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Caesar,要我说几次你才会记得,不要用保鲜膜!别那么懒,把它移到有盖子的容器里。」

今天是小学的创校纪念日,不用上课的Caesar吃完我做的午饭后,正要把剩下的炒面就这样覆上保鲜膜,直接放进冰箱里。

「可是Joe,Elie明明经常用保鲜膜,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你在说什么傻话,Elie再怎么说也是我们家的支柱!她忙到三更半夜才回来,都已经累得不成人形了。而且唰地一声撕开保鲜膜,对她而言也是一种消除压力的方式。」

「不公平啊——」

「再说了,Elie用保鲜膜也不像你这么浪费。她用的保鲜膜份量,最多只比容器的直径再多一公分,两侧都完美地控制在五分厘以下。」

「……」

我站在狭窄的厨房流理台前,用力拍了下八岁小二生Caesar的脑袋,顺带瞪了他一眼。听到添槙家成员的对话,几乎所有人都会皱着眉头多看两眼。因为我们三个不仅说了一口流畅的日文,长得也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脸,跟外国人的长相八竿子都打不着,身形也是日本人的体型。实际上,我们也都是纯粹的日本人。

问题是名字……Joe,也就是我本人,添槙城太郎,今年刚满十八岁,而Joe是自从我有记忆以来,亲朋好友都这么叫我的小名。城太郎的音节太长了,所以简称城(Joe)。这张脸配上这个发音……请先不要急着吐槽,以绰号来说,这算是极其自然的由来吧。

重点是这个臭屁的小学生——Caesar。这可是他如假包换的本名,全名叫作高桥Caesar,国字写成祭财爱note,简直是闪亮到不能再闪亮的名字。

注4 祭财爱的平假名写法为「しいざあ」,与凯萨(Caesar)的日文念法相同。

「两位早,我也起床了!唔……还好困呐。玩《罗钻》玩得太晚了。」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都已经快中午了。你今天不是要出门吗?还不早点睡。」

「我只打算玩一下,没想到回过神来已经过了三小时。」

她口中的「罗钻」是《罗塞塔钻石》的简称,Elie最近迷上这款在平行世界穿梭的角色扮演游戏。

两房一厅的公寓里,我们的母亲添槙惠理子推开盖得不太好的毛玻璃拉门,揉着眼睛走进来。简称惠理(Elie)的她年方三十五岁,身上穿着成套的耐吉运动服。

那件运动服是我小六毕业旅行时,惠理一时冲动买下,也是我们家唯一的名牌货。我努力穿到国中二年级,直到再也穿不下为止。

要是事先知道祭财爱两年前会被带来这间破公寓,这套运动服大概也不会变成惠理的睡衣,而是会被小心翼翼地保留到他长大时穿吧。

「惠理,城因为保鲜膜的使用方法敲我的头!」

祭财爱动不动就向溺爱他的惠理哭诉。

「哦,小祭,你听我说,这保鲜膜啊,能不要用就不要用。用的时候最多只能比容器的直径多一公分,两侧要控制在五公厘以下。」

「……」

「我就说吧。祭财爱,你也差不多该习惯这个家的规矩了。这一切都是为了全家人的未来,为了我和你都能找到稳定的工作,无论如何都要省着点用。」

「真受不了,城为什么这么热爱稳定呢。爱看家计簿的男人不受欢迎喔。」

你才奇怪吧,我心想。一般看到这种古怪的家庭组成,想必都会无比向往稳定或平凡这种字眼。

「稳定第一、平凡第二,没有中间值……梦想排最后。这是添槙家的口号喔,是阿城决定的。阿城很能干吧。阿城是我的杰作,是我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作品。」

刚起床的惠理教训祭财爱的样子实在很好笑,逗得我笑出声来。

「现在这样不就很稳定了吗。和惠理还有城一起玩游戏真的好开心,我已经很满足了。」

听到祭财爱这句话,我内心一紧。才小二的祭财爱不仅没有手机,连掌上型游戏机也是我用过的。而且型号太旧了,连跟朋友连线都没办法。

就连足球也是捡人家丢在公园里不要的,费尽千辛万苦把洞补好,重新灌饱气,勉勉强强凑和着用。

家庭用的电视游乐器是惠理店里的老板娘淘汰不要的,虽然不是最新的机型,但也还算新。然而就算有机器,也玩不到朋友正在玩的最新游戏。

即便如此,他还是说「我已经很满足了」,不难想像他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好想紧紧地拥抱祭财爱。正因为如此,我和他将来都一定要抓住稳定又平凡的幸福。这也是为了让惠理享福。

