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太阳破碎之日 ─Interlude─ 带来风暴的男人

地下城市展开的另一场战斗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落幕,只有当事者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就在王子护被『太阳』击中的几分钟前,放逐骑士艾蕾诺尔·纳刚与琉琉他们的机械化圣骑士队的战斗胜负已分。面对近身战中具有压倒性战力的艾蕾诺尔,琉琉众人早就放弃正面冲突的战法。他们利用高机动力从地下空洞进入南边通道,企图让一心想要保护城市居民的艾蕾诺尔陷入慌乱。

从客观的角度来看,这是一场单方面猛攻的战斗。只有歌姬把一路奔逃的骑士队追到走投无路,再将他们一一打倒。

艾蕾诺尔低头看著倒在血泊中的骑士队,确认他们无人受到致命的重伤,心里松了一口气。她还怀著情义,所以不会对他们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心里咽不下这口气的,反倒是战败方。琉琉淡金色的头发上染著血迹,倚靠在昏暗通路的墙壁上痛苦地喘息。

未满十六岁的少女因失血过多而脸色泛青。

「请你杀了我吧。」

琉琉身为枢机卿的女儿,她这种不惜性命的洁癖性子让艾蕾诺尔感到非常怀念。

「琉琉,你攻击我的时候是真心想要取我性命吧……你的决心是正确的。」

这名曾经把艾蕾诺尔当成仰慕的姊姊看待、个性亲人的少女眼眶盈泪。做任何事总是立刻勉强硬干的琉琉,因为自己的力不从心而哭。就与过去她隶属于艾蕾诺尔骑士队时相同,那时候她第一次上战场就被战场的气氛震慑,根本没有帮上任何忙。

「所谓《神》拯救一切,就代表我们的仇敌《协会》也会获得救赎。这等于否定了神圣骑士团为了拯救这无神世界而奋战一万年的战争,所以琉琉是忠于圣骑士的大义。」

「……姊姊大人……我真的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原本应该死在再演巴比伦的艾蕾诺尔之后不断受到命运的摆弄,所以她一直对如今还活在世上的意义怀著坚定的信仰。

「为了成就伟大的正义,牺牲在所难免。可是战斗时全然否定身为一个人的美好与悲惨,这样真的符合神意所求吗?」

几天前在这座地下迷宫里战斗的记忆,在艾蕾诺尔的脑海里纷至沓来。对她来说,这次的经验甚至会让她难堪到全身发热。

「我曾经有一次被憎恨冲昏头,不是为了神意而是以凡人之身拔剑。我想要杀死夺走我宝贵伙伴的敌人之后再自尽。」

少女的呜咽声在飘著血腥味的黑暗中响起。除了艾蕾诺尔本人,琉琉是过去艾蕾诺尔队当中唯一的幸存者。

「尼可莱大人他们死后,你曾经想要为他们报仇吧。」

「可是琉琉,即使愚蠢如我,神还是愿意字字句句聆听我的话语……」

就是因为艾蕾诺尔深刻体会到她不是什么忠于神意的剑,而是一个愚蠢的人类才深有感受。就是因为她几经创伤心智消磨殆尽,所以才更深信不疑。

「不管任何事,只要祈祷必定就能获得救赎,拯救万物的神还是存在的。」

可是年轻气盛的琉琉心中的坚定信仰与艾蕾诺尔背道而驰,少女骑士只是怜悯的眼神看著她。

心中烙下许多伤痕的艾蕾诺尔不晓得该如何具体表达盈满心胸的情感,所以到头来也只能说她要活下去。

「就算我哪一天死了,你也不用为我哭泣。不论对任何人来说,对自我的质疑才是最激烈的战斗。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会活在那片荒野继续战斗,心灵永远与神同在。」

长剑终于从琉琉的护手铠中落下,她按著脸颊,似乎在抹去那永不止歇的泪水。

「……姊姊大人,你离开神圣骑士团之后打算怎么办?你会被当成背弃大义的异端分子,被神圣骑士团百万名骑士追杀啊。」

艾蕾诺尔会成为完成重大圣务的绊脚石,被当成叛徒追杀。而如今她同时也是质疑神圣骑士团大义的异端,所以性情单纯的骑士会仇视她,长于世情的骑士也会把她当成政治上的敌人而阻碍她。不过就算如此,艾蕾诺尔的答案也早已有了定论。

