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日 她还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我有时会这样想。

实际上,我能看到的世界的全部,都是胶合板和稻草人构成的。

只有我一个人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活在可笑的人偶剧中吗。

——早良和泉『蚕丝之城』

将从孝太郎那里借来的笔记本电脑启动了。

准备好被加固得硬邦邦的箱庭领域(沙盒)之后,将U盘插了进去。虽然姑且还是要求输入简单的密码,但是只是用穷举法就能破解的简单的东西。使用了相应的工具之后,两秒就破解了密码。

电脑里有几个并排的文件,打开了其中被命名为『简易报告书』的那个文件。恐怕这是向公司的上层提交的报告书吧,其中有各种各样的附有简单的数据的研究报告。

「喂喂喂…」

为了烧掉这个研究,整个研究楼都被烧毁了。并造成了真仓健吾死亡,真仓沙希未昏迷,被梧桐盯上的状况。

昨晚,沙希未带着的东西,恐怕就是沙希未今天到研究楼来访问的理由,也就是她所说的「父亲忘记的东西」吧。虽然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很吃惊了,但是其中居然是这种程度的东西,可以说我收到了很大的冲击。

防火墙理所当然般没有反应。含有病毒的攻击程序被启动的迹象也完全没有。看来这好像并不是什么诱饵,而是货真价实的机密文件。

「将这种东西带回家里啊…」

虽然头好像开始疼了,但是,嘛,就算现在去感叹那里的安全措施的天真也没有意义。而且现在能浪费在这种事情上的时间也没有了。

切换这文件,浏览着其中的内容。

『我是…什么?』

就在刚刚说出这句话之后,真仓沙希未——至少到昨天黄昏为止还是她的这个人——苦闷地皱起眉头,然后失去了意识。

发烧已经停止了。

虽然宗史以呆呆的表情看了一会儿沙希未的睡脸,但当他回过神之后,马上就为了把握事态而行动了起来。

对于依靠直觉得到的「她已经不是沙希未了」这个结论,当然是没办法简单就接受的。不但得出这个结论的依据仅仅只有自己对她的印象,而且这种想法过于荒唐无稽,或者说太不现实了。将这看作短时间的记忆混乱的话比较妥当,或者说这是唯一有现实意义的回答。

所以宗史寻找着能够证实这个想法的答案的线索。

「…来源不明的神秘肉片。」

宗史对于生物方面并不是特别了解。他跳着阅读了文件里对肉片的相关记述,仅仅只看能够理解的部分。即使如此,能明白的地方也很多。

「科尔·瓦达埃……幽灵的心脏?」

宗史一边想着这东西真是有个奇怪的名字,一边继续阅读。

也就是说,具有类似万能细胞的性质。

也就是说,能和别的细胞如同溶解在溶液中一般融合,并成为一体。

原来如此,实在是很像有很高的商业价值啊。或者应该说,这里写的东西几乎都是科幻领域的东西了。如果真的被实用化了的话,想必会对人类的未来有巨大的影响吧。

只要是在人类的想象范围内的东西的话,一定有人能将其实现——这是过去的科幻作家的话。如果文件里写的是事实的话,对公司下一期主力商品的期待也好,专务派等人将其视为危险也好,为了将其毁掉而来也好,这一切都能理解了。

「那是…这样啊…」

浮现在脑海里的是在那个实验室C里看见的,淡红色的某样东西。如果好好开发应该能承担起人类的未来的那件东西,大概已经全部变成飞灰了。

「…在小白鼠身上进行的试验已经成功。在此之后的智能测试中小白鼠产生了变化。」

当知道被使用的小白鼠被命名为「阿尔吉侬」时,宗史不禁小声笑了出来。将世界上最有名的实验用小白鼠的名字就这样毫无修改地直接借用。这实在是有点过于没新意了。

宗史接着阅读了下去。被命名为阿尔吉侬的小白鼠,在之后的智能测试中取得了优秀的成绩。虽然有研究者将这看作单纯的大脑能力的上升,但是这份报告的作者真仓自己却好像对此持怀疑的立场。聪慧也好愚笨也好,并不是这些层面的问题,小白鼠看起来就像是做出了和老鼠这种生物并不相符的判断。他好像是这么想的。

——那个东西,真的还是能被称作小白鼠的生物吗?

在恐怕是忘记删除掉的记录里,潦草地写着这样一句话。

(啊…)

寻找的答案,就在那里。带着绝望的心情,仰望着天花板。

真仓健吾的这个担忧,恐怕是正确的。

接受了被称为科尔什么的那个神秘细胞的阿尔吉侬,变成了和接受细胞之前那样的实验用小白鼠不同的某种东西。

就如同接受了同样的细胞的真仓沙希未变成了和之前的真仓沙希未不同的生物一般。

以前也听说过记忆转移这类话题。

即眼球也好肝脏也好心脏也好,当内脏被移植的时候,内脏提供者的记忆和感情会残留下来并对被移植者产生影响这类现象。以此为主题的小说也看见过好几次。

但是那只不过是架空的概念。

在现实里那种事情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才对。

确实,现实中这种事例被多次报告过。但是,在医学上,这些事情都被解释为错觉之类的东西。直到脏器移植为止的状况,以及被移植者自身由于即将进行移植而产生的压力让人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宗史将面对着笔记本电脑的头抬了起来。

他看到光从窗帘的缝隙间射了进来。

早上了。

打开了寝室的门。沐浴着从窗帘漏进来的阳光,「沙希未」面无表情地在床上坐了起来。

像是注意到了宗史的气息,她看向宗史这边。

和昨晚一样,还是给人如人偶一般的印象。

如何和她接触呢?真让人烦恼。

「…我的声音,能听见吗?」

保持一定距离,问道。

「可以。」

她的脸慢慢地上下摇动。

「我说的话,你能够理解吧。」

「可以。」

与未知生命体的接触成功了。啊啊,这样的体验已经算是科幻了吧。

「你,并不是沙希未吧?」

宗史等待了一会儿。

但是没有回答。

「关于你自身的事情,你能够想起什么吗?」

沉默。是不能够回答吗,宗史想着。

就这样时间慢慢过去,当宗史想要问下一个问题时,她开口了。

「区别的话,做不到。」

「那是说…」

想要理解话很少的她到底想表达什么并不简单。

快思考。

将她现在的回答就这样直接解读的话——宗史感觉她可能无法判断自己脑中的知识是「想起来」的东西,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所谓「想起来」,是对自己的记忆使用的词语。所以,沙希未自己和并非沙希未的某个东西,作为复数主体的她们的记忆混杂在了一起,要区分很困难。

「我是…」

断断续续地,以女性的姿态存在的那个东西开口,问道:

「我是…什…么…」

只看这句话的话,完全就是思春期时的迷茫。

但是在这个场合,这个疑问实在是很沉重,并且很复杂。

「……和刚才相比,说话变得相当流畅了啊。」

她还是面无表情地,稍微沉思了一段时间。

「这里…」

将轻轻握住的拳头,压在自己的胸前。

「从沙希未那里,一点点地,借了过来。」

「宿主的记忆也能知道吗。」

「慢慢来的话,能行。」

宗史开始思考。

一般来说,人类的记忆应该是储存在人脑里的。然后思考这一行为也会使用人脑。就算是在沙希未的身体里的这家伙,恐怕也是借用沙希未的脑来进行思考。但是,借用的脑终究是借来的东西,是不能像原本的主人一样使用的。

具体地说,就是无法利用将无数的记忆互相连接起来的神经突触,或者类似的原因吧。不将记忆的所在之处逐一确认,并花费时间精力将记忆引导出来的话就无法回想起各式各样的事情。

打个比方,就像是有一本巨大的典籍,虽然知识确实是在那里,但是如果不一页一页地翻书的话就无法阅读。

如果读到了记忆的话可能就能将记忆变成自己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家伙会把真仓沙希未的知识和经验收为己有。

「从沙希未的记忆里,学到了,人类的心的形状。现在还没形成?没完成?但是,很像。」

(啊啊,从那里开始模仿啊。)

非人的东西并没有人的精神构造,这么想应该是有道理。一般来说这也不是想模仿就能模仿的东西,但在将人的身体整个夺取了的基础上,或许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的目的是,什么?有就这样将那个身体完全占据的想法吗?」

宗史认为那样的危险性是存在的。

随着时间经过她会逐渐适应沙希未的记忆,如果这个推测是正确的话,到那时,以沙希未的身份行动这种事她也做得到。在周围的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将沙希未的人生整个夺取这种事情也做得到。

「我…」

断断续续地,女人的嘴唇,带着软弱的语气说出了回答。

「不知道。我…无法理解…我自己…」

所以,自己的目的也不知道。这种言外之意也传达了过来。

唉——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宗史如此想到。

对刚刚才意识到所谓自我这种东西的存在的生物,追问她对未来的展望也是没有意义的事。

(真是,怎么回事啊,这样的展开…)

无论如何,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再问别的问题好像也没有意义了。

在做出这个结论的同时,疲劳感席卷了全身。这也是当然的。宗史从昨天开始就四处奔波,被雨淋,绞尽脑汁,最后终于迎来了这个早晨。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吃饭了。宗史并非能对这些事情淡然处之的超人。

想着要吃点什么东西,宗史站了起来。

本来就是考虑到计划之外的长期停留的房间,能够长时间保存的储备物资也准备了一些。虽然并不是什么色香味俱全的东西,但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的状况了。宗史稍微思考了一下,从墙边的纸箱中拿出了一些运动饮料和果冻饮料。

宗史稍微想了想,说道:

「你也吃点吧。也不能让那个身体变衰弱了。」

说完,将一包饮料扔了过去。

现在她的身体能不能吃东西,说实话并不确定。但是,因为害怕风险而持续绝食也不行。所以宗史抱着先观察观察的想法,首先把看着不会对消化器官造成负担的东西给了她。

「吃…东西…」

「就是通过嘴来摄取维持身体运作的营养素。」

变成了坏心眼的语气。但是,她心情当然没有因此变糟,而是呆呆地看着果冻状的饮料。

「——吃掉,这个——?」

她的头,微微地倾斜了。

手指碰到了软包装。

一会儿压一压,一会儿摸一摸,一会儿揉一揉。

塑料盖子也碰到了。一会儿压了一下,一会儿有节奏地试着敲了敲。

这么持续了一段时间,最后终于注意到了那个盖子是要扭开的。也可能是,沙希未脑中存有的知识终于被挖掘出来了。不管怎么说她打开了盖子,使得袋中的东西溢了出来。

先盯着溢出的东西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用舌尖一点点地舔着。

就像是,小动物一样——

一瞬间这样想着,这之后,宗史的脸马上就僵住了。

宗史感觉这就像是仓鼠之类的可爱的动作。

让人产生了一种带有好感的印象。

在眼前的是怪物,是非人并且超越人类智慧的存在,是将真仓沙希未的身体夺取了的害兽。是无论怎么警戒都不为过的对象。头脑中是这么理解的。虽然理解,但是她稍微做出一些可爱的动作,宗史的敌意就随之减少。

(开什么玩笑。)

宗史站了起来。

他已经不能再忍受这种状况。

必须尽快做些什么。这样的想法强行驱动着已经筋疲力尽的宗史的身体。

「——吃掉——」

她一边小声地说着什么,一边将嘴远离果冻饮料,看着宗史。

如同想要甩开这个视线一般,宗史离开了房间,

(2)

『你说要带她去见医生!?喂喂喂,昨天也是今天也是,你说的是认真的吗?』

不出所料,孝太郎很吃惊。

「我说的话很认真。虽然因为很复杂详情只能之后再说,但是这是非常事态。关于这件事,我想问问梧桐现在是怎么行动的。」

『啊…』

孝太郎含糊其辞地顿了顿。

『现在还没问题,并没有做出一看就知道是在找人的行为。但是,就算是这样,也不是能掉以轻心的状况哦?』

「我知道,能做的事我都会做的。」

『与其说能做什么,不如说最好的做法是呆在原地什么都不做…唉真是的…』

像是转变了某些想法一样,孝太郎用充满气势的声音说道。

『至少,你别再徒步走或者坐电车了。现在我开车过去。详细的事在路上给我说。』

说完,孝太郎挂断了电话。

对啊,还有开车这个办法啊,宗史这样想着。自己已经焦虑到了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到的程度了吗。

「…真的是,帮了我很多忙啊。」

宗史想着手机低下了头,当然,回应他的只有噗噗的电子音。

门崎外科医院位于离车站很远的商业街的尽头。

设备齐全,医生的技术也不差,但或许是因为在不方便的位置,普通的客人并不怎么愿意靠近这里——但是,并不普通的客人却相当多。

在这里,只要客人如此要求,就能不过问伤病的事情,也不留记录地对客人进行治疗。当然,这样的话无论是保险还是正规流通的药物都不能用,也必须要交封口费,治疗费也会惊人地增加。但是,对于那些有无论如何都不能去普通医生那里就诊的理由的人来说,不管怎么说这里也是值得感谢的地方。

