壕本线就是在这个时期建造的,所以笔直通往目的地。这些地下道曾经移送飞机与战车,所以平坦宽阔,甚至可以铺设地下铁的铁轨。这一点你了解吧?」
仁把手电筒的灯光照向天花板。现在他们刚走回来的广大地下道虽然只是挖空地底所建造的粗糙地道,不过表面处理得非常乾净。在战后,所有设施都一度遭到摧毁,可是魔法使还是找到一些没有掩埋的地方;或是把原本的设施重新挖出来;或是用魔法擅自挖开入口等等,逐渐扩展地下道。
「如今存在的支线超过半数以上都是在盟军占领时代开的通道。因为协助作战的关系,与那些圣骑士有合作关系的盟军曾经禁止我们魔导师公馆与《协会》进行活动。《协会》的魔导师拿地面上的恶鬼军队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就潜入地下开始打游击战。」
就像历代先人教导后人一样,仁也带著教师的心情把知识传授给年轻的下辈专任官。
「而这些在顽抗时期所扩展的第二代通道,就是为了不让圣骑士在作战时横向展开队伍,才会不怀好意地刻意造成如学校走廊一般狭窄。虽然通道延伸的格局本身也很恼人,不过因为里面到处都有战斗造成的旧伤痕,只要把这些伤痕当成记号就可以了。」
神和家的当代家主点点头,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有听进去。仁两人一路顺畅地往前走,看到地板与墙壁上的大量裂缝,他们立即就知道已经走进编号第十九号支线,也就是一─十九支线。
「还有,这个世代的地下道有很多地方把封闭回廊当作通道使用。要是把通道做成只有魔法使能进入的话,这个世界的人因为具有魔法消除能力,根本没办法往前进。对《协会》来说,他们最害怕看到的事情就是遭到魔炎灼身,然后束手无策地被美军占领。」
仁与瑞希来到一条到处伤痕累累、距离很短的地道尽头。壁面上有一道绽放著磷光的雾状体展开,两人一脚踏了进去。穿过这道小小的封闭回廊,他们来到另一条地道。虽然路宽相同,但墙壁与地面都已经不是原先曾是战场地带的一─十九支线。这条整备得乾乾净净的地道是一─十九─一支线。
「……地下战壕……明明延伸到……公馆……为什么……现在……没有开战。」
瑞希把那双为了适应黑暗而放大的瞳孔转向仁。学生有专心听讲,身为指导者也觉得非常高兴。
「公馆的说法是认为就连圣骑士都放弃了。就像这条支线的入口,这里是用封闭回廊连接空间的,所以没办法从地面上挖洞抄捷径穿过迷宫。有些通道在调查的时候从天花板挖洞一看,发现竟然跑到青森县的深山里。《协会》那群人各种千奇百怪的手段都用上了。有的通道甚至专门只引诱能够通过封闭回廊的圣骑士,然后在通道的另一头设陷阱伏击。」
这种称为《捕鼠器》的陷阱,目的是杀光所有陷入圈套的人,实际上,也的确堆起了血河尸山。传闻那时候《协会》圈的魔导师趁著战后世局混乱负隅顽抗,战况极尽惨烈。无数天津神与国津神,还有群妖乱舞的百鬼夜行,各种奠定这个国家层层基础的怪异拚死抗战,或许还会牵连生活在神话的人们,演变成波及日本全境的游击大战。可是占领军并没有冒这种风险。当时的公馆职员纪录上有这样一段内容,但是事实如何并不清楚。到最后为了与魔法使方的势力进行交涉,魔导师公馆才获准重新开始活动。
「…………那套……陷阱……很有效率。」
杀人一族的末裔瑞希用力点头,深表感佩。
「然后现在我们走的这条狭窄,但是比较新、比较乾净的通道属于第三世代。时至今日,魔法使已经可以进行一般例行活动,可是他们还在继续扩建。虽然我们也会定期调查,不过到现在还是无法掌握所有区域的全貌。」
除了能够真正信任的刻印魔导师之外,他们不会把地下迷宫的存在告诉其他人。
即使如此,一定还是有少数比例的犯罪魔导师找到这里来。而那些经历过漫长地下苦战的圣骑士也对这座致命的地下迷宫知之甚详。从圣骑士昨天晚上过度激烈的反应来看,说不定此时他们已经潜入这里了,这也并非不可能。
仁越来越觉得没有把地下迷宫的事情告诉梅洁儿实属无奈。对他们来说,这座迷宫是一片难以忖度的黑暗,联系著过去那段混沌时代。除了要求魔法使开凿出第八地下战壕,让重要人士从首都中枢逃到立川机场外,还有很多通道在当时属于军事机密,没有被记录在公馆的资料里。因为魔法使挖凿洞穴的能力优于任何建设机具,因此刻印魔导师受到徵召,主要按照军队的要求在都心中枢挖了几条隧道。到现在还是没有人能完全掌握那些隧道究竟在哪里,与这座迷宫的何处相连。在这个地方,没有人知道自己下一步会走到哪里去。
前几个月前,这条支线大约走个二十公尺就会走到尽头。但是现在已经扩建成一条手电筒灯光照不到尽头的深长通道了。
「真是糟糕,这里也有新的连接道啊。应该差不多已经和五号地下壕的区块接通了吧?」
两人稍微确认一下这条通道通往何处之后,决定回到联络转播点向《公馆》通报。仁始终想著早上与梅洁儿在一起时看见的那个男人。
仁现在说的这些全部都是过去教官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一套。当他与《魔兽师》神和瑞希差不多年纪、还能选择回头的训练生时代,就经常到这座地下迷宫来。那时候他对黑暗中的一切都感到畏惧,非常痛恨那个想要告诉他什么事的『老师』。
老师没有把仁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他,而是让他体会到现实,使满怀希望的仁大感失望。
早在仁成为专任官之前,指导他的老师就是黑暗与痛苦。直到现在,仁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摆著一副老师的嘴脸。
†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早在八年前的事情。自从他第一次敲开魔导师公馆的大门之后,已经过了一年的时间。
升上高中一年级的武原仁已经开始接受如何与魔法使交战的训练。他并没有义务必须接受训练。事实上,在那个仁受到王子护引诱而前往的地方,他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附属品而已。
那些与魔导师公馆合作、自称是《协会》的魔法使把武原仁当成害虫般鄙视,以「恶鬼(Demon)」之名称呼他。他们说仁的妹妹状况很糟,把她带走之后就没再还给他。在那之后,武原舞花从没回到那间公寓。
仁在妹妹被抢走之后也没办法就这样忍气吞声,参加训练长达一整年的时间。他认为自己受到王子护的欺骗,为此懊悔不已。仁什么事情都不会,在魔导师公馆里根本没有工作可做。在不知自己应该何去何从的情况下,他只能在无人的地底接受严苛的操练。
住了十六年的城市地下竟然有这样一座迷宫,让仁不由得害怕起来。要是没有照明,地下通道根本伸手不见五指。仁觉得似乎因为这里处理死尸很方便,所以他们才会使用这些通道,就连呼吸都让他感到揣揣不安。