艾蕾诺尔希望如今是她队上唯一幸存者的琉琉能够听听她的答案。

「琉琉,我相信并且在此发誓,神是热爱生命的。我将会成为为了生命而战的一人骑士团。」

就这样,一柄孤剑从继承了上万年战争的神圣骑士团脱离了。

那句宁静而崭新的誓言,将会让过去被赞誉为全新忠于神意的骑士走向毁灭。

重新质疑自我与距今三十年前在学运斗争活动中盛行的总括行为是相同的。恐怖分子国城田义一在他还是大学生的时代正看清了自己。

在他还是学生的七〇年代初期,这个国家正逐渐从战争结束的重创中成长为经济大国,也是一个自我反省的时期。国城田等人一边面临这波浪潮的磨练,仍然尝试用平等与自由让社会更加和平。可是他们在前往那遥远目的地的出发点上就没能携手同心,国城田等人最终演变成反覆自省的激烈内斗。

如今年纪五十多岁的国城田手上正要按下核弹的引爆开关。从他在清晨发出两份檄文后过了半天。他藏身的地下室里也收得到收音机讯号,单就他从收音机听到的情况来看,这个国家完全没有一丝自然而然产生改变的气氛。

国城田早就知道会这样,所以他事先发出犯罪宣言,只要时间一到就可以经由网路把声音档散播出去。

〈看到你们完全没有做出任何改变,我感到很失望也很愤怒。这世上存在著『邪恶』,若是一直置之不理,正义将会被无可挽回的现实摧毁。所以对邪恶视而不见的你们本身也是一种『邪恶』。

现在我会对你们还有我自己的国家扣下扳机,发射那颗《消灭国家的子弹》,而且不会有一丝犹豫。我说要发射的《子弹》就是核弹。今天晚上八点,日本的首都将会面临核爆的惨祸,这个国家必须再一次从断垣残壁里重新站起。〉

这是国城田对东京与日本的道别语,同时也是执行死刑的宣告。

在这处地下战壕里负责守护国城田的少女安纳斯塔夏从载著核弹的黄色汽车里探出头来。可能会来这里的人大概只有国城田学生时代的学弟寒川,所以安纳斯塔夏实在有点太过小心了。

「国城田……来帮忙铺轨道,六点就能出发了。」

安纳斯塔夏等人从美军基地抢到的魔法起动式核弹不在此处,王子护留下一颗能够引爆的普通核弹换给他们。这是怀斯曼公司从别的地方帮他们准备的核弹,国城田不晓得来源。

他抱起放在地下战壕角落的一根枕木,只是一根,就让他的腰发出闷痛,年轻时他压根没想过自己的腰会变得这么软弱无力。

「……小妹妹,你觉得什么样的东西叫做『邪恶』?」

为了忘掉苦工的辛劳,国城田轻松闲聊几句。这名担任狙击手的少女侧著头,一边思考一边回答:

「…………『邪恶』很不容易瞄准……靠个人看的话找都找不到;可是大家一起去看的话,彼此又会意见不和。」

安纳斯塔夏这种不用一般理论处理问题的个性,让国城田很有好感,所以他觉得很难过,因为他要执行的恐怖行动将会连带害这名少女丧命。

「在摧毁巨敌的抗战中,想要不偏不倚走在正途上是不可能的。因为『巨恶』展开的魔爪与数量极多的人牵扯在一起,当中也会有一些好人──可是『邪恶』就是邪恶,绝对不可以姑息。」

他回想起当恐怖分子这三十多年来走过的世界各地光景。国城田出生在日本的复兴时期,所以那些试图摆脱贫困废墟的战斗,让他颇觉得心有戚戚焉。当他年纪还小时,日本有一群充满活力的人,同时也有一群很不正常的大人。到处都充斥著赤裸裸的『邪恶』,似乎所有的一切都与战争所引发的抽象又庞大的『邪恶』有关。

