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冷酷,是从母体里就产生了的。
——早良和泉『北方海角』
(1)
作为研究样本的那个东西的名字是『科尔·瓦达埃17—C—B』(コル=ウアダエ17CーBー)。
在谷津野中央环境研究楼,这个肉片,主要涉及到三个研究课题。第一个就是『他有什么样的特性』,第二个是『如何让它增殖』,最后则是『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简单来讲,我们对它一无所知。
不知道它来自哪里。三年前把它带进来的永末博士没有对身边任何人说就在第二年失踪了。而这个东西的细胞构造,和任何已知生物都不一样。
一个研究员这样描述「就像鸡胸肉的食品模型一样」。而他的同事虽然苦笑但是同意了他的说法。确实那个东西看起来就像是在超市里摆着的用薄膜包着的东西一样。他们看上去都像是能吃的样子。只是不同的地方是它不是用聚乙烯或者硅胶做的,而是一个完全未知的材料做的。
但是还是有些已经明确的地方的。
组成那个东西的细胞,拥有被称为全能细胞的特性。进入别的生物的伤口,这个生物便会随着细胞分裂改变自己的形状。然后(看起来表面的伤口愈合了)变成那个生物的一部分。
全能细胞是现代医学研究中一个目标一样的东西。随着全能细胞特性的研究的深入,如果能用人类的双手将其安全地再现出来,那将是前无古人的功绩。而且在现代社会舆论是个很重要的东西,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对这个事情影响会很大。所以这个研究虽然被万众期待,但也同时需要秘密进行。
培养未变异状态的那个东西的方法,还没有被发现。所以对它的研究,只能是将它细分之后,慎重地使用。(细细切作臊子)
——有一只实验用的小鼠。
因为实验把肚子划开,植入了微量的“科尔·瓦达埃”。“科尔·瓦达埃”很快变异,分化成哺乳纲啮齿动物目鼠亚目的腹部组织细胞,用了52分钟左右腹部的伤口便消失不见。
在那之后,便发生了异常。
小鼠的行动模式变化了。
斯金纳箱实验完成的速度肉眼可见地上升了。(注:斯金纳箱(Skinner box)是心理学实验装置。行为主义者斯金纳1938年发明,并于动物操作条件作用实验。其基本结构:在箱壁的一边有一个可供按压的杠杆(大多是一块金属板),在杠杆旁边有一个承受食物的小盒紧靠着箱壁上的小孔,小孔外是食物释放器,其中贮有颗粒形食物。动物在箱内按一下杠杆,即有一粒食物从小孔口落入小盒内,动物可取食。一只白鼠禁食24小时后被放入箱内,开始它在箱内探索,偶尔按压了杠杆,获得食丸。白鼠开始可能并没有注意到食物落下,但若干次重复后,就形成了压杆取食的条件反射。以后稍有改进,如外包隔音箱,食物释放装置由程序控制等,可测试动物能否学会按三次杠杆以得到食物,或间隔一定时间按压杠杆才能得到食物。)而且在之前行动模式的基础上,它开始学会简单的预判了。在古典的迷宫实验里,它的学习速度远远超过小鼠的平均水平。而且没有看到实验中经常会出现的攻击性增加的情况,不如说,它一直都在慎重地行动。
乐观的实验人员把结果解读为「因为治疗变聪明了」。这是个好消息,“科尔·瓦达埃”不仅能修复损伤的器官,甚至还能激活(?)大脑(?)的神经细胞(?)。这确实是个好东西,在这项研究完成之时,人类自身将踏上新的台阶。
稍微谨慎的实验人员就没那么高兴了。不明细胞做出了不明举动,产生了意味不明的变化。要探究它的机制,不管是什么样,就算只是做更多实验都够了。
而且还有一小部分人直接明显表示不悦。世界上能对宿主的精神活动产生影响的寄生生物不计其数。但每一个都十分危险。要是“科尔·瓦达埃”也和它们一样,那除非打破极高的技术壁垒,否则根本不能将其作为医疗手段推向市场。
还有极少的一部分人沉默了。他们的目光刻意从用毫无感情地望着人们的小鼠身上错开,用略带恐惧的声音说道。
——这真的,还是被叫做小鼠的生物吗?