也就是俗称的黑医生对吧,宗史以轻松的心情这么说道。然后,

『别说失礼的话哦,下次再这么说就把你踹出去。』

伴随着斥责的言语,宗史的屁股被一脸不高兴的女医生狠狠地踢了一下。

「今天又把麻烦的患者带过来了啊。」

那个女医生以又是吃惊又是佩服的微妙声音嘀咕着。

将这样的事情仅仅用「麻烦」一词就一笔带过。

「非常感谢,帮大忙了。」

从帽子和墨镜——姑且算是最低限度的变装——下面,表达了感谢。

「哼。」

鼻子哼了一声,年老女医生将头发撩了起来。

她的年龄应该是70岁左右。但是,从她那打得笔直的脊背和比宗史还高差不多一个拳头的身高来看,并不会给人这样的印象。

但是另一方面,她那爬满深刻皱纹的脸和长长的白发又和她的年龄相符。简直就像是童话中的邪恶女巫——实际上,宗史已经看见过好几次这么说着哭出来的小孩了。

「你自己也是,和以前一样脸色很糟糕啊。有好好睡觉吗。」

至少昨晚是完全没睡觉的。但是,宗史想着她说的应该并不是那种程度的脸色吧。

「最近我做的梦都不怎么好。」

「你这家伙做过一次好梦吗。真做了过不久你就会死了吧。」

「我的事情就别管了。比起这个,先说说这家伙吧。」

「我知道了啊。」

宗史接过年老女医生递过来的封筒。查看了里面的东西。

那里面有一张X光照片。

「这是…」

就算是外行也能一眼就看出。这张图像很奇怪。

白色的影子。

并不是特别明显的东西。是如果不是最初就知道那里有异常的话就会看漏的程度的东西。但是并不是很小的东西。以左腹部为中心,就像是菌丝一样,如同深深地将根扎下般扩散开来。

身体被不明身份的异物严重地侵食着。

「这东西对X射线的吸收率与充实的脏器接近。但还是有一点点不同。所以好不容易才让它映在了X光照片上。让人吃惊的是血管和神经,除了极少数的毛细血管,通过了这些影子所在区域的血管和神经一点异常都没有。像是排斥反应的痕迹也没有。如果说这是某种类型的人工脏器的话,简直优秀到了让人怀疑的程度。」

解说几乎有一半左耳进右耳出了。这些解说里没有新情报。

「我想问的是,能把这东西取出来吗。」

「这应该不可能吧。」

立马就回答了。

「看了这张照片应该就明白了吧。这么大范围的肉体和内脏被挖掉还能存活的人类不存在,而且这也不是能用常规的医学就能把生命维系下去的程度。本来,就算现在安定下来了,能持续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明天全身就溶化变成黏糊糊的史莱姆也不奇怪。」

「还请想想办法!」

「比起依靠我,还不如去拜拜神呢。」

女医生轻轻地摆了摆手。

「再说了,也不能确定人格就是存在于这些肉片里。如果只是以这些白色的东西为契机产生了新的人格的话,就算把它们摘出来新的人格也会就这样残留下来吧。」

这…确实,是这样吧。

「我说。」

女医生稍微降低了声音。

「我可不是开玩笑,这是我亲切的提醒。这之后,如果没有后盾的话就过于危险了。」

用一只手

阻止了正要反驳的宗史,

「你不会真打算,就这么什么背景都没有地一个人正面介入企业的抗争吧。无法理解自己做的事情的危险的笨蛋是活不久的。话说回来,你也不是这种人吧。」

这,本来的话,确实如她所说。

「要不去拜托运营了研究设施的势力,要不把她交给袭击研究所的势力。如果这两种方法都不喜欢的话,要不就找一个可以信任的别的组织去投奔。至少,你个人就这么藏下去状况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虽然完全就如她所说,但是,

「状况就这么回事。应该没有会优先考虑如何拯救沙希未的组织吧。」

「那么,你就别管那孩子了吧。」

啊,真是的。

在昨天的孝太郎之后,说了几乎一样的正确结论啊。

我知道的。无论是谁无论怎么想,得出这样的结论是理所当然的。自己就是因为无法做到这样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才会数次这样被人指出这点。

为什么自己会,过着这样的人生啊。

江间宗史,有时会思考这样的问题。

答案是非常明确的。

最开始自己并不是这样的人。六年前的自己,只是个平凡的大学生。相信帮助有困难的人是正确的,并依照这个信念行动。

也因此,失去了所有的东西。

在人生发生巨大变故之后学会了非法侵入和偷窃的技术,并依靠这些技术为生,背对着太阳在黑暗里爬行。

或许应该干脆地将脸和名字都变了过另一种人生。宗史不知多少次这么想过。也被人这么劝过。但是,无法下定决心。尤其是想要紧紧抓住应该已经失去了的江间宗史的人生的残渣。总是想着,对自己来说,是否还有能以自己的身份做到的事情吗。就这样,最终…为什么自己会,过着这样的人生啊。今天也思考着这个问题。

「我认为啊,你现在的生活方式刚刚到达及格分。『只对主动来寻求帮助的对象,在收取等价报酬的前提下提供帮助』,这是对你活下去这件事来说很重要的原则。没有这种程度的约束的话,对你这样笨拙的人来说人生实在是太辛苦了。」

「…或许是这样啊。」

宗史能做的,只有重复同样的话。

「从过去的失败里面,什么都没有学到。我真是个笨蛋…但就算这样,果然,就在这

里将她弃之不顾,我做不到。」

除了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一边暧昧地笑着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这完全是,我的自我主义啊。总让你陪着我,我也觉得不好。」

「……」

女医生无言地盯着宗史的双眼看了一段时间,然后,

「唉,确实是这样啊。那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她轻描淡写地结束了话题,拍了拍手。

就连这种地方,都和孝太郎一样。会指出一些问题。会提供一些忠告。但在这之上,最终还是会尊重自己的意志。

「关于那东西我能说的只有两件事。那孩子从肉体上来说就是健康的人类,要把她看做几乎普通人一样来照顾她的饮食,穿衣,和睡眠。」

「几乎?」

宗史垂下肩膀,无力地询问道。

「因为看着不像是完全一样的代谢。大概是在保留了自身本质的情况下对人类的细胞进行了拟态,这个过程中或多或少会消耗一些能量。所以,大概会稍微吃得比较多吧。」

「哈…」

宗史点了点头,以防万一还是问了问。

「每天夜里自己走出去吃人,这种事情会发生吗?」

「你对恐怖电影的联想怎么还停留在80年代,你到底多少岁啊。」

现在能够通过网络看到以前的电影,所以电影上映的年代和看电影的人的世代并不一定一致…正要这样通过条件反射来反驳,但是,还是把话咽了下去。首先这不会改变喜欢老电影的事实,话说回来话题都跑偏了。

「嘛,只考虑必要营养素的话,应该不会有特地对人类怎么样的必要吧。只要还是在用人类的胃来进行消化,吃人的效率也会很低。当然,我不敢保证不会发生。」

这也没办法。针对不明身份的东西提出的假说,是没办法对内容做保证的。不如说,仅仅是能提出比较像样的假说这一点就足够让人惊讶了。

「…还有一件事呢?」

「嗯?」

「能说的只有两件事,你这么说了吧。另一件事是什么呢?」

「啊,这件事啊。」

传来了门被打开的声音。

宗史抬起了头,向那边看了过去。有一个穿着护士制服的女性和,一个像是被牵着手一样战战兢兢地走着的穿着连衣裙的女性——

(——唉!)