「那小恶要怎么办呢?」

安纳斯塔夏把形状有如削尽铅笔一般的步枪子弹装进弹匣。国城田一想到这是他最后的时间,自然变得有些多话。

「『邪恶』这种东西是很庞大的,别相信那些动不动就把小恶挂在嘴边的人。就算只是『小恶』,因为参与其中的人太多,很快就会互通有无然后壮大起来。认为自己的『邪恶』不算什么的家伙,都会用『小恶』这两个字。」

国城田点燃香菸,回首自己一路走来的过往。他的人生即将因为核爆终结,于是便想起一些极为愚蠢的傻事来。如果以那部他在成为恐怖分子离开日本之前曾经看过的英雄故事来看,他算是守护正义的殉教者之一吗?或者属于那个抽象的邪恶团体『修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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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广播从杂讯干扰很严重的收音机里传来,报导地面上的状况。警察断定国城田的宣言是唬人的煽动话语,呼吁民众冷静对待。可是曾经在地下铁线路里与怀斯曼公司较劲的警察还是不得不总动员,布下防备措施。警方言行之间的矛盾,全被市民看在眼里。

无论如何,人们相信的不是事实,而是他们愿意相信的事情。所以恐惧才会渲染开来。

在收音机的广播中,评论家对国城田

的行为气愤填膺。不管转到哪个频道,所有人都在发脾气。

国城田想要把错误的世界、连同让这个国家腐败的首脑中枢都部归零。他相信只要排除腐败的首脑,那些怀持正义愤怒、能够让世界和平的人才自然就会出现。他梦想一个人人不愿放纵邪恶的时代将会来临。可是国城田终究还是没有发觉,一个守护一亿人口的国家,不能只凭藉专门处罚坏孩子的『生鬼』【注】法则运作。只要人类摆脱旧有体制就能改过向善,这种想法才是年轻人在长大成人之后应该舍弃的幻梦。【注:秋田线男鹿市的传统民俗鬼怪,专门处罚好吃懒做的人,并且驱邪避灾。】

国城田确认引爆用的遥控器就固定在紧缚著自己中年大肚腩的腰带上。

「只要按下这玩意儿,核弹就会爆炸吧?如果这东西故障的话,紧急开关在哪里?」

安纳斯塔夏登上地下铁车厢,指了指一口装在车厢里的黑色大箱子,她把箱子左上角的金属盖推开,底下露出一个红色按钮。

「……把这里的盖子打开,然后按下按钮。可是炸弹立刻就会爆炸,所以你也会死。」

到现在仍然还是一介日本人的国城田接下来就要展开一场史上最惨烈的内斗。

他突然想到从前大学时代的伙伴──猛男健、石原还有寒川,不晓得他们是不是就在东京。他们应该听得出来国城田的声音。

至少警察不需要重新自我反省。因为治安机关应该保护的就是人们今日的切身安全问题,这一点是完全无庸置疑的。

国城田过去的好友猛男健──清水健太郎现在官拜警备局的副局长,他们在警察厅的共同厅舍,即将与国城田展开最终对决。警备局长龙堂岩与副局长清水都是指挥公安警察的头头,他们有责任要收拾残局。

凊水翻阅别人送上来的文件。最高警备本部开会讨论后,最终决定与恐怖分子全面周旋到底。正因为如此,国城田流出的讯息更让整起事件风云变色。

「国城田的手头应该也不算宽裕,他之前的作战方法是想尽办法把警察唬得团团转,这种做法本身就显示出他能够自由运用的战力很匮乏。」

清水认为整件事还有可能变得比现在更糟。国城田利用檄文与犯罪宣言进行煽动,敦促市民引发暴动。要是他在此时再闹出更大规模的事件,警方就会失去市民的信任而丧失功能。他们认为国城田之所以没这么做,单纯只是因为他没有战力而已。