(2)
墙壁和天花板都是一尘不染的白。
地上则是酒红色。
稍微有点刺激鼻子的气味,来自于消毒液和清新剂的混合。
这可不是让人觉得想要长期居住的地方啊……这就是来造访谷津野中央环境研究所大楼的江间宗史的真实感想。
这是生命科学方向的研究设施,清洁是最低要求,这点我还是知道的。但这只用溶剂涂的墙壁的白,相比使用还是更像为了演出而准备的。果然是那样吗?是和现场没有关系的某个高层领导,掌握做决定用的印章的某个牛人的爱好吗?虽然这是偏见,但是确实有可能真是这样。
虽然想到了这些,但是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本来宗史就不是个情感丰富的人。他的扑克脸背后,隐藏着许多想法。
「需要麻烦你的事情就这么多了。」
面前的委托人,在隐藏自己的情感这方面,也是做得相当到位。他那一脸谄笑,完美地掩盖了内心的想法。所以我也拿他没办法。
「这边的实验室里正在进行划时代的颠覆性研究。甚至有在它实用化之时就可以仅凭它带动我们公司的事业的潜力。但是我们公司里有一帮人不想要我们拥有这样的能量——」
他随意地说道,我基本上了解了情况。
关键是,公司里的敌对势力很容易横插一脚,所以想要加强这栋楼的安保。因此他们对外宣称招来了这个研究方向的专家(他们是这么介绍我的)江间宗史。
委托的具体内容就是综合评价一下现在安保的强度,指出漏洞,给出预算足够准备时间充足的改善方案之类的吧。就这些事情,我现在自己就能做到了。
想到这些,
「——想拜托你的事情,就是妨碍专务董事一派和爱普生国际公司的合作。」
「嗯嗯?」
他说的事情,完全不在我意料之中。
「让我稍微确认一下。」
「没问题。」
「我啊,怎么说呢,是专精安保一类的工作的。」
「嗯嗯,我知道。」
「你今天把我叫过来,是为了谈强化这里安保措施的事情。」
「嗯,算是吧,确实。」
「那你为什么。要说妨碍这种话呢?」
「哎呀,深入一点说,要是他们合作顺利的话,曾根田专务就会认真对付我们这边了。倒不用让他们谈判破裂,只要你能去拖延两个月我们就很方便活动了。」
「这哪里是安保工作了?」
「先下手为强可是全世界通用的安全标语啊。」
他还是那一脸谄笑,却说出了很惊人的一句话。
我倒不是不能理解个中道理。就是说相比加固自身的防御不如削弱对方。这是对的,在古今中(日)外的军事作品,著名军师在用断粮道或者离间计之类的时候会说这种话。
但是啊,我,江间宗史,在现代日本的常识中只是个一般市民。也不想生活在军事作品的世界里。
「还请允许我郑重地拒绝。」
我低头,干脆地说道。
「诶诶!?」
他还是那一脸谄笑,却张开眼睛表示惊讶。真够灵巧的啊。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到底对江间宗史这个名字有什么期待,但破坏工作不是我的本职工作。我以为你让我来建造城池,但你让我做个忍者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哈?」
「你要做这些工作的话,还有别的适合的人,我跟中介说一下,让他们派个更适合的人来。」
我说着从柔软的沙发上站起来。
「但是」
「要是只是假想敌倒还好,你要是明确地想要挑起战争的话恕我不能奉陪。当然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泄露任何听到的话。」
我说完不等他反驳我就离开了迎宾室。
有个词叫做企业间谍。
那其实都不是个职业,指的是有特定行为的一群人。主要是背地里对敌对组织进行打击让己方获益的人的统称。
这些人具体的工作涉及的方向很多。可以在敌对公司里向己方报告对方的动向,甚至有的在那边做人际关系的工作,亲自进入对方公司盗取机密或者搞破坏,还有的在网上做黑客工作之类的……组织之间的斗争是形式多样的,背地里捣鬼的人们的工作也是多种多样的。
在内战历史悠久的日本,给身边的人掣肘都成为一种传统文化了。长期低迷的企业各处都变得无力的时候企业间谍的需求却不降反增。
当然企业间谍这个词,也可以指做这些事情的人们。
偷窥,欺骗,掠夺,破坏,以此为生的人们。
(话说)
我离开迎宾室,走到门口回头看,
(果然这栋楼还
是有点问题啊……)
我又如此想到。就算稍微瞥一眼监控的位置和职员的行动路线都能发现数个漏洞。
把正面入口的卷帘门放下来倒是很结实,但仅仅几米远就有个很容易打碎的窗户。虽然有个监控能看到那里,但是那个地方普通人都能看穿,那就是个假的。而且,证明工作人员的身份只需要一张ID卡。指纹声纹虹膜识别都没有,也就是说换张证件照贴上就可以用别人的身份随便进出了。
日本是个法治国家,几乎没有强盗从正门闯入的危险。所以也不用考虑会发生枪战之类的。但是其他的威胁可不分国家。要想做些什么都很容易找到漏洞,那这不管是在日本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对涉密场所而言都是个大问题。
而且,我还有个在意的地方……
(…………不不)
随便了,和我又没关系。
我闪过这一丝想法后,接着向前走。
「难道说您是江间老师?」
被不熟悉的声音叫出名字,江间宗史停下了脚步。
「哈?」
我回头看去。
在我面前几步,有个女生在看这边。
我瞥了一眼,心中便有定论。
年龄在二十岁左右,应该是十八九。脖子下面没有挂着ID卡。
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不起眼的女孩子。
但那只是有意识营造的土气。妆容,穿搭,眼镜,通过这些让自己更不容易给别人留下印象。那个人有不少企业间谍会有的小心思——但大概,她并不是。
虽然她的体态很好,但核心不稳,正中线又有些偏移,看起来缺乏运动。大概是长时间呆在便宜的办公椅上才会变成这样。
分析完这些之后,问题也就出现了。
「那个……」
被叫到名字也就是说,她是认识我的。
但是江间宗史本人的记忆里,没有这个女生的脸。
虽然被她刻意营造的土气掩盖了,但仔细看的话,她还是五官精致的。但是我却一点想不起来。
「果然是你,江间老师。你一点都没变啊,一眼我就认出来了。」
还有,江间老师这个称呼,到底是什么情况?
她看起来很开心,轻轻地笑了。
「好久不见了,你还记得我吗?」
她倒是很坏心眼,直接问我。
「啊……这个……」
「难道说你没认出来?」
她的朱唇歪了歪,露出了坏笑。
那个表情在宗史脑海的角落里的,一片古老的记忆对上了。
那是很久以前。
在江间宗史要过上现在这样的人生之前,还要更早的时候。
那个时候宗史20岁,是学生。他还是和非法的世界无缘的一般人。打了几份工,十分繁忙。他在几个学生那里当过家庭教师,但那些人中最优秀的最听话的那一个人,在调戏大人的时候,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那完全像是宗史曾经度过的人生的一抹余音一样。
「…………难道说你是,沙希未?」
「是的」
她开心地点点头。
「我一点都没认出来啊,话说这也没办法啊,我们几年不见了?」
「六年没见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啊,这不是江间老师吗?」
「啊这……我六年前的时候,也算是成年男性了呢。」
我一下子有点喘不过气。
在这孩子眼里江间宗史和六年前没有变化吗?