我将来想当高级公务员或进大银行工作。只要捧住这两个金饭碗,应该就能供祭财爱读到高中毕业,让他选择他想做的事。我想告诉他,不管是私立的理工科大学,还是专科学校,甚至出国留学,都包在我身上。我希望他能摆脱这样的生活,所以千万不要冒险,拜托了。

就像我基于以稳定为目标的想法,放弃了小学时向往制作游戏的行业。

今天就是迈向稳定未来的第一步,揭晓答案的时刻正一分一秒地逼近……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事,视线瞥向靠在墙边、正张大嘴巴打哈欠的惠理身上。

「惠理,你的时间还来得及吗?今天不是要和朋友共进午餐……然后去店里上班吗?」

「讨厌啦,人家今天向店里请假了。不过再不准备出门不行了。今天要先跟真子还有米田吃饭,然后去美容院。啊,别担心,我会控制在零用钱的范围之内。」

「这样啊,那就好。」

「难得阿城会忘记家人的行程呢。明明平常都把我和小祭的行程滴水不漏地记在脑子里,是添槙家的经纪人兼家庭主夫。」

「真没礼貌。」

「马上就要成为大学生了,是不是有点沉不住气啊?上了大学以后,就能做一堆你最喜欢的游戏模型了。」

「那叫程式设计啦。」

「管他叫什么,反正都是玩乐。阿城的考试终于告一段落,我也很高兴喔。毕竟你在准备考试的时候还是有点神经质,对不对啊,小祭?」

「对呀!」

「哪、哪有。」

我以为没有表现出来,没想到还是被看穿了。惠理再怎么懒洋洋地看似靠不住,毕竟还算是称职的母亲。

「惠理,你大概几点回来?我从阿吉家回来的时候,你回到家了吗?我们来玩《罗钻》。」

祭财爱拉扯着惠理的袖子,进入耍赖模式。

「好吧,我尽量早点回来。你五点回来对吧?我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我们家只有祭财爱的姓和其他人不一样,但是没有惠理就没有他。我妈添槙惠理子十七岁时生下我,成了单亲妈妈。我爸好像是电视圈的高层,想也知道十之八九是有老婆的人。惠理不准我提到他。

惠理在故乡冲绳被星探看上,不顾父母大力反对,只身前往东京,成为偶像团体的一员并展开演艺活动。

惠理称不上绝世美女,但也长了一张偶像脸,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和眼睛底下的泪痣令人印象深刻。但她却在刚有点名气、演艺活动也开始上轨道的时候怀了我。

一个无依无靠、只有国中毕业的十七岁女生想生养小孩的话,大抵只能去当工时最短、薪水最多的陪酒小姐。于是惠理开始在一家大型夜总会工作。想也知道是不合法的。

当时很照顾她的前辈后来自己开店,惠理现在跟着那个人在神乐坂的夜总会上班。

祭财爱是惠理在前一家夜总会上班时,仰慕她的后辈独自生下的男孩。两年前,那个后辈将祭财爱托付给惠理后就消失了。祭财爱当时才六岁。

惠理因为未婚生下我,比谁都了解后辈未婚生子的辛酸,因此她没有报警,默默地把祭财爱带回家养。

当时看到瘦成皮包骨,穿着袖子已过短的脏兮兮衬衫,眼神锐利得有如野猫的祭财爱,连我都能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可是啊,他如果是真的猫还好一点;考虑到我们家的经济状态,我当时当着双手紧握、站在门口的惠理和祭财爱面前,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那年是我高中一年级的冬天。

只不过,我抗拒不了在祭财爱虚张声势的背后,那藏都藏不住的恳求。我最后牵起祭财爱没被惠里握住的另一只手,把他拉进屋子里。惠理高呼万岁,我警告她:「下不为例喔!」这句话简直像在警告捡流浪猫回家的小孩。

理惠的后辈也是在十七岁生下祭财爱,跟她一样。孩子的爸爸也同样消失得不见人影。

从此以后,我和惠理还有祭财爱开始一起生活。光是我们母子两人,生活就已经捉襟见肘,更何况是三个人,而且还是食量正大的男孩子。但就算是这样,也休想我就此认输!我和祭财爱都会逆天改命,抓住稳定的未来!我今天也斗志昂扬地握紧封面已经翘起来的家计簿。