武原仁一身湿黏,除了汗水之外可能还有鲜血。他撑起靠在墙壁上的身体。四周没有光亮,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所以他感觉十公尺前方似乎有某种不知是何物的怪物存在。
在这片看不到一公分以外有什么东西的黑暗深渊里,撑著墙壁与地板的仁所能感受到的就只有全身的剧痛、潮湿的气息以及听起来似乎很痛苦的呻吟声而已。
为了不让赖以维生的知觉能力受到扰乱,仁已经压低了呼吸声,所以那道粗重的呼吸并不是他自己的声音。
「嗨,你还活著吗?」
仁打开手电筒向地上照去,反射的光线微微照亮四周。一个和他同学年的少年像死掉的小虫子般,倒在他身旁不远的地上。八咬诚志郎是仁在这里交到的唯一一个朋友。听说八咬自幼被收养之后就一直在《公馆》生活,长相非常纤细优雅,具有一种超脱凡世的奇特气质。即使瘫倒在地,一绺浏海黏在宽大的额头上;即使嘴角有一块瘀青,但这个男人还是宛如翩翩贵公司般优美。
长相如此好看的八咬正在用指甲刮著墙壁。
「你到底在做什么?」
倒地不起的贵公子手摸的墙壁上,刻著没有右眼的骷髅头图样。
「这是『王子护去死』的标志。只要刻上一百个应该会应验诅咒还是什么东西,就会有谁帮我宰掉他。」
贵公子八咬的眼神很混浊。虽然与现实魔法有关的人不应该说这种话,可是当人类追求魔法或诅咒时,都会像他这样。
「……连我的分一起刻上去。」
「了了,好友。这样一来速度就能快一倍啦。」
仁忍著侧腹与右脚的疼痛站起来。他吸了一口即使在夏天仍然冰凉的空气,用Maglite手电筒照向一片黝黑的地下通道。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是仍然残留著古老陷阱的危险第二世代通道。而给他们带来恐惧的最大威胁,就是那个只会用实战形式进行训练的教官王子护豪森。
「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当真在这里打得你死我活吗?啊啊,真讨厌。我最厌恶这种阴暗的地方了。」
「总有一天我绝对要带著妹妹回家去。虽然对你不好意思,可是回去之后我不会再来这里了。照这样子,也不晓得他们到底在胁迫舞花做什么事。那个混帐,竟然骗我……」
仁在黑暗里握紧拳头。脑中回想起欺瞒他的人、穿著白色西装的小丑王子护豪森那副露出奸笑的表情。
「我和你不一样,对人生没什么奢望。只要总有一天出现两个只关心我的白衣天使与美女秘书,那样就够了。」
「你的人生规划真是够废了。」
到头来,仁与八咬都还只是耍耍嘴皮子,根本一无所能。所以两人的话题总是在不会实现的「总有一天」上打转。
过去在那个小小房间里,武原仁还可以摆出一副保护者的模样。可是到了社会上他什么都办不到,就算与妹妹在一起也没有能力救她。现在他只是先一步体会到这理所当然的事实而已。仁到现在平日仍然继续到高中上学,生活中多了在这里的训练活动,好像与以前不同,可是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改变。这当然有一个看似很冠冕堂皇的理由,如果缺乏一般常识就无法融入社会。可是仁自己也很清楚,因为没有什么事是他能做的,所以才会被扔去学校上课。经过锻炼之后如果像样的话,再拿来用用看。他就只是这点程度的附属品而已。会使用魔法的舞花,现在已经开始执行一些仁不能知道内容的工作了。他也没听说舞花有去学校上课。
「老实说,我认为仁的『总有一天』很难实现,可是我支持你。你的小妹虽然也是跟随东乡老师,可是她和我们不一样,似乎是个优秀的好学生,一定可以活下来的。」
八咬接受专任官《鬼火》东乡永光的指导,已经有将近十年的时间。他之所以没有画『东乡去死标志』,听说是因为要是被痛恨卑鄙之事的老师知道,一定会被宰掉。
「来了。」
在手电筒灯光照不到的前方有一股刺骨杀意。因为他们太弱小,每个月都有两次机会差点走进鬼门关里,所以只有直觉已经变得像小动物一样敏锐。
八咬一脸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手电筒给你拿。真是的,我最讨厌这种又窄又黑又潮湿的地下啦!训练结束之后,绝对不会再到这里来!!」
八咬就像跳舞般摆出警戒姿势,直直瞪著与仁目光注视位置相反方向的黑暗。
从黑影另一头浮现出一名穿著古老长袖军装的男子。那人一身整齐的卡其色立领长袖军装,腰间配挂军刀。与其说是魔法使,倒更像是军人的鬼魂。他虽然足蹬军靴,可是走起路来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全身逐渐冰凉的感觉让仁用力握紧拳头。不,是他的身体不经意地缩了起来。
身穿军服的恶灵没有开口。那一张苍白的长脸看起来宛如只是以骨肉隆起的脸颊与额头呈现出愤怒之相。
就在仁思考要如何打才打得赢的时候,背后传来有人倒地的声音。看来八咬已经早一步先解脱了。这也就是说,再等下去的话,他就会遭到前后夹击。
仁没有任何战术或主意,就这样当著敌人的面冲过去。
「该死!」
在夏季的那一天之前,仁在那间小房间里还能摆出一副守护妹妹的模样。可是在这条黑暗的迷宫里他什么都不是。
「都是你们,要是没有像你们这种人的话……!」
他没办法不大声怒吼。仁没有什么高人一等的特殊技巧,适应力也很低。他只是痛恨从前那个不了解自己根本一无所能的自我。可是比起克服内心的不满,把怒气直接发泄在眼前事物更要轻松得多了。
「要是没有像你们这种人的话……!」
仁从刀套里拔出大型匕首。妹妹曾经称赞他很会使用利器,可是在这个地下迷宫、在魔导师公馆里,仁没办法靠这东西建立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就是因为有你们存在,一切才会变调。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身穿军服的魔法使从腰间抽出军刀,挡下仁委靡无力的匕首。刀尖只是稍微被摀开一点点,光溜的长型杀人刀就往仁的脖子滑过来。仁难忍恐惧,猛力回刺一刀之后与对方拉开距离。对付魔导师时,没有远距离武器的人如果拉开距离就根本奈何不了对方。虽然脑袋明知如此,可是他还是忍不住畏缩。
「……该死。」
仁只是个毫无用处的废物。他每天都在生自己的气,诅咒自己的不幸。他一边想著从前的日子还比较好过,但也至少明白自己必须得尽快脱胎换骨。
魔导师咒骂:
「真是垃圾。」
不知什么时候,一道如齿轮般的幻影缠在仁的右手手肘上。那是魔法使对他施加的魔法,仁以为自己死定了。他想要重新发动魔法消除能力,但是好几次迷失感觉,所以没有成功。就在他像个即将灭顶的人一般慌乱失措时,军装魔导师的宣名已经完成了。
「吾命名恶鬼之右手肘为《陀螺》,附加已储存概念《圆轮》──撕裂吧。」