「当时你还是初中生吧。」
「现在已经大二了。我变了这么多吗?」
怎么可能没变啊,我想如此说。在我记忆里她还是个很有大人样的小孩子。那之后,过了六年,四肢身体都长大了。
「嗯,不仅长大了,也变漂亮了呢。」
「许久不见的亲戚家的叔叔可能会这么说呢。」
「因为我和许久不见的亲戚家的叔叔心态一样啊。」
我就这样配合她打趣着。
「这可一点都不有趣哦。但是你说我『变漂亮了』我还是有点开心的,请你再说一遍吧。这次我会表现出有点害羞的,拜托拜托。」
「我才不做。」
「小气鬼。」
我一边回忆六年前的我是怎样说话的,一边模仿心中的印象——
“你这杀人犯!”
「!?」
——我的脑海中,早就经历过的,久远的骂声复活了。我下意识皱起眉头。
「……老师?你怎么了?」
我一边说「啊,没什么」一边摇头,接着说道,
「你不知道吧……我经历的事情(沙希未听起来:你不认识我吧)。」
「哈啊?」
她还是有点震惊的。
「我知道的(沙希未的意思:我认识啊)。所以我才跟你打招呼啊。你是江间老师吧。你现在再说只是认错人了我可不认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深吸一口气,等待混乱的呼吸归于平静。
「对不起,问了你奇怪的事情,你忘了吧。」
「哈啊……算了,我不管了。」
她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也不难理解。
旁边不远处传来一声咳嗽。是一个中年警卫用带有『不要在这种地方调情啊』的意味的目光瞪着我们。
我们在入口中间聊天的时候,还是吸引了周围一定的视线吧。
「——在这说话不好,我们出去说吧。」
我的表情变得严肃,说道。
「也,也是啊。」
沙希未也有些不好意思,走了出去。
「啊,对了。难道说老师你,在这里工作吗?」
我想了一下她在说什么,其实很显然,是在说谷津野中央研究所吧。
「不不,我只是外部人员。只是被叫来和警卫之类的见个面。你呢?」
「我爸爸在这里工作。我今天是来给他送他落下的东西的。是存了很重要的数据的硬盘。」
「诶?」
喂喂喂,这有点离谱了吧。
把这种东西带出设施,真的没问题吗?
果然这里的安保措施有不少问题。这里如果是公司内斗争的中心的话,至少也得做点准备以防被对方盯上吧。
我可能是刚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样果然还是很危险吧。」
她就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
「确实,就算不危险现在也是个需要注意很多地方的时代了,要是让董事们知道了肯定出乱子的。而且这里正在做最前沿的研究吧。」
我环视一周,
「所以,可能会有盯上这里的组织。」
「也是啊。」
进入正面入口的自动门后,宗史又一次回头看去。
在入口周围有三个监控摄像头。
只是有两个没用,死角太多了。
能不在监控下留痕的进入通道,居然有七条。
宗史仅仅一瞥就能掌握到如此地步。要是事先做了调查,收集了情报,肯定能知道得更详细。
(还是,有啊……)
离开的时候,有几个人。
有几个男人明显是冲着死角去的。
而且他们的目光移动的方式,站立时重心的位置,移动方式,全都不是普通人的样子。
间谍,破坏者。反正就是那一类人。而且,和宗史这种半吊子不一样,他们可是以此为生的专业人士。
(……这么说来,这个到现在为止都疏于防备的地方,对强盗而言那不是轻车熟路了吗。)
先下手为强,是全世界通用的安全暴雨。虽然我刚刚才听到这句话,但我觉得说出这句话的人似乎已经落入后手了。
(虽说如此,但这事情和我应该没有关系,吧……)
这个研究所今后就要遭到防备松懈的报应了吧。但是,如果这只是在公司内就解决了的小纷争,那无关人员是不应该插嘴的。
江间宗史有一个行动准则。
『他只会有偿帮助自己寻求帮助的人。』
这是他游走在安全与危险的边界线上时给自己定下的,保护自己的重要的规则。不是能被一时的情感所左右的。
所以现在就应该离开这里。对的,我这样告诉自己。
太阳很快西沉,大雨落下来。
雨滴就像子弹一样,打在我的伞上。
照亮街道的路灯在这样的夜晚也不再可靠。
因为雨声,想要交谈就必须提高音量。虽说会有点孤单,但这还是在商业街旁边,还不想大声说话。所以对话几乎无法进行。
即便如此,走在我旁边的真仓沙希未不知为何看起来还是很开心。
「你以前说要考法律系吧。说要考过律师执照,成为独立自主的女性。那是什么感觉?」
「那个啊,啊哈哈,只是儿时不切实际的梦而已。不过我又有了第二个梦想,现在正在追梦的路上。」
「那就好。」
我们之间有六年的空白。
虽然之前我们认识,但这六年间没有来往,关系也变淡了。虽然如此但是沙希未却没有在意,依然和我很亲近地说话。本来她应该不是这种社牛才对啊。
宗史也没有单纯到会把这种情况联想成「难道说她喜欢我吗」或者「和仰慕的老师再会太开心了」之类的。他也没这么自大。
「老师你当时教我的东西,我现在还记得呢。鬣蜥之类的。」
「诶,那是什么,我说过这种东西吗?」
「说过的哦,你说这东西做成佃煮很好吃。」
「你肯定跟别的弄混了。」
「话说,那个,你那个可爱的女朋友还好吗?」