坐在办公椅上的龙堂岩脸上深深的皱纹都纠在一起,他即将面临要做决定的时候了。

「最重要的是,国城田在哪里引发核爆,地点才是问题所在。」

清水把目光投向另一个被局长叫来的人,那是一名头发染成淡淡红铜色的年轻女性。那名女子长得虽美,可是总给人冷峻锐利的印象。魔导师公馆的事务官十崎京香就是这样一个人。

龙堂语带威吓,问立场上与他天差地远的十崎京香:

「关于莲寺贞时这个人,你应该很了解吧?」

负责管理魔导师公馆那些激进暴力工作的年轻官僚口齿清晰地回答:

「莲寺贞时是战争结束时期魔导师公馆的职员,他的工作就和现在的我一样,负责指挥专任官。在战争结束后,为了避免《公馆》的名号公诸于世,他以宪兵的身分被当成战犯处死。」

警备局的局长室里就只有清水、龙堂与十崎京香三人。龙堂的口吻准变得神经兮兮的质问语气。

「莲寺贞时有一个名叫公直的儿子。这个莲寺公直是个无政府主义派,在国城田就读的大学任教。而学生时代的国城田经常在公直创办的思想研究会里鬼混──这一连串关系,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含意?莲寺贞时把魔导师公馆的情报带到外面,用某种方式告诉莲寺公直。国城田有可能经由思想研究会这层关系得到那些情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十崎京香看过太多血腥战场,她还是保持一派冷静,面不改色。

「莲寺家是很有历史的家族,从明治时期之前就与魔导师公馆有往来。我们《公馆》……我的意思是,政府机关对这种家族的内部情报并不了解。因为专任官必须要有特殊技能,公馆得靠关系才能找到人。而历史悠久的家族就是有这种政治影响力。我倒觉得由警方发出搜索令,去搜一搜他们家会更好。」

说完之后,二十多岁的京香目光回视在官僚机关里地位与她相差甚多的清水与龙堂。她的眼神甚至带著愠怒,好像很气两人在这么忙碌的时候把她从多摩叫到霞关来。

清水在大学时代就在暗中调查莲寺公直这个人,他是在过了很久之后才知道理由,一个与魔导师公馆有关系的人煽动学生要「为正当的事情发怒」,当时的公安警察怀疑幕后有魔法使参与其中。

而莲寺公直因为卷入激进派学生的私刑杀人事件,早在三十多年前就死了。动用私刑的学生犯人所录下的口供到现在还留存著。因为公直的父亲挂著『宪兵』的头衔被当成战犯处死,所以公直也被怀疑是政府当局的间谍。宪兵这个名词让人连想到战前与战时的思想箝制,害死了贞时的儿子。

魔法使案件的专家京香似乎对这段步调缓慢的对话感到不耐烦,老大不客气地说道:

「──话说回来,我被叫到霞关来的原因是因为如果核弹在这里爆炸,各位不爽看到只有位在多摩的魔导师公馆能够逃过一劫是吗?如果要找个人质让警察平息怒气,应该还有其他职位更适合的高层大老,何必把现场的指挥官抓来呢?」

「注意你的说话口气……我们找你来,是想问你知不知道莲寺公直掌握了什么内部情报,或者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龙堂的咆哮清楚表明出事实。想要决定找谁来扛责任的警方干部叫京香来,是为了在会议上对她大肆批判,十崎京香实际上就是个活祭品。年纪超过半百的清水很清楚,规模庞大的组织为了保住体面,有时候就是需要这种角色。

京香乖乖地低下头,用一种甚至带著森冷寒气的镇静态度继续说道:

「过去魔导师公馆的活动一直受到附近的美军基地箝制,直到七〇年代中期越战结束才解禁。所以王子护豪森与国城田的关系,很可能是在他学生时代把汽油弹扔进美军基地时开始的。若是有王子护大力帮助他,应该没什么地方不能放置核弹。王子护担任专任官超过一百年,对东京的历史轨迹瞭若指掌。」

京香负责魔导师公馆的战术事宜,她的见解与警方高层几乎如出一辙。

「要找核弹攻击的目标,不是想他能攻击哪里,而是应该从他想要攻击哪里的角度去思考,不是吗?」

要是能知道哪还要问你。龙堂在嘴里恨恨地嘀咕著。他与清水四目相交后,被清水所震慑,把眼神撇开。

清水与国城田以前曾是同窗好友,而今天的猛男健早就变成国城田最痛恨的『邪恶』,为了组织不惜牺牲年轻人。所以即使过了三十年后他还是会想起国城田。那个人就如同狂风暴雨,引动他从非理性的激情去重新反省自己。

