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曾眺望东京的天空了。
即便曾险些被那些莫名其妙的神灵所害,即便遭遇了比死亡更难以理解的状况,唯有这里一成不变。
六原浏览着我的报告书,双手十指交扣。
“并无特别异常之处,是吗?”
六原低下头,盯着那份满是平淡无奇文字的书面报告。
所谓并无异常,意味着完全没有关于实咲的信息。我听说六原也曾涉足过那个村庄。
那座扭曲的神像、废弃铁轨的终点站、仿佛数十年都未曾改变的村庄。面对这样一个用 “停滞” 一词来形容再合适不过的村庄,他当时作何感想呢?
“看到那个村子,你有什么想法?”
六原将视线从纸张上移开,看向我问道。
“怎么说呢……”
回来之后,我一直有些感触,但却不太愿意说出口。
“明明什么都不了解,却感觉像是对某些事情有了个了结……”
六原依旧是那副阴沉的表情,回望着我,微微耸了耸肩。
“我也有同感。”
我瞪大了眼睛。
“有种无法挽回的感觉,所有事情似乎都有了定论,但又好像还残留着一点未完成的事情,心里多少有些疙瘩。不过,总之感觉像是有什么事情结束了。”
高楼林立的街道上,所有窗户反射的阳光如箭矢般射来。
我和六原望向窗外。
“说不定那个村子的神灵有着某种力量,能让人产生那样的感觉。”
堆积如山的文件投下浓重的阴影。我很想问六原 “从那个村子出来的时候,你也哭了吗”,但终究没能说出口。
我一直觉得,政府机关的走廊很像医院。
宫木坐在没有靠背、聚氨酯已经变薄的沙发上,看到我从房间里出来,她抬起了手。
“怎么样?”
“没什么特别的。‘无异常’。”
宫木苦笑着。
“你之前部门的交接工作呢?”
“这边也是‘无异常’。”
我往站在阴影中的自动售货机里投进零钱,买了两罐咖啡。罐子落下的声音格外沉重。
我把一罐咖啡扔给宫木,在她旁边坐下。
宫木的膝盖上,一台掌上游戏机闪烁着灯光。
我凑近一看,画面上用粗糙的像素描绘着一团如同黑云般的东西。正中间的空白处有一座鸟居。那黑色的部分大概是森林吧。
“我在制作我们去过的那个村子。”
“你还真行啊。我可不想再在游戏里或者其他任何地方去那个村子了。”
我把沙发旁边的立式烟灰缸拉过来,拿出香烟点着。
“要是这么小的游戏机都能做这么多事情,真希望能发明出可以随身携带的电话啊。”
“我觉得不太可能哦。”
宫木放下游戏机,轻轻向我点了点头,然后拉开了咖啡罐的拉环。
“游戏因为被认为没什么用处,所以被忽视了。像便携式电话这么优秀的东西,却被假装一直都没被发明出来呢。”
“假装没发明出来,这是政府干的吗?”
“是比政府更难以对付的存在哦。”
“你啊,偶尔会说些让人听不懂又害怕的话呢。”
宫木像是想敷衍过去似的笑了笑。
“从那个村子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不为人知的神’也许不是不被任何人知晓,而是把知道它的人都隐藏起来了,你觉得呢?”
荧光灯的光线勾勒出宫木的侧脸轮廓。烟灰从我的指尖轻轻落下。
“……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真让人难以对付啊。”
“只是能做出这样的推测已经算不错了。而且从那个村子出来的人少之又少。”
宫木放下罐子,站了起来。
“真正难以对付的东西,是那种我们连尝试去应对的想法都不会有的。因为我们甚至都无法认知到存在需要应对的现象。”
宫木并没有要去什么地方,她站在走廊最里面,面对着装有防破损格子的玻璃窗。
网状的光影在走廊上摇晃,仿佛弄脏了走廊一般。
虽然至今为止我和宫木一起面对过许多难以理解的事物,但也许我最不了解的就是她了。
“说起来,你…… 你之前的部门是哪里?”
“啊,那个部门已经不存在了呢。现在的部门和以前有点不一样……”
宫木背对着我回答道。
“是宫内厅…… 吗?”
“宫内厅?”
这是个不太熟悉的词。
“你说的宫内是指千代田区的那个护城河附近吗?”
“嗯,差不多是那个感觉。”
那地方的管辖部门是宫内特别管理局。这是一个自百年前就存在,一般人连看都看不到的部门,我从未听说过它有过人员调动或改革。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不就是精英吗?怎么会被调到这种地方来呢?”
“是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了吗?”
从她轻松的语气中,我无法捉摸她的真心话。
窗外展现出东京的景色,蓝天白云之下,一排排白色的高楼大厦连绵不断,楼与云的边界有些模糊。
“不是有个‘协调之神’的说法吗?”
宫木突然开口说道。
“我们或多或少也在做着类似的事情吧?因为公开‘领怪神犯’的事情会引发混乱,所以进行了各种事后处理,不是吗?”
“嗯…… 差不多吧。”
我在烟灰缸的角落里轻敲香烟的烟头。
“普通人不知道我们在做的事情。他们甚至不知道有那样的神灵存在,就这样过着普通的生活。
比如说,就像普通人不知道的村子一样,也许存在着一个大规模的冷战演变成了战争的世界,或者我们这个国家也被卷入其中的世界,又或者我们正生活在一个把这些不合理的事情都当作没发生过,因而到处都存在着扭曲的世界里。”
这些毫无头绪的话语如决堤之水般倾泻而出。我甚至忘记了吐出烟雾,只是呆呆地看着她那纤细的西装背影。
“片岸先生,你有没有想过,在不知不觉中,我们也生活在经过协调处理后的现实里呢?”
“有过。”
积聚在口中的烟雾从嘴角缓缓溢出。
“和‘领怪神犯’的情况一样。对于无法应对的事情,我们只能接受并继续生活下去。因为我们根本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宫木转过身,微微一笑。
“我很高兴来到现在的部门。”
“有你这样优秀的后辈,我很幸福。虽然偶尔你会有些奇怪的举动。”
我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发出像烟花棒燃烧时的声音。
我站起身,走到宫木身旁,俯瞰着东京的城市景观。
“东京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变化啊。”
宫木凝视着在阳光中若隐若现的冬日天空。
“片岸先生,现在是昭和多少年了来着?”
“应该是昭和一百零四年吧。”
我感觉宫木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她静静地吸了口气,又像叹息般缓缓吐出。
“真是长寿啊。”
“那当然了。因为是天上的人嘛。”
俯瞰着这片青白色的世界,其中有一座如针般贯穿天地的红色东京塔。
“这样从高处往下看,我们也都一样。无论下界发生什么,我们都一无所知。在我们看来,东京永远都没有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