「啊……大概,并不是很好吧?」
我们在进行着和以前一样的随意话题的时候,沙希未却偶尔会露出阴沉的表情。可能是在把现在像小时候一样的时间和别的什么去比较了吧。
——现在她的生活,不是很开心吧。
宗史如此想到。
大概就是说有的人老了就会经常说以前的事情吧。因为现在不是很充实,所以觉得回忆很美好。还有会觉得能够重现记忆中的场景的时候——和怀念的人一起度过和过去一样的时间的时候——十分美好吧。
所以她现在,在宗史身旁,看起来比原本还要开心。
虽然我觉得这样想就挺失礼的。
道路分成两个方向。向右转就离开了商店街,向深路站延伸。向左则是通过商业区去了住宅区。
「那个,我们交换一下联系方式,怎么样?」
我一下子僵住了。
我当然想到过这种发展。但是我没仔细思考过。我觉得我应该拒绝。现在的我,不应该接近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了。
「……嗯,好吧。」
但我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下次我们聊点私事可以吗?」
在「嗯」地稍微犹豫之后,我接着说出了「……好吧,但是,我不保证能帮到你。」
「保证也可以啊,我还对你挺期待的呢。」
「你还真会撒娇啊。」
对男人而言,能和年轻女性拉近距离的话,应该会很开心吧。也会有点不好的想法吧。肯定应该会想让她更近一点吧。但是我当然是没有这种想法的。
或者说,如果真喜欢她,才应该放手吧。现在和六年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应该告诉她,不要接近现在的江间宗史吧。但是,我也没法产生这样的想法。
这两个『应该』我哪个都无法去触碰。真是摇摆不定。
「那我这几天联系你哦。」
说完沙希未便转向车站方向。
她挥挥自己的小手,留给我她的背影。
只剩我一个人之后,雨声便变得很大。
我感到将我包围的世界的灰色,再次变浓。
「……真是摇摆不定啊。」
我特意说出口,嘲笑我自己。
因为我不满足于现状,想要重现记忆中的事情,沉浸于刚刚的再会。什么都没有,只有我自己的再会。那是和六年前熟悉的孩子,像六年前一样亲近地聊天的,让人十分舒适的时间。
我躲进附近建筑的房檐下,拿出了手机。打开号码簿,一边确认沙希未的名字出现在最上面——一边打给『话痨』。
几秒过后电话就接通了。
『呀呀,江间先生辛苦啦!所以你现在在哪?』
轻浮的声音传出,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语速很快。
「我刚出研究所,稍微走了一会。抱歉啊,那边说的和你说的不大一样,我就把他的委托拒绝了。」
『啊,他的事我也确认过了。抱歉这是我这边取证工作做得不足,下次我补偿你。』
「啊」
我本想说,我一点都不期待。
但出口之前电话对面说出了『不说这个』。
『赶紧离开这里,那个研究所大楼,现在正因为公司内部斗争遭到破坏。』
「啊」
我想,是在出口看到的那几个人干的吗。
「我不在会被波及到的地方。我也看到那几个形迹可疑的人了。」
『不是这回事,你快点躲起来。梧桐他们开始行动了。』
瞬间。
我沉浸在雨声远去的错觉中。
我的大脑深处都感受到像被泡在冷水里一样的彻骨寒冷。
那家伙。
现在。
是不是。
在那里。
「……听到了个很怀念的名字呢。」
我极力忍住因为紧张过度呼吸的欲望,像呻吟一般说道。
企业间谍这个是,基本上都不可以引人注目。虽然要把密码或者机密文书盗出,但没有必要展开华丽的枪战或者格斗。做那些多余的事情,给周围增加多余的影响,就可能会让自己刚刚做了的工作付诸东流。所以无论如何都要保持低调。
但什么事情都有例外。
梧桐就是那个有着例外的承包商这个恶名的人。
而且这也是个对江间宗史本人而言,难以忘记的名字。
「他要把那个研究大楼干碎吗?」
『大概是这样。你不想一起被干碎吧。』
我可不想。而且梧桐这个名字出现了的话,这些话就既不是夸张也不是开玩笑了,而是一旦被牵连就真的会丢命的事件。
「那是当然——」
我一边回答,一边抬起头。
看到的是让我大吃一惊的景象。
在远处,被烟雨模糊的视线的前方——我看到在刚刚分别的岔路口,有一个人正在狂奔。没有打伞,也不顾自己被雨淋湿,头发披散开来。
看不清轮廓,也只有那一瞬间进入了我的视野,但是我意识到了那是谁。
那是真仓沙希未。
是和我刚刚在那里分别的女生。
为什么她回去了,而且还那么着急。
原因我只能想到一个,她意识到父亲工作的地方有异常。然后,她为了去帮忙尽快奔跑……而她完全不知道在那里等着她的是什么。
因为是做最前沿研究的地方,难免会被别的组织盯上。刚刚这样讲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喂喂?江间先生?在吗?』
「抱歉。」
『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等会再打给你。」
『诶,等等,难道说——』
我挂掉电话,把它塞进屁股口袋里,
「我可不想死啊!」
我扔掉伞,奔向暴雨之中。
(3)
为了削弱敌对组织,不考虑伦理道德的情况下,什么是最好的方法?
