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论何时都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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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村子总是充满蝉鸣。

它们不曾停歇,整个夏天不断唧唧叫着。但是辻中佳纪并不知道远方的土地或是都市的蝉都怎么叫。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佳纪出生长大的地方一到夏天,就会充满这种声响,吵到人都快发疯了。

「阿姨,我们可以买冰吗?」

光胡乱抓着制服衬衫的衣襟煽风,同时打开冰柜的盖子对店内大喊。几秒后,里头才传来声音说:「可以喔——」

光将整张脸凑到冰柜的冷空气当中,脸部肌肉顿时放松说:「呼~真凉快。」可是随后马上皱起眉头说:「呃……冰好少!」

「什……只有pappico嘛。」

佳纪撩起浏海说:「这里一直都是这样。」他的浏海别说是盖住眉毛,甚至连眼睛都被盖住,而且如今已经因为汗水而湿透。

这里有被太阳晒到褪色的转蛋机和自动贩卖机,以及不知道上头陈列的东西是不是商品的杂乱货架。只有放在杂志区的漫画周刊闪亮如新。即使他们多年来造访这间名为「山久」的店,至今依旧不晓得这里该算是零食铺还是商店。

顺带一提,身为老板的山久阿姨年龄不详,她从佳纪小时候开始,外表就不曾改变过分毫。佳纪背地里都觉得她一定是妖怪那类的东西。

「这算哪~门子的『有冰t001』啊。而且『透必凉的冰』是啥鬼啦。」

挂在山久店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有透心凉的冰t001」,可是上面的字不管怎么看,都是「透必凉」。而且那个牌子挂在那里,不是最近一两天的事情。

在佳纪最早的记忆里,山久这里就已经挂着这块「透必凉」的牌子。那段记忆当中也有忌堂光存在。他跟现在一样,将内含两支的软管冰棒扳开并递给佳纪。

除此此外,蝉也在那段记忆当中唧唧唧唧地叫着。

「话说回来,原老那家伙居然叫我们在这种大热天跑马拉松。」

佳纪坐在置于店门口的长椅上,并且扯开软管冰棒的栓盖。光晚了一会儿才过来坐下,老旧的长椅顿时左右晃动。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张长椅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如此摇晃不堪的呢?

「那根本是铐问啊~」

「光,你念错了。你那是上铐的铐。应该是拷问。」

冰棒已经变软了,只要轻轻一吸,内容物就会被轻松吸上来。那个冰柜可能快寿终正寝了。

买一个新的替换应该比较好吧?就在佳纪这么想时,唧唧声响突然变近。

「这样啊,拷问……拷问是吧~我会留意啦。」

正当佳纪看着儿时玩伴笑着吸吮冰棒的侧脸时,蝉鸣显得更大声了。在太阳的照射下,光那头色素偏淡的头发发出莫名的白色光辉。

这副模样使得那天看见的闪电在佳纪眼底复苏,于是他忍不住开口询问:

「所以——我问你,你真的不记得自己在那座山里失踪一星期的事情吗?」

「对啊~完全不记得。」

佳纪居住的村落名为首立。尽管以前真的是个村庄,现在已经跟希望山丘町合并,所以确切说来已经不是村落了。

不过居民仍然觉得这里是首立村,也把自己居住的土地称作「村」。

首立三面环山,每座山都有各自的名称,分别是丹砂山、松山、笠山和二笠山。河川从山上顺流而下,民宅就稀疏地建造在河边,是个像枯叶一样寂寥的聚落。就连总人口,也只有两百人左右。

光在丹砂山上失踪是大约半年前——也就是一月底的事情。那天雷电交加,是个下着滂沱大雨的日子。

即使村里的大人总动员去找他,也依旧遍寻不着。然而一个星期后,他若无其事地回来了。

而且完全不记得自己失踪一星期都在做些什么。

季节就这样转换成春天,到现在已经是夏天。一想到那天佳纪听闻光下落不明,吐出来的气息是那样纯白无血色,便自然而然叹了口气。

「都过了半年还想不起来啊。」

「已经无所谓了吧?你到底要问到什么时候啊?」

佳纪就像强逼小狗趴下那样,压着光的头发抛出:「怎么可能无所谓啊?」而光则喊着:「别这样啦!」同时并非真的觉得讨厌。

「你以为大家有多担心你。」

「我不在,你很寂寞吗?」

光眯起从以前开始就细到不行,简直细得像根针一样的眼睛笑着说。此外,佳纪仿佛还能听见「嘻」的笑声。

「不会啊,又没差。」

「骗人,你一定哭了。哭着说『光,不要丢下我一个人』这样。」

光将手放在眼角,然后装出哭泣的模样。佳纪则再次压住光的头,要他别得意忘形。随后光低声抱怨:「就算你比我高,也不要动不动就压我的头啊……」佳纪觉得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佳纪的身高比光还要高。所以,每当光得意忘形时,他都会这么做。理所当然地做到今天。

「嗳,能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蝉叫声又更近了。在耳旁叫个不停的这道声音,已在不知不觉间闯进佳纪的脑中大肆鸣叫。

「什么?你打算给我爱的告白吗?」

「才不是。」

没错,绝对不是。

「我要问的这件事情,不是现在才冒出来的疑问——自从你……失踪回来之后,我就一直有这个想法。」

一月底的寒意在佳纪的上臂复苏。汗水明明流过脸颊,他的短袖衬衫之下,侧腹腰际一带却冒出鸡皮疙瘩。

一月的寒气、二月的严寒、三月的和煦、四月的温暖、五月的日照、六月黏人的湿度……那天之后,他感受到的所有温度都在肌肤上奔驰过境。

「你果然不是光吧?」

佳纪缓缓地看着光——看着不是光的某种东西。他的浏海明明像帘子一样有遮蔽效果,却能清楚鲜明地看见光的表情。

眼前的人顶着那张与光如出一辙的脸,发出「咦」的声音。接着是很长很长的沉默……因为实在太过漫长,佳纪瞬间陷入时间停止的错觉。

不过蝉还是不断唧唧地叫着。

「为什么?」

在对方开口的瞬间,左眼垂下某种细长的东西。其数量不断增加,使得颧骨和那些东西边界处的皮肤不停崩落,而且不停地涌出。

「我应该模仿得很完美才对啊。」

佳纪多么想把这一切归咎于浏海盖在眼前。

然而不管他眨几次眼,那个东西都没有消失。

那个东西看起来黑黑的、蓝蓝的,感觉也像是红色或绿色。既像今天早上在上学途中看到、被车辆辗过且已经晒成干的老鼠,也像不知道是谁在河边钓起却又丢弃的鱼身上腥臭的鳞片,还像被雨水打湿的泥土和冰冷的竹草。

「求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佳纪本来想出声说话,却转变成一股想吐的感受。

对方以那只戴着朴素手表的右手伸向佳纪的身体。他用那只明明是右撇子,却把手表戴在右手的忌堂光之手碰触佳纪。

佳纪的视野被他的内在占满,然后胃酸一点一点地从喉咙深处逆流。

「这是我第一次以人类的身份活着。无论是学校、朋友,还是吃冰,都是第一次体验,让我好开心。尽管身体和人格都是借来的,我很喜欢你。」

一股与光相同的气味从眼前的他身上传来,一模一样到令人火大。就连满是汗水的掌心,都拥有与光同样的感触。

为什么他的手掌在发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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