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克先生，我还是很害怕。」
听到我这么说，路克先生笑了。他没有瞧不起我。那个笑容非常温柔，就像接受了没出息的我一样。
「要是死掉不就没意义了吗？我想要变得像你一样帅，我想成为冒险者。我不想为了世界或是人类而战。我想要钱，也想受女人欢迎。只是这样而已。」
听到我不中用的发言，路克先生平静地点头。
「冒险者不就是这样吗？接个委托赚点钱，它只是这样的职业而已。保护什么世界跟国家是那些平常趾高气扬的王公贵族该做的事才对吧？那些家伙从我们平民身上抽取税金过活，这种时候该轮到他们工作了吧？我们确实是为了钱而工作，但没必要连生命都赌上不是吗？」
「你说的或许也对。」
路克先生露出伤脑筋的表情说道。
「没错，就是这样啊！所以我们逃走吧？不然绝对会死的！魔王军的数量多得不得了，也不可能全是虾兵蟹将，他们有一堆强大的魔人。你也知道我们没有胜算吧？现在的话还逃得掉，绝对可以！」
我很尊敬路克先生，他毫无疑问是世上最强大也最帅气的人，不该死在这种地方。
「雷纳德啊，你听我说。逃走很简单。就像你说的，真的很简单啊。其实我也逃走过。比如遇到棘手的魔物时，或是面对困难时，哎～～状况很多啦，像那种时候大多都要逃走才会有下一次机会。棘手的魔物只要累积实力就能打倒。大部分的困难都能在做好万全准备之下迎刃而解。可是啊……」
路克先生直视我的双眼。
「雷纳德，现在不是那种时候。要是逃走就没有下一次了。这个战线要是被魔王军攻破，人类阵营就会一口气崩盘。你也能明白这点吧？」
我当然也知道眼下等着我们的是一场重要的战役。
如果战败，马利卡国将会灭亡。周边诸国与冒险者们通力合作，为阻止魔王军而援助马利卡，要是这道防线被摧毁，周边其他国家恐怕也会一个接一个溃败。
但那又怎么样？
这些充其量只是别人家的事。会毁灭的国家毁一毁算了，是那些人自己无能。魔王军也没有无限的兵力，只要一逃再逃，生存下去，把追上来的敌人全都反杀不就好了吗？
而且──
「路克先生，你还有札克不是吗！你怎么能抛下孩子赴死？而且瑞伊小姐也在这里！要是路克先生与瑞伊小姐都死了，留下来的札克该怎么办？你们应该先保护孩子才对吧！」
我觉得自己的说法很狡猾。路克先生与瑞伊小姐是跟我在同一支队伍的队友，他们俩是夫妻，有个孩子。那是一个叫做札克的男孩，现在应该只有六岁左右。我也有见过，他跟父母亲很像，拥有一双温柔且坚忍不拔的眼眸。
「我们把札克寄托在瑞伊的老家了，不用担心。」
虽然这么说，路克先生还是垂下双眼。他不可能不担心儿子。
「路克先生，你跟瑞伊小姐还有札克三个人幸福地生活下去就好了啊！你们有能力做到吧？钱的话至今赚到的应该还够呀。你们没必要在这里牺牲。就连贵族跟有钱的商人都从这里逃走了。这样才正常啊！能逃的人逃就对了嘛！」
无处可去的人们或许是无可奈何，但有钱又有门路的家伙都已经从马利卡逃走了。人类就是这种生物。会对「为众人而战的人」见死不救，自己却逃到安全的地方。
那是在把「无法战斗的人就能逃」这件事给正当化吗？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雷纳德，我有跟你说过我老爸的故事吧？」
「……有。」
路克先生的父亲──文斯，被人称为「边境的勇者」。他在圈内是无人不晓的名人。
他是个怪人。明明不是冒险者，却为了住在边境的居民，以微薄的报酬接下讨伐魔物的工作。我记得他应该是马利卡的国民。
「我老爸住过的雷丁村已经毁灭了。但我听说老爸为了帮助村民逃命，留下来战到最后一刻。村子里逃出来的友人跟我说：『多亏你爸爸，好多村民都得救了。』」
路克先生的表情交织着悲伤与自豪。
那或许是伟大的行为也说不定，那或许是足以被誉为勇者的行为也说不定。但是──
「我不懂啊，路克先生。我没办法为了别人赌上生命。人生不是该为自己而活吗？」
「其实我啊，很爱我老爸。虽然你说过自己是想变得跟我一样才成为冒险者，但我是想变得像老爸那样才成为冒险者的啊。雷纳德，你说得对。为了别人而拼上性命战斗，这种行为真的是莫名其妙。可是我告诉你，我老爸那个背影，真的是帅到不行呢。」
路克先生笑了。他的笑容之中毫无悲怆。
「……我很讨厌我爸。一次也不觉得他帅。那个男人不像文斯先生那样，能用背影诉说人生。」
离开故乡后，我一次也没见过爸爸，也不曾联络他。他从不在乎别人，是一个脑子里只有自己的傲慢男人。虽然他也不是什么坏蛋，与周遭的纷争却从不间断，让我已故的母亲吃了很多苦头。
「雷纳德，听着。你就逃走吧。」
路克先生温柔地将手放在我肩膀上。
「我不认为你是胆小鬼，我们冒险者有权利选择自己要死在何处。无论那是战场上，还是床上。但至少你不认为是在这里。这点很重要。这就类似所谓冒险者的直觉啦。所以，你的葬身之地不是这里对吧？那么雷纳德，你自己去找一个能让你拼命的地方吧。」
「路克先生！我只是不想死而已！我不是在奢望一个帅气的理由让自己逃命！」
路克先生太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一个无法为他人而战，没骨气的男人。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找到能让自己拼命的地方。就算是死在床上，我一定也会贪生怕死地想着「我还不想死」，然后挂掉。
「雷纳德，现在这样就够了。你不是自己想像中那么可耻的男人，所以你走吧。这里就交给我们，人们还是需要活下来的冒险者啊。」
──人们还是需要活下来的冒险者──
这句话成为我的免死金牌。
此时此刻，有实力的冒险者几乎都聚集在这片战场上了。倘若他们在此全灭，以后将不再有人能够完成困难的委托了吧，也会有人感到困扰才对。所以活下来的人多我一个也好。
我转身背向战场。
「对不起，路克先生。我果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铁匠之子。我对自己的身手小有自信而当上冒险者，可是骨子里还是跟我那恣意妄为的爸爸一样。我不像你一样，继承了一名伟大父亲的血脉。」
到头来，我也只说得出这种承认自己弱小的发言。我觉得自己根本不成体统，简直丢人现眼。
「雷纳德，之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我回过头，只见路克先生举起了一只手，回到自己的营地。大概是为了让我能逃得更没有压力吧。
那之后，我逃跑了。
奔赴那片战场的冒险者们，包含路克先生在内几乎无人生还。不过，多亏有他们争取时间，王国军才得以赶上，并成功击退了魔王军。
都是路克先生他们拼上生命的功劳。
就算我留在那里，也一定无法改变结果，只是徒增一具尸体罢了。
但是我时不时会梦到──
留在战场上，与路克先生通力作战的自己。
即便是经过十年之久的今天，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