这样问别人的时候,别人一般都是这样回答的。
那就让对手消失就好了。
梧桐带领的队伍这次的工作,就给人这样的感觉。
首先,静音压制监控室。研究设施肯定会为了防备事故做各种各样的准备。所以,首先要让它们都没法起作用。在这里可以一起控制监视室内空气成分变化和实验动物笼的异常的系统。而管理烟雾探测器和喷水器的是市售的控制系统,所以大家都知道它很脆弱,用片刻便可以用伪装程序沉默这个系统。
根据大楼的示意图,他们已经模拟过最有效率的烧掉大楼的方法。从哪里开始如何点火,怎么开动空调,如何控制火焰的方向才能让大楼完美烧尽,这些都已经知道了。为此需要准备的更多的燃料,都已经从外部带了进来,自然地放在了楼内各个地方。
所有准备工作都已完成,那么作战开始。
假装成瓦斯爆炸的爆炸开始了。烈火开始熊熊燃烧。但是警报却没有响。喷水器也碰巧出了故障没有开始灭火。职员们陷入一片混乱,全都逃向出口。第二轮爆炸开始了。有数人受伤。大家依然是一片恐慌。而此时火焰还在蔓延。贵重的数据,样品,都在火中被无情地吞没。
「嗯嗯……真不戳。」
在监控室里,一个中年男人正通过监控摄像头看向处在混乱中心的大楼内部,一边抚摸着自己的邋遢胡子。
「果然还是得这样,本人还是因为憧憬詹蜜斯邦德才开始干间谍这行的,穿过爆炸与火海才比较有感觉嘛。」
「这个方式被他听到了的话他会生气的吧。」
一个身型较小的部下说道,他戴着薄手套的手在键盘上轻快地敲着。
「那就让他生气吧。粉丝活动本来就该是自由的吧。」
「这个原则也该有在法律和常识范围内这个不成文的规定吧。」
在两人轻松交谈的时候,事件还在不断酝酿。
计算好了的爆炸和火焰将许多东西渐渐吞噬。
◇
我知道梧桐的手法。伪装成事故,把这个建筑摧毁。
那个时候也不关心死亡人数了。想要活下来的话,就拼命求生,无法成功的话就老老实实去死,这就是他的立场。
当然,也不是说他就这么放着不管。要杀的人肯定要逮住杀掉。具体地讲,就是最初就被选作目标的人,和
想要从事故现场带出多余的东西的傻瓜。梧桐看到这种人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我正处于从里面跑出来的职员和无关人士在正面入口处制造的混乱中。距离消防车到来还需要一定时间。
我抓住一个旁边的白衣男子。
「有没有个女生来过这里?」
「啊啊,真仓课长的女儿刚刚,跑进去了……」
真让我猜中了。我下意识砸了砸嘴。
「她去哪了?」
「大概是去实验室C了,她父亲应该在那。」
我没有听完,便深吸了一口气跑了进去。
背后有人叫我停下,但我完全没有管他。
我看向入口。
警报和喷水器都没有工作。但是,监控摄像头却还能工作。肯定是梧桐用什么方法把监控室给控制了,从哪里控制着整个灾害。我也想过从外面骇入大楼的控制系统,但是首先就不一定能成功,就算成功也会花费太多时间,算了。
我尽量不出现在摄像头下,然后尽量不被(也许会有的)梧桐的手下看到,深入了研究大楼。
(……草)
火灾现场的空气是有毒的。我只能尽量少呼吸。
我全身都被雨淋湿倒是正好,暂时不会把我烧到,但袖子上多少冒了点烟。而且我能行动的时间最多也就五分钟。这段时间之内我必须完成所有需要做的事情。
(烧起来了)
映入眼帘的所有事物,不,是我五官感受到的全部,都在刺激着我脑海深处痛苦的记忆。那是我不愿意再次接近的地狱,而我现在正主动迎向那里。
我想要责备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么蠢的事情。我想要催促自己,快点逃离这里。而我用自己的意志压下了这些欲望,接着深入。
我放低重心,尽量不被障碍物绊倒,一边用这些来隐藏自己,像滑行像飞翔一样继续深入。
去找到实验室C。
◇
「嗯,又来了。」
显示屏前的那个瘦小男人,停下了敲键盘的手指。
「怎么了。」
「有个从外面跑进来的人。这次是个年轻男子,是附近的逞英雄的人吧。」
「啊」
梧桐抬头望向天空。
「饶了我吧。他们看不见危险的吗?这种人真的会死的。那不就像是我杀了他们一样吗?他们的义务教育里有没有学过火这东西很危险啊。」
「我倒是同意这只是他们自己要求死的,但是怎么都改变不了是我们杀了他们这个事实吧。法院也是这么说的哦。」
「不不不,事实也好法律也好都和我没关系。感觉才是最重要的。错的是那两个人,所以我没有错。只要我这么说心里就过得去。」
「虽然这是世人经常会有的想法,但你这个思路已经是人渣的极限了啊。」
◇
在二层最里面,就是我要找的实验室C。防火门的一角被打开了,我才能一路走到那里不被阻挡。
我从门背面看向里面。
「什么……?」
尽管我知道肺里的空气很宝贵,但还是不自觉发出声音。
我脑海里瞬间出现了「蜘蛛巢」这个词。
地板上。
墙上。
天花板上。
还有和它们相连的空间里。
被火焰映照着的淡红色的什么东西正在蔓延。
直接映入眼帘的是纤维状的细丝,但仔细看在地板上和墙上附着的是像布一样轻薄的一层。还有有几个块状物正在打滚。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恐怕那个块状物才是它本来的样子,而那些细丝是它变形之后的产物。
是黏菌吧。还是和它相似的什么生物吧。
这就是在这里研究的东西,那个革命性的研究的对象。
它像是在告诉我它想要从火焰当中逃离,想要活下去一样,蔓延到我身上,在我身上扩散开来。但是它的边缘被火焰炙烤,逐渐化为灰烬。
「……唔」
这不是欣赏这种异样的景色的时候。我想起我的目的,踏进了房间。
我立刻就看到了。
在桌子下像是成为了柜子的垫板一样的白衣男子倒在那里。真仓沙希未被他抱在怀里,也无法动弹。
「小沙希未」
说话的时候,稍微能看到男子身体的颤动。
摸向他的颈动脉,观察他的瞳孔。
他已经死了。
通过名牌可以看到他的名字。真仓健吾。