「是说你别再带着一个真空只穿运动服的变态风格的妙龄女性到处走这件事。被盘问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的私服,尺寸正好呢。」

穿护士服的女性,自豪地挺起胸这么说道。

「换洗衣物也准备好了,等会儿给你。还有,找他们收费也没问题吧奶奶?」

「啊啊,那里的色鬼会全部买下的。」

「好—的!那就鼓足干劲全部备齐。」

嗯的一声,摆出了充满气势的姿势…但是,那个姿势并没有进入宗史的视线。

宗史呆呆地看着另一位女性。

一言以蔽之,那是可爱风格的服装。

清凉的浅蓝色连衣裙。上半身罩了一件青柠绿的开襟毛衣。亮色的组合,将那个女孩的透明般的气质原封不动地包裹了起来。

并非盛装打扮般的豪奢美感,从头到脚,都是很朴素的东西。但是,她到刚才为止的身穿运动服的姿态当然与盛装无缘,昨天再会时穿的服装也很随便,而与这两套相比,不知为何用稚嫩的品味搭配出的这套服装,更适合她。

剥去了不引人注目的服装的她现在的样子,看着很可爱。

对。很适合——没错,很适合。

「嗯,怎么了。看入迷了吗。」

「不,不是这样的。」

宗史用略微有点僵硬的表情看向女医生,

「怎么说呢,这看着,完全就像是女孩子一样嘛。」

「实际上也是女孩子啊。」

「这,确实,是这样没错。」

宗史感到困惑。

她的身体是沙希未的,这个样貌实际上,就是人类女孩的样子。

身体被血弄脏的时候不用说,身穿运动服的时候也是,因为将那认知成了特殊情况下的装束,所以才能不注意到。但是,仅仅只是穿上稍微像样点的衣服,就会像这样感到违和感。

对她身体里是来路不明的怪物这一认知,逐渐变得淡薄了。

「我是知道你心里有不痛快。但对那东西不是人类这件事,别过分拘泥比较好。」

嘴靠近过来,用微小的声音,说着仿佛看透宗史心思的事情。

「你自我薄弱的部分,就是你的坦率。虽然不是塞浦路斯岛的国王的故事,但是如果身边的你一直追求着怪物性的话,她可能总有一天会变成真正的怪物。并非因为他人,而是因为对你的期望做出回应。」

希腊神话里,塞浦路斯岛的国王皮格马利翁爱上了自己雕刻的女性雕像,并将其作为人类对待。看到他那真挚的姿态的女神,将雕像变成了真正的人。

当然,传说不过只是传说,但是,他人对某人怀有的期望会改变某人的行为这种现象是实际存在的,在教育心理学里被以塞浦路斯王的名字称呼。

「…我知道了。」

宗史将困惑化作叹息吐出。

「换洗衣物,非常感谢。很适合沙希未。」

「嗯,嘛,差不多刚到及格线吧。」

说完,女医生耸了耸肩。

(3)

在走出医院的瞬间,宗史的全身都被热气包裹起来。

「好热…」

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回过头去。她就跟在宗史后面。表情还是和之前一样呆呆的,或许感觉到了气温的变化——说到底也不知道她到底感觉到没有。

从那缺少人味的姿态里,宗史感受到了焦躁。

「这边。」

一边催促着,宗史开始迈步。

安静地,她的气息跟在后面。

蝉鸣嘈杂。就算明白夏天就是这样的,但还是越来越焦躁。

在稍微走了一会儿到达的地方,停着孝太郎的车。而孝太郎本人,则在旁边的吸烟区抽着烟。靠近他时他立刻就注意到这边,将视线从手机上抬起,然后嘴巴微张说了一声「哇噢」。

「这真让人吃惊啊,是个美人啊。」

「别说了,马上带我们出去。已经没空站着说话了。」

「这也是当然。」

孝太郎啪的一声敲了敲额头,将手里的烟摁灭在了携带烟灰缸里。

孝太郎拥有的每一辆车都贴了颜色很深的贴膜。乘坐上去的话,被周围的人怀疑盘问的危险性就会相应降低。

「这老太太和以前一样,真了不得啊。就算接到了不可思议生物的单子,也能正常地进行诊察之类的。」

这是孝太郎关于听到的医院内的对话的感想。

「这正是那个人啊,虽然也期待过她一边叫着‘世界上不存在科学解释不了的东西!’一边用机关枪扫射之类的反应就是了。」

「别期待这种事啊,那样的话我们就变成马蜂窝了。」

「这样的话你看,用爱的力量之类的东西让我们勉强生存下来。」

「别说什么勉强了。还有爱什么的也别说了,没有这种方法的。」

「唉。都变成这样的美女了,难道还没有爱的萌芽吗。」

「是美人的是沙希未啊,不是这家伙。」

「年轻的健康男性的下半身,会因为理性之外的理由行动对吧。」

「那——」

那个瞬间,宗史感觉血都涌上头部了。

气也有点喘不过来。

就像是要解开在喉咙深处缠绕起来的呼气和吸气一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并没有这种事。」

只有这件事是不行的,传达了这样的言外之意。

「不好意思啊。」

应该是注意到自己的失言了吧,孝太郎的表情变得有点阴沉。

这也只是一瞬间。立马就又变回平时的开朗,看着就不可靠的笑脸了。

「嘛,就算是这样。我其实还是挺担心的哦。」

「担心什么?」

「江间你啊,之前都是为了垃圾一般的男人拼命的啊。」

孝太郎嬉皮笑脸地,露出没品的笑容说着。

「一般的男人的话,会用心选择为其拼命的对象才对吧。一般都是美女美少女限定,偶尔为了友情或者男子气概行动也挺不错,一般都是这样才对。」

「…怎么突然就提出个不得了的极端结论了。」

「不,这是一般论啊。男人会成为英雄是为了女主角。这是自然的。」

孝太郎强而有力地断言道。

「所以,至今为止的江间绝对是很奇怪的。小看世间的该死小鬼、没法理解人话的胖大叔、只是看着了不起的眼镜男,全是在帮助这种人啊。背负着不必要的辛苦,做到甚至想死的程度。」

