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太阳破碎之日 第三章 蜜蜂武藏之死

仁众人正坐在电车里。他们把三辆幽灵列车连接在一起,一大群约两百人一路往地面上前进。仁跟著避难的居民来到地下车站,此时终于有机会可以休息一下。

地下铁车厢内雅致的车内灯只是间接照明,光凭这些灯光看不见车外的风景,但是至少可以看得出来越是接近地下城市,隧道的设备就越新。古老的隧道都是大约六十年前魔法使与圣骑士在地下迷宫决战时期的路径,太便利容易受到攻击,有其危险性。所以比起今天早上王子护带著仁来到地下城市时,回程所走的新铁路坐起来还更舒服得多。

「老师,这趟路还挺久的呢。」

紧靠著仁坐在长椅上的梅洁儿也神情恍惚。他们在电车里摇了超过一小时,车内不但拥挤,还因为小孩大人都吱吱喳喳地说个不停,显得很吵闹。

「因为铁路不能爬坡度太陡的坡啊,要从那么深的地底上去地面,必须得建一条距离很长的铁轨;另外为了避免圣骑士用铁路大量运送兵力进来,铁路上连接的魔法通路都只会绕远路而已。」

到最后有八十七名居民在地下城市一战中丧生,其中有四十六人是狩猎魔导师。

就算现在坐在灯光下,仁还是胆颤心惊。这八十七人里没有地下城市的小孩,只不过是他们的运气好,绊幸存下来也和仁无关。神和瑞希虽然坚称她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这都是多亏她把专任官的职责一股脑地撇到一边去。

一想到他们接下来就要前往地面上,仁更得忍住心中的惶恐不安。地下战壕群与地下城市虽然不见天日,但终究是异乡之地,仁还能松一口气。而地面上有武原仁的真实,之后他就真的得去面对自己之前舍弃的一切了。

虽然内心不安,不过仁还是好几次用手指按了按右手臂,确定手上已感觉不到肿瘤。心想,他还可以战斗,难以压抑的喜悦涌上心头。

梅洁儿坐在与现代电车座位差不多长的椅子上,默默地看著车窗外的黑暗。她把『太阳』砸在王子护身上,为他们与『坏魔法使』之间的战斗画下句点。可是这也代表,小魔女终于杀了人。

结果仁能说的也只有这句话。

「他还活著,王子护可不是这么容易就会死的人。」

「老师,你好奇怪,这么希望那个叫做王子护的人活著吗?」

坐在位子上的梅洁儿晃著膝盖,连带著连身裙襬也跟著摇摆。

「我也希望事情已经结束了,可是那家伙真的很顽强。他那种人啊,要是你了解他的话,心情根本不会这么沉重。」

「这也只是一时心安而已。我可是刻印魔导师,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

仁知道梅洁儿说的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把手伸向逞强少女的肩膀搂住她。因为在他的眼里,还只是个小学生的梅洁儿看起来是那样地怯弱。可是小魔女无力地把仁推开。

「别这样,回到地上之后,老师和我就要分开了。」

仁与她之间的问题,到头来还是回到这件事上。

「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一定马上就能习惯了。」

不用去习惯这种事。仁把这句几乎说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梅洁儿不再受他的管辖,如果梅洁儿的新管理者命令她『动手』,小魔女就得照办。这就是刻印魔导师。

为了避免带有放射线的尘土造成间接暴露,梅洁儿在出发时用魔法将所有人身上的尘土与污泥清除掉了。除去脏泥而恢复一片雪白的连身裙有些歪斜,所以仁代替梅洁儿的父母帮她把衣服整理好。

「要是心里不痛快的话,就回我家来。」

梅洁儿的裂痕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愈合。仁不愿意看到乖巧规矩的她再也无法回归正常小六学生的生活,就这样一步步地步向毁灭。鸦木梅洁儿太过耿直,不像仁这么虚假,仁从前还能够把杀人当成是为了妹妹好。

为梅洁儿担心的人不只仁而已。

「小梅,从今天开始我们一起吃饭吧,所有事情不会在一夕之间全都变调的。」

让座给他们的绊把额头靠近拗著性子想哭都不能哭的梅洁儿。她对刻印魔导师应该了解不多,可是脸上紧绷的表情似乎也在忍耐著痛苦。稚嫩的小魔女紧握住拳头。

「绊,就算我离开,也不代表我会把老师交给你。」

「我想这不是给不给的问题……」

「老师不要插嘴……这是非常要紧的大事。」

梅洁儿无比认真。他们之间的相处总是这样,在绝望的情况下还能营造出祥和的时间,彷佛风暴中的台风眼似的。

这段不知是否应该开怀大笑的空白,被列车的剎车声打断。列车的减速让所有人往前倾倒,车内满满的人被这么一晃,全都乱成一团。

在阵阵哀号惊叫中,唯独神和瑞希一脸无事,伸出雪白的手把手机递过来。

「我要联络……魔导师公馆…………所以……让列车暂时……停下来。」

早就废弃不用的旧车站出现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窗外,车站上没有灯光,就连站名都看不见,不存在于纪录上的朽败历史遗迹就在列车外沉眠。

在行进的列车里由于收不到讯号便无法使用手机,不过还是可以找个地方通讯,在那里装设手机用的中继器。只要让列车停驶,使用固定好的设备就有办法和地面上联系。

瑞希用她那对如同动物般极大的漆黑眼眸看著仁。仁的手在发抖,仅仅按下通话键说话而已,如此简单的动作也让他感到非常羞耻,咬紧牙根。可是他必须完成他亲口答应的承诺与工作。

仁拨打魔导师公馆的联络电话。电话被转到手机里,接听的是一抹他熟悉的声音。

〈是神和专任官吗?我是魔导师公馆的十崎。〉

亲自下达命令狙杀仁的当事者、同时也是仁一起长大的童年玩伴十崎京香就在电话的另一头。专任官打来的电话大多由她接听,所以仁应该也早有心理准备了。

「──鸦木梅洁儿与仓本绊都已获救,现在正前往地面上。」

可是仁光是报告这两句话,额角上就猛渗汗水,而京香姊姊比他更加成熟老练。

〈我知道了,多谢善心市民的大力协助──可以的话,可不可以把至今所有来龙去脉和你现在的状况告诉我呢?〉

京香要求继续对话,所以仁了解到,现在她忙到没时间追问情报提供人的境遇。他也只是用平淡的口吻把《公馆》的工作上需要的情报告诉她。

仁失去意识后被带到地下城的事、遭到《协会》与魔导师公馆围攻的事、与王子护的会议中谈到的内容、居民们逃出地下城的事、美军基地被抢走的那颗核弹爆炸,被贝尔尼奇等人封印的事,还有他们击退王子护的事情。把这些事用话语重新整理过后,仁才发现这一切实在令人目眩神驰,如同作梦。

「──现在难民搭乘的列车停在一个旧车站,我是经由他们装设的非法中继器打这通电话。这些地下城居民并无意开战,只求保命而已。就我所看到的,地下铁列车里没有武器,只有小孩妇孺为主的两百多人。他们已经非常疲惫,而且惊惶不安。」

一张又一张面孔围绕在仁周遭。在灯光的照耀下,他们满是汗水的脸更显得油光满面。这群居民没有泡澡的习惯,为了让他们闷在车内的体臭散去顺便通风,列车的窗子都是开著的。不过也只有行驶时才有风吹进来。

狭窄车厢内充满著人类生命最赤裸裸的现实感,原本打算静下心好好说话的仁,不知不觉间语气却因为情绪而急乱,变得有些异样。

「虽然分成地下城与地面两边,可是他们和我们没什么不同。他们只希望能够活命,所以我期待社会能够接纳无辜者,犯过罪的人也能在赎罪后获得包容。做为与他们生在同一个国家的人,我衷心期望他们能获得公平的对待。」

京香总是表现得比仁更高明。

〈如果地下城市的居民不会造成威胁,我们当然也没理由花费资源去攻击他们。关于接纳他们的问题,这件事情不是魔导师公馆一己之意就能决定,我们会和警方讨论协议────对了,请问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叫做神和瑞希的人?〉

「啊……你说她吗?她之前因为身受重伤,没上战场。她的伤势真的很严重。」

仁撒这个谎是为了还瑞希人情,京香也没有继续追问。既然仁再也回不去,今后魔导师公馆也只能靠六名专任官执行任务了。

这段对话下来,仁觉得感觉还不太糟。正当他松了一口气想要挂断电话时,一只黝黑的手臂从他手中抢走手机。抢走电话的人是双眼带著血丝的史黛菈·特巴塔。

「喂,你等等!我还没说完──」

「我问你,我们会获救吧!我们的孩子不会有事吧!!」

史黛菈可能不晓得怎么用手机,她像是抓著绳索地用两手握住手机大喊。接著她似乎发现听不见对方的声音,把两手连同电话放到耳边。

史黛菈原本严厉的眼神就象是融冰似的,眼泪就这么一口气溢了出来。

「你们听我说!对方说不会亏待我们!」

车厢内被欢

呼声包围,像在欢度节庆。不成歌调的欢呼如雷般响起。人们见状一个接一个,欢呼声如同波浪般从远处往隔壁的车厢传去。大家都在狭窄的车厢里跺脚,铺著木板的地面起伏震动,整辆车体都嘎嘎作响。