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我六年前做沙希未的家庭教师的时候,见过很多次。他是个很温柔,很为家庭着想的父亲。因为有心脏病,吃甜甜圈的时候会被妻子和女儿说。可能是犯病了被,他没能逃离这里。宗史一瞬间闭上眼睛,为他的死哀悼。
「小沙希未。」
我再次呼唤父亲刚刚去世的女儿。
没有反应。
我注意到她身上的伤,将腋下一侧染成一片殷红。
我想要详细确认她受伤的程度,但我现在没有时间。我强行把没有反应的沙希未抱起来。
呼吸很难,火势还在不断变大。已经没有从来路返回的时间了。这是二楼,但几乎所有窗户都被锁上无法打开。
我必须得重新找一条逃离路线。
(…………切)
视线的角落里有一束微弱的红光,我看到了正在工作的监控摄像头。
◇
「诶……」
瘦小男人歪了歪头。
「这次又怎么了?」
「刚才进去那个男的,找不到了,哪个监控里都没有。」
他按顺序指着各个显示屏。
「虽然我觉得他肯定是在哪力竭了,但是总得有个地方能看到他跑的样子。但是除了在入口处看过他的全身之外,之后就一点都没有痕迹了。」
「哈?」
梧桐摸了摸下巴。
「难道说是他一直在监控的死角里游走?」
「你想多了。也有可能只是在入口附近就倒下了。」
「这样吗,算了,就当是这样吧。」
梧桐沉默了几秒。
「倒回去一下,看看在入口处发现他的时候的画面。」
「你对那里比较在意吗?」
「是有点在意。做工作嘛,除了要大胆还得有点细致在里面。」
「我倒是听过这种话,但那都是百分百的扯淡罢了。」
他停下一个显示屏,将其倒带,停在了有问题的画面上。
「这个吗?」
「就是这个。」
画质很差,只能看出有个人跑进研究大楼,他的细节特征都看不出来。
「就这一张静止图什么都看不出来,你稍微让他动动。」
梧桐目不转睛,盯着画面里的任务。
按照他的指示,这几秒被分割下来的画面,在显示屏中重复播放。
「知道什么了吗?」
「没……但是,总有种感觉。」
梧桐挠挠头,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家伙,但是想不起来了。」
「也就是说是同行?」
「有可能啊,啊,可能在哪见过……」
在别的显示屏里。
有个人影掠过。
「啊」
「嗯」
倒回刚才的画面。重新播放。那个人的样子比入口处的那段画面要明显的多。
二十多岁的男子,抱着一个年轻的女性,坚定地走着。
看不见脸。从这角度来看应该能看到的,但是他正好被挡住了。
「他注意到监控了呢。」
「而且,他这动作明显是知道我们在。」
梧桐佩服地说道,然后嘴唇便摆出了一个邪恶的角度。
「也就是说——这肯定是不知哪里来的身分不明的敌人,来阻挠我的工作了吧。」
◇
大雨打在身上,我拼命将外面的空气吸入肺中。
因为大脑被迅速供入氧气,我有一瞬间感到极度眩晕。打了个趔趄后我又站定。
成功逃离了。
而且正好,在入口的反方向,这边没什么人。现在就可以悄悄离开这里了。
衣服外面传来沙希未身体的触感。没什么违和感。虽然能看到出了不少血,但腋下的伤看起来不重。不过当然也不能放着不管。到这里之后,现在至少不能算连应急处理都做不了的情况了,但我却很着急。
我觉得,还是会被人注意到啊。
并没能到最后都一直走监控的死角。我把没有被封锁的休息区域的窗户敲开逃了出去,这个过程中怎么做都会被一个监控捕捉到。虽然我挡住了脸,但这从另一个角度,告诉了对方这个闯进来的人不是普通人。
所以必须要尽快逃跑。
大雨是我的强力伙伴。能隐藏逃跑的人的样子,也能抹消声音。我一边躲避别人,一边抱着沙希未远离研究大楼。
在避雨的地方,我拿出手机。
不管这东西的防水性能多好,触摸屏被打湿了都没
法很好地使用。一番捣鼓过后,终于给『话痨』打了出去。
『你干了什么啊江间,你脑子正常吗?』
似乎完全被看穿了我在哪干了什么。他突然就开始说我。
「啊……也是啊,我对自己(脑子是不是正常)也没什么自信。」
『啊啊算了,你还活着吧!?没事吧!?』
「现在我还算活着。但是一小时后我就不知道了,我被梧桐注意到了。」
电话的另一端听我的话就像是遗言一样。
「所以说,有件事要拜托你。」
『啊啊啊啊真是的,你这人真是无可救药啊!』
像什么弄破了一样,不,是强行弄破了一样的高声传来。
『从你那里,嗯,向深路三丁目移动。正好那里有个一段时间没人用的安全屋,你就在那里躲一下,看看情况。行不行!?』
几乎同时,他就把建筑的位置和外观,甚至钥匙的保管场所的数据都发过来了。
「帮大忙了。你真的帮大忙了。不过,我还有个要问的事情。」
『什么!?』
「那地方,能不能带女孩子进去?」
『…………』
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沉默,
『诶,说真的,你带什么?』
他用低沉的声音,反问我。
(4)
我用钥匙打开门进了指定的房间。
那是木结构的1DK房间(一室一厅)。因为几乎没什么家具,看起来比实际面积还大。房间里有一点尘土的味道,应该有段时间没人出入了。
简单看了一圈,没有注意到任何异常。刚想要伸手打开窗户换换空气,立刻就收了回来。紧急情况就是紧急情况,还是应该稍微慎重一点的。
我拉上窗帘,打开了灯。
「抱歉。」
为了给她看一下伤势,稍微道了歉,把她染血的衣服掀了起来。在稳定的光源下看向沙希未的腋下,当然满是血污。
但在那下面。
「……嗯?」
伤口已经看不到了。
用毛巾擦拭掉血污之后,露出了洁白的肌肤。
腋下,具体说是腹外斜肌下方,鼠蹊部到肚脐那段,从血迹分布看这里应该有一条撕裂伤才对,但是完全找不到。甚至看不到一点皮下出血的淡紫色。
我用指尖轻轻抚摸着那里。
这是怎么回事?有点违和感。感觉那里,稍微有点硬……
我的手指划过她的肌肤,摸到了腹部。很柔软,我又摸回腋下。确实有点硬。我本以为是她那里发炎了,或者是肌肉比较紧绷,但又有点不一样。
「唔……」
沙希未发出了一点痛苦的声音。我一下子回过神来,赶紧把手拿开。
尽管有点没弄清楚的事情,但是既然没有伤口那就最好不过了。
