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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梦落琼华
录入:梦落琼华
我一心一意地祈祷,祈祷能过上普通的日子。
平凡无奇、一成不变,可是很稳定,岁月静好。
小学六年级的冬天,我心心念念地只想过上这样的日子。
中学入学考试却迫在眉睫。
◇◇◇◇◇
「我回来了。」
我乒乒乓乓地踩着屋龄五十年、长满红色铁锈的外梯上楼,轻轻推开位于二楼的家门,小小声地说。
「嗯,阿城,你回来啦。」
这间屋子的格局只有两个房间,推开门就能将整间屋子一览无遗。睡在后面房间里的惠理扭头望向这边,撑开眼皮回答。
「抱歉,吵醒你了吗?」
「不要紧,我还没睡。别忘了便当喔。还有,吃完早上的猪肉汤再出门,虽然汤里没有肉。」
「知道啦,早上吃过了。晚安,惠理。」
「那就好。」
惠理的全名叫作添槙惠理子,二十九岁。大家都以为她是我姐姐,但她其实是我妈,我的亲生母亲。
惠理手脚并用地抱紧棉被,再次进入梦乡。念念有词的嘴唇丰盈饱满、红茶色的鬈发充满光泽,在头上形成柔柔亮亮的天使光环;睡姿仍然跟学生没两样,怎么看都称不上优雅。虽然是我自己的母亲,但我也觉得她年龄看起来实在不像二十有九。
我放下补习班规定的书包,吃着惠理子为我做的无肉版猪肉汤。
「呸!」
早上已经吃过一次了,所以心里已有准备,但还是忍不住差点吐出来。这种事虽然常发生,但我还是难以习惯。
惠理天快亮时才脚步虚浮地回到家,靠着意志力为我做了猪肉汤和便当,然后只冲个澡就倒在床上昏睡过去。猪肉汤不晓得搞错什么调味料,大概是加了砂糖吧。倒也不是不能下咽,只是需要一点毅力才能吞下去。
喝完猪肉汤,我把放在矮桌上的便当塞进补习班规定的书包里,站了起来。我直到刚才都还在图书馆的自修室里读书,先回来家里吃过简单的晚饭,接下来就要去补习班了。
学校还在放寒假,全日本都处于过年的气氛当中,我上的荣明补习班却已经开始正月特训了,所有人都必须参加。
「我出门了,惠理。」
我以气音小声说着,但惠理还是听见了,从睡梦中回答:
「阿城,加油。」
「包在我身上。」
我背上书包,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地开门走出去。今天是正月特训的最后一天,而在那之后,有一场略与平常不同的活动正等着我。
夜色已然笼罩大地。我站在破公寓的红褐色铁走廊上,双手握拳,夹紧腋下,手肘弯曲九十度,用力地往后拉,摆出一个小小的胜利姿势。
「好!上吧!」
我心情莫名地亢奋,三步并成两步地跳着下楼梯。
「添槙同学这次数学考得好吗?」
花辻绪都偷看我手里的考卷,目不转睛地盯着歪七扭八地写着「添槙城太郎」几个字旁边的分数。
「进步了!可以说是我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
八个小学生,有男有女,正鱼贯地从教室走向电梯。我们这群人是为了考国中,一起去有名的荣明补习班小深川教室上课的战友。
以A班的四个男生为主,而绰号泡菜的同学再约上花辻绪都和感情很好的远藤绫乃。绪都的双胞胎妹妹花辻瑚都和她的朋友也来了。瑚都她们是C班的学生。
瑚都和绪都是一对「长得一样可爱的双胞胎」,是男生圈里的风云人物。
「你会解这个问题啊,添槙同学好厉害。」
「我自己也吓一跳。」
绪都貌似尚未完全脱离学习模式,正专心核对我的答案,但我的注意力已逐渐被走在绪都身边的瑚都吸引走。
不知为什么,我在意的是隔着两个教室、在隔壁班的隔壁班上课的瑚都,而非同班的绪都。
瑚都和绪都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姐妹花,一模一样的齐肩发型,便服的品味也差不多,有时甚至还会穿相同的衣服,而且两人都是左撇子。绝大部分的男生都会一脸茫然地分不清谁是谁。
但我一眼就能分出来,说是特技也不为过。
通常当我们A班一下课,妹妹瑚都就会同时挥着手走进教室说:「绪都,回家了!」她当时的笑脸和蹦蹦跳跳的模样好可爱……我总是不小心看得入神,而且每每不经意对视时,心脏仿佛都快要跳出来。