「小祭,所以呢?你听得懂我刚才说的话吗?卡车很长,所以转弯时会产生外轮差。在十字路口等红绿

灯的时候,如果站在转角的前方,会被卷进卡车转弯的后轮喔。」

短桌上有一张纸,纸上画着难以理解的图。大概是惠理画的。祭财爱从矮桌对面拿起那张图,歪着脖子,一下子拿成横的、一下子拿成直的看。

「我猜这不是外轮差,而是内轮差吧。」

「真的吗?上次家长会提到最近这一带有发生内轮差引起的车祸,提醒我们在家也要督促儿童注意。我已经照着说明一遍了,可是祭财爱……」

惠理爱很瞎操心,每次收到学校提醒有什么可疑人物或车祸的通知时,都会不厌其烦地向祭财爱说明、要他小心,是很尽职的母亲。虽然她说的话有很多辞不达意的部分。

「总之,要退到红绿灯的后面等过马路,祭财爱。」

我直接对被内轮差搞昏头的祭财爱做出更具体的指示。

「惠理,你帮祭财爱的马拉松大赛通知书签名盖章了吗?」

「唉……嗯……通知书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要交?」

「我的毕业谢师宴的问卷调查你寄出去了吗?」

「呃……?」

惠理的眼珠子斜斜地往右上方瞟,搔了搔发旋。红茶色的鬈发缠成一团乱麻,发尾乱翘,看来是昨天洗完头没吹干就急着打电动,然后就这么直接上床睡觉。

惠理再怎么早回家也都凌晨三点了。一旦化妆、换上浅色的外出服,就成了楚楚可怜、以疗愈气质为卖点的夜蝶。绝不是我偏心,她看起来真的不到三十五岁。虽然年纪不小了,但还称得上是美人胚子,可惜在家里却是这副邋遢的德性。

我从幼稚园起就学会了,如果不想因迟交任何东西而被老师骂,只能自己上紧发条。惠理的瞎操心只会对有生命危险的事物起作用。

妈妈快点!

惠理大人,拜托你了,别再说「等一下」,现在就盖章,现在!

五号是最后一天,所以还不急……才怪!惠理。再拖下去你迟早会忘记,别再给我惹麻烦了。算了,我自己来!

……如此这般,我对惠理的称呼从妈妈到惠理大人,再变成惠理,如今已完全用惠理取代妈妈的称谓。

「城,还有那张要不要我参加体操服跳蚤市场的问卷。我给你了吧?我的体操服已经太小件了。」

「呃……体操服跳蚤市场?」

对我们家而言,跳蚤市场是比什么都重要的活动。要是忘了这么重要的活动,会对家计造成相当重大的打击。我的脸想必「唰!」地瞬间变白。

「怎么?阿城居然会忘记跳蚤市场,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呢。」

「该不会是交了女朋友吧?所以脑子里只剩下女朋友的事!耶~~女朋友、女朋友!」

「吵死了。」

我又一掌拍在祭财爱的脑门上。

「毕竟高中三年都没交过女朋友,这种人可以说是危险动物了。」

「不是危险动物,是濒危动物,傻瓜!」

「对呀,说句老实话,我也觉得是危险动物。这种年轻人才危险呢。最近的年轻人对谈恋爱是多没兴趣啊,我实在很担心啊!我在这个年纪都已经生下阿城了。」

你才有问题好吗!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你才是危险动物!我原想反击惠理,但是忘了跳蚤市场的打击让我陷入轻微的惊慌失措。

「以前是阿城做错事,害我被叫去小学训话,现在立场整个颠倒过来了。」

「有吗?」

「就是小二的时候啊,阿城你曾经溜进木材厂玩。现在那家木材厂的后门根本不关,所以反而没有人想进去了。」

「哦,是有这回事。」

惠理稀松平常的态度恨得我牙痒痒。

此外……我没敢告诉惠理,这阵子我的模拟考考出了有史以来最低的分数。

级任导师一直劝我参加外面举办的模拟考,说得口水都干了。但我不想浪费那个钱,决定直接挑战只能参加一次的大学入学中心考试,结果被考场的气氛完全震慑住。我平常并非是那么容易紧张的人,当时却紧张到完全看不懂英文科的考题。