〈……工作的事情讲完了。仁,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当仁总算把电话从史黛菈手中挖回来抵在耳边时,电话中传来语气放缓的『京香姊姊』的声音。要是不把另一只耳朵塞住扯开嗓子,说话声彷佛会被车里欢声雷动的喧嚣覆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听得见!你是指梅洁儿的事吗?」

〈小梅是个深情重义的好孩子。可是仁现在根本就是免费服务吧?为了一个总有一天会离开自己的孩子舍弃全部,这样好吗?〉

以人际关系来说,身为大人的仁和小学女生在一起,本来就不是什么正常的事。

当他们在地下城重逢时,梅洁儿之所以告诉仁要从他身边毕业,也是因为专任官职责这个理由不复存在。两人之间的关系,打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各奔东西。

「………这就是我的希望。」

仁有一种感觉,从前和妹妹共同在公寓里过著不安生活的中学时期,与此时此刻是完全直接连结的,他的内心五味杂陈。

「小孩正正常常长大成人是一件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或许我只是希望这件事能成为现实吧。如果有人必须为此而受苦受难的话,那她身旁的大人就应该要不离不弃地陪伴著她不是吗?梅洁儿获得幸福又有何妨呢?」

仁把那如同凝结血块般郁闷在心中的沉重情绪吐露出来后,顿时感觉心情畅快许多。

「从前我和舞花住在公寓时,就希望身边有这样的大人,所以我要成为这种大人,这样不好吗?」

〈这种大人只有在故事里才找得到!不要把大人想得这么沉重!〉

电话里的京香姊姊回答的语调中甚至带著悲怆。仁对他选择的道路毫不后悔,可是对于在社会上一直比仁更加循规蹈矩的京香来说,这条路实在太过残酷。

〈《公馆》的一切作为全都是假仁假义!对!就像仁你说的那样。可是这些事总要有人来做,不是吗!所以就算干的是这种虚伪的差事,我也会好好工作,回家之后畅饮美味的啤酒,喝起酒来一定会比仁你这小子更痛快。〉

仁这些人一边守护著自我的定位,同时又以出自于良心或是利益的合作关系维系彼此。即使并非真心,但他们还是助人为善,希望用这种方式让彼此携手同心,以摆脱恐惧的威胁。

对京香来说,仁无疑是一名『背叛者』。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不能陪京香姊一起喝啤酒。」

仁从这个所有人都戴著假仁义面具的组织脱离出来,把他的童年玩伴遗弃在《公馆》里。

〈你这傻瓜!〉

「我知道。」

之后电话被挂掉了。

虽然仁根本没有勇气,可是内心的不舍仍然让他犹豫要不要再打给京香。

就在此时,地下铁列车里欢声雷动的居民全都在瞬间没了声音。

仁这时才发现,这个如深海般阴暗的车站月台在另一侧也有铺设铁路,做上下车之用。

『那个东西』就出现在月台另一边的铁轨上。

一节地下铁车厢彷佛突然从深海浮上海面一般冲了过来。那辆列车直接通过月台,只留下震耳欲聋的噪音与金属车轮的倾轧声。那头大白鲸速度快到令人惊讶,众人无不以为自己看到幻觉。它就这样蓦然现身,在仁他们的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存在感后扬长而去。

开著电灯的车厢内一个人都没有,所以仁还误以为那是一辆鬼电车,空出座位要去迎接之后即将丧命的大量亡者。单独一节车厢的地下铁从这种地方驶过,这件事本身十分诡异。

居民们溢于言表的喜悦之情荡然无存。

那节车厢令人联想到的不祥事实让人笑不出来。因此所有了解这次事件来龙去脉的人都有一种超越理性思考的感觉,脑海中浮现出最坏的结局。

────那辆列车上载著核弹。

「把车门打开!」

仁推开汗湿衣裳的人们,扑到能够离开昏暗车厢的车门上。就在车门发出嘎嘎声响打开的同时,仁连同他身边的地下居民一起被挤到车站上。

黑衣死神贝尔纳就像鬼魅般站在透出日光灯灯火的月台上。地下城市转向与地面和解,使得他失去原本的立场。那群怀抱著扰人梦想的魔法使只剩下这名枪手还活著,而他的眼神现在正露出炯炯精光。

看到那张宛如找到自己人生归宿的脸,仁真想一把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

「那辆地下铁往哪里去?」

对于贝尔纳寄托梦想的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来说,成功执行核弹恐攻代表一种特别的意义。所以事到如今贝尔纳仍然和仁唱反调。

「前往一个没有恶鬼、属于我们的时代。」

「你的伙伴安纳斯塔夏也在那辆车上。要是核弹爆炸,所有人都会一起没命。」

铁路通往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周围的隧道也是相当陈旧的混凝土构造,看得出来人工斧凿的痕迹。这条潮湿的昭和遗迹所连接的地方,必定就是这次核子恐怖攻击的最终目的地。

为了不离开手机中继站太远而停下来的地下铁列车中涌出一团黑漆漆的物事。站在车门旁的人们发出惊叫声,都被那团黑色物事的重量与力道推出车外。身体比孩子还要高的壮硕黑豹接二连三从车内缓缓走出来。他们先前当然没有让猛兽进入空间狭小的车厢内,《魔兽师Amon》神和瑞希的地狱特有魔术Chaotic Factor能够化出任何自然物质,即使是像生物这般复杂的物体也不例外。

「你做什么!搞什么!等一下……」

一头黑豹用獠牙勾住梅洁儿的连身裙腰身,就像母猫搬运小猫地把她拖了出来。能够一击打死鹿的猫科猛兽把少女扔在月台上。

「……你是……刻印魔导师……该干活了……」

用手撑起身子的梅洁儿柳眉倒竖,对瑞希这样粗暴的对待很不满。接著她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对身为专任官的《魔兽师》说道:

「……你说得对……我会照你说的去做。」

梅洁儿没有反抗。神和瑞希是一名专任官,所以派刻印魔导师去追击国城田;而梅洁儿是一名刻印魔导师,自然也必须服从她。现在这状况只不过是仁之前在黑暗地底一直有预感的『那个时候』终于到来而已。要是回到地面上,小魔女就要像这样去完成严苛无比的任务。

「梅洁儿!」

虽然心里明白,仁还是不能默不作声。在地下铁的微弱灯光照耀下,少女的笑容比她宣告毕业的时候更加令人痛心。

「……老师,这怪不了任何人,谁教我是刻印魔导师呢。」

滚烫的情绪在仁的心底翻搅。瑞希要是把仁视为阻碍的话,说不定还会命令梅洁儿攻击他。

一股乳白色的雾气聚集在瑞希的手边。天生猎人白皙的手指沾上雾气,在半空中绘图。白雾化为实体,变成一头拥有四只蹄子与壮硕背脊的野兽。《魔兽师》就是神仙的其中一种雏型。《魔兽师》的魔法能够观测万物的根源、原始的灵气,也就是所谓的《气》,并且把其中蕴含的各种可能性具体雕塑成形。穿著制服的瑞希动作轻灵地跨上由《气》生出的黑色马匹,然后用对待道具般粗鲁的动作把梅洁儿拉上马。

穿著制服的仙女将仁撇下,准备前往最终决战的战场。仁所能做的,就只有对坐在无鞍马匹上的骑士提出警告。

「神和,你一定要小心。国城田就在那辆列车上,还有怀斯曼的狙击手应该也在上面!」

两位少女骑乘的黑马四肢一蹬,发出响亮的蹄声往铁轨跳下去,转眼就消失在视线外。这种奔跑速度将近时速六十公里的野生动物要是使出全力,比战前的地下铁列车还要快。

──可是这匹马是由魔法变出来的,如果马蹄声被这个世界的人听到,就会因为魔法消除而燃烧。既然恐怖分子国城田就坐在那辆地下铁列车上,胜负必定就在那一瞬间。

然后就在仁浑然自失、反思他为什么无法一同参与时,耳边传来希望的声音。绊从大开的车门内呼唤仁:

「武原先生!我们也一起去吧!!」

当仁转过头去正要问她打算如何帮忙时,载著难民的地下铁列车发出响亮的警笛声。

军医克莱门斯从第一辆车厢的驾驶室里探出头来。

「我们不能置身事外!你可能会认为我怎么有脸说这种话,可是要是核弹爆炸,我们就没地方去了。」

曾经与仁等人几次打得你死我活的地下居民做出这样的决定。连假仁假义都算不上,单纯只是一种利害关系。不过即使双方的目的不同,人们还是彼此联系在一起。

绊从车轮缓缓开始转动的车厢中伸出手来。

「快上车!」

仁转过身,往黄色列车驾驶室的方向前进。

「咦,你要坐那里吗!?」

绊不晓得

为什么也慌慌张张地跳出车厢赶上仁。

「铁路前方……有手动式的转辙器。」

贝尔纳吐出不情不愿的声音,身形消失无踪。为了把这辆列车开上与国城田等人相同的铁轨,他用魔法转移前去操作铁路分歧器。仁依旧认为贝尔纳背叛大家的可能性不小,可是仁与他原本根本想像不到的对象暂时合作,他们的列车就要往同一个方向前进了。

陈旧的地下铁列车开始加速。仁打开最前面的驾驶室门,绊紧跟著冲了进来。

「小绊,你怎么跑到这里来!」

「啊,我、我没想太多就……」

列车以相当异常的加速驶离月台。绊的身子差点没跌出狭小的驾驶室,被仁在千钧一发之际拉了进来。鲜柔软的身躯受到加速度的影响,挤到仁的胸前。虽然仁的手偶然碰触到绊令人陶醉的乳房曲线,可是他根本没时间享受这份艳福。整个车体彷佛从车底往上顶起似地剧烈摇晃,让仁吓得脸色发白。车体的转向架承受超过设计时预想的压力,开始发出怪声。这辆车上载著超过两百名魔法使,是他们用魔法强迫车辆加速的。

「你们愿意帮忙,我非常感谢。可是拜托想想办法让转向架别再摇了!列车会出轨的!」

仁不知道这辆古老列车的车体强度有多坚固,也不知道行驶的安定性有多好。可是他可不希望在转弯时因为转不过去而脱轨。

有如沙丁鱼罐头般拥挤的驾驶室里,担任驾驶员的克莱门斯毫不紧张地说道:

「没问题的。为了增加铁轨与车轮的摩擦力,我已经用魔法把车轮服贴在铁轨上,绝对不会脱落。」

「铁轨也可能撑不住啊!你知道这些设备有多老旧吗?」

黑衣男贝尔纳说车站前方有铁路分歧器。地下铁列车开到分歧点上,就代表车辆必须转过大弯才能开上国城田他们行驶的铁轨。从驾驶室的车窗可以看到铁轨在车头灯的照耀下发出银光。这条铁轨有如出现在黑暗中的发光长蛇,身子大大地一扭。仁把头转向后面,尽可能扯开嗓子大喊:

「各自抓紧手边的东西!」

开上大弯的地下铁喀当地剧烈摇晃,紧接著被离心力使劲一甩,车内的乘客发出大叫。女性都是第一次乘坐电车,男性则是搭过王子护的地下铁,双方的反应截然不同。男人们握住扶手,孩子则是由身旁的男人抓著手。只有女人误会仁所说的话,互相抱住彼此的身子,结果一边发出呻吟与怒骂声,滚倒在地。

一只女高中生的温暖手掌带著坚定的意志把仁的右手扯开。绊把仁撑住她身子的手给拉开。

「……我不能呼吸。」

绊平时总是柔和温婉的声音带著一丝危险的急迫感。仁不晓得他刚才摸到她身上哪里,想要回想手心的触感,绊则是低著头调整胸罩的位置。

可是仁没有空闲尴尬脸红,国城田搭乘的地下铁列车,是由那个能够在一千三百公尺外狙杀目标的褐肤少女安纳斯塔夏在保护。他们所在的驾驶室被灯光照得通明,只要车辆还在铁轨上行进,他们就无处可逃,根本和上死刑台没两样。

「小绊,你最好到后面去,待在这里的话会被枪击。」

仁把插在后腰的手枪拔出来,以行动表示这里是战场了。他嗅到一股汗气,感觉绊似乎因为看见手枪,害怕地浑身毛细孔都张了开来。可是绊也是下定了决心才冲进驾驶室来的。

「武原先生,明天开始你打算怎么办?辞掉魔导师公馆的工作后,你不就可以远离战场了吗?」

在速度加快后剧烈摇晃的车厢内,绊的双手抓住仁的手臂。这种气氛让仁有一种置身日常生活的感觉,满心幸福洋溢。所以他心中萌生出一个非常一厢情愿的梦想。他要把梅洁儿与绊带出来远走高飞,一起过平静的生活。魔法消除能力能够破坏探索魔法,所以《协会》的追兵也找不到他们。况且《魔导师公馆》本来就没有调查权。

「……不,还没结束。不阻止国城田的话,很多事物都会被核弹摧毁。」

「那这就是武原先生你最后一次涉险吗?」

温柔又坚强的绊担忧地仰头看著仁。仁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她使不上力,可是少女似乎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帮仁把衬衫拉好。仁过去杀人无数,唯有绊认为他可以离开战场,不用继续在刀口上过活。她的手指轻柔地抚触了仁最软弱的部分。

「谢谢你,小绊……想要收手或许这次就是一个好机会……可是,我很清楚──」

因为右手中握著枪,仁才能忍住不去把绊柔软的身子抱进怀中。

──隧道前方传出枪响。

只要仁还在绊的身边,这件事就会被一再提起。现在因为这声枪响而暂告一段落。

仁把王子护交给他的《剑》交到绊的手中,然后直接把她从狭小的驾驶室推到车厢去。

「帮我拿著这个。这次的状况不是结束,或许只是开始而已。」

地下隧道的墙壁从光裸的混凝土墙变成古旧的瓷砖墙面。猛冲的列车车头灯照到了在铁轨旁飞奔的黑色猛兽,那是《魔兽师》魔术创造出来的黑豹。多亏这一段爆冲加速,列车一下子便追上神和瑞希她们。

「把加速魔法停下来!魔法消除的影响应该会越来越大。」

几乎就在仁刚说完的同时,列车迸出一大团魔炎。这辆列车的行驶声音被坐在前方列车的国城田听见了。加速魔法变得难以控制,把铁轨与列车卡在一起的魔法也被破坏,使得列车剧烈弹跳起来──这也证明了国城田他们乘坐的幽灵地下铁列车近在咫尺。

列车的车轮压到铁轨上差点出轨,剧烈的摇晃就好像在坐云霄飞车。车内众人传出歌声,似乎将生死置于度外。仁从驾驶座上向外查看整个状况,也觉得这班列车就快要变成会跑的公墓了。地下城市居民几乎没有坐过电车,他们的不安早就超过理智所能忍受的极限。

仁他们的列车一边从转向架喷出橘色的魔炎,一边发出刺耳声响转过大弯。转过弯后的隧道远远前方,电车的灯光就像一盏提灯似地微微摇晃。

他们就快要追上那辆幽灵地下铁列车了。国城田的脸从那辆车的驾驶室窗口忽然探出来,想看是谁在后面追他。魔法所生成的猛兽被魔炎包围,一口气燃烧了起来。

不只有驾驶座前大窗子外看到的那一头黑豹。隔了一段距离的前方,还有四道魔炎在黑暗中同时升起。

绊发出一声短短的惊叫。

「……小梅!」

瑞希与梅洁儿乘坐的马匹也被魔法消除烧掉,这表示被瑞希硬拖上马的梅洁儿也跟著一起坠马。

而在战场上无法洞烛机先的专任官哪能保住性命?神和瑞希可是《公馆》中战功最彪炳、最引以为傲的杀人高手。

枪声在狭窄的隧道内响起,运送核弹的电车正上方爆出一阵小小的火花。仁等一行人看见一道身形类似《魔兽师》的影子,攀附在幽灵地下铁列车漆成深褐色的车顶。要是再凝目一望,还能看到一道矮小的影子趴在车顶上,弱不禁风的身体浑身僵硬。

神和瑞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带梅洁儿来。圆环大系的魔法转移能够移动到视线可及的范围,只要追到肉眼能够目视的距离,就能攀附到车上。

而且地下城市居民两百人份的魔法此时还在从后方把列车往前推,人数的暴力几乎要把国城田一人的魔法消除能力压过去了。

「干掉他」「上啊!」「都是那家伙害的。」「我们已经受够了。」「逮住那家伙!」

在恐惧的压迫下,众人的力量与咆哮从车厢内助仁他们一臂之力。众志成城有时也会造成情况一发不可收拾。

列车逼近载著核弹的幽灵地下铁后方,彷佛一切都距离仁所在的驾驶座近在咫尺。他清楚看到巧克力肤色少女睾起步枪朝车顶射击。她是狙击手安纳斯塔夏·特巴塔。少年皮耶托罗曾经拜托仁救他的姊姊。这个充满健康气息、一身柔肉几乎要撑破皮肤的圆润少女,就是枪击梅洁儿、警方干部与事务员浜胜彦的枪手。