仁的右手肘瞬间化为魔法构成的异样超低气压。不受魔法消除能力保护而毫无防备的肉体因为魔法而产生质变。右手肘被压力中心吸住,手肘以下的部分像玩具般剧烈摇摆,被大气漩涡卷入而喷上天花板,一边扭得变形一边弹跳,消失在黑暗中。仁的右手臂被对流中心搅住,跌得四脚朝天。他的手肘以下好像装了一个超高压帮浦似的,整个人被甩来甩去,连站都站不起来。魔法漩涡把断裂动脉的大量出血化成红雾不断洒出。漩涡中心把鼓动的动脉当成吸管,急速吸走鲜血。仁的伤口逐渐失去知觉,全身嘎嘎作响逐渐结冰。仁一边翻滚扭动,就连预备用的匕首都没办法拔,只能用左手使力压住伤口旁边而已。
「咿啊────」
仁并没有察觉自己正发出惨叫声。随著时间过去,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死亡。他不想死,可是眼前却越来越黑。他又冷又痛,感觉非常不舒服,很想脱离这具身体逃到别的地方去。好难过,要死了。仁拚命想要站起来逃跑,可是地上的血水滩绊住他的脚,让他四肢著地,动弹不得。就算想要求救,也没办法用手抓住什么东西。那是当然的,因为他的右手已经掉在黑暗的另一头了。
「这就是魔法,你们这群被奇迹遗弃的恶鬼永远得不到的力量。」
一抹冰冷的声音从仁的头上传来,这次齿轮缠绕在他的脖子上。仁只有一个方法能获救,魔法消除能力对这个世界的人来说
应该再自然不过,可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重新运作。还有一秒钟吗?还是两秒钟?接下来脖子就会变成现在的右手。他的脖子会被质变,脑袋一飞冲天撞碎在天花板上,脑浆四溢。
──────────要被杀了。
「竟然在哭吗?真是难看。杂种的恶鬼根本一点鸟用都没有。」
宣名魔导师抓住仁的衣领,满心残虐的喜悦。魔法使一边细细观察即将小命不保的仁表情因为恐惧而扭曲,一边像是在享受自己的力量似地冷笑一声。
接著缠绕在仁脖子上的齿轮幻影突然毫无预兆地消失无踪,连右手腕上的漩涡都不见了,好像整个世界被改写过一样。仁不禁怀疑一切该不会都是一场恶梦,可是右手肘以下的部分已经不见,显然他正一步步走向死亡。
被血雾所染红的世界当中,出现一个身穿雪白乾净西装的男人。右眼戴著眼罩的王子护用右手五指扣住军装魔导师的后脑杓。
「Mr. 杰拉尔德。你认为我们进行教育的原因是什么?」
现在仁根本不会怀疑。当他一年前初次遇见王子护时,这个戴著眼罩的怪物当真杀了一个人,就像拍死一只蚊子。
「我们现在不能只是发牢骚说找不到像样的后辈而已了。既然没有人才,那就由走在前方的人自己去培养。」
虽然被王子护按住头部,军装鬼魂仍然哈哈大笑。
「我们魔导师身为奇迹的追寻者,竟然和那些只能群集而生的恶鬼一样,说这种软弱的泄气话啊。」
「别再说什么『我们魔导师』这种证明自己只有二流程度的台词了。其实《协会》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就算是魔法使也一样,所以他们才会利用自己独立成长的魔法使,然后用完就扔,不是吗?」
王子护放开压制著对方脑袋的右手,调整头上白色帽子的位置。那个叫做杰拉尔德的军装鬼魂把军刀收入鞘内。
「我会记住你的冒犯,豪森。」
仁就像要逃离这两个悠闲谈天的魔法使般,拖著一道血痕躲到墙边去。他怕死这些怪物了。他一边被铁锈般的血腥味呛得作呕,一边痛哭流涕。要是流几滴眼泪就能减轻几分痛苦,多少泪水他都愿意洒。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是满心懊恨化作冰冷的水滴,从眼眶扑簌簌地往下掉。
抬头一看,黑暗中只剩下一头怪物了。把仁引诱到这个异常世界的独眼『魔法使』正低著头俯视他。
「Boy,要哭的话等工作全部做完之后再哭。」
因为仁在王子护的语气里感觉到根本不存在的人情味。本来有如濒死动物的仁彷佛又恢复人身,理解到自己为什么泪流不止的原因。
「……我……都已经放弃希望,以为就要这样玩完了……可是我到最后竟然完全没有想起舞花。」
模糊的视线当中,他觉得白色西装的小丑似乎用手指拉下帽檐,遮住眼睛。
「本来就是这样。失去的事物总有一天会从记忆中淡忘消失,这才是正确的,也必须得淡忘才行。」
仁满怀歉疚,如同念经地不断反覆在脑海中呼唤妹妹的名字。
「Boy,如果你想怀念重要的事物,那在战斗中用尽任何手段都要打赢。一个人要死的时候,就连维持自我理性都办不到喔。」
不过那种让你在死前还能保持自我理性的敌人还是别碰上为妙。王子护最后又补了这句话之后就再也不说话了。
一个疑问浮现在仁只觉得疼痛欲裂的脑袋里,为什么他到现在还留在这个魔导师公馆?因为有舞花在。他本来以为,用这个冠冕堂皇的回答可以中止这令人心寒的呼吸,可是脑袋里什么都想不出来。就如同眼前这怪物所说的,他很害怕临死之际连自我都保不住。
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越来越不了解自己过去究竟为了什么逞强。现在这状况应该是仁自己所做的选择,可是他却感觉一切都是错误的。
身体终于屈服于沉重的伤势而倒地。王子护听来轻佻的声音在他一边左摇右摆、一边逐渐沉入黑暗的脑海里回荡。
「──哎呀,我都忘了。你的伤势很重,要是不至少止个血的话,差不多就要死翘翘啰。」
这句令人脱力的话语让仁模糊的意识受到最后的打击,他勉强轻笑一声后力尽沉入黑暗之中。虽然临死前想这种事简直蠢到不行,不过他脑海中还是闪过一个疑问:王子护去死标志是长什么样子来著?
†
在那之后过了八年的时间,武原仁如今就站在他过去训练时好几次差点送命的地下通道。他的妹妹已故,王子护也离开公馆,曾经是吊车尾废物的仁与八咬诚志郎现在都已经成为专任官了。
在这条黑漆漆的地下迷宫里,所有的一切都不如人意,只有这简单的事实不会改变。他们还没找到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的魔女阿拉克涅,神和瑞希仍然跟在仁的身后。只是她跟过来的理由已经不是想要把自己的工作推给仁了。
「这个骷髅头的标志一定有什么意思,已经是第十个了!」
梅洁儿兴奋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连他们都听得见。
仁与瑞希的确有发现。只是他们发现的不是阿拉克涅,而是照理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梅洁儿一行人。
同行的神和瑞希回过头看仁,一对眼神向他说「我过去找他们」。仁伸手一把抓住女高中生纤细的肩膀,阻止好像什么都没多想的瑞希过去。
「寒川可是这个世界的人啊。要是你去了,由谁来寻找敌人?」
一边用手电筒照著地下迷宫,一边战战兢兢往前走的那群人就是鸦木梅洁儿、仓本绊以及背著背包的六年一班班长寒川纪子。仁与瑞希正在后方十多公尺的距离跟踪那些女孩子。要是瑞希过去帮忙的话,不管做什么都会就近受到寒川纪子的魔法消除能力影响,无法防备使用魔法的敌人;如果是仁露脸的话,『副班导武原老师』的真正身分就会被揭穿。
「……她们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