「意思是说,要搞清楚现在的国城田眼中,到底什么才是『邪恶』是吗?」

警方认为霞关的政府机关区域是核弹恐攻的首要可能目标,目前派出人力捜索周遭地区,而结果并不顺利,更遑论来自政府要人的压力更是让他们疲于应付。

警方决定不对恐怖攻击过度反应的方针倍受抨击,特别是有众多国会议员盘算著要出逃东京,可是清水他们甚至连恐怖分子手中是否真的掌握核弹的证据都没有。要是带头指挥的人在紧要关头争先恐后逃跑,就会伤害到国民对政府的信赖,让恐怖分子有所斩获。所以他们把避难场所的存在告诉那些人,引导那些说什么都想离开的人到那里去。战前建造的国会议事堂备有坚固的地下避难所,用来在战时躲避空袭。

「那些社运人士的对头不就是我们警察吗!机动队出动维护秩序,镇压过他们的学生运动,让他一直怀恨在心。」

龙堂只要一气馁就会开始发飙,他的毛病又开始犯了。

「参加那些社会运动的人都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就算在那个时代,真正的知识分子也是和我们站在一起的。大多数的社运人士都是随著东京吸纳周边地区人才之时,一起来到东京的乡下道德分子,所以他们几乎掌握了群众的潮流。因为那些来自乡下的道德分子与极少数的知识分子杂处,才会迷失方向。」

一谈到学运分子的事情,龙堂就变得充满批判性。这是因为当时学生占据东京大学安田讲堂的事件余波荡漾,东京大学暂停招考,使得他被迫当了一年重考生。清水也是因为认为这群学生蛮横无理,气愤之下才会接受暗中调查莲寺公直的工作。

十崎京香并没有一起参与他们那个世代的烦恼。

清水眼见他们的烦恼在年轻世代听来,根本就像是与他们毫无关系的故事,忍不住开口说道:

「国城田与其说是来自乡下的道德分子,其实他只是个长不大的男人──」

清水从前曾经当过学生间谍,潜伏在那些戴著安全帽、手拿暴力棒四角木

棒或铁棒的运动人士当中。在当时那个时代,大学生与毕业之后的社会人士之间还有很强的联系,清水被延揽为学生间谍,社会方面也要他利用人脉从大学内部进行攻击。正因为当时身处乱局,所以清水有较深的危机意识,深怕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么致命的问题。

「──不过当时那场运动很复杂,被真正上流阶级攻击的,是那些生活越来越宽裕的中产阶级……是那些夹在上流与穷困劳工之间的中产阶级。那些社运人士很讨厌别人把自己和中产阶级的道德心混为一谈,因为中产阶级让他们不惜生命发出的愤怒,看起来就像是『富裕世代的正义感』一样肤浅。那是某种思绪,让他们不得不展开激烈的内斗,好证明自己不属于『邪恶』的一方。」

清水越是陈述,越觉得他好像在不断累积一些后代根本听不懂、早该扬弃的情报。中产阶级这句话现在都没人用了,什么愤怒与抗战也都变成陈年老调,被世人遗忘。清水一急,努力试著重新诠释国城田的话语。

「如果依照国城田的说法,中产阶级就是吸吮名为『邪恶』的社会秩序的奶水长大,遗声称『至少现在的日子比较好过』,用这种说法为『邪恶』戴上正义的面具──所以他不是直接对美国进行恐攻,而是对成为邪恶象徵的日本进行核弹恐攻。这场恐怖攻击充满了国城田的风格。」

年轻的十崎京香以她的观点做出结论。

「我可以把那个时代理解为这个国家经过战争的翻搅之后,社会进行重整的过渡时期吗?国城田就是为了否定以日本为象徵的资本主义式战后复兴,才会进行这种自杀式的恐怖攻击。」