对完大学入学中心考试的答案后,我躲在家中狭小的厕所里,捏紧了考古题,无声啜泣。自从考上这所综合中学,我从国一就一直孜孜不倦地努力到现在。以我们家的经济状况,根本不可能重考。无论是校内校外的模拟考,我都以一定能考上的国立大学为目标……结果居然在大学入学中心考试滑铁卢。

但是哭也没有用,必须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为了得到稳定的未来,至少得考上还过得去的大学。几经深思熟虑后,我相信第二次一定能挽回颓势,提出还是报考同一所大学,但是换成申请偏差值note较低的科系,同时也在国立大学后期测验note报考了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科系。然后,我在前期测验落榜了。

注5 日本用来计算学力测验的标准分数,依此判断进入理想大学的可能性,基本上偏差值愈高愈难考。

注6 日本升大学制度,首先要参加全国大学入学中心考试,再来报考各间大学的入学测验;每间大学的考试日程大多分为前期和后期,前期测验没被录取的学生,可报考不同学校的后期测验。后期测验是最后的报考机会,有时竞争比前期测验更为激烈。

一边想着自己太扯了,一边看着其他已经考上的人,我夜以继日地拼命用功、准备后期考试。请容我再重申一遍,我锁定的明明是一定能考上的大学,但自己却怀疑是不是有什么整人节目在等着我,每天过得毫无真实感。

我在惠理和祭财爱的面前努力保持平常心,但或许还是表现在态度上了。

第一志愿的国立大学后期测验。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今天就是放榜的日子。

我找出小学的马拉松大赛和跳蚤市场的通知单,在两张出席的栏位里打圈、签名盖章,而谢师宴的问卷则是到处都找不到。到底要说几遍才能让这两个人理解,平常不好好整理的话,就得浪费很多时间在找东西上。

我一脚踢开还在嘟嘟囔囔地抱怨「明明是你自己忘记」的两人,走出了客厅。

我在这之后还有打工的行程。套上军大衣外套后,我把钥匙和钱包塞进口袋,做好随时都能出门的准备。这么一来就算等等情绪激动,也不会忘记东西。最后再把求神明保佑的戒指戴在右手无名指上。

「……原本不该是这样的。我明明打算和惠理一起去看成绩发布。」

我独自坐在房间矮桌前,看着手中的手机。为了提出报考大学的申请,我把传统手机换成比较方便的智慧型手机。

手机连上网路后,我看到了大学及格榜单的网站。因为掌心里都是汗,手的触感相当奇怪。或许是因为如此,此刻手上的手机正微微颤抖、很难操控,真伤脑筋。

但还是得看!我为自己加油打气,在心中「看我的!」地大喊一声,按下及格与否的栏位。我刚刚似乎无意识地紧闭上了双眼,所以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

……

不及格。

不管我再怎么找,把眼睛睁得再大,都无法从密密麻麻的号码中找到我的准考证号码。

……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自我有记忆开始,我就知道自己的母亲比同侪的母亲年轻许多,打扮和行为举止都不一样。随着年纪增长,除了发现我们家不太正常之外,也发现我们家很穷。

尽管如此,惠理为了不让我觉得自己比不上人家,凡是别家小孩有的东西,她就算拼了命也会买给我。像是全新的脚踏车或滑板车,这些各式各样的室外玩具及流行的玩意儿。

小学四年级的生日时,惠理送我当时才刚上市、还没人拥有的掌上型游戏机。电视上每天都可以看到这款游戏机因为生产线供货不及,物以稀为贵的新闻。

惠理满心期待能看到我灿烂的笑容,我却无法正视她闪闪发光的双眼。因为以我当时的年纪,已经知道为了买这款游戏机,母亲要多么辛苦地把钱生出来。

当我发挥毕生的演技满足惠理的期待后,从那天起,我就变了。我开始在意起贫富差距、奖学金应付而未付、下流老人等人间疾苦的新闻,从逐渐了解字面上的意思到深入了解其含义。我开始认真思考我和惠理的未来。

为了和惠理摆脱这种不安定的生活,年纪轻轻的我,只能为了将来能赚取稳定的高薪而努力。

从那天起,我开始管理家里所有的伙食费及娱乐费,以及惠理为了讨我欢心而一时冲动的消费,不让她再买最新的游戏机给我。我向惠理宣布,在不靠奖学金的情况下,我要去读从家里就能通勤的国立大学。