孝太郎握着方向盘,耸了耸肩。

「难道江间,有着只能把这种男人看作女主角的性癖什么的。我啊,还真稍微有一点这么怀疑过哦。」

「误会解开了的话真是再好不过。」

宗史像是在叹息般回答道。

「真是的,一个二个的都对类似的事情过于在意了。」

孝太郎哈哈地看似开心地笑着,转动了方向盘。

窗外的景色向着后面流淌。

这个芳贺峰市,有着并不怎么让人开心的历史。过去在泡沫经济时期这里有大规模的观光地化计划被提出,并因此推到了古老的木制建筑,然后到处建起了闪闪发亮的新建筑。

看得见海的八层宾馆,被浮夸的土特产店紧紧挤满的沿海街道,和水族馆一同设置的乡土资料馆,让人想到南方国家的槲树一类的行道树,应该坐落有几家有名餐馆的美食广场。

正因为如此,只有街道的外观看着还不错。

并不亚于著名观光地的整洁外观,哪怕在经过数十年时光的洗礼已经变得相当古旧的当下,看着也挺像回事。

顺便一提这个观光业加油计划,当然随着泡沫经济的崩溃一起破产了。原本预想的是上千人走在街上的繁华景象,但实际上只有不到百人在街上走着。

恐怕是因为这个原因,平平无奇的这条街的风景,有时不知为何会让人感到空虚。

「说起来。老太婆,有说什么关于我的事情吗?」

一边问,孝太郎一边操作着车载音响。有点老的,夏天惯例的曲子从扩音器里流淌出来。

「不,没特别说什么。怎么,你难道现在还应付不来那个老婆婆吗?」

「与其说应付不来,不如说相反?她可是用看蟑螂的眼神在看我哦。有必要的话应对我的方式也完全和应对蟑螂一样。用卷起来的报纸打我啊,或者用喷雾喷我之类的。」

说到这种程度他轻笑了起来,

「唉,全部都是自作自受嘛,这也没办法啊。」

「请节哀顺变。」

「哎呀,江间还真是温柔啊。被江间这么说了的话,就算谁都不认同我也足够了。」

啊,这样啊这样啊。

孝太郎滔滔不绝的废话大概只听进去了一半,宗史看着窗外。澄澈的蓝色渐变。透过雾窗看到的天空中,是让人不禁想问昨天的大雨是怎么回事的晴空万里。

嗯,感觉安静得有点奇怪,宗史看了看后座。

有着年轻女性外表的那个东西,带着呆呆的表情,却又表现出了明显的兴趣,注视着窗外的景色。便利店、待售住宅、多用途大楼、定食餐馆、公交站、别的便利店、邮箱、精神满满地散步的狗和它的饲主…映在眼里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追着看,眼珠不停地转着。

虽然还是不能理解她的感情,但是她对窗外的风景充满兴趣这一点,怎么说还是察觉

到了。

虽然读取了沙希未的记忆,但这家伙的自我还完全没有积累任何经验,还是婴儿程度的自我这一点并没有改变。对世界上存在的各式各样的事物,都是第一次用眼睛看见,第一次触摸到的吧。

「说起来。到最后,这孩子的名字怎么办。」

「这怎么了。」

「真仓家的沙希未,这是身体的名字,这孩子的名字得另外算才对吧。所以啊,需要用来称呼在这里的这孩子的,名字。」

是注意到在说自己的事情了吗,那家伙也把视线从窗外的景色移开,将脸转向了这边。

「…没有啊,那种东西。」

「江间啊。」

「不需要吧。现在也没觉得困扰啊。」

「不对不对一般来说会觉得困扰吧。难道你打算之后也一直这样叫她」喂「或者」你「直到最后吗?这是只有昭和的老夫老妻能允许的境界吧?」

「……」

这确实讨厌啊,宗史想着。

稍微考虑了一下,

「依靠那份研究资料吧。被植入了和这家伙相同的肉片的实验用小白鼠,好像是被命名为阿尔吉侬。」

那是,出现于二十世纪中期的小说里的,世界第一有名的实验用小白鼠的名字。在那部作品中,阿尔吉侬因为脑手术获得了——虽然是一时的——很高的智力。作为给同样是因为外科手术(先不论能否这么并列)提高了智能测试成绩的小白鼠起的名字来说,应该是挺合适的。虽然也不能否认这是在图省事。

宗史想着。在那个故事里,有接受了同样的手术的青年登场。(注:丹尼尔·凯斯的《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中的主人公查理·高登)他的智力上升了,知道了以前不知道的事情,理解了以前不能理解的东西,感受到了以前以前不知道的情感,而忘记了以前知晓的情感,度过了仿佛变成另一个人般的时光。

借用这个青年的名字怎么样呢,这么想着,但是。

「哦,那个不就挺好的吗。」

在宗史提案之前,孝太郎这么说道。

「阿尔吉侬,简称阿尔?或者小农?小阿?有点像外国人,字数多这点也像中二病一样,挺好对吧。」

「不,那个…」

像外国人什么的毕竟实际上这就是从美国作家的作品里取出来的名字,字数多也只是因为这个名字是从发音不完全一致的语言转换过来的,说到底,

「这是,白老鼠的名字哦。」

「挺好的嘛,老鼠的名字。当然,黑色的或者蓝色的或者黄色的或许是不太好,但是白色的话就OK。你觉得呢?」

孝太郎用轻松的语气,向后座问道。

「……」

带着呆呆的表情,后座的那家伙转过头来,

「阿尔…吉侬…」

她反复咀嚼着这个词,

「我是,阿尔吉侬,吗?」

她看向宗史询问道。

宗史对答案感到迷茫。

阿尔吉侬原本是男性的名字,语源记得好像是「胡子大叔」。已经和现在,有着十九岁女性的姿态的这家伙致命地不吻合了。

但是,正因如此才好,也能这样考虑。

因为这家伙和真仓沙希未是不同的存在,就算是为了不忘记这件事,名字和身体不吻合的程度或许正好。

「不也挺好吗。」

长呼一口气,宗史这么答道。

「…阿尔吉侬。」

那家伙,点了点头。

「我是,阿尔吉侬。」

不知多少次,重复着同样的话语。

虽然还是没有露出像表情的表情,但是她看着总觉得好像有点开心。

车载音响里放出的那首歌也要结束了。

紧闭的车窗之外,蝉鸣充满气势地传了进来。

低音的男性,不停地唱着。接

下来就是和即将到来的炎热季节相符的,将熊熊燃

烧的感情高歌出来的热门歌曲。请大家嗨起来听这首歌直到变成灰为止,「白羊Q」的

「镁」,敬请欣赏。

让人兴奋的前奏放了出来,女性歌手组合唱出了聒噪的歌声。声量和蝉声几乎不相上下。哪一方胜利这种事并没有发生,但是当然也没有相互抵消。也就是两方都很吵。

是觉得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驾驶席的孝太郎笑了出来。

后座的阿尔吉侬,喃喃地将自己的名字反复叨念着。

(……)

无法决定应该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在迷茫的最后,宗史皱起了眉头。

夏天的街道之中,承载着三个完全不同的一行人的车行驶着。

(4)