瑚都偶尔会请假不去补习班,而她不来班上找绪都时,绪都就会跟远藤绫乃她们一起回家。每次绪都在瑚都来找她前喊远藤一起回家时,我的心脏都会明显地感到枯萎凋零。
同样的长相、同样的发型,服装也大同小异。而我和花辻绪都甚至连在补习班都是同一班,而且我们是全补习班唯二的特待生note。
注1 意指针对入学考试或在学成绩优异者,得以免除部分或全部学费,或给予奖学金等特别待遇的学生。
我们当然会特别注意对方,事实上,绪都就像现在这样,会很在意我的答案。尽管如此,撩动我心的却是绪都的双胞胎妹妹瑚都。尽管我和瑚都在小学、补习班都不同班,甚至连话也没说上过几句。
然而她们的差别在我眼中一目了然,无庸置疑。两人细微的小动作、高低差略显不同的音调、说话时的动作手势……全都不一样。唯有瑚都具有微微一笑,就能让周围的气氛幡然改变的魔力。
我反而很疑惑,姐妹俩明明差异这么大,身边的朋友们为什么分不出来。
今天大家约好要去新年参拜,顺便祈求顺利考上第一志愿的学校。
距离补习班走路五分钟的路程上,有一座很大的神社,也有人会从外地来此参拜,我们决定去那里祈愿。
补习班就在车站附近,而一走出去后,前方就是河流。这一带到处都有河流经过,据说在江户时代是以木材发迹的地区,为了运送来自各地的木材,运河十分发达。这里离海边也很近,可以说是运河水乡。
正因为如此,这里的桥也很多。从用好几条钢索自高耸主塔吊起来的现代化巨大吊桥,到横跨在小溪上、围栏低矮的桥,镇上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桥梁。
光是前往走路只要五分钟的神社途中,我们就经过了两座桥。造型古色古香的路灯在摇曳的水面上筛落柿子色的璀璨光芒,看起来美极了。
现在已经过了晚上八点,太阳早就下山了,但参道上仍为前来新年参拜的客人点亮灯笼,照亮前方道路。两侧是满满并排的摊贩,从食物到钓水球等游戏一应俱全,自塑胶棚垂吊下的灯泡散发出温暖的光线。
参道上人山人海,而比起参拜,八个饥肠辘辘的小六生首先冲向了章鱼烧和大阪烧的摊贩。
「喂!别走散了。现在是关键时期,走丢的人请自己回家,没有人会去找你喔。」
古道热肠、具有领袖风范的泡菜在一旁挥舞双手,提醒着大家。
「大家都住在附近,就算走散也能自己回家,对吧?城。」
「没错。」
我回答友人石仓的问题。顺带一提,他口中的「城」是添槙城太郎的「城」字,也是我从小就有的外号。
参道上的人潮挤到摩肩接踵,如果各自在不同的摊贩买东西吃,一不小心就很容易走散。
大家不约而同地确认彼此都吃完买来的章鱼烧或大阪烧后,开始鱼贯地移动到参拜的神殿。
我的视线习惯性地追着瑚都移动。瑚都走在最后面,不晓得被什么摊贩吸引了注意力,独自小跑步地跑向另一边。
我大吃一惊,连忙跟在瑚都后面。除了我以外,其他人好像都没留意到瑚都跑离队伍。
「花辻!」
「啊,添槙同学。」
瑚都反射性地转过身来,喊着我的名字。这搞不好是她第一次喊我的名字也说不定。她知道我的名字啊……内心深处一阵炽热。
「你要去哪里?离太远会迷路喔。」
「嗯,谢谢你的关心。」
语声未落,瑚都已经又转过身去,往沙威玛和钓水球的摊贩间隙探头探脑,回答得心不在焉。
「你在看什么?」
「那里有一只鸽子。就是那种会在婚礼现场放飞的雪白鸽子。它脚一跛一跛的。」
「真的吗?」
「真的。它刚刚从这边的空隙摇摇晃晃地走到那边。看起来很干净,大概不是野生的,我猜一定是迷路的鸽子。」
瑚都一脸心不在焉的模样,微微蹲低身子,在草丛里到处寻找。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离朋友们很远了。
「花辻,我们和大家走散了。」
「木村同学不是说走散的人就自己回家吗?这里离我家只有十分钟的路程。」
没想到她的个性还挺大胆的呢,真是崭新的发现,我觉得自己仿佛赚到了。
「这倒是。」
「我晚一点会传LINE报平安。」
「你知道泡菜的LINE啊?」
在这种状况下,我关心的居然是这一点吗?我扪心自问。
「不是,我是说传给绪都。」
「哦,原来如此。」
为此松一口气的我是怎么了?