这点在祭财爱来我们家以后也没有改变。家计确实变得更辛苦,幸好祭财爱还有惠理在我小四前买给我的玩具可以玩。只是状况从两人挣脱泥沼升级成三人挣脱泥沼罢了。

我对将来的指望,只有稳定与平凡这两大目标。我想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组织平凡的家庭,好让自己的孩子能衣食无虞即可。难以想像这是小孩子会有的踏实希望。而这大概也是惠理未

能实现的愿望。

添槙家再加上高桥家的共通口号是稳定第一、平凡第二,没有中间值,梦想排最后。

最后却换来这个结果。我掌心里的手机掉在榻榻米上。从小勤勤恳恳地一路走来、准备到现在,如今却连第一道关卡都突破不了。

见鬼了。我该怎么告诉惠理才好?我只让惠理看过A判定note的模拟考成绩,为了不让她担心,还曾让她看过我远比及格底线高出超多的考古题册成绩。

注7 日本学生在正式报考学校前,会先接受模拟测验,借此了解自己考上该校的可能性。成绩通常分成A、B、C、D、E五级,A判定是几乎一定能考上的意思。

所以她应该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落榜。

我低着头,脸埋在双手的掌心里,全身动弹不得。我从未想过重考的可能性,也没有钱补习。

我用功地准备考试,而且为了谨慎起见甚至不敢冒险,依自己的实力选了一条最安全的路,锁定绝对能考上的国立大学,结果却落得如此下场。既然如此,就算选择重考,明年说不定也会发生相同的惨剧。

为了供我上大学,惠理和祭财爱已经过了好几年缩衣节食的生活,我实在没脸见他们。

阳光从座北朝南的窗户透进来、慢慢移动,改变了衣柜影子的形状。我怔怔地盯着看,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或许是基于多年来的习惯,就连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的视线仍只对挂钟的时针有反应。

得去打工了。我休息了一年准备考试。考完后期测验那天,我就重新开始在超市的烘焙坊打工,也恢复送报的兼差。

冷不防地,眼帘映入大拇指处破了个小洞的袜子。好不容易做好万全的准备,想说看完成绩就可以去打工,这下又得换袜子吗……

我把双手撑在矮桌上,撑起身体。腰和腿都没力了。

就连打开只有几步之遥的衣柜抽屉时,也丝毫没有真实感,活像被丢进一场大白天的恶梦中。

便宜衣柜最下层的抽屉被喀啦喀啦地左右摇晃拉开,但也只能打开几公分。唉……上面的衣物又卡在最里面了。每次都要把五十公分的尺插进几公分的空隙,勾出卡住的衣服后才能打开抽屉。

这么小的衣柜要塞进三人份的衣服,本来就太勉强了。

突然,一股凶暴的情绪宛如瞬间沸腾、喷涌而出的热水般涌了上来。

我站起来,气冲冲地踹了打不开的衣柜一脚,发出好大一声巨响。脚踝痛到让我怀疑那里该不会破了一个洞,而那阵冲击从阿基里斯腱一路蔓延到膝盖后侧。衣柜发出「叽叽嘎嘎」令人发毛的声音。

「不会吧……」

边边角角的接缝出现了相当大的空隙。毕竟是只花三千日圆买的衣柜,再这样开开关关下去迟早会分解。

今天烘焙坊的打工要待到打烊……我边叹气边伸手轻轻扶住衣柜最上层的抽屉。

我去打工不在家的时候,万一祭财爱硬是要拉出抽屉,弄坏衣柜时可能会受伤。为了让祭财爱和惠理方便洗澡,我一口气拉出所有四层的抽屉,留下纸条写说今天先这样,等我回来再修。

衣柜变得莫名宽松,平常总是叽叽歪歪、挣扎半天的抽屉,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拉出来,真是太讽刺了。第一层、第二层是惠理的内衣和外衣。我拉出平常与我无缘的最上层抽屉,放在榻榻米上。

把抽屉放在榻榻米上时,我不禁皱眉。一叠皱巴巴的纸从最里面的内衣缝隙露出一角。敢情这家伙就是害抽屉卡住的罪魁祸首。纸跟衣服不一样,没有弹性,一旦卡住就很难移开。

我取出那叠纸,拿起来一看,是本边缘已经翘起的笔记本。它大概一直维持这种状态被塞在抽屉里。电影传单和照片从笔记本里掉出来,与尘埃一起在空气中翩然起舞,散落在榻榻米上,发出刺鼻的霉味。