仁与瑞希意外发现梅洁儿她们,但是没办法上前会合,所以熄了灯光继续跟在她们后头。就算他想回去搜索阿拉克涅,也实在放心不下这些女孩子。
梅洁儿的手电筒又照向脚边墙上刻的骷髅头标志。
「你们有在听吗?这个没有右眼的骷髅旁边,有很多看起来像是激战之后的痕迹喔。这东西绝对有什么特殊的涵义。」
小魔女眼里充满自信的光辉,摇身一变又变成梅洁儿老师了。那些身在黑暗的女孩完全没发现仁与瑞希就跟在她们后面。
身在危险的第二世代地下道,仁用尽全身的神经探寻周遭的气息,他只听到三个脚步声。在大约十公尺前方的位置,绊配合小学生的速度慢慢走著,脚上穿的应该是凉鞋。在她前面是寒川纪子,走路时帆布鞋在地上拖行。体重最轻、步伐也很小的梅洁儿则是一马当先。
「越来越可疑了,这附近一定有什么秘密。」
黑发少女手中的手电筒虽然照著脚边,可是她的视线一直看向天花板附近。从远方观察她们的仁也因此察觉到了。如果要照亮四周的话,梅洁儿应该可以让寒川烧毁魔法引燃魔炎。她之所以不这么做,应该是因为在黑暗中比较容易发现发光体吧。梅洁儿是在这里寻找跑到公寓里的发光『泡泡』。换句话说,今天早上少女拿『泡泡』的事情来套他的话,就是因为她已经找到这个存在于地底下的通道。
「真是的,女孩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学到这么强的行动力?」
仁叹了一口气,透入心中的感觉既酸楚又难为情。事实上,五年前已死的舞花碎片大概也只有在这里才能遗留下来,不会被魔法消除抹去。小魔女因为对他的事很感兴趣,最后真的找到了正确答案。
放低呼吸的神和瑞希横了他一眼。
「……一脸傻笑。」
仁说了一声抱歉,看著那群与自己有一段距离的少女们,想要上前却又不能。不知曾几何时梅洁儿已经成长了,而仁自己也不愿意被她超越,想要多多努力。
「总之你先用魔法探探四周。如果快要超过他们周遭三十公尺的范围之外,就把魔法收掉没关系。」
三十公尺是这个世界的人侵蚀广域探查魔术的范围直径。魔法消除对来自这个世界之外的魔法作用非常敏感。就算有某个人为了想要排除障碍物的影响,把观测点放在世界之外,以广域探察魔术进行监视,他也看不到寒川形成的直径三十公尺的球形范围之内。
瑞希张开的手掌四周有十只茶褐色翅膀的小蛾虫飞舞著。神和一族的魔法《魔兽师》能够从她们称呼为《气》的原初灵气创造出所有存在于自然界的现象,当然也包括生命。
「……出动。」
无声无息的飞虫遵照瑞希的命令,消失在黑暗当中。牵系著手电筒微弱光线的女孩们也完全没发现瑞希放出的耳目已经绕到他们前面去了。
「……绊她们的周围…………完全……没有人。」
「一边确认前方通道是否安全,一边诱导她们往出口的方向走吧。先制造一只虫子带路,飞到寒川同学的视
线范围内让她引燃,其他两个人应该会发现魔炎吧。」
决定解决办法之后,仁放下心中的大石。可是他立刻就会感到后悔。
「你来这里为什么要这么费心打扮?」
寒川纪子对梅洁儿问道,尖锐的口吻与在六年一班举办班会时如出一辙。原因是因为现在虽然是夏天,但地下的气温很凉,穿著凉鞋的梅洁儿也不禁冷得发抖。仁无法插手,对他来说,这段比讲台到教室后方还要远的距离让他感到心焦无比。
就如同水滴从天花板滴落的声音传遍四周一样,梅洁儿把手按在胸前,在阴暗无人的地下通道里明明白白地这么说道:
「因为我喜欢的人不知道正在哪里看著我嘛。」
就算在地下迷宫中,寒川纪子的吐槽仍然一针见血。
「要是他出现在这种地方的话,那根本就是跟踪狂(stalker)了。」
在梅洁儿听到这句不经意吐出的日文外来语而做出任何反应之前,脸色大变的绊动作更快,就像打橄榄球的擒抱动作般,一把紧紧抱住同居人。
「你还没有喜欢过人,所以才不了解。因为他是个很多虑的人……只要我在哪里,老……我喜欢的人也会出现在哪里。」
小魔女冷静下来,整整身上的白色连身洋装,好像很在意某人的目光注视似的。绊同样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检视迷你裙的腰身部分有没有歪掉。对于站在远处看著的仁来说,感觉好像窥视女孩子隐私的一面,让他觉得很害臊。
「……这怎么可能。」
寒川纪子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她的声音有些摇摆不定,显然觉得很惊讶。她发现一件不该发生的事实,自称是保护者的女髙中生非但没有否定梅洁儿异常的言行,反而还抱持相同的意见。绊也认为那个人真的存在。
「鸦木同学,你说的那个人这样绝对不正常耶。」
仁确实正在尾随她们,班长的提醒深深刺进他的心中。
然后绊的解释也算不上什么解释。
「……可是真要说的话,他的跟随就像爸爸不放心小孩子第一次出门跑腿,忍不住一起跟过来一样,不要紧的。」
「为什么连大姊姊都一副少女情怀的模样?」
武原仁的冷汗不止,现在他越来越不能出面现身了。就算有敌人出现,如果他出手相救让身分被揭穿,就再也没办法以冒牌老师的身分继续监督保护梅洁儿。这样一来,让她去学校上课这件事也会越来越困难。
「不是的!老……我、我喜欢的人的目光一直都在我心中喔所以无论任何时候,我都不能打扮得太违遢。只是这样而已。」
不晓得是对单调的地下道感到厌倦,还是为了排解心中的恐惧,那群女孩聊起恋爱话题就停不下来了。
「因为那个人不能没有我嘛。前一阵子他还说我做的咖哩『奇迹般好吃』。」
梅洁儿不指名道姓,诉说著仁他们过去发生的事情,改编得充满浪漫色彩。她的声音变大,在通道中回荡。
仁总觉得好像被远方某人听见,不由得探探四周的气息。
无意间听到这些话的仁胃痛得不得了,头上冒出油汗。因为绊比其他两个小学生高,所以手电筒的光照不到她的脸。看不到脸上表情的女高中生也不答腔,沉默中蕴藏著微妙的紧张感。
「就算是有工作的日子,最近只要时间一到,他还是会准时回家。然后只要一看到我,他的表情就会放松,感觉好像松了一口气一样。」
小魔女可能是感受到有人关注的眼神,兴起一阵嗜虐心想要享受对方的反应吧。她的说话声音非常兴奋。又或者是因为寒川指责她与仁之间的关系,让她萌生出不当的被虐心理呢?无论如何,脸颊绯红的梅洁儿现在根本没有顾虑到以后。
有如春天来临的少女春情大动,而在她身后十公尺的仁则是恨不得在地上打滚。仁必须防备敌人,所以不能掩住耳朵。对他来说,这已经不只是难堪而已,根本就是一种拷问了。
听著别人大谈自己的恋爱故事,寒川的说话声音还是很冷静。
「可是我觉得一定有问题。」
在六年一班的教室中也经常提出些冷静意见的班长,对梅洁儿泼了一盆冷水。
「如果大人开口向我们这样的小孩子求助的话,我认为一定别有所图。这不像我们帮忙做事真的有帮上忙,而是像爸爸妈妈吵架时说『小孩子愿意帮我,所以我比较正当』那样。感觉好像被利用,我不喜欢。」
从孩子的角度来看,那也是一种很正确的理论。仁被夹在组织与自我当中,这种理论彷佛看破他的欺瞒,让他心中一阵绞痛。
可是梅洁儿转头看著同班同学,心满意足地低声喃喃说道:
──这样啊,我还可以更有自信吗?