瑚都走在汹涌人潮中,注意力却不看前面,一心放在左右两边的摊贩后面,实在太令人放心不下。我紧跟在她后方,每当她撞到人,却因满脑子只有白鸽、道歉得心不在焉时,我只好赶紧毕恭毕敬地替她向被撞到的人赔不是。
「不见了……」
找了十分钟左右后,瑚都终于站起来,开始伸展腰部,然后走到参道的边缘再走回来,从那里转进巷子里。那条巷子很窄,人烟也很稀少,连摊贩都少得可怜。
「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不可能,我绝对没看错。鸽子的身体歪一边,所以不只脚,可能连翅膀也受伤了,飞不起来。那样会被乌鸦抓住的。」
「这样啊……咦?」
我踮起脚尖。草丛后面的小径上有家摊贩,好像是在卖木雕观音像还是什么东西,总之是完全跟不上流行的商品。我望向摊贩对面的方向,不禁全身愣住。
「怎么了?」
「花辻,该不会是那个吧?」
找到鸽子的兴奋情绪,让我情不自禁地连续拍了好几下瑚都的肩膀。
「什么!哪里?」
看到瑚都为了往上看而踮起的脚尖,近得几乎要顶到我的脚尖时,我吓得往后退了一大步。
「那里,那个摊贩靠近这侧的地方!距离有点远,看不太清楚就是了。」
我指着前方。
门可罗雀的摊贩内侧,有个老爷爷坐在椅子上,类似白鸽的影子就栖在他的膝盖上。而老板另有其人,正远远地站在老爷爷后方。
「嗯……我想应该没错,可是距离这么远……」
瑚都钻出巷子,回到大马路上,打算从那里取道,好更靠近摊贩后面的羊肠小径。拜这条完全没有人烟的小径所赐,只要踮起脚尖,就能看见摊贩后方。之所以没有人,则是因为巷子入口拉着封锁线。前面大概有什么工程,所以禁止一般人进入。
「花辻!」
瑚都毫不犹豫地跨越封锁线。
真是的,这个人也太随心所欲了。无奈之余,我只好也跟着跨了过去。我们都知道万一被发现会挨骂,所以皆放低重心,屏住呼吸,尽可能蹑手蹑脚地走向我发现的摊贩。
毕竟是年久失修、禁止闲杂人等进入的场所,不像参道那样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而是积满了落叶,都快铺成地毯了,踩上去软绵绵的。幸好顺着这条路挂的灯笼还亮着,不至于暗到伸手不见五指。
「真拿你没办法。」
「只要钻进这里,就能绕到草丛的正后方了。」
废墟般的神社外低低地围着禁止进入的绳索,是不能进去的地方中,最不能进去的场域。
瑚都跨过绳索,头也不回地钻进用石头围起格栅——好像是叫玉垣来着——的神社里。里头满地落叶,到处长满了生命力旺盛的杂草。
「花辻,等等我!」
偌大的神社腹地内,到处林立着称之为摄末社的小型神社,这里也是其中之一,而且相较之下算是比较大的摄末社。大概就是因为太过老旧,所以才得围起来等着改建或整修。如今虽然破败颓圮,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仍保留拜殿及手水舍note,算是有模有样的小型神社。
注2 盖在日本神社或寺庙前的凉亭,设置有石造洗手槽,供参拜者洗手漱口之用。
拜殿的左侧靠近人声鼎沸的参道,长满了茂密的大树,而树枝挡住灯笼原本就很微弱的光线,导致这边十分昏暗。虽然离水泄不通的人潮不远,但是一个女孩子独自待在此处也绝不安全,就像晴空乱流那样有潜在危险。
因此我跟着她跨过绳索,进入神的领域。
「好黑……什么都看不见。不过你是对的,确实是那只鸽子没错。」
「真的吗?太好了。」
瑚都和我都站直了身体,踮起脚尖,望向草丛的另一边。我们观察坐在摊贩后面的老爷爷,确定真的有只白鸽蹲在他的膝盖上。
白鸽将下巴搁在老爷爷的膝盖上,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怎么看都是老爷爷饲养的鸽子。
「既然有人养,那我就放心了。」
「说得也是,话说时间……」
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经过了三十分钟,想必大家早就参拜完了。
「话说回来,这里是哪里啊?」
原本满脑子只有鸽子的瑚都不再踮脚,转而开始东张西望。
「这里是离参道有一大段距离,而且禁止进入的地方。」
因为已经走进僻静的小径里,再加上四周蓊郁茂密的树林,感觉和参拜客的喧嚣与灯光离得好遥远。
「原来如此。有点懒得再去找大家会合,我传个简讯告诉绪都各自回家好了。虽然现在说这些有点太晚,但实在对大家不好意思。」
「就是说啊,大家肯定都在找我们。」
瑚都拿出手机开始打字。闯进禁止进入的神社一事对她来说,似乎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传完讯息后,瑚都面向我说:
「我刚才只顾着找鸽子没有注意到,谢谢你一路跟着我。所以呢,你有什么打算?要回去找木村同学他们吗?」
「不了,你也不回去吧?」
「嗯,既然大多是A班的人,少了我也无妨。反正我更像是绪都的跟屁虫。木村同学也说过,走散的人就自己回家。」
「因为大家都住在附近嘛。可是也有C班的人啊,你不用跟她一起回去吗?」
「你是指由里吗?我不是经常跷掉补习班的课吗,所以跟大家的感情其实也没那么好。与我相较起来,由里跟远藤同学的交情更好,你大可放心。由里和远藤同学其实是同一所小学的同学。」