「这是什么……」

我拾起一张照片,刹那间动弹不得。

照片里,是间铺着木头地板、不知是舞蹈教室还是什么场地的练习室,两个年轻女孩站在两个中年男人之间,看起来像是高中生。其中一个怀里捧着花束、笑容满面的女孩正是惠理。

到这里还没有问题。我知道惠理以前是偶像,所以大概是赢得什么试镜时拍的照片。我感到与有荣焉,但也就仅此而已,正打算把笔记本放回去。

就在那时,照片中站在惠理旁边的女孩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女孩不是别人,正是目前最受欢迎的女明星——立树百合乃。

这是怎么回事?我将照片拿到眼前,仔细凝视到几乎要看穿一个洞来。没错,捧着花的人是惠理,惠理跟现在几乎没什么变。

一旁脸上毫不掩饰地挂着假笑的人,则是立树百合乃。虽然现在的立树百合乃比照片中的她美上好几倍。

可是……可是我绝对没有看错,也绝没有认错人。因为惠理的字在照片下方用油性笔斜斜地写着「打败立树百合乃赢得主角!太棒了!」。这是什么试镜?应该是试镜吧?怎么看都是试镜的感觉。

于是我再次屏气凝神地盯着照片看。我好像见过其中一个男人,是电影导演兴津什么来着……是兴津吗?不管了,总之是很有名的导演。照片中的人模样比现在年轻许多,所以我没有把握,大概……不,绝对就是他。「打败立树百合乃赢得主角!」这段惠理的字体透露出溢于言表的喜悦。

立树百合乃和兴津某某导演。那一定是相当大制作的连续剧或电影的试镜。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脑海中浮现出这个疑问的同时,照片下方有如蚂蚁般细小的日期映入眼帘。

2000•5•19

我出生的八个月前。怎么回事?惠理赢得的角色……是孕妇可以胜任的角色吗?

我怔忡地望向散落一地的传单和笔记本。看到手里那部老电影的传单,我心脏剧烈震荡起来。《玻璃森林》,就连对电影没什么概念的我,也听过这部作品的大名。但相较于电影名称,更令我跌破眼镜的是女主角——上面挂的是立树百合乃的名字。

照片中不是这部电影的试镜吗?赢得主角的不是惠理吗?我在传单上寻找上映日期。

是我出生的隔年。也就是说,最单纯的想法是惠理发现自己怀了我,不得不退出演出的阵容。

我拿起笔记本,里面的内容似乎是日记,写了关于我出生的事。想知道真相的心情远远凌驾了罪恶感,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对不起,惠理。

我翻开日记。

……

……

日记里的内容足以让我的世界天翻地覆。

惠理在冲绳被星探发掘,来到东京当偶像。当初挖掘她的星探推荐她参加这部电影的试镜。导演说她非常符合女主角的形象,因此惠理赢得这场据说原本几乎已内定由立树百合乃担任女主角的试镜。

后来,惠理得知自己怀上男友的孩子。我猜得没错,那家伙果然有家室了。从日记里只能看出对方同样是演艺圈的人。就连在不打算让任何人看到的日记里,惠理也未写下对方的名字。

后面的日记简直不能看。

为什么偏偏在这么重要的时刻!

我不要这个孩子。

我想打掉。

谁来教教我怎样才能流产?

惠理在彩排的时候跳激烈的舞蹈,因呼吸困难而昏倒。这大概是为了流产而下意识采取的行为。结果因为先兆性流产住院,连续好几天处于病危状态,因此身边的人都知道她怀孕了。

生下来吧。

惠理最后以这句话为这本日记画下句点。

她不想生下我。或许是无法与对方商量吧?从日记里可以看出她必须自己做决定的旁徨无助。她想堕胎,却没有方法。不知是否因为小有名气,她不敢去妇产科,怕别人知道她怀孕的事。

她认为流产是最后的手段,以为只要从事激烈运动就好。惠理最后放弃堕胎,试图作贱自己的身体,好让自己流产,结果还是以失败告终。

于是我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而她也成了十七岁的单亲妈妈。

那一瞬间,等于宣判了我从小看到大的世界都是一场骗局。

我以为白色的颜色其实是黑色。我以为天空的地方其实是地底。我以为绝对不会背叛我的人,如今却变成面目模糊的无脸存在。

我对「我爱家人、家人爱我」这一信念深信不疑,为了保护我的家人,就算付出再多牺牲也在所不惜。如今我才知道,原来那个人非但不爱我,甚至对我恨之入骨。原来那个人恳切地希望我不要生下来。