虽然梅洁儿的声音很小,仁听不见。可是她的嘴唇动作确实是这么说。接著只有小学生年纪的梅洁儿又把竖起耳朵聆听的仁推入深坑里。
「因为他想向我撒娇对吧?总有一天那个人一定会在我的胸口哭泣。」
梅洁儿说完之后,把手放在脸颊上,彷佛想像到那幅画面似的。仁在她身上看到母性本能,让他害臊得浑身不对劲,扭动身躯。
看到梅洁儿春风满面的放闪模式,让寒川与绊都忍不住退避三舍。
「「在胸口哭泣!?」」
「因为他是个没用的人,老爱承担不必要的辛劳嘛。」
那种有如「老牵手」的从容态度是什么意思?一种彻底踏上歧途的焦躁感在仁的脑海里狂卷。如果『那个人』的身分揭穿,不晓得寒川会拿什么眼神看他。一想到这里,仁就忍不住祈求她们能顺顺利利地回到地上去。
就在此时,在四周放出『飞蛾』的瑞希锐利的目光向仁使了个眼色。仁也知道她使眼色的理由何在。一道微弱的光源从他们身后靠过来。
那就是飞来武原仁公寓里的妹妹残骸──淡金色的『泡泡』。
「……这是什么?」
瑞希用手指捻住直径两公分的圆球形『泡泡』。
「你们应该很熟悉吧,这是我妹妹的碎片。」
神和家的现任家主把泡泡弹向仁。如果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她大概连碰都不想碰吧。
「……………………………………《蛇之女王(Astaroth)》。」
在这个世界独有的特殊魔法系,也就是混沌因子当中,有一种魔法称为《蛇之女王》。如果神和一族的《魔兽师》能够从雾中生出任何自然现象,《蛇之女王》的小泡泡甚至可以创造出非自然的奇迹。魔法学者沟吕木曾经说过,那是一种小型的宇宙蛋。由于不需要任何过程就能生出万物的相似特性,所以《蛇之女王》武原舞花活跃的时期对神和家来说,是一段让他们备感屈辱的时期。这都是因为《协会》把舞花定位为《魔兽师》的进化型态,对她十分礼遇。
当上专任官五年,仁也是第一次在地下遇见妹妹的碎片。
「今年夏天这么常遇见你,一定代表著某种意义吧。」
白色光芒就像鼓动的心脏,在仁的手掌内反覆发光变暗。看著有如妹妹遗物的『泡泡』,事实上,仁觉得好像突然找到充满回忆的物品,过去的光景宛如浪涛般从脑海中一波波涌出,挡都挡不住。仁回想起妹妹低垂的脸庞,她的表情就和兄妹俩与公馆扯上关系之后过了一年的那年夏天相同。当仁想要与记忆比较一番,确认那是否真的是他们十六岁年纪的时候,却发现脑中浮现出的妹妹全都带著寂寥或悲伤的表情,让他难以忍受。
与公寓那颗泡泡一样,都是淡金色的碎片在他的手掌心破散开来。
──哥哥,这颗泡泡里面装著很多东西喔。「总有一天」等我魔法变得更精熟时,会不会就能变出幸福或快乐之类的东西呢?
或许是来自于泡泡的内容物吧,妹妹的身影清清楚楚地印在脑中。一阵有如世界扭曲变调般的杂音,还有撕心裂肺的嘶喊。
〈我不想死啊,哥哥。〉
肺部与气管里面,鼻腔与口腔之中,仁体内所有气体一起传来妹妹的惨叫声。仁现在的体温与血压或许都与那一瞬间的舞花相步,牵动他全身的血液开始失控。剧烈的头痛与心律不整让仁几乎晕过去,蹲下身来。妹妹的碎片传达给仁的应该只是短短一瞬间的记忆而已,可是他宛如被纷乱的狂浪卷进去般。仁的头脑终于了解这是什么情报,延迟几秒钟将情报化为语言。
〈我不想死,哥哥。救救我,哥哥。好痛喔,哥哥。好热啊,哥哥。我好怕,哥哥。你明明说过会救我,哥哥。我不要这样,哥哥。好暗啊,哥哥。好难过。我还想活下去,哥哥。不想死。好可怕。好想逃跑。好痛苦。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痛。好痛。好难过。好难过。好难过。好难过。好痛。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对不起。〉
眼前失去
光明,呼吸也停止。
这阵名为死亡的爆炸余波传递到仁心中,让他全身震颤。他觉得这几秒钟似乎老了十岁,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动弹不得。
仁的状态可能糟糕到别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瑞希像在检查机器的运作状况似的,看著他的脸庞。
「……魔法…………攻击吗?」
「不……不是的。」
从各种不同的意义上来说,那颗泡泡都是妹妹的『碎片』。仁现在二十四岁,京香也已经二十五岁了,唯有舞花的时间永远停止在十八岁。就像舞花以前在公寓从自己的身上分离出『泡泡』一样,现在遗留下来的泡泡,可能是死在这地下某处的她从濒死肉体上扯下『碎片』时所发出的垂死哀号。
仁用双手摀住脸,一身都是冷汗,就像兜头泼了一盆水似的。
在前方十公尺处,梅洁儿她们天真地在地下的黑暗中前进,丝毫不知道自己正在寻找的东西是一个人的死前哀鸣。她们的背影与现实之间的落差实在太过讽刺,仁根本不知道从哪里挤出力气再往前踏出一步。他们在做的或许就是这种事情吧。大家努力过活,结果就连此时在最幸福的夏日幻梦里都还在天真无邪地追逐著痛苦。
今年夏天来到仁房间的那颗泡泡────他的妹妹又重新回家,可是仁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夏季,一直忍著心底的阵阵刺痛。他决定要为妹妹此时再次出现而感到高兴,即便泡泡里面全部都是她临死的惨号。虽然卑鄙,但留在人世间的人如果背负著完完整整的过去,那就根本无法继续往前迈进了。
「……可是你在最后还是喊了我的名字啊。」
仁找到内心的一处纠结,试著化作言语说出口。他从不记得自己哪一次在面临死亡关头时曾经喊过舞花的名字。可以的话,他很想和无法挽回生命的妹妹再见上一面。
†
那件事发生在他们与魔导师公馆有了瓜葛之后,又过了一整年的暑假期间。
当时仁还认为所有事情都能够圆满的「总有一天」一定会到来。他相信自己能够重拾失去的一切,曾经流过的泪水、汗水与鲜血都一定能够获得回报。或许也是从那年夏天以后,武原仁开始他的战斗。
妹妹又飘然回到公寓的那个房间。
「我杀了人。」
舞花就像丧失影子般,对站在大门迎接她的仁挤出无力的笑容。
这是一个炎热的八月上午,棕蝉的声音大得吵人。
「等等,你已经可以到外面来了吗?」
看到走进玄关的妹妹,仁就好像是遇到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地紧张,赶紧把起居室收拾乾净。《公馆》的训练暂停,仁连高中的暑假作业都还没动,镇日在公寓房间里闲躺著。他天天被王子护痛扁,好几次差点挂掉,闲时根本没有体力再跑出去玩。更重要的是,在魔导师公馆里仁只是最低层的人物,根本没有容身之地,所以更让他难受。除了八咬诚志郎以外,也没有其他人能和他分享这份懊恼与郁闷。
「完全没事。经过练习之后,我终于克服这个细胞等级的怕生毛病了。」
身上穿著白色的图案T恤搭配牛仔短裤,头上戴著棒球帽的舞花神采奕奕地张开双臂。当他们第一次扣魔导师公馆大门的夜晚,舞花只因为被童年玩伴看了一眼就差点被烧死。现在她的身体就算大白天在外面行走也没有问题了。