可能是她父亲受伤了吧。她被父亲的尸体抱住的之后沾上了血,我因为慌忙看错了。虽然这也是挺勉强的,但既然没看到实际的伤口,我也就只能这么想了。
我摸向沙希未的额头,很热。
她的身心都已经精疲力尽了吧。先把伤的事情放在一边,得让她赶紧休息才行。
暂时忘了她是个年轻女性,我找了几个浴巾,擦拭着失去意识的沙希未的全身。脱了她的衣服,给她穿上衣柜里的新运动服。
把她放在卧室的床上。
我找遍厨房的橱柜,找到了装常用药的药箱。找到了口服退烧药,又打了一杯水,回到了卧室。
「……老……」
她发出声音。
沙希未把手举起来,向我这边伸过来。
我稍微安心了点,看来她已经恢复意识了。
「…………江间……老师……」
「啊啊我在」
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叫我的名字。
「我在的,没事了。」
我握住她的手,对她说道。
「求……你……」
「我在」
「救救……」
「嗯,我肯定会救你的。」
我用力点点头,接下这个任务。
当然我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所以我也没有犹豫。
「我肯定会救你的,你放心。」
沙希未稍微歪了歪嘴,本来想要再说些什么——
她便闭上了眼睛。
接着就再次陷入了沉睡。
「沙希未?」
我呼唤她也没有反应。
我走出了房间。
墙上的钟指到了九点。
内部对讲机传来吵闹的声音。
我看向屏幕中出现的来客。他的头发染成银色,小麦色的皮肤,戴着深色的墨镜,穿着花哨的衬衫。各处垂着无数链子一样的饰品,露出能看到牙齿的微笑。
『哈喽啊,是我。我带来点战场慰问品,让我进来吧。』
那是我认识的脸,和认识的声音。宗史把门打开了。
「真不错啊。还得是江间你,真不错啊。」
不知道他是不是忘了怎么说话了,那个男人,筱木孝太郎一直说「真不错」这个词。
那个开玩笑一样的说话方式,刚才就在话筒里听到了的人,就是『话痨』。
他和各种各样的人对话,也接受各种各样的商谈,有时把各种各样的人介绍给别人并以此为生。所以他自称『话痨』。虽然他并不是受欢迎的性格,但他的精明也让他很少被人讨厌。
「现在还会去把JK捡回家的人,几乎没有了吧?怎么说都是有犯罪但风险的啊。刑法第224条不害怕吗?反正我很害怕啊。」
「你好像有很多误解。」
我想想该从哪个误解开始解释,
「她已经不是高中生了,好像已经上大学了。」
我的话似乎没有准确表达我的意思。
「这样啊。嗯,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但是从格调上还是很重要的啊。以成年男性的角度去看的话,高中生和大学生之间有一层可悲的厚障壁。确实啊,大学入学考试结束的一瞬间,青春的气息就消失殆尽了啊。对想要和年轻人一起取回青春的大叔们而言,大学生实在是不行啊。」
「我一点都理解不了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现实中这样做就是犯罪也是原因之一,这种背德感也是重要的调味料啊。先不管到底会犯什么罪,但要先成为共犯关系啊。这才是重要的啊。要是都是成年人那就只是普通的同居了,事情一下子就变得现实了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赶紧说现实的事情。」
「你需要我推荐给你几本书吗?」
「不需要。」
我轻轻挥挥手,说道。
「我们接着说,梧桐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毕竟在那种大规模作战中嘛,应该还在注意那边吧。」
我也觉得差不多会是这样。
把研究大楼烧了这种离谱的大型破坏工作必须要委托人那边的隐蔽工作才能得以实施。防灾设备不自然的宕机,火焰不自然的产生与蔓延,这些在警察后续的调查中都会多少露出破绽。一定会用这里是前沿研究的场所这种理由来阻拦他们。所以他们在撤退之前一定会尽可能销毁证据。
就算看到了奇怪的人影,现在他们应该也没有余力分出人手来追踪。
「我来这里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奇怪的地方。现在可以放心了,但是他们一有时间应该就会开始搜索你这个在火灾现场出现的不明身份的间谍吧。」
「确实」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把研究大楼点了。在那里进行的研究也消失在火炎之中。但是梧桐他们的工作——并没有结束。
有个特意跑进大火中的研究大楼的人,他肯定有能侵入大楼的理论和技术。梧桐得出的结论之一便是『他带走了实验数据』。那应该是对委托人而言不好的一件事。没有理由把他放走。
(其实,确实带出来了点。)
宗史的裤子口袋里面有个U盘。那是带沙希未出来的时候,掉出来的东西。
「不过我先说一下,你最好还是放弃那孩子吧。」
宗史觉得确实是这样。这是合适的判断。
「要是只是小争斗都还好,但那是甚至可以把它点把火烧掉的研究人员吧?风险实在太大了,已经没法回头了。他们的原则不是『自己寻求帮助的人,可以让他付出对应的代价来帮助他』吗?我可不觉得她能付得起对应的钱。」
「话是这么说。」
宗史摇摇头。
「……确实是这样的。我到底,在干些什么啊……但是,」
「我知道的,你只是没法抛弃她。这不挺好的嘛,偶尔违背原则,对原则也很好哦。」
他又说着无法理解的话,耸了耸肩。
「我只是觉得有必要提前说一下而已。我可没有资格对江间先生你的『没法抛弃』说三道四呢。」
「是吗?」
「那可不是嘛,真是的。」
孝太郎看了一
圈房间,说道。
「最好还是先知道对方的习性再行动比较好。你们两个现在在这还是安静一点比较好。」
「是啊。现在就回家有点太乐观了——等等,两个?」
「两个。」
确实是这样,我和沙希未两个人都是梧桐要追踪我们的理由。而我们要藏匿起来的理由也是一样的。