狙击手少女在幽灵地下铁的车厢内惊讶地瞪大双眼,被橘色魔炎裹住的列车竟然如彗星般不要命地加速冲来。那辆幽灵列车就像地面电车似的只有一节车厢,在后方也设有驾驶室与逃生口。猎人爬到狭小驾驶室旁那扇泄出车内照明灯光的逃生口玻璃窗。

安纳斯塔夏举起枪,似乎对开枪射之人丝毫不以为忤。这段距离对仁的手枪来说虽然太远,可是如果用她手中的步枪却是近到想打偏也难。那个面貌柔和的圆润少女气极败坏地拉下后方逃生口的窗子。从前的地下铁列车由于没有空调,窗子都可以打得开。安纳斯塔夏蜂蜜色的头发被风吹乱,黏附在褐色的脸颊和嘴角上。她的才能与年少气盛甚至不允许一片玻璃在一开始就让弹道偏移的些微可能性。

可是就在生死交错的瞬间,少女并没有开枪。不,她是开不了枪。因为驾驶电车的克莱门斯是她所属狩猎魔导师中队的军医。应该是伙伴的人却站在仁旁边与他合作,让她感到茫然。

大好人克莱门斯信任过去的伙伴安纳斯塔夏,又怕不知何时会

射击的步枪,心里发起抖来。

「快要撞上了,该怎么办啊?」

仁做出疯狂的举动回应克莱门斯的哀号声。他把操纵车辆的主控制器用手使劲往瞬时钟方向转。这里是直线隧道,最适合加速。

「不好意思了,我就是要开上去撞它。」

仁狰狞的面貌映照在驾驶室的窗上。映在玻璃窗上的,还有克莱门斯一脸惊恐的表情。两辆列车都在同一条铁轨上行驶,而仁他们这辆车的速度更快得多,所以前后差距不断缩小,车间距离不到五十公尺了。两块大铁块逐渐靠近,让人本能地想要移开目光,不敢再看下去。

「你不会是说真的吧!列车现在这个速度追撞上去,要是出轨大家就全完了。」

仁拉动手枪的枪机,把第一颗子弹送进枪膛内。他要找不是《魔法使子弹》的一般弹药,却只能搜集到手枪子弹,因此无法使用射程比较长的步枪。

「当然是真的。魔法对国城田无效,自然只能用原始的战斗方式。」

安纳斯塔夏是个很有才华的猎人,她早就看出仁的手枪真正有威胁的射程距离。就是因为她心里有底,才会大意犹豫到最后一刻。

狙击手将枪口对准仁。不管之后要向克莱门斯问个明白,或是将他一枪打死,她决定先解决掉目前最大的对手仁。

面对可能在自己身上打出致命伤的枪口,仁从容不迫,还能心情大放厥词道:

「小孩不该杀人……像这种事应该只有性格更加恶劣残酷、为了胜利不择手段,而且无可救药的大人才干得出来。」

褐色肌肤少女仍然没能扣下扳机,因为周遭燃烧起来,宛如隧道内的黑暗爆炸开来。

那是魔法被魔法消除能力破坏之后的残骸,也就是魔炎。无数由魔法所生成的蝙蝠出现在仁与褐肤少女间,瞬间就被魔法消除烧掉了。

武原仁并非单打独斗。神和瑞希爬上幽灵地下铁的车顶,是《魔兽师》用她的魔法生出这群多到几乎遮住视线的蝙蝠。而这些生成物全都被国城田感觉到而遭到破坏。火势旺盛的红通通魔炎涡流挡住狙击手的视线。即使安纳斯塔夏天生擅用枪枝,也不可能打中看不见、不知道人在何处的目标。

仁赶紧趴下来。在他头顶上啪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声响,开了一个弹孔。天才枪手依照记忆,对著仁头部的位置开枪。但是她没有开第二枪,因为车厢里地下城市那些把生死放到一边去的人们还在继续唱著行进曲。安纳斯塔夏应该也听到了她家乡的歌曲。要是她失手不小心把仁他们这辆电车的司机击毙,少女就会把家人与郷亲父老全都害死。不管克莱门斯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那群人同气连枝地把幽灵地下铁逼得走投无路了。

仁发动著魔法消除能力,所以他感受不到魔炎的存在,遮避魔法使视线的火墙从他的眼前消失。两辆车的车距不到二十公尺。那名穿著骯脏T恤还舍不得丢弃的少女把枪身靠在额头上,似乎在逃避扳机的不可承受之重。和母亲史黛菈相同有著一张圆脸的少女,用衣袖把额头上的汗水擦掉。

「你们都疯了!」

炽烈的业火让驾驶座上的克莱门斯也无法看清与前方车辆的距离,可是他明白子弹正好擦过他的脸颊。前方列车的行驶声与尖锐金属摩擦声发出刺耳的噪音,克莱门斯本能地了解到两辆车即将撞上。紧绷感逼得驾驶座的人神经都要打结了。

仁代替看不见前方的男人调整主控制器的把手。

「就这样继续前进,现在两辆车的距离不到十公尺了。」

「列车撞上去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仁跑出驾驶室,打开车厢最前面的逃生口。一股强风与空气流动发出的轰轰声响吹进车厢内。

安纳斯塔夏发现有人,重新端起步枪。可是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仁身上的狙击手枪忘了要防备头顶上。攀附在车顶上的神和瑞希抓住逃生口正上方的灯,轻飘飘地向下跳。她并拢的双脚一踏上枪口伸出窗外的步枪枪身立刻迅速抓住窗框,飞身纵入幽灵地下铁列车内。安纳斯塔夏不小心让敌人抓住一瞬间的机会扑到身上,仰天翻倒在地。

他们没有任何人牺牲,就把仁一个人根本应付不来的最强狩猎魔导师制伏了。这件事实让仁非常兴奋,身体微微发热。所以仁手上抓著枪,就这样回头对克莱门斯说道:

「撞上去之后要做什么──当然是要跳过去啊。」

两车之间的距离只剩几公尺,似乎只要伸手就可以碰到前车。仁说完之后,便纵身跳到幽灵地下铁的后方窗口上。他今天一整天不晓得赌命跳过几次了,这次是跳向安纳斯塔夏为了开枪而打开的窗户──

「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仁的理性与人心全都飞到九霄云外,发出恐惧的大叫声跳跃到目的地。

就在此时,仁的感觉有如慢动作播放般流动,清楚看见他停留在半空中时,那剎那间的光景。

要是摔在铁轨上,仁马上就会被电车辗毙,变成七零八落的车祸尸体。要是他脚下一滑、跳得不够远,或是没有稳稳抓住窗框被弹回来,下场也是一样。仁的身体完成短暂的跳跃,抓住窗框后滚进车内,在车厢内弹跳。他的头部侧边用力撞上让乘客抓握所装设的扶手棒,眼前霎时变得一片鲜红。

「该死,这是走马灯吗!我还活著吗!?」

脑袋的思考能力尚未恢复,仁就举枪对准在他脚边放出腾腾杀气的物事。

如猛兽般凌厉的眼神正仰望著他,神和瑞希与把枪械换成手枪的安纳斯塔夏在仁的眼前激烈缠斗。要是在魔法消除的环境下中弹,当真会性命不保,所以瑞希也相当拚命。

刚刚把仁送过来的难民列车从转向架发出火花。克莱门斯终于忍耐不住,踩下了剎车。由三节车厢连结、重量也是幽灵地下铁三倍重的大铁块,发出几乎要绷裂的怪声,瞬间放慢速度。尖锐的声音在隧道内回荡,刺痛双耳。

仁也从车辆后方往乘客座位冲去。

「国城田!国城田!」

与地下居民乘坐的列车相同,车内只有间接照明,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车厢里设置了一个单边正好八十公分长、漆成黑黝黝的巨大立方体,一眼就让人觉得相当不妙。

「你躲到哪里去了,国城田!」

仁虽然紧张到胃部都要穿孔了,但还是继续大声呼喊。不,其实他知道国城田人在哪里。

所以他用两手握著手枪,边跑边往那个肯定是核弹的黑色箱子上方射击。子弹打在金属箱上弹了开来,接连打进操纵室去。仁用这种方式牵制对方,同时逼近黑色箱子,纵身滑到箱子背后。从仁之前所在的车厢后方看来,这里能躲人的地方就只有驾驶室还有这个大黑箱了。国城田他们为了摆放这个大箱子,甚至还把间隔一定距离的扶手棒切断。

一道模糊湿黏的抱怨声从巨大的容器另一头传来。

「……你这个疯子,你不是要阻止这东西爆炸吗?」

这抹声音与仁脑海中梅洁儿被枪击那天的记忆相同。曾经说这个世界是『地狱』的恐怖分子国城田义一就在核弹的另一边。

「要是不想被泄漏的辐射线曝照到,核弹这种东西都会用混凝土或是铅把核子物质封得密密的。这种坚固的炸弹才不会因为被子弹打到就开花。」

双方几乎在同一时间动作。因为地下铁车厢空间有限,体积庞大的箱子又占据了通道。所以仁与国城田都抓著枪,想要抢先占住黑箱的上面──就在彼此手枪相距不到三十公分的极近距离下,仁的枪口抵在国城田的额头,国城田的枪则抵著仁的胸口。