老实说,仁这时候感到很泄气。他根本没想到带著妹妹回到公寓的「总有一天」这么容易就实现了。舞花已经能够自由外出,变得这么活泼有精神。虽然他希望能够获得上天的拯救,可是一旦当真获得救赎,心里最初的念头却是一阵惊讶。
可是仁并不是只觉得泄气而已,他更加感到欣喜。彷佛一场祭典突然开始,连坐都坐不住。
「也必须告诉京香姊那边才行。对了,京香姊今年开始参加大学的暑期讲习课程了,不过借一天时间应该无所谓吧?」
仁认为这样一来,他也没有理由继续拚死在地下迷宫锻炼了。他已经不再是《公馆》里那个毫无容身之处的没用废物,而是舞花的哥哥了。兴奋不已的仁还没发现妹妹的表情有些尴尬。
「……啊,也对啦。」
当天晚上,他们在十崎家为舞花开了一场小小的庆祝派对。
十崎京香穿著绿蓝色短袖上衣与靛蓝牛仔裙,在玄关开门迎接兄妹俩。自从她升上高二,宣布要专心念书准备考试之后就改戴眼镜,不过今天还是戴隐形镜片。
「你回来了,从今以后雨过天晴,终于自由啰。」
京香百感交集,抓住舞花的脑袋用力搔搔她留长到及肩的头发。京香应该已经有两年没有正眼看过舞花的模样了。
「都已经长这么大了,有没有比我高啊?」
一个把花白头发往后梳、体格壮硕的男子从起居室走出来。男子的眼睛周围凹陷,有时候像是城府深沉的老狐狸,有时候感觉只是个和蔼的大叔。当时的仁根本不敢相信,这位十崎理五郎叔叔将来竟然会从十崎家消失。
「阿仁是不是瘦了点啊?三餐有好好吃吗?」
理五郎的话就像千斤大石般沉重。
「虽然常常吃超商便当,不过都有吃饱。」
「谁教你太顾虑京香,都不来我们家了嘛。家里只有这个眼睛吊这~么高,杀气腾腾的女儿,实在很无趣呢。」
一位身穿旧围裙的高大女性跟著理五郎叔叔走进来,她是京香的母亲未来阿姨。因为未来阿姨原本是排球选手,所以身高也比理五郎叔叔高。
「别在意,妈妈自己做些奇奇怪怪的小东西,也挺自得其乐的。」
十崎京香总是端正地挺直背脊。对于仁和舞花兄妹俩来说,没有任何事难得倒「京香姊」,甚至觉得她从今以后都会一帆风顺。
「小仁,我们家女儿个性很糟糕,你来教训教训她嘛。」
「我觉得哥哥没这个本事喔。」
舞花代替仁开口回答,一副很理所当然的模样。仁没办法像妹妹这样在适当的时机加入对话,结果只是暧昧地笑笑带过去。
平时光是在一旁听著就很快乐了,所以仁一到了这里来就变得很少开口。
关于那场小小派对,仁已经只剩下片段回忆。但是只有餐桌上摆了哪些菜色,他到现在还能清楚回想起来。桌上摆了许多炸鸡块与可乐饼之类的油炸食物,还放著盛装通心面沙拉的大碗。因为兄妹俩在小学生时期还时常到十崎家吃饭,所以桌上摆的都是小孩子可能喜欢吃的重油菜色,理五郎叔叔与未来阿姨倒没什么动筷。
「现在你在做什么工作?」
当京香向舞花提出问题时,坐在下凹式围炉旁所有人的对话都停止了。
仁也还不太了解魔导师公馆的工作,可是他知道内容并不正常。之所以让真会动手杀人的魔法使担任训练对象,肯定是因为实战同样也是互拚生死。
所以仁只是回答他自己的希望而已。
「也没什么啦,而且舞花也不会一直继续工作吧。」
「为什么是哥哥来回答?」
听到舞花尖锐的语气,仁心里的感觉不是惊讶而是寂寥。酒量不好却喝著啤酒的理五郎叔叔开口打圆场道:
「舞花以后也会有一些什么喜好,只要一边上高中一边思考将来的方向就好了。」
「……不用了啦,反正我上课也听不懂。」
舞花回来的时候说她杀了人。仁和她是兄妹,就算不特地开口问也知道那不是妹妹自己的意思,肯定与魔导师公馆有关。
「京香,这是妈妈的命令。由你来当舞花的老师,你的成绩不是很好吗?」
「呃~我记得舞花妹妹好像从国二开始就没去上学吧。这样啊,仁教她教到三年级是吗?仁,你有好好念书吗?还说什么要和我读同一所高中,结果根本没考上。」
不知不觉变成京香用言语挑衅仁,未来阿姨趴倒在餐桌上。居中调停的舞花神情慌张,一切如同过往。
「真的不需要啦。要是京香姊当真教我功课的话,哥哥就没有立场可言了。」
愿望一旦成为了现实,仁根本无法想像他们以后的日子会过著什么样的生活。他想不到之前寂然而立的妹妹穿著制服上高中会是什么模样。
对仁与舞花兄妹俩来说,『京香姊』是他们的骄傲。她一定会考上大学,进入一家好公司或是公家单位就职,前往一个他们俩永远无法企及的地方去。虽然慢慢渐行渐远,但或许因为有这个光彩夺目的童年玩伴存在,他们兄妹俩才不至于怨慰这个世界如此不公。
「阿仁,你有想过将来的事吗?」
仁觉得那时候十崎理五郎凹陷的眼眶四周似乎红红的。他把在《公馆》所受的极度严格训练赶出脑海中,当那些都已经结束了。
「我没怎么想过……可是我老是受到别人照顾,所以也希望有能力像那样保护其他人。」
那场简单的《回归庆祝会》在晚上十点左右结束。当天晚上,在起居室铺被褥的仁与很久没在房间里就寝的舞花自然一直聊天聊到睡著。关于妹妹
在魔导师公馆做什么工作的话题全都被她含混带过。
隔天上午,妹妹突然主动开口要求仁帮她剪头发。
「你的头发长长不少耶。」
舞花从储藏柜里拿出一年多没用的理发剪刀,感到非常怀念。仁似乎也想起早已过去的国中时代,一边检视理发工具的锋利度,一边还在犹豫不决。
仁只知道附近的理发院,工具也只是把储藏柜里有的东西拿来用,完全就是自创剪法。舞花的头发在这一年的时间总算长到及肩,应该可以选择其他方式整理,所以要仁下剪总觉得让他有些过意不去。
「你现在可以烫卷,既然暂时不上高中,也可以染发啊。要是去发廊剪的话,就可以整理成你以前说过『像电视上的那个人一样』的发型喔。」
「唔──我知道现在这个长度还没办法绑马尾,也想不到该怎么弄。哥哥你觉得怎么样好看就怎么剪吧。」
他们把旧报纸铺满整面榻榻米。因为没有适合的椅子,还在长高的兄妹俩一番讨论之后,舞花就坐在装电风扇的旧纸箱上。为了不让头发掉在衣服上,还用床单围住她的脖子,看起来就像一只晴天娃娃。
仁拿起便宜的梳子帮她梳理头发,因为附近没有沾湿头发的地方,他就把妹妹带到浴室去,像帮小狗洗澡般地洗头发。不过就算是素人理发,仁觉得用这种方式也实在怪怪的。
「这样啊。那就尝试剪个稍为成熟一点的发型吧。」
「咦,你会剪吗?」
仁的第一剪就像是屏除犹豫地痛快剪了下去。利器切断物体的触感总是这么地熟悉,剪断细致发束的声音就像乐器演奏般轻快。与他一样,有著淡淡茶色的硬质头发从白色的床单上滑落下去。
「哥哥,你剪太多了啦。」
舞花凝视著在床单上滚落到中途停下来的短小发束,看起来有些不安。
「你的脸形和我差不多,所以就算剪成像京香姊那样的发型,感觉也会完全不同。」
妹妹好像觉得有些不满。仁用百圆均一价买来的长发用发夹夹住头发,搭配妹妹的头形,一点一点把头发剪成他心里所想的长度。因为有些不放心,所以还一遍又一遍梳理沾湿的发丝。他感觉下剪的角度好像有点弄错,就像是推卸责任般地抓住舞花的头,转向正面。
「你好像经常运动,头发一长的话一定会觉得很烦吧。我想你应该比较适合短发吧。」
哥哥有些危险的提案让舞花花容失色,左顾右盼地想要找手镜来看。她似乎认为已经搞砸了,表情非常拚命。
「要剪可爱一点喔。还有,如果浏海也像这样大把大把乱剪的话,我可是会生气的。」
仁手里把玩著沾湿的头发,觉得这样的距离感似乎把兄妹俩无法见面的时间一点点地填补回来。舞花闭著眼睛,神情很舒适。