清水回首战后六十年,觉得京香这短短几句的结论未免太过血淋淋。可是他也不认为指责年轻人为什么如此欠缺思虑就能改变什么。

「这种用核弹对日本进行恐怖攻击的自我否定行为并没有具体特定的敌人。那家伙想摧毁的是某种更庞大的『邪恶』秩序的一部分,也就是这个国家目前服膺的秩序。他就是把秩序视为『抽象而庞大的邪恶』。」

所以就算东京因为核子恐攻化成废墟,国城田也绝对无法赢得胜利。因为他的目标与莲寺公直一致,都是无政府主义者的希望,而人民不会为了那种事放弃生活。

『巨大邪恶』的现实感是那个时代所酝酿出来的。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那个把人生与生命都奉献在与邪恶战斗、『带来风雨的男人』存在于这世上的现实感也只有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才会相信。清水认为十崎京香这群人中,不会有人继承国城田那帮人的理念。

────唯一的现实就是三十年的光阴过去了。

在整个东京里,至少有一个人真正听懂国城田的声明内容。

寒川家的一家之主寒川淳很明白那就是国城田的声音。那位让人怀念的学长竟然说要引爆核弹。淳认为他说的话不仅仅是恫吓而已。

淳彷佛觉得身体出了什么毛病似的,不晓得该如何和年纪已过半百的他保持平衡。皮肤渗出冷汗,就连呼吸都喘不过来。

虽然时间超过傍晚五点,可是周遭还是像上午一样明亮。

女儿纪子把最终还是没能带到朋友家去的西瓜切开,正在看著电视。她一边用叉匙仔细把西瓜籽剔掉,一边发脾气。

「这样说很奇怪耶。」

纪子用手帕把宽大额头上冒出的汗水擦掉。按照妻子洋子的方针,除了天气非常热的日子,寒川家就算在夏天也不开冷气。

「说什么『这世上存在著「邪恶」』,可是世界上也有些事不邪恶啊。不分好坏一起毁坏,这样太奇怪了吧。」

个性耿直严肃的纪子隔著眼镜注视父亲。现在他们过著衣食无缺的幸福生活,可是当他还是学运人士时,他们就是想要否定这份平凡的幸福。而现在代表这份平凡幸福的女儿和已为人父的寒川正要讨论的话题,就是当初他们上街头喊破喉咙时根本没人理会的『邪恶』。

「听起来就像在演戏,一点都不现实。其实这本来是非常严肃的斗争,不晓得为什么看起来会变得如此空泛。」

寒川无法对国城田的恐怖攻击动怒,他完全不能苟同国城田的声明宣言。现在的他最重视的就是妻女,可是他也很高兴看到他们的青春时代到现在仍然生生不息,感到很骄傲。虽然妻子洋子会很生气,但那个时代对他来说是一段难以割舍的回忆。

不过还在读小学的女儿毫无恶意地点出最残酷的事实。

「或许……因为已经落伍了吧。」

如果是二十多岁的他,早就大骂一声混帐,把说这话的人打倒在地了。因为这句话完全把他和社会对抗、对『邪恶』的反思一股脑地扔进垃圾堆。可是年纪到了知命之年的寒川不能下手打女儿。他在过去就好几次体会到斗争行为有其极限,逐渐被时代淘汰,所以内心激荡不已的情绪让他头昏眼花。他的头发变少、身材也多了赘肉而不再结实,就连器官功能都变差了。

心中重新涌出的感觉既火热又苦涩,根本连乡愁都称不上。汗水中带著一些老人臭的寒川淳了解到,那就是超过三十年岁月的分量。

「……虽然『邪恶』永无止境,可是愤怒却会越来越苍老。把整个人生献给愤怒,孤家寡人一直到五十五岁,那个人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只有信念才能够支持一个人克服不安的情绪。不能坚信「自己的感觉与从前活过的现实,绝对不会受到时代的左右」的话,他们就再也找不到其他办法可以重新振作起来。