「一天没见了……原来在那场爆炸后只过了一天啊。」

置身在这个有如拙劣恶作剧的情况下,仁咽了一口唾沫。他因为紧张而口乾舌燥,嘴里黏糊糊的。近在眼前的国城田露出带著讽刺意味的嘲笑。可能是体力将近极限,他的脸颊比昨天显得更加削瘦。

「你这种人就像是政府养出来的恐怖分子,我可不想再见到你。」

仁与国城田同样出生在这个被奇迹舍弃的世界,也同样想要尽可能让这个世界更美好,这就是他们两人的最后一场对决。

仁觉得万分滑稽。因为这个男人帮安纳斯塔夏枪击梅洁儿,害仁失去归宿。而国城田竟然还把仁当成是《公馆》的人。

「你讲的事都是过去了,恐怖分子。」

因此仁乾脆带著坦怀的心情回答:

「那些东西我在昨天就全部舍弃了。」

驾驶室的主控制器似乎被固定住了。就算没有司机操纵,地下铁列车还是继续行驶。列车的车厢剧烈摇晃,一分一秒逐渐驶向落幕的地点。

国城田用枪对准仁的胸口,站起来开始向后退。仁与国城田分别站在核弹前后两侧,双方彼此有两个决定性的差异。一个是国城田背对著操纵列车的驾驶室。

「怎么,如果你不属于任何组织,只凭个人目的与正义杀人的话,那不就和我没两样吗?你的正义在你的心目中是正确的,而我认为正确的事物在我心目中则是绝对没错。那我和你到底有什么不同?」

对仁来说,这件事他能够清楚表达出来。

「你只把自己想要得到的事物描绘成一个模糊抽象的概念,所以才有胆量破坏一切,而我则是希望梅洁儿活下来、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如果总有一天我们这个世界的人能够和魔法使改善关系的话,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可是如果离开组织之后就要切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个梦想绝对不可能实现。」

已经跨越界线、再也无法回头的男人,脸颊肉松垮的嘴角因为愤怒而扭曲。

「小鬼头,你那套理论和野狗群聚在一起没两样,真为你感到丢脸。你敢说我还不敢听呢。」

「因为你不能去爱身边的人,所以才会觉得这个世界像地狱。」

仁的手中握著一把枪,不过他还是一直深刻感受到人心的温暖与坚强。纵使他的言行充满矛盾,隐藏在虚伪深处的自我还是没有改变。

「你根本不懂吧……只要上了战场,到最后就只会变得孤独。可是如果这样就要放弃,谁还有脸说自己的正义是正确的。」

今年夏天仁一直迷失在迷途里,或许他今天终于找到了答案。

「你会孤独不是因为你是正确的,而是因为你是个漂泊不定的人。」

国城田满脸肌肉贲起,露出狰狞凶相的暴怒表情,却碍于他们彼此手中都端著枪,才没有扭打在一起。仁之所以浪费时间和眼前这名恐怖分子对话是有原因的,因为他说不定就是另一个仁。

「──就算你的答案认为这里就是地狱,可是我们的答案还有未来。」

正因为他们两人都是恶鬼,所以在这场内斗中彼此都输不起。

「我绝对不会变成像你一样,我是为了和自己珍惜的一切牵系在一起而战。」

要是国城田没有斩断与故乡的羁绊,这场恐怖行动或许就会和现在不同;如果在他返乡后不是用核弹,而是用其他方式向大众表达亲身经历,或许还会有不同的未来。可是这只不过是假设性的问题,改变不了什么。

彼此拿枪互指的仁与国城田有两点决定性的差异。

国城田背对著操纵列车的驾驶室,而仁所在的位置,能透过车辆最前方的车窗清楚看到列车的行进方向有一个大转弯,所以时间就是让国城田步上毁灭的最致命凶器。

就在幽灵地下铁驶到要转大弯的地方时,车体承受庞大横向加速度的那一瞬间,仁扣下扳机开枪了。他打的不是国城田,而是身边不远的车窗玻璃,接著一边摇摇晃晃地用手死命攀住破裂的玻璃,从一边车轮脱离铁轨的车厢里跳出去。

「快逃啊,神和!列车要出轨了!」

被离心力甩来甩去的国城田胡乱开枪射击,但是枪枪落空。因为在直线铁路上受到后车的催逼,所以他们加快速度后把主控制器的把手固定住。换句话说,列车根本没有减速,直接用原本的高速冲进弯道,所以当然不可能弯得过去。

国城田回过头,惊觉他的命运后从肺部挤出绝望的惨叫。

眼前的虚空,彷佛演变成久未相见的好友般让仁怀念。仁一咬牙,从电车往虚空中跳去。

他们两人另一个差异就是仁与其他人有著一份羁绊。

「梅洁儿!」

在车顶上等到快要迫不及待的少女,如炮弹般跳进从窗户跃出的仁怀抱中。就是这名白色连身裙随风翻飞的少女救了仁一命。仁的背后轻轻撞了一下,不过著地的冲击也就只有这么一点而已。这个说过想要活下去的小魔女用魔法铺了一条磁力轨道。仁与梅洁儿紧紧抓住彼此,避免被速度扯开,两人就这样在磁力轨道上滑行。他们的方向与电车铁轨平行,一边减速一边被送到隧道的一隅。他们两人的身躯一直滑到老远的前方才静静地停了下来。

幽灵地下铁完全冲出铁轨,随著震耳欲聋的声响猛地撞上墙壁。周围扬起尘土,地面与墙壁有如爆炸般剧烈摇晃。钢铁车体把墙壁撞掉一块,就像水花般飞溅出来,就连仁与梅洁儿身上都有如雨般的小碎石落下。

先行放慢速度的难民列车已拉起紧急剎车,避免受到横倒的幽灵地下铁波及。车内的那些魔法使的努力没有白费,列车一边在铁轨上激起火花,车速很快慢了下来。

不晓得国城田是死了还是昏过去了,他们的魔法没有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

幽灵地下铁撞车引起的震动就连地面上都能清楚观测到。

摇晃最剧烈的地方是从皇居经过半藏门以西,有许多学校聚集的趋町一带。巧合的是,早在日本第一条地下铁在上野车站与浅草车站间开通之前,如果技术能力与预算金额允许的话,那一带本来应该要铺设一条地下铁路。

恐怖分子国城田义一在剧痛与痛苦中醒来,他的身体从翻倒的地下铁车厢中被拋掷出来,跌在隧道里。

国城田本想要站起来,可是右脚一阵大痛让他的身子反射性一震,又翻倒在地上。仔细一看,原本带著旧伤、每到冬天都会隐隐作痛的膝盖,扭曲到原本不应该转弯的方向去了。他之所以在黑暗深渊的地下道看得到这一幕,是因为发电机漏出来的汽油引燃翻倒的车体。对他来说,这股火光与黑烟的臭味是他早已熟悉的落败感。核弹从黄色的车体内滚出来,想要用人力去搬动它是不可能了。

国城田拖著上气不接下气又汗流不止的身躯,暗忖他距离『邪恶』的中心还有多远。他选择的核弹爆炸点,在国会议事堂地底下打造到避难所,应该不到三百公尺远了。他用这条秘密地下铁线路搬运核弹,下一站就是国会议事堂的地下。这条地下铁在战前是让重要人士避难的路径,现在出入口被灌入的混凝土封住了。

国城田很满意他选的这条铁路。即使核弹爆炸会波及数十万人、数百万人,他还是想挑选真正的敌人做为引爆点。他想让那些窝在『邪恶』中心创建法规秩序的人们知道厉害。

国城田摸摸腰间的无线引爆装置。假设核弹在无线电波的可传递范围内引爆,他当然无法幸免,而这场战斗打从一开始,就是在看年迈的他要如何了结人生罢了。

国城田拖著如烂泥般的躯体转过身来。让他痛苦喘息却仍然想要继续活下去的身体挺起胸膛,大大地吸了一口氧气。

「……这里就是终点了吗。要把一切都炸飞的话,这里也还算差强人意吧。」

现在只要他按下固定在腰带上的无线电开关,引爆指令就会自动发送给核弹。

国城田转过头去,把他逼到这种田地的列车就停在铁轨上。那是一辆难民列车,上面坐的就是他曾经出力帮过忙的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要是核弹在此当场爆炸,他们也会被白光吞没。

「冲进去!冲进去!」

机动队的号令声远远传了过来。国城田最初还误以为这是因为剧痛,让他看到青春时期的幻影。等到脚步声越来越大声,他才发觉这不是幻觉而是现实。一阵阵脚步声不是只有十人、二十人而已,将近有一百人正逐渐靠近出事现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些警官也终于找到这里来了。