妹妹变出一颗发光的魔法『泡泡』飞向仁,碰在他的额头上。一种无声的奇妙感觉在仁的脑海中散开,这应该就是一种魔法吧。装在泡泡里的,是妹妹感谢的心情以及对家人的亲爱。今后无论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很感谢你。一阵嗳意沁入心中,让仁忍不住想闭起眼睛。他知道妹妹现在脸上带著笑意。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情在心中漾开。
〈谢谢哥哥。〉
「理头发的时候要安静,不然剪刀会滑掉喔。」
仁这一年诸事不顺心的系愤似乎全都消散了。窗外夏季的蓝天万里无云,无边无际。爸爸妈妈似乎没有回到那栋令他怀念的两层楼老家,而仁也已经放弃,不再往外头看了。不过今天吹的风真的好舒服。为了不让舞花被外界看见而遭到魔法消除的影响,搬过来之后就一直关著的窗帘也完全拉了开来。
要是剪坏的话,我会生气喔。妹妹又再叮咛一次。妹妹从床单下探出的手指抓著短小的发丝块。剪下来的发丝一弹,变成数十个金色的魔法『泡泡』,在白色布块上滚动。仁应该已经熟悉的小小魔法静悄悄地在旧报纸上跳舞,看起来有如童话故事一般。
「不是要扫到垃圾桶里吗?都已经把头发剪掉了,你该不会又要把发型变回去吧?」
藏起心酸的隔阂感,除了屏住气息之外一无所能的仁这么问道。舞花闭著双眼,彷佛沉浸在音乐当中。
「我想让『这些孩子们』飞去地下迷宫。你也知道嘛,那个迷宫里的通道越来越多,想要探寻里面非常困难啊。这些孩子全都是我,所以我一直在想让它们长久监视迷宫。」
根据仁的教官王子护豪森所说,魔导师自己之所以不会被魔法消除烧死,是因为他们的肉体并没有违背自然法则。所以反过来说,包括《协会》中被称为《三十六宫》的超高位导师,那些放弃人类身分的人几乎不会在地球上现身。不死身的怪物因为阳光照射而消灭的古老传承,最原始的雏型就是那些在暗处战斗,只因为周遭环境明亮到容易观测而被魔炎烧化的众多魔导师。利用魔法改造自己而超越自然法则的人会被魔法消除烧毁。可是回过头来想,武原舞花已经把肉体置换成魔法,当她能够完全控制身体时,她就已经不再是一般的高手了。
看著舞花表情充实的侧脸,仁觉得她离自己好远好远。
「你很努力工作啊。」
不知曾几何时,已经把仁远远抛在后头的舞花很害臊地笑了笑。充满自信的妹妹看起来比一年前更成熟了。
「别看我这样,在那座地下迷宫里我可不会输给任何人喔。」
剪完头发之后,妹妹没有帮忙仁轻掸床单,踩著脚步声跑到浴室去。剪完之后发型的评价就是舞花一声「好成熟喔~」的喜悦欢呼。
仁暗暗放下心中大石。妹妹一边注意浏海的发型,探出头来看著仁所在的起居室。
「嗯,这样我应该就能搬出公寓了。」
「等等!你一整年都没联络,怎么一回来就突然说要搬出去?」
「我在想以后我还是住外面好了。要是一起生活的话,我觉得会给哥哥添麻烦的。」
和她昨天毫无预警地突然跑回来一样,舞花什么都没拿,突然就在玄关穿鞋子。从前的衣服经过一年的时间,身形尺寸已经改变,所以就连身上的衣服都和昨天相同,唯一不同的只有发型。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仁觉得像在作恶梦,拔腿追了上去,似乎只要这么做就能从恶梦中苏醒,抢回原本的生活。
「你要去哪里!?」
大门缓缓关上,妹妹像是消失在盛夏的阳光下,门外传来一阵有人倒地的闷声。
仁打开公寓大门,在白天刺眼的阳光洪涛中前进。当他从二楼最深处的房间看到连接通往一楼阶梯的水泥地走廊时,双脚顿时动弹不得。
某个不认识的人死了。
高温中,蝉鸣声扰动著上午的暑气。
因为阳光到处反射,四周感觉好像都沉浸在光线所形成的浴池里。一个蓝色眼睛的黑人就像失去生命的昆虫,死在那片照度高得乱七八糟的水泥地板上。修长的手脚有一只已经折断,宛如小孩子胡乱甩动的捕虫网。致命伤是颈骨扭转三百六十度所造成的骨折,肺部似乎还在活动,肋骨在掀起的T恤下不断痉挛。肌理细致的黝黑皮肤浮著汗水,就像甲虫似地反射日照,闪动著银光。仁是第一次像这样目睹人的尸体。他凝视著那人双眼圆睁的黑色脸庞,满脑子都在想,到底是谁轻而易举地杀了这个男人,就像仅是伸手关掉水龙头的顺手。
「这个人是一个魔法使,从今天一早就在公寓附近晃来晃去。他一定是想,如果能杀了我,就可以扬名立万了。」
妹妹的声音从隔著尸首的另一头传来。仁的牙齿开始打颤。所有的一切都在炎夏的日晒之下蒸烤,却唯有他冷得浑身发抖。他就好像被迫吞下一整块大肥肉似的,胸口一阵酸热,不禁打了一个嗝。
当仁终于抬起视线时,妹妹正在调整呼吸。他并不知道舞花正在拚命忍耐这种行为。
「这样怎么对呢!」
仁才不管现实是如何。他只是觉得,如果妹妹是第一次动手杀了人才回来公寓的话,那么这就是她第二次杀人了。
「你在那里究竟在做什么?」
仁明知自己只是希望妹妹说出要离开公馆,但还是用比较难以回答的问法问她。
舞花毅然决然地回答:
「哥哥其实应该很清楚吧,这份工作不适合你。你还是回家去,像平常一样上高中,然后去大学念书吧。就算继续训练下去,到最后还是会像这样死掉的。」
仁的心狂跳不止,还一直打嗝打个不停,所以觉得又反胃又想哭。在地底下进行锻炼时,八咬诚志郎曾经说过舞花表现优异,他的妹妹真的很优秀。
妹妹面露苦笑。就像从前她还无法外出之时,不了解魔法的仁,要她别再继续练习魔法时相同。
「我想这种事应该还会持续好一阵子,所以我必须离开。」
「说这什么话,你现在离家太早了吧。你根本从没一个人好好坐过电车,而且还有学业之类的,很多事情你都必须学习啊!」
「我会一点一点去习惯,所以哥哥你不用再为了我勉强自
己了。你也不可能一辈子守著我,从今天起哥哥就要从我身边毕业!」
可是当妹妹回到家说杀了人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像是一道即将消失的幻影。
「我不适合,那你就适合吗?你不是因为厌恶这种工作,所以昨天才跑回来吗!你也有可能会死啊!!为什么这样你还坚持要做?」
仁的声音因为打嗝的关系而断断续续,还有些发抖。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让他没办法好好表达想法,言不及意。
舞花以坚毅的眼神看著仁,这是仁第一次看到妹妹露出这种眼神。
「哥哥,你昨天说过『老是受到别人照顾,所以希望有足够的能力』对吧。可是保护我们的人不是只有十崎叔叔还有爸爸妈妈喔。」
妹妹的意思是说魔导师公馆也在保护他们,那里就是魔法使武原舞花要度过人生的地方。
「你右手手肘的地方虽然用魔法完全治好,最近才刚被变换系的魔法切断过吧。平凡就是哥哥的优点,所以还是不要勉强做不适合自己的事了。」
那个怪物,王子护满手血腥。可是舞花应该没办法变成怪物,所以仁觉得很害怕,是不是直到像这样变成一具冰冷的尸首之前,舞花都不打算回来。
已经超越仁,把他远远甩在后面的妹妹就和过去那时候一样,好像放弃什么似的,把肺部的空气几乎全部一吐而尽,屏住气息。
「已经不要紧了。我没想到会自己亲手杀人,所以似乎觉得有些沮丧。可能是因为在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的故事可能不会有快乐的结局。」