别人的安全屋,从感觉上来说,就像是旅途中的宾馆。

在回去的时候,并没有回家的实感。

所以,宗史并没有说出「我回来了」这样的话语。只是无言地穿过了门。

回到房间之后应该做的第一件事,已经决定了。检查是否有异常——之前,先完成洗手之类的事,然后将购买的食材塞进冷藏库里。

本来的话应该是先做的事情,检查也当然会做。门。窗。各种仪器及其周边。插座周围。最后得出结论,目前还没有侵入者的痕迹。

「呼。」

终于能松一口气,将身体扔进沙发里。

宗史将脸转向在玄关等待的阿尔吉侬,

「…可以进来了。记得把鞋子脱了啊。」

宗史呼喊道。

慢慢地,她将乐福鞋脱下。

然后,她站在玄关的垫子上,什么都没做,就这么一直站着。

她无法做出自发的行为,宗史有这样的感觉。不但只有赶造出来的自我,而且因为还没有习惯对那个「自我」的使用,仅仅是用自己的意识决定某些事情这种事都无法好好做到。

也不能就这么置之不顾啊。

「啊啊真是的。」

宗史重重地挠了挠自己的头,

「到这边来把手洗了,把口漱了,用毛巾把手擦干净。」

「……」

阿尔吉侬到底理解了宗史的话语吗。从那和之前一样呆呆的表情里,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按照宗史说的走了过来,按照指示面向了洗手台。听着水声。

「做完之后,到这里来坐到椅子上。」

宗史说道。

阿尔吉侬顺从地听从了宗史的话。进入了房间,在宗史示意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的脸转向宗史,这样就行了吗,如同在这么问一般微微歪着头。

「洗手的方法,漱口的方法,毛巾的使用方法都知道吗。」

「知道。」

伴随着没有抑扬顿挫的回答,她的头微微摇了摇。

阿尔吉侬阅读了作为宿主的沙希未的知识。换句话说,不使用阅读记忆这种手段的话就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接受到去做一些事的指示的话,就会阅读记忆中做这种事的方法去实施。但是如果没接到指示的话,就无法从自己应该做什么事的阶段向前进展。

「……今后,就算我没说,对那个身体的生存,或者说对维持身体状态必要的行动都要全部完成。或者说,包含在日常范围内的活动全部都要做。」

「日常。」

沙希未的嘴唇,微微嘟囔道。

她的视线,自然地,看向了窗外。

说起来真仓沙希未是个(恐怕还很认真的)大学生,宗史想到。以她的记忆为基础想到的日常的话,当然,去上课这类行为当然是包含在内的吧。

「啊——……但是外出是禁止的。只要没有特别的指示,不能走出这个建筑物。日常在这个范围内度过。」

「……」

她微微地动了动头。

点了点头,吧,大概。

「是真的明白了吗,真是的。」

宗史并没有太多饲养宠物的经验。所以他想象到,迎接新的狗或者猫,或许就是这样的吧。对完全不知道人类的规矩的那家伙,要从头开始教育。多么让人疲惫不堪的话啊。

考虑了这种事情之后,突然,宗史注意到了一件事。

「你知道洗手间的使用方法吗?」

阿尔吉侬和之前一样,稍微思考了一段时间后,

「知道。」

她点了点头。

(…她现在说的,是哪种情况啊?)

是并非到了被问的时候,而是最初就知道。还是说,因为听到了不知道的词语,当即阅读了沙希未的记忆。这两种情况,并非当事人的宗史是区分不出来的。

轻轻地,阿尔吉侬站了起来,以安静的步伐走向了洗手间。

「立马就去了啊。」

看着她的背影,宗史轻轻地叹了口气。

啊啊,真是的。这样真就像是在教育猫狗了。

太阳马上要落山了。

宗史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

他正在看从研究楼带出的,不可思议肉片的研究资料。想着是否有什么线索于是宗史再次开始尝试解读,但是没有这种专业知识的挑战无论如何效率都很差。已经花了不少时间在屏幕前了,但是几乎没有成果。除了早上读到的情报之外并没有找到新的有意义的信息。

数据被设置了难解的暗号,如果是这类情况的话就好了。这样的话,只要不是非常夸张的暗号,只要花费一定的时间和精力就能突破。但是,如果内容本身就很难理解的话就没办法了。

(…就到这里吧…)

觉得周围很安静,宗史的视线移向一边。

阿尔吉侬滚到了沙发上,以轻轻抱着膝盖的姿势睡着了。

看到了那样的姿态,宗史也感受到了睡意。不自觉打了个小哈欠。

——远处传来了笛子和太鼓的声音。

是祭典。

对啊,已经到了这种时期了啊,宗史想到。

芳贺峰市的夏日祭典,有着相当大的规模。不管怎么说,这里勉强也算观光地。虽然

因为这几年的流行病对策没有抬神轿,但是主要街道上还是排满小摊,也有小规模的烟花。

宗史站了起来,将和阳台连着的垃圾清扫窗口,稍微打开了一点。

伴随着闷热的夏季室外空气,祭典的声音冲进了房间。

宗史想起来了。

便宜的炒荞麦面的味道,打不中的射靶,乱成一团的木薯小摊,存在感强烈的烤肉的气味。

少年的时候,宗史会身处那个喧嚣的内部。

而现在会像这样,在手够不到的远处待着。但是同时,这也是能确实听到那阵喧嚣的距离。

他人的喧嚣。听到这个的时候,内心会稍稍平静下来。因为这样能让江间宗史确认,他虽然是一个人,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和他人距离很近的地方。

「嗯…」

伴随着微弱的声音,宗史感到背后有翻身的迹象。

他想起了自己现在并不是一个人独处。想着叫醒了阿尔吉侬也很麻烦,宗史关上了窗。热气被关在屋外。声音也消失了。

内线电话响了起来,宣告着有客人来了。

(5)

客人是早上在门崎外科见过的,那个护士。虽然不知道名字,但是听说她好像是那个年老女医生的孙女,还听说她好像在那个医院的患者中有很多粉丝。

以外表给人的印象来说她大概是25岁,和宗史自己是同年代吗。虽然并不是引人注目的美人,但是散发着一种温和,温柔的氛围。是仅仅待在那里,就能让人不知为何放下心来的类型。

「久等了,我是来送换洗衣物之类的东西的。」

在玄关前,那个女性轻轻举起纸袋说道。

说起来,之前在医院,说过这事情。

「帮大忙了。…换洗衣物之类的,是吗?」

「是‘之类’的。因为应该有很多必需品。内衣,护肤品,还有对女孩子来说必要的这些那些东西。」

「啊啊…不好意思,是我考虑不周了。」

这么说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在对考虑得如此周到的护士感到感激的同时,宗史也为想不到这些的自己感到羞耻。