────────────────────────────────────────────国城田没有一丝犹豫,立刻按下引爆核弹的开关。

这样一来,他的恐怖攻击就会完成。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国城田再次按下开关。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当电车翻覆,他和黑箱跌出车外时,不晓得是系在他腰带上的发信器还是箱内的接受器故障了。

「混帐……老天啊,别这样玩我吧。」

虽然明知这个世界是个没有神存在的《地狱》,国城田还是忍不住咒骂道。他翻过浑身发痛的身体趴在地上,利用还没荒废锻炼的粗壮手臂与左脚爬向装有核弹的箱子。光是向前爬行一公尺,就让他痛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国城田心想,真是岂有此理,主动送死竟然还得吃这种苦头。但是就算再痛,他还是必须要把核弹箱子角落上的紧急面板掀开,按下本体的开关。没想到完成恐怖攻击行动之前还多出这道手续,让他心浮气躁又恐惧。

就在国城田拖著年老力衰的身躯往核弹靠过去的同时,警官的脚步声也渐渐逼近。每次地面轻轻摇晃,一股冲击就从折断的右脚直冲脑门。随著他爬近起火燃烧的列车,火光也直刺眼眸。

国城田一步又一步地鞭策衰老的身躯移动。他不是为了救世救人,而是为了要冲过自己的终点。汹涌奔来的众多脚步声让他回想起过去他还是学运人士时,机动队追著他到处跑的足音。

接著等到国城田终于伸手碰触到核弹箱子时,也是他面临无情重逢的时刻。好友呼唤他的声音,彷佛让他重新回到往日的青春岁月。

「国城田!」

国城田立刻恢复学生时代的矫捷身手,转过头向后看。

地下火灾的火光照出一群穿著制服的警官,还有一张老面孔和他们站在一起。虽然那人老到不成原样,但确实就是他的好友──猛男健。

「不准动,国城田!你被完全包围了!要是你敢动一根手指,警方

立刻就会开枪。」

穿著制服,看起来威风八面的猛男健清水健太郎语带威严地大声喊道。

那副模样滑稽到让国城田忍不住笑了出来。

「还『警方就会开枪』咧。你倒是变得很了不起了嘛,猛男健……你不是说『要在社会中表达愤怒』吗!你这家伙,这是什么意思。一个激进派学生就算加入警察也不可能出头天吧!喂,猛男健!原来你打一开始就是『他们那边的人』,一直在唬弄我们啊!」

恐怖分子少胡说八道!警察们的叫骂声此起彼落。

国城田被警察重重叠叠地包围了三层。最靠近他的那一层用透明材质的盾牌组成人墙堵住他的去路;第二列在人墙的间隙间单膝跪著,举枪瞄准国城田;第三列则是待命以预防任何不测。

治安与恐怖,虽然两者立场不同,但都是一种暴力。国城田心想,竟然冒出这样一个值得他炸的目标,于是他在有如地狱般的黑暗深处嘲笑道:

「和你们这些为了秩序任何下三滥勾当都干的警察对干真是太爽了,维护正义的战斗就该是这样才对嘛。」

可是正因为与回忆中怀念的好友内斗,他更以为这就是世界原本该有的面貌。

「这个世界果真就是地狱嘛。」

──不过撕裂这片绝望黑暗的光明同时也存在于世上。

寒川淳从学生时代听莲寺说过的大楼进入地下通道,国城田在进行这次恐怖攻击时也利用过那个地方。可是有一件事是国城田和公安的便衣警车都没料想到的,寒川发现有人跟踪,竟然直接骑著车冲进通往地下的阶梯里。

专门逮捕小偷与激进派人士的的警官们顿时紧张起来。

「那是国城田的同伙!」

警官们误以为那个脸上裹著白色毛巾的男人是激进派人士,他们完全不认为来者竟然是月光假面。

那人把油门催到底,压低身子开著大灯骑摩托车冲了进来。寒川淳那抹对国城田或是清水来说都颇为怀念的声音响彻四周。

「别憎恨、别杀生、宽宥一切吧!」

在他们三人的心中同时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回忆。

国城田依循著在那个时代看来也很幼稚的正义感行事,不归属于任何组织,是一个放纵自我的男人。

清水被担任公安工作、毕业的学长招揽,成为学生间谍。

寒川淳的伦理观则比较接近典型的日本人,是个爱作梦的中产阶级,不能成为改变社会的力量。

三人的年纪都是五十好几,对抗战的构思也很过时,属于他们的故事也没有足够的活力去推动世界。只过了短短三十年,就连他们的愤怒都成为『过去』,无法在青少年或是年轻人的心里引起共鸣。从这些男人身边一闪即逝的武原仁、鸦木梅洁儿、十崎京香的战斗,总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

短短一瞬间的空白让他们有如被拉回学生时代,可是之后又立刻恢复到五十多岁的自己。

国城田终于爬到核弹旁边,用力一扑想要按下按钮。

清水指挥的警察队依照刚才的警告向他开火。

寒川虽然无意参加清水与国城田的战局,但还是骑著机车从后方冲进警察队里。

「别憎恨、别杀生、宽宥一切吧!」

裹著毛巾面具的寒川低沉的痛哭声、怒吼声与几次枪响声的余音在隧道里回荡。

国城田原以为他的身体已经糟糕到不行,可是他知道现在的身体状况更危险了。他的身体扑倒在单边八十公分长的骰子状核弹容器上,浑身无力。他咳了好几声,黏糊糊又灼热的血块就堵在喉咙里,然后随著下一次咳嗽一起吐了出来。他咳了又咳、咳了又咳,黏著鲜血的喉咙始终无法好好呼吸。

国城田知觉插在腹部与胸口的灼热感全都是致命的枪伤,自己没救了。他伸手在没有任何标记的黑漆漆箱子上摸索,想要逃避将死的恐惧与肉体的痛苦。能够把一切烧得乾乾净净的引爆开关应该就在这个箱子上的某个地方。

「不对!不要打他!他不是国城田的同党!!不要伤害他!」

寒川与警察队扭在一起,清水赶紧冲进去想要分开双方。情绪激动的警察还不小心用警棍打到他。

寒川淳被身穿黑色防弹装备与头盔、人人手持手枪或警棍的警察队压倒在地。

「别憎恨、别杀生、宽宥一切吧!」

虽然白色毛巾都被扯掉,寒川还是不停大喊大叫。就算他喊破喉咙,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清水认为他的努力根本就是大错特错。看到眼前的月光假面嘶声大叫,清水觉得这个人真是丢脸,令他感到羞耻。

「别憎恨、别杀生、宽宥一切吧!」

国城田的身体被子弹打穿,鲜血从伤口汩汩流出。他在痛苦的泥淖中,每过一秒就离死亡更近一点。

「别憎恨、别杀生、宽宥一切吧!」

寒川虽然挤在警察队里,还是继续大声喊叫、用力挣扎,想要靠近国城田。

清水至少确信这位学弟不是来参加内斗,而是为了拯救国城田的某种物事而来的。月光假面的台词和这个场面格格不入,让清水深以为耻。他现在的心情就好像是在临死前目睹了一场相当荒唐的闹剧似的。

「你这、白痴……就算说这种好听话……无法原谅的事情……还是无法原谅……世界各地……还是一直有人死啊。」

国城田一边咳嗽一边低语。

在他逐渐沉入红色深海的视线中,隧道深处摇晃的人影看起来就像是从小学时代起在他脑海里上吊的『那个女子』。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国城田觉得她那只『白皙的手』今天不是渴望有人来救她,而是希望还是小孩的国城田能够原谅她。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眼前的每个人全都是愚不可及的傻瓜。

「别憎恨、别杀生、宽宥一切吧!」

寒川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吧。他被警官按倒,一边猛力挣扎一边大声哭喊。国城田搬出核弹就是想把永远无法步上正轨的社会秩序彻底毁坏,如今他的战斗失败了。奇怪的是,虽然没有成功达成目的,他并不后悔回到日本来。

「别憎恨、别杀生、宽宥……」

国城田已经筋疲力竭、视线昏暗,非常地困倦。警察们七手八脚地把他的身体从核弹旁拉开,摸索寻找引爆按钮的手指也静止不动了。

就这样────国城田宛如夏季结束时油尽灯枯的蝉,死去了。

仁与梅洁儿的身体重重地撞了一下,他们忍著身上的疼痛站了起来。地下城市的居民见状,也走出地下铁列车。

国城田事件就此落幕。

剩下来的就是沉重不堪的后续处理工作。

警察队以妨碍公务的罪名逮捕寒川淳。那些拿著盾牌的警官一点都没有胜利之后的兴奋,踩著失魂落魄的步伐回到地面上。对于执行维安行动的人来说,开枪杀人本来就是如此沉重的决定。