还只是个孩子的仁不了解为什么妹妹还能笑得这么爽朗。
「──可是不要紧的。哥哥和我不一样,你的总有一天应该会是个快乐的结局,所以我不要紧。」
仁觉得此时此刻说什么都必须拦住舞花。他打著赤脚踩在灼热的水泥走廊,追了上去。正等他想要抓住舞花纤细的肩膀时,妹妹的身影突然消失无踪。
驱使仁转过身来的,或许是身为猎物的弱者本能。不知何时妹妹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三公尺远的地方。昨天当妹妹回家的时候,仁还想著可以永远和王子护那种距离死亡只有咫尺的训练说再见。他还以为从今天起就能展开他和无法出门的妹妹最期待,而且果真实现的「总有一天」。
舞花一口气逼近。第一步先在金属栏杆上一踏;第二步以脊椎为轴心,并拢双腿用力一摆,然后把甩腿的惯性力当作重力,让脚底踩在遮雨棚的下侧;第三步她就站在与地球重力完全相反的方向,直接往仁的方向踏过来,宛如能够自由自在控制身体的重量一般。
这种超越人体能力的动作与速度是怎么回事?那是魔法。舞花的身体就连每一个细胞都已经替换成魔法了,那个在病榻上一边编织著绝望故事,一边像作梦般等待著「总有一天」来临的她已经不复存在。梦想著变成鱼在海里游、变成鸟在天空飞的妹妹,已经得到一双真正的翅膀了。
如今的舞花能够轻易超越人类的极限,再也不需要哥哥的帮助。能力差劲的仁已经没有用了。可是更重要的是,仁现在只要发动魔法消除能力,还是能让利用魔法强化自身的妹妹燃烧起来。舞花故意让他看见,而且还多加了一段夸张的助跑,可是他却没办法动手。
于是仁的意识就这样被完全剥夺了。
†
「……我可以……抽个菸吗?一根就好。」
记忆的栓锁好像坏掉了,回忆在脑海中肆意奔流。仁为了逃避,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香菸纸包。
「────」
与他共事的专任官神和瑞希一语不发,伸手指著前方黑漆漆的地下通道。鸦木梅洁儿挥舞著手电筒,似乎很开心,完全没发现仁与瑞希跟在后头压阵。而仓本绊正在拚命激励的对象,则是对魔法使以及仁与梅洁儿的关系完全一无所知的寒川纪子。仁想起目前急迫的现实状况,脑袋里涌起的旧时回忆逐渐降温。
神和瑞希转动著手指,好像在追逐消散的《蛇之女王(Astaroth)》的痕迹。
「我从没……在这里……看过……那种玩意儿……是从……哪里来的?」
「要说可能性的话,合理的解释应该是从下层水道出来的吧……对了,公馆也不会探索水道,所以你不知道吧。在这座迷宫里,有些区域的通道正下方设有水道,完全沿著上面的道路走。」
实际上,仁与瑞希此时所在的五号地下壕一带就是有下层水道的区域,所以湿气很重。如果在厚厚的地板上挖个洞,下面就是水道了。
瑞希看著仁,露出疑惑的眼神。
「用途不明。听说水流通往的方向应该有个地下湖,不过现在还没发现。水道里放养著魔法生物,所以让魔法使去调查有危险。而且因为不容易观测,也没办法用魔法消除先行清除一番。」
在迷宫中前进的梅洁儿停下脚步,仁马上就发现原因为何。
她们行进的方向前方升起一阵猛烈的火炎。只有寒川纪子没有发现熊熊火柱,还想继续往前走。
火舌在没有、点苔癖的墙壁上来回舔动,那并不是自然的火焰。若是小魔女她们没有使用魔法,那就是有其他魔法使在前面了。而且对方已经失去冷静,明明显然已经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却还是继续把魔法送进魔炎里当柴烧。
寒川纪子根本没发现自己受到面前魔法使的攻击,从她嘴里发出的喃喃低语声非常响亮。
「难道是……有鬼?」
在这阵把地下通道的壁面染成一片橘红色的业火中心处,散落著炼狱的碎片。一把轮椅横倒在通道里,椅背上还插著某个像是长枪的东西。有一个看起来像是老人的女性坐在前方。
从仁与瑞希的距离虽然无法确认那个披著一头杂乱白发的魔女长什么模样,可是他们绝对不可能看走眼。
「唏……咿……啊……啊……」
那个女人睁大著眼睛好像说不出话似的,坐在满是尘埃的石头地板上大哭大叫。
「唏……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魔女阿拉克涅还活著。她不想让梅洁儿照过来的手电筒灯光刺激眼睛,两手在空中乱抓一通。这个世界的人就连小婴儿都具有魔法消除能力,所有魔法都被烧毁殆尽。
「Deeemoooooonn!」
神和瑞希感受到绊的恐惧而有了反应,仁赶紧抓住她的肩膀拦住她。
「──等等,神和。找找看有没有敌人。我觉得阿拉克涅在这个位置有点奇怪。」
这条五号地下壕是从《公馆》东北方的出入口往东边的都心方向延伸。但是阿拉克涅坠落的位置是在公馆的南侧。就算是直线距离,两边也相距一公里,若是顺著路走,更是超过两公里远。看到魔女还活著,仁也松了一口气。可是以一个陷溺在魔法合成麻药当中的魔女来说,她选择的这条逃亡路径未免太过保险安全了。
仁本来在想要不要乾脆吩咐神和,要她去叫梅洁儿用魔法转移到公馆讨救兵,但结果还是打消主意。因为不知道现在的所在地是哪里,利用圆环魔术转移的话去了就回不来。梅洁儿是目前在场,唯一一个能够随时用魔法回到公馆的魔法使。
瑞希张开白皙的手,被远方火光照亮的手中生出一只有著黑色翅膀的甲虫。与舞花从身体分离出来的淡金色泡泡不同,这是用《魔兽师》魔法所生成的真正萤火虫。
站在职场前辈的立场发出指示的仁又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如果阿拉克涅是从附近走下来的,出口应该也在不远的地方。你用最大范围三百公尺的距离探探四周;要是发现出入口,我们就带著大家从那里出去吧。」
瑞希的手中冒出一大群萤火虫,大约有数十只。她突然这么有干劲,是因为既然仁无法露脸,能够扮演救人英雄负责把绊她们带出去的人就是瑞希了。
「…………出动。」
萤火虫的微光依循《魔兽师》的命令,就像被风吹散地往黑暗飘舞而去。仁总觉得几分钟前舞花的第二件碎片出现,与他们找到阿拉克涅这件事不无关系,时机太巧合了。可是假如这两件事有关系,仁也看不出来是何种关联。遭到刺客攻击的魔导师逃进地下的事情多不胜数,仁也曾经在迷宫内和麻药中毒的魔导师交过手。可是直到今天以前,淡金色的『泡泡』从没在仁的眼前出现过。
梅洁儿与还在犹疑的仁不同,胆子还真不小。她踩著充满自信的脚步,靠近鼻子下挂著鼻血的阿拉克涅。
「瞧你这什么德性,快给我站起来……就连站都站不起来吗?绊,过来帮个忙。」
在阵阵魔炎狂岚中,年幼的刻印魔导师随便抓住阿拉克涅的臂膀。她伸手时毫不犹豫,远处看著的仁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气。梅洁儿和绊两人从左右两侧把魔女拉起来,扶她坐上轮椅。寒川纪子用手电筒照著白发的魔女,担忧地看著她。
「你没事吧?身体会不会不舒服?」
站在众人背后的仁看不见阿拉克涅的表情,只能听见轮椅摇晃时发出的喀哒喀喔微弱声响传来。
绊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