太幸运了!拜殿前的钟声就像为了祝贺我的幸运,在我的脑子里叮铃当啷地响个不停。
我不好意思请瑚都帮我传简讯给泡菜,说我不回去了。没有手机这事实在太糗,瑚都可能也不想让大家知道她和我在一起——脑海中同时掠过这两个念头。泡菜抱歉了啊。
「虽然老旧,但这座拜殿也很漂亮,干脆在这里参拜吧。」
「也好。」
「可惜周围已经倾倒得乱七八糟了。」
拜殿的右侧到后面没有形成玉垣的石柱,看起来很不自然。有的已经倒塌,有的则是支离破碎地散落一地。
「对呀,所以才禁止进入吧。」
瑚都泰然自若地走向小巧的手水舍洗手、漱口。印象中好像还有什么特别的流程,但我完全想不起来。瑚都或许知道,所以动作相当行云流水,十分流畅。
「你好厉害啊,居然知道这些流程。」
「我只是随便弄弄。以前和家人一起去新年参拜的时候,妈妈教过我,可惜我转过头就忘了。毕竟我们家好几年才去新年参拜一次。」
「这样啊。」
惠理肯定啥也不知道。我脑海中浮现出母亲的脸庞。
「一起参拜吧。」
「嗯。」
在这座没有旁人、显然得改建的拜殿里,我们将零钱投入香油箱,正经八百地双手合十。再过不久就要考试了。需要祈祷的只有这件事。可是当我抬起头来,瑚都仍虔诚地合拢双手,低着头好长一段时间。黑暗中,灯笼与若隐若现的月光照亮她认真的侧脸,让她整个人显得尊贵而不可侵犯。
「要……要不要去那里坐坐?」
瑚都完成漫长的祈祷后,好不容易抬起脸,但六神似乎尚未完全归位。我指着玉垣的一角问她。那里有条大树的树根,树根缠绕住玉垣的底座,刚好可以容纳两个人坐着。
瑚都这才恍然回过神来看着我。
种在拜殿左侧角落的树木枝叶扶疏,甚至遮挡掉树下的微弱灯光,使得四周围一片昏暗,一时间不容易发现。
「也好。」
瑚都爽快地走过去坐下,率性的程度看得我两眼惊讶发直。拜她的豪爽所赐,我也自然地坐在她旁边。树根缠绕着低矮的底座,形成天然板凳,我们两人并肩坐在上头,距离近到几乎能碰到彼此置于身旁的手。
我与她如今单独待在这方小小的神域里。禁止进入的区域,想当然耳就是不能踏入之地。明知如此,内心却充满不想退到玉垣外的心情,唯有心脏宛若冒着热气;而这感觉非常奇妙,彻底淹没了我,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确实很在意这个女孩,也觉得她很可爱,但我们根本从未好好说过话。
后来,我才发现自己硬生生地咽了一口口水。
「这里真有情调,充满了神社的气氛。」
瑚都对我半点兴趣也没有,因此一点也不紧张地说着。这样反而令我冷静下来,也就自然地脱口而出内心的想法。
「嗯?什么意思?」
瑚都扭头看向后面的玉垣,回答我。
「刻在这根柱子上的红字。」
形成玉垣的每一根粗大的石柱上都刻有人名,红色文字隐隐约约地浮现在从远处的摊贩及灯笼透出的灯光里。
「这个人叫杉山美织,这个人叫杉山伊织。」
「大概是有捐钱的人名吧。我认识这两个人喔,是我们家附近有钱的大妈。以那个岁数而言,还真是青春洋溢的名字。」
「这两个人是双胞胎吗?」
「好像是。」
「我就知道。」
「花辻家的瑚都和绪都也只差一个字呢,差一点就同名同姓了。」
「没错。因为我爸妈认为双胞胎就应该取差不多的名字。就像完全不认识这两位伊织小姐和美织小姐的人,也能从名字一看就知道她们是双胞胎。问题是,被陌生人知道这样的资讯会高兴吗?」
「天晓得,不过……嗯,说得也是。经你这么一说,确实也有人会这么想吧。」
瑚都说得相当激动,我被她的气势压制住。我平常没想过这种事,自己也没有双胞胎兄弟,所以不太明白该怎么回答才是正确答案。
瑚都和绪都看起来感情那么好,怎么会有这样的疑问?这个发现令我无所适从。从她带着情绪的语气里不难听出,她似乎对自己的名字跟绪都只差一字颇有微词。
「花辻……瑚都不喜欢名字跟绪都差不多吗?我看你们感情很好啊,好到令旁人羡慕的地步。因为我是独生子……」
「我们的感情很好喔,感觉绪都简直是『另一个我』,我根本不能想像生活中没有绪都的人生,可是……」
瑚都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她侧着头,耸耸肩,姣好的侧脸浮现在几乎要融进黑暗中消失不见的灯光里,看上去有几分寂寥。
「可是什么?」
「没什么。」
「说嘛。你不知道话如果只说一半,愿望将无法实现吗?」
「什么?」
「而且这里是神明的地盘,神明在看喔。刚才你应该有向神明许愿,希望能考上第一志愿的学校吧?这样会实现不了喔。」
「唉——在这么敏感的时期,别说那种不吉利的谎话骗我啦。」
「我没骗你,话之所以说一半,不就是因为想说、希望有人听见吗?别担心,我有一种特异体质,只要你要我别说出去,我的嘴巴就会消失。」
瑚都噗哧一声笑出来,用力拍打身下的树根,动作极为夸张地笑得前俯后仰。身为男生,我实在感谢她这么容易就能被逗笑。
「什么鬼!」
「我的意思是说,我的口风很紧。」
「原来如此。我的烦恼倒也没有那么严重,没到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地步……」
「烦恼?」
「啊!呃,不是啦,也还不到烦恼的地步……该怎么说呢,唉我的语汇真贫乏,所以国语的成绩才时好时坏。嗯,这种心情该怎么用一句话形容才好……」
下意识地冒出「烦恼」两字,瑚都与绪都是双胞胎这件事令她烦恼吗?