「不用在意。还有,作为追加这个也送过来了。」

护士嘿的一声推过来的是,上端被系着的乙烯树脂袋子。

袋子里面装着清澈的水,水中不知为何有红色的东西在游着。

这怎么看都是,

「…这是?」

「这是金鱼。」

对,这是金鱼。体长最多只有三四厘米左右的,两条小金鱼。

「为什么。」

「就在刚才,被同学强行推给我的。和孝太郎先生交流了之后,他说可以带礼物过来。或许可以作为比较好的水疗法之类的。」

「嗯?嗯嗯?……嗯嗯嗯?」

等等。等一下。就算这样奇妙的情报一个接一个地排列出来,脑袋也消化不了。不知道应该从哪

里开始询问,

「等等,那个,你说的孝太郎是,那个孝太郎?」

「当然是「话痨」孝太郎先生。是你的朋友对吧?」

虽然没有变成那样的关系的记忆,但是看上去并不是同名的别人的事情,确认这点之后宗史接着询问道。

「……被同学强推给你,是怎么回事?」

「说是虽然通过捞金鱼捞到了,但带回去也不能养。不过我们家情况也一样。」

宗史稍微考虑了一下。

眨了眨眼再次确认了一下。面前的这个女性,看着和自己是差不多的年龄。

「是谁的同学?」

「我的。渡濑附属中学三年级C组门崎伊樱的。」

宗史有点郁闷。

「附属中学。」

「是的。」

她歪了歪头。

「你多少岁啊?」

「14岁。秋天就满15了。」

十…四…

宗史感到有点微微地头晕,摇了摇头。

「……为什么,能当护士?」

「啊,虽然是经常被误会,但是我不是护士哦。我只是,做了一下给奶奶帮些简单的忙这种程度的打工而已,执照之类的东西完全没有。」

这真是,算了,想想也是这样。十四岁应该是没法得到国家考试的参加资格的。

「也经常被说看着比较显老。」

这也是,确实,是这样的吧。以中学生的视角来说的话,看着像二十多岁的女性就是这样的事。

原来如此,情况已经理解了。一边说着「仅仅是这里有年轻的女性在就很受患者欢迎」,一边让看着像大人的孙女穿上制服,打扮成看板娘的样子。这确实像那个年老女医生会考虑的事情,也像是她会做的事情。

虽然也会在意这是否触犯到了某条刑法,但关于遵纪守法这种事自己也不是能对别人指指点点的立场,这里就不再深究这件事了吧。

「那么,她在哪里呢?」

「啊啊…」

宗史转过头,用视线指向沙发那里。

「阿尔吉侬的话,在那里。」

该说是完全没变吗,以抱着膝盖团成一团的姿势,睡得正香。

「哎呀呀呀。」

伊樱盯着她看,眨巴着眼睛。

「阿尔吉侬,说的是她对吧。给她起名字了吗?」

「毕竟没有名字很不方便。」

「啊啊——,我知道的。我有个朋友,怎么也没能给捡到的小猫起个名字。因此让小猫听话可麻烦了。哼哼。」

伊樱将手指放到嘴边,莫名地笑得很文雅。

「如果用名字来称呼的话,就会有种承认成为了真正的家人般的感觉——我朋友这么说。不过那种事情,在捡到的时候就已经迟了不是吗,对吧?」

我的意思是——就算寻求它的同意,也不知道该如何判断它的反应。

「伊樱小姐,你听说了这家伙的事情吗?」

「从奶奶哪里听了个大概。受了重伤的身体里,进入了未知生物并让身体动起来了对吧?没问题我知道的,这种剧情的动画,上个月才刚看过。」

「这,这样啊…」

这是靠一句看过动画就能接受的事情吗。还是说对她们这代人来说这样的思考方式是理所当然的呢。年轻人真可怕。」

「当然还是有点可怕的,但她是个会认真听别人说的话的好孩子嘛。」

「这样吗…?」

关于这点,在宗史的视角来看,这只是因为阿尔吉侬自我意识很薄弱而已。

「小侬。嗯,真是可爱的名字呢,就像人偶一样。」

说着这样的话,让拖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少女——她说自己叫伊樱——靠近了沙发,

「小阿尔吉侬,能稍微起来一下吗?」

她开始摇晃比她年龄大的女性的身体。

「喂,喂?」

宗史想着这样无防备地去摸会不会有危险啊。是否应该去组织伊樱这样的思考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但是已经赶不上伊樱的行动了,阿尔吉侬微微地张开了眼睛。

「对不起啊,在你睡得正香的时候,把你叫醒了。」

和之前一样朦胧的眼睛,看着伊樱。

「你叫了,阿尔吉侬吗?」

断断续续地,如呢喃一般。

「嗯,我叫了哦。」

「阿尔吉侬是,我。」

「是这样哦。」

「我,在被呼唤着?」

「嗯。」

慢吞吞地,阿尔吉侬挺起了身子。

「你做了可怕的事情啊。」

宗史叹气一般说道。伊樱抬起下巴回头说道,

「是这样吗?」

「是啊。她是莫名其妙的未确认生物,明明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真亏你能毫不犹豫地去触摸她啊。」

「不知道对方会做什么这点,面对人类也是一样的哦。」

这,确实可能是这样。

「佐崎先生的爷爷之类的尤其如此,毕竟他们是最喜欢让人吃惊的那种人。」

这样啊,虽然是不认识的人,但是要坚强地活下去哟佐崎先生的爷爷。

「那么,小侬,正在睡觉的时候不好意思。我带来的衣服啊,关于它们的穿着方法之类的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希望你能记住。」

「这样啊。」

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那么,就借用一下旁边的房间了哦。偷看是不行的哦。」

「随便用吧。还有姑且说一下,如果发生什么事了马上喊我。」

「好的,就靠你了。」

对宗史眨了一下眼,少女牵着阿尔吉侬的手向寝室走去。

宗史看着那个背影,然后移开了视线。

该说她是个相当强势的人呢,还是说她是个善于将别人拉入自己节奏的人呢。十四岁。和那时候的沙希未的年龄接近。说起来她大概也有像这样的地方。那个年龄的女生都是这样的吗,还是说这只是偶然呢。

「关于这个,你怎么想?」

就算宗史这么问道,当然,乙烯树脂袋中的金鱼无法回答。

说起来,得给这家伙找个住的地方。

在房间里找了一下后,找到了圆形的金鱼缸。

不知为何还附带了投入式的过滤器。

这个房间是紧急情况下使用的安全屋,是让逃跑的人躲藏起来的场所。为什么在这种场所会有这种设备,算是个小小的谜团。这个问题的答案等会儿去找孝太郎确认一下吧。

宗史与其说是对宠物,不如说不擅长应付所有的活的东西。再加上听说这类在夏日祭被捞起来的金鱼,原本生命力就并不那么强。被放在家里的水槽里之后就动不了了,宗史听过这类说法。

先把水准备好。先用中和剂将漂白粉去除掉,然后加微量的盐,调整好水温。宗史一只手拿着手机多次对步骤进行确认,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真的没问题吗,他如此苦恼着。

将袋子里的金鱼放进了鱼缸。

两只金鱼,一瞬间,全身都震动起来。

哪里的步骤出错了吗,让它们死掉了吗,宗史害怕地想着。但是,看到两只金鱼很快就充满元气地四处游着的姿态,宗史终于放下心来。

(…呼。)

将额头上微微渗出的汗水,用手背擦去。

果然,不擅长应对活的东西啊。宗史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之后,我要和朋友去看烟花。」