在这个现场不只有清水这名警察干部,另外还有现场指挥官。猛男健──清水健太郎到前线来,就是为了要『逼他们开火』。

在这种分秒必争的紧急时期,清水连部下都不信任,所以他才要在能够亲眼目视的距离监视国城田与部下的状况。在仁的眼里看来,他觉得清水之所以包庇骑机车冲进来的寒川淳,也是因为引爆按钮不在恐怖分子摸索的那一侧。装载核弹的容器黑色骰子从幽灵地下铁列车掉下时滚动过,起爆按钮的控制面板其实是开在国城田身子倚靠的箱子的左下方附近。清水希望国城田到死都把注意力放在寒川淳的声音上就好。他过去的旧友守护了某种既非职责使命,亦非百姓生计的某种物事,在他的心里或许混杂著『邪恶』,希望堵住好友的嘴。

寒川纪子的父亲没有发现女儿班上的副班导就在距离身边不远的暗处。他被痛打一顿,整个人疲惫不堪地瘫软。或许是因为穿著短袖衬衫,骑车时又太过横冲直撞,他的肩膀与膝盖到处都是擦伤。刚才的斗殴很混乱,他很有可能被打断两、三根肋骨,一张圆脸也被打得鼻青脸肿。想想他年纪也不小了,看来还是住院至少两到三天比较好。

「他不会有事吧?警察会放他回家吗?」

梅洁儿躲在仁的身后,战战兢兢地目送朋友的爸爸离开。

现在整件事的情况已经不是仁可以掌控的了,就连仁都很有可能会被逮捕。不过他察觉到那个倒在火势已灭的幽灵地下铁旁的核弹背后隐藏著多大的意义。

「船到桥头自然直吧。现在对现场影响最大的不是法律,而是事实上这里有一颗真正的核弹。如果他们要抹灭这颗核弹的存在,就不能在这里起争执。警察想要尽可能把核弹存在的线索抹除,一定不希望寒川淳把这里发生过的事透露给家人知道,所以应该不会做出不利于他的判决。」

仁不知道这样的做法应该称为虚伪,还是双方利害关系一致。可是事实上『那东西』确实掌控著他们和地下城居民的命运。

寒川淳被带往那些穿著防弹装备与头盔的警察队原先下来的出入口。那个年纪一大把的男人还因

为友人之死,不顾众人的目光哭得涕泗纵横。

仁觉得他一定是个好爸爸,也难怪那个发线开始向后退的月光假面会养出像寒川纪子这样规规矩矩的女儿。

仁认为他回到家后一定会受到家人的关心问候,还会以父亲的身分把某种物事交托给独生女儿。至少寒川家的人不会把国城田的死遗忘在过去。仁怀著这样的梦想,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

寒川淳被带走之后,国城田义一的尸体也被警方装入尸袋内搬走。仁不知道这是不是清水的一点点同情,不让寒川目睹这最终一幕。

就这样,无辜之人获得社会的接纳,而有罪之人则遭受制裁。

关于要如何处置这些居住在地底下的魔导师,警察不能光凭一己之意处理。

所以由她下来为这次事件画下终点。

十崎京香人就在地底隧道里,看起来比仁昨天看到她时稍微清瘦些。身为警方干部的清水健太郎也还留在黑暗中。

毕竟是一件重大事件尘埃落定,负责指挥的指挥官们全都到齐了。现场和刚才只有执行部队的情况截然不同,还多了一些内务的文官与高官显要。不过就算情况和刚才有所差异,整件事的主角仍然是国城田遗留下来的核弹,而不是地下城市居民。

克莱门斯与史黛菈发现仁后,眼睛就一直盯著他不放,好像在向他求助似的。筋疲力竭的魔法使们从黄色的地下铁车厢走下来,眼眸中因为惶惶不安而流露著恐惧。可是真正负责处理问题的京香出现,所以仁也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不再需要他居中牵线了。其实仁原本就只是暂时的仲介人,把地下居民交给魔导师公馆处理前保护他们。从今以后,这些地下居民就会接受魔导师公馆或是其他省厅的庇荫,在朗朗乾坤下生活。

当他是空气的京香,直接从仁的面前走过。仁也无法开口叫她,只能目送童年玩伴的背影走向人群。

对京香来说,从今以后的人生再也没有仁的存在;对仁来说也是,京香姊姊也不再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仁不再是公馆的职员,所有的一切都会离他而去,他只能当个旁观者,看著眼前的这幅光景。

背对著仁的京香为了避免地下城市居民误会她的来意,决定依靠展开双臂的手势表达善意。仁与京香相交甚久,听得出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语气中有一点点紧张。

「各位好,地上世界欢迎你们的到来。」

京香的善意或许只是一种粉饰今日的虚伪,或许到了明天就会变成谎言。

可是此时此刻这句话就是拯救地下城市居民的真心话。

魔法使大声欢呼。那根本不是歌韵,只是感情的宣泄而已。至少他们对于地上世界的第一印象很好。

仁今后再也不能保护他们。要是为了他们著想,与《公馆》分道扬镳的仁就应该远离那些人群,静静地消失才对。

所以仁把还握在右手里的手枪放在地上,觉得他既然失去《公馆》的工作,这样的东西也应当要留在地底下。

他突然感觉到一股气息轻晃,鼻尖前的火焰逼得仁抬起头来。黑衣人贝尔纳站在眼前。贝尔纳的手中握著仁之前托给绊保管的黑剑。因为隧道里的人增多,有人观测到现在的仁他们,所以《剑》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燃起魔炎。

贝尔纳的语气中带著恨意,把神人遗物《剑》插在仁眼前的地面上。

「你别忘了,这不代表一切结束了。像你这种人别以为这辈子晚上能够高枕无忧。」

如同诅咒般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接著黑衣枪手忽然消失。他趁著视线全都移开的空档,用圆环大系的魔法转移去了别的地方。

当地下城市居民把葛兰与王子护当成英雄看待、对金钱力量深信不疑时,居住在地上世界的仁他们就是『邪恶』。可是他们现在拥有日本人的身分,得到另一种正义,所以全都改信不同的正义。就像其他必须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忙碌的百姓,他们很懂得让生命转换跑道。可是贝尔纳不能没有枪,故乡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梅洁儿的视线在不断燃烧的黑剑与仁的脸庞间游移。

「老师,这样好吗?」

仁突然觉得很丢脸,不晓得刚才让人看到多么松懈的表情。事实上,他不应该放那个对世界抱持著不合理怨恨的男人就这样离开。

「……糟了,一点都不好。我还以为事情都结束了,结果最后还捅了娄子。」

所以仁站起来,从地上拔出黑剑,接著把神人遗物插进腰后长裤与腰带之间。

「再等一下我们就走路回去吧。隧道出口那里应该有人在量测辐射线含量。为了避免让外界间接曝晒到辐射线,不经过测量应该是出不去的。到了那里之后,再来和他们商量关于装备或是今后的事情吧。」

一群应该隶属公安部的便衣警察一边保护地下城市居民,同时把他们分成大约十人一组的小群团队,开始进行问话调查。在这里留到最后的高官清水健太郎则是顶著受到无妄之灾被打肿的脍,一直在关注警察问话的情况。清水与警方的人都看过《公馆》是怎么做事的。在仁的眼里看来,他们这样就是在表示『日本人』国城田义一所引起的事件要由他们去收尾解决。狙击手安纳斯塔夏在幽灵地下铁列车翻覆时也保住了一命。身受重伤而全身鲜血淋漓的她仍然抓著狙击枪不放,警察一到就立刻将她制伏。

安纳斯塔夏·特巴塔的手上戴著手铐。

这名少女成为战后第一个因为重大事件而被逮捕的魔法使。这个世界还没公开承认魔法使的存在,要把魔法使送上法院这件事既没有事前准备,也没有硬体道具。一切都得从零开始。依照现况,不管是经由正式程序对她起诉罪名进行审判,或是要她在法庭上说话,这些都还言之过早。可是如果没有第一个首开先例的人,之后也不可能有第二个、第三个。千里之行总是得始于足下。

仁很感谢清水让这次事件在太阳底下落幕,而不是交给《公馆》去收拾。看著少女手腕上戴著的手铐,仁感到一阵鼻酸。他怀著深沉的感慨,或许一个新时代就要开始了。

皮耶托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少年的哭声里,仁也听到绊站在地面居民的立场安慰他的声音。

「以后只要办理手续就可以和她见面,她不会有事的。」

她搂著少年的身子,为他加油打气。绊果然是绊。比起《剑》,她更放心不下皮耶托罗。瑞希好像想在绊面前表现一番,虽然不习惯但也一起加入安慰少年的行列,结果却是越帮越忙。