「就算是口不择言,说出来也比较轻松。」
「口不择言……这是什么成语?」
「意思是指把话说得很难听。」
瑚都垂头丧气地低着脑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起来了,正月特训的时候明明才学过的。添槙同学,你好聪明啊,简直是成语天才!难怪本区只有你和绪都是特待生。」
「本区只有我们两个吗?我还以为是补习班只有我们两个。」
「你想想看嘛,长相、体型、就连名字都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啊,瑚都和绪都只差了一个字,其他都一样。就像石柱上的这两个人,只有一个字的发音和国字不同。」
瑚都背着补习班规定的书包,轻快地转身,轻轻抚摸雕刻着红字的柱子。那两根刻着杉山美织和杉山伊织的石柱,正相亲相爱地并排在一起。
「这么说来,你们确实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而神奇的是,我只觉得瑚都可爱。
「而且感情也很好喔。绪都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可是我们的能力差太多了,这点令我很苦恼。」
「能力?」
「绪都在A班,而且是本区唯二的特待生之一。可是我在C班,还经常向补习班和学校请假,令爸妈和老师伤透脑筋。既然经常请假,应该有更多时间可以读书,可是我的成绩却毫无起色。」
「你是这么想的啊?」
还以为这对双胞胎过得无忧无虑,没想到瑚都竟有这样的烦恼。我们的补习班在全国各地都有分院,确实是依能力分班。小深川校舍将国小六年级分成A、B、C、D四班,瑚都所属的C班是从上数下来第三个等级。
「唉,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呢,真想问问神明。」
「花辻,上次分班那天你没来吧?也没来考试对吗?」
我想和瑚都同班。瑚都的名字偶尔会出现在全国模拟考的国语成绩榜单上,因此她的成绩其实不算太差,所以是其他科目全军覆没吗?不对,上次考试那天,瑚都没来A班找姐姐,绪都是和远藤他们一起回去的。难不成瑚都根本没参加考试?
「咦,你怎么知道?我确实经常没来考试。」
「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只是一想到要考试就提不起劲来,不想去而已。」
「原来如此。」
「添槙同学是优等生,大概无法理解我的心情吧。而且我的双胞胎姐姐还是A班的特待生……外表明明像得几乎分不出来,能力却天差地别。我老是害爸妈为我操心。」
「这样啊。可是至少你还有自觉,知道让爸妈操心了。」
脑海中浮现出我妈那张无可救药的脸。
「或许我没有被生下来比较好吧。」
「……」
五雷轰顶般的冲击从头顶贯穿到脚底。
尽管如此,我仍下意识地开始想着得说点什么来打圆场,可是脑袋里的词汇库却一片空白,只能像只金鱼似地,嘴巴呐呐地一张一阖。
「世界上不需要两个如此相像的人吧?一个就够了吧?我是多余的吧?」
「才、才不是这样,没有那种事。」
我的声线颤抖。这时一定要发出有生以来最有说服力的音量才行,可是此刻我的声音却是有生以来最小的一次。
要是我没有被生下来就好了。
我的内心深处告诉我,这句话绝对不能说出口,连想都不能想。我下意识地避开这句话,盖上盖子、贴上封条,可是它却已深深烙印在我的体内,挥之不去。
这个人怎能如此轻易,就像玩抛接球游戏那样,在聊天时不经易地说出这句话?要是我也能这么洒脱,心灵大概会轻松不少。
「抱歉呀,添槙同学,我今天有点怪怪的。像你这么有才华的人,听到这种话也只会觉得很困扰吧,我真是吃错药了。」
「没有这回事。」
「但我还是要强调一下,千万别误会喔。因为不仅绪都,我连跟爸妈或朋友都没说过这种话。大概是今天用功过头,脑子坏掉了。也可能是这个地方搞的鬼,这里就像人间与另一个世界的交界处。」
瑚都一口气倒水似地说到这里。
假如瑚都说的是真心话,或许不该简简单单就跳过这么沉重的话题。
「别这么说,是我要你说的。」
「吓到你了吧。今天明明这么开心,我却有点多愁善感。」
「我没有被吓到啦,或许每个人都有过这个疑问。」
「你也有过吗?」
「……」
我沉默了下来,瑚都于是慢条斯理地打算站起身。
「我好渴,想去买点什么来喝。」
「我也是。」
我不假思索地用力抓住瑚都前臂正中央那一带,把她拉回来。正要站起来的瑚都被我拉回来,一屁股坐回原来的地方。
「咦……?」
「我也有过同样的心情。」
「这样啊。嗯,谢谢你。」
瑚都脸上写着大大的不相信,但仍对我露出类似感谢的笑容。她大概认为我这句话是在安慰她。
「我真的有!真的想过!可是我说不出口,所以从来没有说过。我不敢说……所以一直硬生生地压抑在心底。」
我的表情无比真切,令瑚都惊讶地瞠大双眼。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声地喃喃自语:
「添槙同学,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
瑚都见我紧紧地将嘴唇抿成一条线,察觉到我并不想说,所以也没再追问,把话题拉回自己身上。
「我也是第一次说出口,真的。」
「承认了会很轻松吧。感觉如释重负。」
「对呀。」
在那之后,我们两个都没再说话,可是弥漫在我们之间的气氛却不是尴尬的沉默。至少我不觉得尴尬。真不可思议。刚刚闯进玉垣时,我紧张得不得了,如今却觉得这阵沉默很舒服。我同意瑚都刚才说的那句「这里就像人间与另一个世界的交界处」,感觉我们可以把所有对自己不利的事,都推给是