如果没有我,惠理现在说不定已是家喻户晓的女演员,在演艺圈混得风生水起。很难想像性格那么散漫的惠理能成为大明星,但至少能主演那部著名的电影《玻璃森林》。

如果没有我,母亲或许就能成为女演员一事令我大吃一惊。但就算没发现这个事实,如果没有我、只要没有我的念头,其实长久以来一直盘踞在我内心最深处。无论如何,我的诞生都是场意外。只要没有我,惠理的命运应该会

截然不同。

我想起小学六年级新年参拜的那天晚上。那名少女如此轻易地撕开我内心深处的封条。

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姐姐太优秀,集所有人的期待于一身。有没有自己都没差吧。她举重若轻地向我坦承这个烦恼,逼着我不得不直视自己内心深处也有相同的念头。

花辻瑚都。如同被猝不及防卷起的灼热龙卷风,从原本令我有点在意的存在,变成我的初恋。

然而我却害她没能参加中学的考试。

倘若那天我没发现瑚都在找受伤的鸽子,她就不会和我聊到深夜才回家吧。她那有着气喘宿疾的娇小身躯,也就不会暴露在一月的刺骨寒风里。

因为是瑚都,我才会去追上她。因为我喜欢瑚都,才会发现她异于常人的举动。

也就是说,如果我对瑚都没有非分之想,她就能参加中学考试了。

被迫生下来的孩子。难不成我与生俱来就背负着害我所爱之人不幸的宿命?

因为母亲怀着我的时候,内心充满的不是希望,而是绝望。因为我是害母亲不幸的罪魁祸首。

「我也不是自愿出生在这种家庭里……」

暴烈的情绪突然涌上内心。

我这辈子都在为钱操心,过着缩衣节食的生活。

国中制服、体育服、社团的夹克……都是别人穿过的二手货。处于青春期的年龄,不可能不感到羞耻。

我从国一就加入羽毛球社,社员们升上高中后,通常会自然地继续参加社团活动,以在比赛中获胜为目标,只有我这个社长因为要开始打工,而不得不退出社团。天晓得我为此哭了多久。一想到祭财爱也必须经历相同的抉择,我胸口就痛苦得快要裂开。

我想当一个普通人。就连朋友们那些普通到不行的牢骚及不平,看在我眼中都显得耀眼无比。正因为不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我才更强烈渴望稳定的生活与平平凡凡的普通。

如果有一天,我有自己的小孩,我希望能送他整组最新型的游戏机和他想要的游戏软体,想看到他发自内心而非装出来的笑容。希望他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心无旁骛地朝自己的梦想前进。

唯有将自己无法实现的愿望,投射在心爱之人的身上才能得到幸福。世上有哪个高中生是以这种朴实无华的未来为目标,无论刮风下雪都风雨无阻地打工送报?

体内的血液逐渐变成沉重的泥水。不是错觉,如果真的割开手腕,或许真的会流出汨汨的泥水。我就是具泥人偶。没有存在价值的泥人偶。

难怪我没考上不可能考不上的大学。其实并非不可能考不上,而是身为被迫生下来的小孩,考不上才是必然的命运。

如果我消失了,惠理大概会很开心吧。要是我不存在了,惠理大概会很高兴吧。

我用左手转动情绪低落时戴在右手的戒指。那是国中的羽毛球社输掉东京都大赛,我决定退出社团时,和三年级的社员一起买的戒指。我转动戒指,接着用拿在右手掌心里的手机上网搜寻,但是毫无头绪要搜寻什么网站。

自己没有生下来的世界。

自己不存在的世界。

另一个世界。

死后的世界。

结果搜寻到一大堆令人傻眼、感到「这是什么鬼」的标题。原来有这么多人对自己的存在充满疑问啊。

Another World

霎时,我的视线停留在这个标题上。这是什么网站?另一个世界?他界?听起来不赖。我的脑袋昏昏沉沉,仿佛在充满了负能量的漩涡里载浮载沉,丝毫没有抵拒的余力。

不管了。我抱着自暴自弃的心情,受到这股神秘力量牵引,不顾一切地点开那个网站。

要是我没有被生下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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