──五十五岁左右的寒川能够明白,人就是像这样逐渐脱离现实,活在过去里。

每当寒川淳体会到自己不再年轻的时候,就会重新回想过去的青春时光。因为学生时期信誓旦旦地说要改变世界的难堪回忆能够让他再次振作起来。

回忆当中,那个还是大学生的国城田老是喝得醉醺醺的。

「要和一个『抽象又巨大的邪恶』对抗,就必须先看清自己的敌人在哪里。『邪恶』会彼此聚集,表现得就像个拥有庞大意志的组织。那么在这个国家里,『修卡那个组织』的大本营又在哪里呢?」

在那个一切充满年轻活力的时光,同样喝醉酒的寒川也会参与这个话题,回答说「应该是樱田门警视厅,或者把规模加大,是霞关的政府机关区呢?」国城田要把解答告诉寒川,便把放在社办的地图打开。为了拟定游行计画、寻找躲避警察的退路,他们随时准备一张地图放著。

「『邪恶』就在这里。法律塑造一个国家的骨干,这里创造出的秩序就像是剧毒,提供『邪恶』滋长的温床!」

年轻国城田手指的地方是国会议事堂。

今天的寒川不仅为人父也为人夫,虽然从前那个无疾而终的斗争焦痕留下了凄惨的烫伤痕迹,只要那道伤口还留著,他就自认为还很年轻。问题在他从电视上看到国城田的声明宣言后,斗争的焦痕便形成回荡不去的不祥感,堆积到他的内心深处。就连往日的抗战都已蒙尘,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虽然他要保护的家人就在眼前,可是他内心中不属于为人父的某一部分让他踌躇,不知道该不该通报警方。

「……真的……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爸爸,你就表演那个嘛。就是你平常老是演的那个……正义伙伴。」

女儿纪子小声地说道。或许是因为害臊的关系,她就像闹别扭似地低著头,挖下一大块西瓜送进小巧的嘴里。

寒川淳把白色毛巾裹在脸上。当他还是学运人士时就是像这样把脸遮起来,跑遍整个东京。如今他还是会在一家相处的时刻,像这样化身为守护家人的月光假面。女儿虽然有些不情愿,也会模仿洋子为他鼓掌打拍子。寒川满心充满对家人的怜爱,所以他告诉自己要振作起来,对国城田离开的三十多年间一直在这个国家生活的自己有信心。然后他以月光假面的身分站起身来。

「爸爸出去一趟……告诉妈妈我会回来吃晚餐。」

此时的他既是寒川家的父亲,也是年轻时期用白色毛巾裹面遮脸的学运人士,而且还是月光假面。撇下一脸愕然的女儿,寒川冲出玄关。

寒川心里有数。学生时代在思想研究会煽动他们的讲师莲寺公直不是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人。当只有寒川与国城田在社办待著的时候,莲寺曾经说过在东京地底下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地底设施。

寒川不知道莲寺是从哪里得到这些情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把这些事情透露给他和国城田知道。莲寺就像是发了热病似的,把一栋旧大楼的名字告诉他们,寒川认为,莲寺这么愤怒的原因或许就和那些地下设施有关。

「东京都心的地下设施原本是设计给政要当作避难所和逃脱路线用的,所以越是老旧的设施,越是有可能和左右国家命运的地面建筑连接在一起。比方说这栋大楼在战争结束后,立刻就悄悄地灌水泥把地下室封闭起来。而那里其实接著一条铁路,地下室就是入口。」

当寒川骑著摩托车时,他行驶的通往都心中枢地区的马路上空荡荡的,反倒是通往外面的连外道路挤满了车。东京住了超过一千万人

,要是十个人当中有一个被国城田的声明煽动,就会有一百万人以上的人一起行动,首都的交通状态都塞爆了。

寒川当不成月光假面,他无法在脸上裹著毛巾骑车。这是因为他可没这么厚的脸皮,在二十一世纪众目睽睽的黄昏之下干这种事。所以他把毛巾挂在脖子上,其中一头塞进衬衫的领口里。淳只能当个平凡无奇的大叔,可是他觉得,只要手上拿著一条白毛巾,似乎就可以接触到深邃的自我。

淳不知道因为他从前是国城田的好朋友,所以身边一直都受到监视,立刻就有人开始尾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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