这座破败颓圮、形同废墟的摄末社在作祟。
「哇!你看那边!」
瑚都突然抬起头来,抓住我军大衣外套的肩膀部分,用力地使劲猛拽。
「哪边?」
「天空!」
「咦?」
我抬头仰望天空,夜空漆黑如墨,繁星点点。
这里是禁止进入的区域内最深处,离摊贩一盏接着一盏的灯光相当远。
那些电灯大概是用统一的开关,就连玉垣前面的小径也挂着灯笼。好几颗灯泡都破了,但没人处理,所以有的亮,有的不亮,光线只够我们勉强看见彼此的脸庞。
或许正因如此,天上的星光看得一清二楚。虽说看得清楚,但大概也只能看见特别亮的一等星。
「是猎户座!」
我看着瑚都抬头仰望星空的澄澈眼眸,脑海中浮现异想天开的念头。如果整个视线范围都是天空,肯定很浪漫吧。
我脱下军大衣外套,两条袖子内侧的部分都破了,不过在这么黑的天色下,应该看不见缝补过的痕迹。我尽可能把外套摊开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幸好我买了大一号的尺码,所以外套顿时化身为克难的垫子。
「如果躺在这上面,放眼望去就会是整片天空喔。来复习理科的星座分析吧。」
「什么?」
不顾瑚都的疑惑,我仰躺在摊开的军大衣旁,果然整片视野都是天空。
「好舒服啊!」
「可以吗?这件大衣是为我铺的吗?」
「没错。添槙家的家训就是要善待女孩子。」
「谢谢你,那我不客气了。」
瑚都落落大方地跟我一样仰躺在军大衣上。
「原来在这样的都市也能看见星星啊。」
「是不是?虽然很美,可惜只能看到一小部分。」
「是这样吗?」
「嗯。我妈娘家在英国苏格兰的乡下,我小时候去过,感觉星星就像从空中洒落一地。我当时心想,这就是所谓的满天星斗吧。」
「真的假的!你是混血儿?」
「不是啦,只有四分之一的英国血统。我妈是日本人和英国人的混血儿,在英国长大。」
「是噢。」
「这不重要。我很喜欢星星,对星座还挺了解的喔。」
「我没想过自己喜不喜欢星星,但我也很擅长星座问题喔。」
「那来比赛!看谁先找到冬季大三角。」
「那是猎户座的参宿四吧?」
「那颗是不是天狼星?」
我和瑚都各自指着夜空,七嘴八舌地讨论得相当热烈,彼此都不再触碰应不应该被生下来的话题。
眼前是一片璀璨生辉的夜空,瑚都的体温和声音感觉离我无比靠近,我甚至陷入了只有我们独自飘浮在空无一人夜空中的错觉。树叶迎风摇曳的声音。时而响起的鸟啭。从远方传来参拜客的喧嚣。
连时间感都变得好模糊。心灵仿佛摆脱所有的束缚,无与伦比地轻松。我衷心祈求,但愿唯有玉垣中的时间能永远停留。我甚至觉得,如果是在这有如结界的空间里,说不定真能实现这愿望。
只可惜,这种事不可能真的发生。
我看了看不晓得是抽什么奖抽中的手表,时间刚过晚上九点。
我知道相较于男生,女生的父母肯定对此担心死了。
「花辻,九点多了,该回家了。」
我坐起上半身。
「已经这么晚了?」
瑚都也坐起来,从背包里拿出手机确认时间。
「没骗你吧?我是男生,家里管得不严,所以就算晚点回家,家里也不会说什么,但你再不回去不行吧?」
「唉——我很久没跟朋友聊天聊到忘记时间了,很开心呢。再多聊一会儿嘛。」
「可是你爸妈会生气吧?而且万一在这个关键时候感冒就糟了。」
「再一小时!」
瑚都以搞笑的动作转向我,摆出恳求的表情,在嘴唇的前面竖起一根手指。飘逸的发丝在寒冬凛冽的风中轻柔飞扬,轻轻地缠绕着竖起的手指。
不知名的情绪宛如涟漪,静静拍打着我的胸口,令我感到无比清醒。至今不曾感受过的情绪揪住我的心脏,隐隐作痛。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我很清楚。我也没有误会。瑚都清清楚楚地说她「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清楚归清楚,但是从瑚都嘴里说出来的「很开心呢」,对我仍有强大的杀伤力,令我无法不顾她的意愿说要回家。
大考前的寒冬。一月的晚上九点过后。气温说不定已经接近零度。即便如此,我们仍再度躺回落叶与军大衣外套上,继续聊着天。我用大衣外套将瑚都严严实实地包成一只蓑衣虫。实在做梦也没想到,当初故意买大一号的外套竟会以这种方式派上用场。
希望让瑚都了解原原本本的我——这个心愿如此强烈。
将来想从事稳定的工作;和喜欢的女孩结婚、组织平凡的家庭;老婆可以做她想做的事,严格却又不失宠溺地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如果是瑚都,我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这种一点都不像小学生会有的梦想,没有梦想的梦想。
还有,我没吃过寿喜烧;去毕业旅行的时候,会不假思索地把摆在桌上的蛋打在白饭上,搅成鸡蛋拌饭吃掉,害周围的朋友全都看得哑口无言;以为牛小排盖饭是在白饭上撒洋芋片note;超喜欢打电动,希望将来的工作能与制作游戏有关;和妈妈感情很好;想加入地方棒球队……
注3 加乐比(Calbee)洋芋片的发音与日文的牛小排雷同。
如果是瑚都,我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瑚都认真地听我说,眼神专注到反而是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当我的话题告一段落,这次换瑚都热切地说起自己的事。
虽然以目前的成绩来说有很高的难度,但她想去读明律学院附设中学。她说那所学校有爬满了藤蔓的礼拜堂,有如古老童话书里的世界,令她十分向往。