这个女人,啊不,少女,说着就回去了。

被灌输了很多东西吧,阿尔吉侬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但不知为何,看着有点疲惫不堪的样子。

「给。」

我将装有麦茶的杯子递了过去。

阿尔吉侬接了过去,但是,带着不知道这是什么的表情,并没有动。

看着宗史开始喝自己的那一杯,她像是终于想到了这是饮料。她像是模仿一般开始将杯子里的茶水倒入喉咙。

「添加的茶水在那里,想要的话自己倒。」

说着,宗史指着桌上的水壶。阿尔吉侬拿着空杯子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伸出了手。虽然动作有些僵硬,但还是将麦茶倒入了杯子。

(…开始能顺利做出像人类的动作了。)

沙希未的记忆是存在的。

阿尔吉侬读取了那些记忆。

随着读取的深入,名为沙希未的人类能做到的事,阿尔吉侬也能逐渐自如做到。

然后,对人类的模仿的完成度就上升了。

这是否是好事,并不知道。或许会成为不得了的破灭的扳机,也可能反过来成为打破现状的银子弹。既然考虑也得不出结论的话,以此为基准来衡量是非已经没有意义了。

(虽然理论上来说,在这种时候应该设想最坏的情况来展开行动就是了。)

无论怎么说对手是未知生命体,因为无论是多么荒唐无稽的妄想都不能完全对其加以否定,所以想象最坏的情况本身就很困难。

既然如此,还是选择能让当前的生活稍微变得顺利一

些的方式吧,宗史这么想。早上女医生说到了塞浦路斯岛的国王的典故,那么自己就,祈祷阿尔吉侬能成为正常的人吧。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希望她能在没有别人命令的情况下自己判断是否要去卫生间。

在宗史考虑这样的事情的时候,阿尔吉侬喝完了第二杯麦茶,将自己的视线转向了别的东西。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是在低矮的架子上,刚刚才放上去的金鱼缸。

「那是,什么。」

自发的提问。真是少见啊,宗史想着。

「就像你看到的一样,是金鱼。别把它们吃了哦。」

「金鱼…」

和之前一样,阿尔吉侬花了几秒钟来探索着沙希未的记忆。

「好小啊。」

「毕竟是金鱼嘛。」

「在玻璃缸中,游着。」

「毕竟是金鱼嘛。」

一直盯着,视线没有移动。

「那个,真的别把它们吃了哦?」

「不会吃的。」

为了回答,她的视线暂时转向了宗史这边,

「因为,我,不是猫。」

她再补上了这句话。

这是,以这家伙的方式回复的玩笑话吗。不,可能只是她回想起来的记忆就是「会吃金鱼的东西=猫」这类有点不准确的东西。

并不是很清楚。

并没有多少和她顺利进行了交流的实感。

「别总是玩弄它们,好像会给它们造成压力。」

「好的。」

一边这么说着,阿尔吉侬的眼睛继续注视着金鱼缸。

(6)

夜晚。

在这个安全屋里,床只有寝室里的那一张。虽然并不打算对阿尔吉侬有多么关心,但随便地对待沙希未的身体也不行。就因为这样,和昨天一样,让阿尔吉侬使用寝室了。

这之后,宗史便让身体躺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

睡不着。

身体毫无疑问是非常疲惫的。毕竟从昨天那场骚动开始,就一次也没睡到处活动着。但尽管如此就是没有失去意识。

宗史一边叹着气,一边挺起了身子。

宗史想起来储备物资里还有酒,但是他很快就将这件事从脑海里拂去。本来自己就没有睡前喝酒的习惯,而且也听说过在这种时候酒精会起到反作用。

宗史将手边的遥控器拿了起来。

打开智能电视的电源。

切到影片播放服务,登陆了自己的账号。略过大量推荐视频,打开了想看的海外连续剧。这是到现在已经播放了六季度的人气连续剧。因为是一点一点看的,所以宗史还只看到第三季的中间部分。

房间的灯并没有打开。

为了不让旁边的房间听到声音,宗史将音量调低了。

然后,呆呆地盯着屏幕。

「别开玩笑了,这种闹剧还能再奉陪下去吗!」

『哦哦托尼,等等,这是误会啊。』

看来像是正处在修罗场之中。画面中年轻的男人从房间里跑了出去,中年女人在背后追着他。宗史回想不起之前的剧情,根本把握不了剧中的状况。

但是,宗史可以理解剧中两人的情感,以及这两人都拼尽全力地活在他们自己的人生中这两件事。就算跟不上故事的细节部分,对宗史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宗史意外地很喜欢虚构的故事。

宗史自己的人生,早就坏掉了。江间宗史对自身还活着的实感早就已经变得很淡薄了。

或许,就因如此。

像这样,只是远远眺望着他人人生的时间,就让他感到舒适自在。

『难道说,琼斯,那个混蛋! 』

『哦哦托尼,等等,这也是误会啊。』

画面中年轻的男人从窗户跳了出去,中年女人在他背后追着。

呆呆地, 盯着这样的画面。和之前一样,宗史还是未能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状况。

——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就像是偷偷的溜进来,那样微弱的气息。

它无声息地靠近,在宗史的旁边,二人沙发的邻座坐了下来。

宗史用余光确认了一下,当然,那无表情的呆呆的侧脸,正盯着画面中的剧集。

「我说了让你去睡觉的吧。」

小声地,自言自语一般嘟哝道。

「是的。」

小声地,自言自语一般回答道。

「但是,我很在意」

「在意什么。」

「在意,你在,做什么。」

这都什么问题啊。

已经没有心情继续问更多的问题,宗史就没有再说更多的话了。旁边的那家伙也合上了嘴。对话的传接球就此结束。

『住,住手,住手啊… 』

『啊啊托尼,终于明白了吗,好让人高兴啊』

画面中的中年女人挥舞着斧头,惊恐的年轻男人在房间的角落瑟瑟发抖。

宗史呆呆地,看着这场面。

人偶一般一动不动的侧脸也,死死盯着画面。

(……,这家伙的,眼睛。)

宗史注意到了。

看着液晶中的画面的阿尔吉侬的眼睛,和不久之前,透过玻璃缸看着金鱼的眼睛,很相似。

确实在这里,是有共同点的吧。在阿尔吉侬看来,二者都是被透明的墙壁遮挡住的,别的世界的生物。伸出手也无法触及,在那指尖,仅仅有着玻璃冰冷的触感。

尽管如此,阿尔吉侬对其怀有怎么样的情感——又或者说这家伙是否有被称为感情的心灵波动——宗史都是不得而知的。

『哦哦,神啊——我终于,能够理解您的意志了——』

『哦哦托尼,等等,这是误会啊。』

深夜,两个人坐在同一个沙发上,眺望着 虚构出来的他人的人生。

在这个过程中,渐渐地。

宗史的眼皮,因为睡意开始变得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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