曾经与狩猎魔导师有关的男人一一被上了手铐。周围其他不了解地上世界的大人们也不能为他们说话,只有一道响亮的呼声响起。那是史黛菈·特巴塔的声音。

「安纳斯塔复!」

史黛菈不断挣扎。娜狄亚年纪太小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一双眼睛一直在看周围大人的脸色。这是她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安纳斯塔夏的名字。在仁他们这个被奇迹所遗弃的世界里,如此纠结复杂的事件是不可能有一个众人皆大欢喜的结局的。

「那个女孩是圆环魔导师。」

「是吗……果然是这样……」

仁当然也无可奈何。

魔法使的孩子大多都会继承母亲的魔法大系,可是并不是百分之百一定如此。在地下城市里,女性的社会地位比较高。可是安纳斯塔夏身为特巴塔家的长女,却在外头与男人们混在一起战斗。因为她没有继承特巴塔家的魔法,不是神音大系的魔女。所以她在家里没有地方容身,只能靠杀人资助家里。

最强的狩猎魔导师就这样被带走。虽然绊不断安抚皮耶托罗,少年仍然不断向姊姊的背影呼喊。

京香、地下城市居民还有陪伴在皮耶托罗身边一起离开的绊全都撤离了。与狩猎魔导师中队相关的人员,还有逮捕他们的便衣警察也离去。

过去的敌人与无法彼此信任的人,为了一个目标同心协力的短暂奇迹终于结束。面对现实,所有人都各自分别前往属于自己的地方,是该尘埃落定的时候了。

地底下的人少了许多,魔导师公馆与警方都没有催促仁和梅洁儿。可是眼前就像是事故现场进行式,正在进行勘验作业。仁觉得他们不应该在这里逗留。

所以他开口对坐在身旁的梅洁儿说道:

「我们也该离开了。」

仁转头一看,少女连身裙上原先还沾满脏泥,不过就算置身在魔法消除的环境下,她似乎还是努力用手帕与手把头发与肌肤清理乾净。仁心想,女孩子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整理仪容的?看到梅洁儿细心的顾虑,让他觉得有些怪难为情的。

「说得也是。」

小魔女说道,好像也在静静思索。她同样也失去了很多,所有的一切全都和从前变了样。唯一勉强保留下来的,就只有她努力留下来的、与他人之间的羁绊。

就算如此,可是只要踏上地面,梅洁儿与仁的世界就此各分东西。

仁与梅洁儿一边并肩漫步一边聊些闲话,度过这可能是他们最后在一起的时光。从隧道离开的出口是一条很宽广的通道,应该是在战时建造的。

仁侧目看到充满历史痕迹的混凝土墙壁,深深感到问题尚未解决,一股寒意直透心肺。如果说这次事件当中有什么状况和以前不同,那就是现在仁的生活变得很不安稳,连自身都难保周全。现在这段宽限的时间不是他争取得来,而是梅洁儿他们给他的。

最后的守路人等在这条寂寥的通路上,彷佛在告诉仁他的命运是如此多舛。

《鬼火》东乡永光就站在那里。这名穿著鼠灰色丝绸和服与防水皮革足履的武人,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参加庆典活动似的,面不改色地谈论生死。

「──你该不会以为真能逃得掉吧?」

东乡没有明说要杀仁。对这名和服剑客来说,众所皆知的事还巴巴的说出口只是不知趣的行为。

面对如现实般临身的死劫,仁全身冒出汗水。

「还追到这种地方来──你该不会又是挖洞进来的吧?」

仁也不认为东乡这么易与,能够让他轻轻松松活著回去。东乡同时也是手下鬼火众的首领,虽然说仁是为了拯救地下城市居民,可是他毕竟造成超过五十人以上的刻印魔导师在地底下折损,东乡不可能放过他。

「也没什么,名义上我是来当十崎的保镖。要是让不忠的徒弟逍遥法外,做为老师的我也难以服人。」

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过来,可是东乡还是光明正大地抽刀出鞘。通道的宽度大约三公尺多一点。因为是战前建造的设施,所以高度还不到两公尺。要挥舞日本刀的话,这条走廊未免太过狭窄,可是东乡挥刀就如行云流水般潇洒自如。

仁在最初刚来到地下时,曾经被他这位老师砍断右手臂,根本无力对抗。那时要不是八咬诚志郎出面插手,仁的脑袋早就落地了。

《鬼火》与仁都不是魔法使,他们之间的战斗就只是一般的短兵相接而已。不过东乡在这种单纯的武力对决中,十八年间未尝败绩。专任官必定会准备一套方法能够打赢其他专任官,可是这类小把戏在过去都被《鬼火》尽数击溃。眼前的对手实力雄厚,能够轻易把仁毙于刀下,根本不会被他人听见两人交战的声音。

仁把插在腰后的《剑》拔出来。他的身体疲惫不堪,浑身上下轻伤不计其数。如果王子护是教导他用枪的老师,那么东乡就是传授他如何用剑的师长。这场战斗或许是今天接连几场大战中最为绝望的一战。

所以仁想事先把话向梅洁儿说清楚。

「梅洁儿,你听我说。今天我们光在地底下就遇见了许许多多不同的人,对吧?大家都依照自己的想法规矩,或是依循更加野性的直觉行动。我已经不能以专任官的身分保护你,而且今后你看到的世界也会更辽阔复杂。我能教你的,其实只是沧海一粟而已。」

为了不让小魔女卷入两人的战局,仁往前踏出一步。

「……所以假使我被杀了,你也不要恨这个人,更不用责怪自己。比起最后的结果如何,更重要的是我如何奋战。只有这件事我希望你能铭记在心。」

仁还没发动魔法消除能力,《剑》就荡起魔炎。这就表示东乡虽然看不见,可是他的皮肤与耳朵感觉到仁手中之物的存在。《鬼火》东乡在没有照明的黑暗中精准掌握敌人的一举一动,和王子护交手时的仁根本没得比。

仁还搞不清楚对方是如何欺身过来,两人之间的距离就缩短到只剩大约两公尺了。千锤百炼的技能有如魔法般出神入化。面对两人之间难以望其项背的『差距』,仁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他就像是念经似的,一再确认他在这地底下脱胎换骨,一定要让梅洁儿看到一场日后她回想起来还能带给她勇气的战斗。

东乡握著爱刀备前国忠吉,若有若无地放松力气,摆出中段架势;反之,仁紧绷的肩膀和轻晃的剑尖则清楚显现出他不甘示弱的气概与恐惧。就算他再怎么希望与祈求,可是就连内心深处都不能尽如己意。

而梅洁儿就算面对突然降临的死神,还是对仁表现出她最直率的信赖。

「我绝对不会忘记老师的。」

仁心想,这个小公主脸上这时候肯定带著一副心高气傲的笑容。

「因为不管我们分隔多远,还是要一起帮老师找出答案嘛。」

听见梅洁儿的声音,原本单凭仁的意志根本压抑不住的颤抖稳定下来。他内心的恐惧并未消退,只是混乱的心思逐渐聚精会神,变得更安定。

「开始吧。」

东乡如此大喝一声。

从仁身体深处涌起的昂然气势并未成为具有意义的话语。可是他有一种错觉,好像有成千上万只手在背后支持他。仁是一个大人,同时也为人师表。年幼的孩童梅洁儿就在他的身后。虽然置身在这种场合,他仍然不孤单。他有学生与孩子们,有未来也有过去。仁他们此时此刻就走在路途上,让一个等身大的圆环不断朝向未来滚动。仁觉得他彷佛置身一个由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所交织而成的小小世界。

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在仅仅一招之间与《鬼火》打得平分秋色。

仁使出浑身解数的攻击正面迎上几乎看不见的一击。金属震动发出如音叉般的声响,回荡在狭小的走廊里。剎那间东乡撇开刀,向后退了一步。

「原来如此。小子已经能够挥出如此充满力道的一击了啊。」

说完,东乡收刀入鞘。

「──留待下次再一决胜负吧,等你伤势痊愈后再来比个高下。」

剑鬼二话不说,就这样转头从进来的通路走出去,背影显现出毅然决然的气魄。

仁这一剑使尽他的所有心力精神,气空力尽的他手臂无力地垂下,目送那道背影逐渐远去。

东乡离开并不代表他原谅仁。

只要东乡活著一天,仁就再也没有机会跨入魔导师公馆的大门。赌上象徵恐惧的专任官的颜面,下次就算当著公馆职员的面,他也会把仁斩于刀下。所谓的留待下次一决胜负,就是代表下次双方之中必有一个人会尸横就地。

可是留待下次一决胜负,也代表他不希望以老师处罚学生的方式了结。届时他和仁就只是男子汉之间的对决了。

所以仁心里涌起一股不明所以的感慨,向著东乡的背后弯身行了一礼。

「多谢您过去的照顾!」

武原仁为了帮助妹妹而跳进魔导师公馆的圈子里,度过了九年的时光。

可是在他反覆质问自己之后,找到的答案却在组织中一分子的范畴之外。

就在今天,仁从那个曾经是他一部分的老巢毕业,从此一去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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