然后她也透露出意在言外的真心话,像是和绪都的感情有多好,每次有亲戚来家里玩,她们都会故意打扮得一模一样,害对方搞错,再假装生气。绪都是最懂她的人。但也因为绪都太优秀了,令她苦恼不已。
我内心充满了笔墨难以形容的幸福感,甚至觉得原本已注定、铺好轨道的未来,顿时换上了妙不可言的明媚色彩。
不知过了多久,在被绳子围起来、理论上谁也不会进来的小径上,传来有人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
「好像有人来了。」
「警卫吗?应该不会进神社查看,别出声就好了。」
「嗯。」
暗示彼此不要发出声音后,瑚都和我就像木偶一样僵硬,一动也不动。
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瑚都的手机响了起来。
「惨了!肯定是我爸妈。」
瑚都翻找着放手机的背包,想要关掉手机铃声。
「是谁?谁在那里?……喂!」
「花辻!」
我站起来,把抓住瑚都的手拉她起身,另一手则捞起铺在地上的军大衣外套和补习班书包。
「快逃!」
「嗯!」
瑚都的动作也没有半点迟疑,手里拿着自己的背包。
「喂!给我站住!」
来者穿着神官的衣服,想必是神社的人。
我们跌跌撞撞地绕到拜殿后面,这里几乎没有石柱,有的话也都倾倒了。我抓着瑚都的手,冲进茂密的草丛里。草丛里有一条兽径,要拨开草丛才能勉强前进,几乎不可能有人发现。低矮的草丛还不到肩膀的高度,而为了藏好行踪,我们只好半蹲着前进。即使用手护着脸和身体,硬实的叶子仍是毫不留情地打在我们身上。
我紧紧地握着瑚都的手,在草木茂盛、连路都称不上的路上横冲直撞。
「摆脱他了。」
「太好了……」
草丛的尽头是已经收拾完毕的摊贩后方,瑚都心心念念的白鸽和抱着它的老爷爷都已不见踪影。我们穿过摊贩,回到大马路上。
或许因为我们还是小孩,才能钻进那片草丛。刚才那个人并没有追上来。
「太好了,直接混在人群里回家吧。」
时间已晚,摊贩几乎都收光了,但神社附近的人潮还是络绎不绝,喝醉的大人和看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小哥们迳自吵闹着。
可是都没有像我们这样的小学生,要是被抓去辅导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仍紧紧抓住瑚都的手在参道上狂奔。人潮已经不再摩肩接踵,所以只要笔直地往前跑就行了。
从参道跑到大马路上,再转进只有路灯的巷子里,我终于放开瑚都的手。
「抱歉。」
「抱歉什么?」
「呃,没经过你同意就牵你的手。」
「那你要负责喔!因为这可是我第一次跟男生牵手。」
「要怎么负责?我也是第一次跟女生牵手,所以到底是谁要负责?」
听到这里,瑚都露出雪白的牙齿,哈哈大笑。笑声嘹亮地回荡在没有其他人的夜路上。
「那就扯平吧。谢谢你,添槙同学。」
「嗯,这又是在谢什么?」
「要是没有你,要是你刚刚没牵着我的手逃跑,我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所以谢谢你。」
「这样啊。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嗯。」
「话说回来,真的很开心。」
「嗯,真的好开心,感觉就像自己变成了动画电影里的女主角呢。」
「就是说啊!」
瑚都笑了,我也笑出声音来。
跟瑚都在一起,心里有如小鹿乱撞、飘飘欲仙,感觉自己什么事都办得到,眼前突然出现了与过去截然不同、通往未来的门。
瑚都打电话回家报平安,似乎被骂得狗血淋头。我以为她爸妈会来接她,结果并没有。
胸口隐隐作痛。我一直以为「胸口隐隐作痛」只是一种形容,只会出现在小说里,毕竟心情的变化不可能对人类的身体造成影响。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胸口真的隐隐会痛。
夜路只凭着淡黄色的月光和路灯被照亮,笔直地延伸到瑚都家。我只能默默祈祷,祈祷这段路永远走不到尽头。
我原本只是有点在意瑚都,然而就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她变成我喜欢……最喜欢的女孩。
马上就要开始升学考试了,不用再去补习。这么一来,就读不同小学的我和瑚都或许永远再也见不到面。
幸好我们已经变成朋友,可以在分开前交换一下联络方式。考完试还会有金榜题名的庆祝会,到时大家应该会交换联络方式吧。
我跟大家不一样,不管是智慧型还是智障型手机,我都没有。上了国中也不会有。可是至少可以知道瑚都的电话号码。毕竟我们已经建立起可以要电话的关系了。
虽然不同班,但是从明天起,我们每天还会去同一家补习班。然而分别的苦痛竟令人如此难受,我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我喜欢你。天底下没有人会笨到在这种关键时刻说出这句话。对瑚都而言,我只是一起共度几个小时的存在。要是贸然说出口,她可能会觉得这家伙很奇怪、头脑有问题,是个危险人物吧。
还剩不到一个月要就要升学考试了,而且我们还是小学生。
不可能说出口。我从不知道,也从没想过,勉强自己咽下说不出口的「喜欢」两个字,原来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
等考完试再说吧。「喜欢」这两个字已在我胸口成长得太过巨大,迟早会不听使唤地脱口而出。
可是不要紧。
我可以把那天当成目标,努力到最后一刻。因为从明天起,我们每天都还能在同一个补习班学习。因为下次在走廊上遇到的时候,或者瑚都来教室找绪都的时候,我都能跟她说话。
所以不要紧。
现在只要陪她一起想该怎么向她父母道歉,一起想搞到这么晚才回家的理由就好。幸好我和绪都都是特待生,所以我建议瑚都,干脆说是我教她功课教得太专心以致忘了时间,但瑚都坚持不让我见她的父母。
可能是不想让父母撞见她和男生一起回家,瑚都坚持在只差一步就可以看见她家的地方赶我回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只能尊重瑚都的想法,目送她背着补习班书包的娇小身影离我而去。
我喜欢你。我的时钟已朝向明天在补习班见到瑚都的那一瞬间,开始倒数计时。
然而,自新年参拜那夜一别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瑚都。
瑚都从隔天就不来补习班了,绪都对我的态度也明显变得冷淡生疏。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完全无心准备考试。
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对自己说,并鼓起勇气问绪都,为什么瑚都没来补习。绪都看也不看我的脸,只用冷若冰霜的语气喃喃低语:「与你无关吧。」
我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去问值得信赖的补习班老师。老师教训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你不是也有比别人更复杂的问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吗?」
没错。我也有非考上不可的理由。我的第一志愿是安全范围内的学校,身为特待生,不管是为了补习班,还是为了我自己,我一定得考上那所都立中学才行。于是,我最后将瑚都的身影锁进内心深处,贴上封条。
成绩揭晓,我如愿地考上男女合校的都立综合中学。
绪都也考上了最难考的私立女中。
不止瑚都,连绪都也没有出席金榜题名的庆祝会。在庆祝会后,我才从绪都的朋友口中听说了来龙去脉。她们大概是上榜后整个人放松下来,以及可能再也不会和我们这群人见面的轻松心态使然,促使她们不小心说溜嘴。
瑚都和大家去新年参拜的隔天就开始不舒服,病到下不了床,连考试都没去考,所以只能就读当地的国中。
瑚都本来就患有很严重的气喘,经常没办法上学,体育课也通常只能在旁边看,结果搞到被霸凌的地步。
瑚都在她们念的汐波小学里,只跟不同班的姐姐绪都走得近,因此她一直想透过考试去不同学区的中学就读。
瑚都那天说过:「我很久没跟朋友聊天聊到忘记时间了,很开心呢。」
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因为要准备考试,没机会跟朋友聊天。不知从何时开始,瑚都不再跟朋友聊天了,所以才想去故乡以外的地方念书,过不同的生活。
可是那天因为跟我聊得太晚,聊到身体不舒服,结果连考试都没办法参加。
那天晚上很冷,我应该设想得更周全一点才对。即使瑚都的双眼闪闪发光,脸颊泛红地说自己很久没跟朋友聊天,我也不该被『很开心』这句话迷得失了魂,应该恪遵考生的本分,果断地结束对话并送她回家。事实上,其他同行的朋友都这么做了。
都怪我欠缺冷静的判断力,害瑚都没办法参加考试。她在气喘频繁发作的情况下,仍努力准备考试,梦想能过上快乐的中学生活。
苦涩的后悔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
季节递嬗,我从当时考上的综合中学直升高中,再过不久就要毕业。
我和瑚都两家就住在附近,所以自从瑚都上高中以后,我们曾在车站见过几次面。瑚都从小就很可爱,升上高中后,更是长成我认识的女生里最漂亮的一个。难得有机会见到她,也因为她实在太耀眼,令我往往不敢直视。
我撞见过好几次瑚都与绪都一起出现的画面,她们还是长得一模一样,而我也依旧能毫不费力地分清楚她们谁是谁。瑚都与不是瑚都的另一个人。这是我从小学以来对她们的区分与定义,从未改变过。
有时候,瑚都会出现在我发出声音、她就能听到的距离内,只可惜无论如何,我都不敢出声唤她。光是视线不经意对到,我就会用不自然的光速别开脸。
我忘不了。忘不了是我害瑚都没能参加中学考试。我照原定计划去考试,还考上第一志愿的综合中学,而瑚都却无法去外地念她朝思暮想的志愿,只能留在当地的学校,想必无法享受充实的校园生活吧。
话说回来,天晓得瑚都是不是还记得我。我只是一个她在跟谁都无法亲密交谈的时期,仅有一次借由聊天以排解郁闷,既不同校、补习班也不是同一班的男生,根本不在她的生活圈里。我升上中学开始快速长高,到了能与瑚都在车站擦身而过的高中时,已经比小六时抽高将近三十公分,长相也变得不同了。
瑚都大概还记得那晚发生的事吧。记得同一家补习班里,有个一点也不贴心、害自己无法参加考试的男生。但我猜她大概已经想不起那男生是谁,也没有兴趣想起来。
可是我在那之后,连一分一秒都没有忘记过她。我忘不了瑚都那天晚上兴高采烈的侧脸,忘不了她因此失去通往未来的希望之门,忘不了是我害她失去通往未来的希望之门。
忘不了她出人意表的那句话。
要是我没有被生下来就好了。
这句话俨然是一道诅咒,将我五花大绑束缚,并永远萦绕在我的耳膜。永远,永远。
我无法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