「……这样啊,两个人啊。」
「嗯?怎么,你意识到了?也是啊,江间先生你也是年轻男性呢,和可爱的女生同居的话,有点信不过自己嘛?」
「不是这回事。」
我轻轻瞪了他一眼,意思是你肯定懂得吧。
「嗯,我懂的。」
他收起了轻浮的笑容,孝太郎露出一副有点险恶的表情。
「怎么可能把你们分开藏起来啊。不管你怎么说想要独居,现在的状况都做不到啊。」
「也是啊。」
宗史吐出一口沉重的呼吸。
想要独居,这是宗史迫切的愿望。但是现在他都没有想过应该优先做什么。
「我带来了居家隔离需要的最低限度的物品,但你们同居要是需要更长时间但话,肯定会有物资不够的地方。需要补给的话我会摆脱我信任的人,有什么需要的话就和我说。」
「麻烦你照顾了。要多少钱?」
「不用客气,一会我都写在账单上。」
孝太郎嘿嘿地笑了。
他晃了晃肩膀,带着那些饰品哗啦哗啦地响。
「我啊,现在也好,以前也好,一直都很尊敬江间先生你。尊重你那个原则。所以,你求助于我的时候,我也会收取对应的费用给你提供帮助的。还有啊。」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一直都一个人解决一切的独行客,特意选择我来求助啊。无关报酬,这也让我有了干劲啊。」
(5)
为什么我会过着这样的人生呢?江间宗史偶尔会这样想。
当然肯定不是最开始就这样的。至少那个时候,六年前,宗史还只是个平凡的大学生。虽然很平凡,但他比别人还要更不谙世事,更有正义感,而且空有行动力。他认为应该帮助有困难的人,而且应该竭尽全力。
他的生活有些拮据,打着几份补习讲师和家教的工。而沙希未就是一个曾经被他教过的学生。那时候她13岁,还是个初中生,也就是说她还是,尽管有点成年人的思考方式,但还是个孩子。
六年过去。
这是段相当长的时间,他在见到沙希未之后如此想。十三岁的孩子长到19岁之后,竟然看到之后无法一下子认出来了。
六年过去。
经过了让孩子变成大人的时间过后,本来就是成年人的宗史却堕落了。接连失败无法挽回,变得稍微懂得世故,宗史变得更加害怕和人产生联系。他获得了无法向世人言说的技术和经验还有实绩,选择在阴影中生存。
他变成了,和过去的自己,相似又完全不同的人。
◇
在卧室里。
穿着老土的红色运动服的沙希未静静地睡着。
似乎不再发烧了,还是让人稍微安心了一点。
「…………」
宗史再次意识到,她真的很漂亮。
不只是说长相。而是在这样安静的地方见到,和再会时的印象又不一样了。是说透明一样的氛围还是说不真实的气场一样,她让人觉得难以接触。
宗史看着这副面孔,模糊地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江间老师』吗?」
和六年前一样,她叫了宗史。她相信现在的这个宗史和六年前的宗史的延长线上的那个宗史是同一个人,并和他交流。
大概是因为这点吧。
为什么我违背了自己的生存方针呢?为什么我明明知道这件事绝不能做,但却要赴身那火炎之中呢?一定要接近梧桐那种人带来的灾害性事件吗?不惜如此也不想让沙希未死掉吗?这就是做这些事情的理由吧。
我很开心,她还记得我,记得曾经的我。所以我不想失去她,仅此而已。
「我果然是个笨蛋吧。」
如同低语一般,我嘲笑着自己。但也没有让我难受。
在长明灯的微弱灯光下,沙希未的睫毛在微微翕动。
她轻轻张开了双眼。
啊啊,应该是已经恢复意识了吧。
宗史感到很安心,放松了下来。
「沙希未酱」
叫过她的名字才意识到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她已经是承认了,和六年前她上初中的时候一样叫,把她当成孩子是不是不太好呢?
算了,怎么都好。将错就错吧。都叫了这么多遍了,以后再问她觉得该怎么叫就行了。
「啊……」
宗史一边想着,一边说道。
「现在情况有点不妙,虽然我觉得你会有点混乱,但先冷静下来听我说——」
对面那带着蓝色的黑瞳中,只有黑色的部分微动,看向宗史。
她保持了这个姿势达到数秒。
接着她慢慢地,只用腰部力量挺起上半身。
「——沙希未酱?」
她转过头,用脸的正面对着宗史。
这简直就像关节人物模型一样,一个一个关节在按顺序移动。怎么都能感受到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沙……」
是我的错觉吗,宗史在心中呐喊。应该只是刚起来一时还不是很清醒吧,因为发生了这种事件受到冲击有点混乱吧,肯定会很快恢复原状的吧。
冷汗从脸颊落下。
「你哪里不舒服吗?」
「…………」
没有回应。
不仅如此,甚至都没有反应。
表情一动不动。眼睛都没有聚焦。完全就像个人偶一样。
「难道说,意识还不清醒?再睡一会比较好吧?」
宗史十分希望,她能点点头。
他太希望现在的状况能归结到一个易懂的现实原因上。
但是,并不是这样。与他所知的现实原因产生的变化相比,眼前的女生现在的样子,实在是太不现实了。
之前说她身上的气息让人难以接触。为什么那时候没注意到呢。明明那种氛围就像字面意思一样,和人类有着相当大的区别。
她的长发随风飘扬,略带一丝金色,雪白的皮肤显得冰冷无比。如珍珠般薄薄的嘴唇微微颤抖。泛蓝的黑色眼眸空洞的盯着这边。无比妖艳、如梦如幻。
面前的她,真的是人类吗?如此简单的问题,我却无法得出答案。
「你,是……」
宗史咽下嘴里涌出的苦涩的唾液,他问道。
「你是,什么?」
过了几秒——也有可能是几分钟。
那薄如蝉翼的嘴唇轻启。
「呢,以——」
她发出就像是在耳畔轻语一样的细小声音。
这当然不是为了表示亲近之类的了。怎么看都是因为不会发出清晰的声音,无意中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一样。
「我——是——」
眼睛一下不都不眨,也没有聚焦在任何地方,只是转向了我。
「我,是——什么?」
这完全不是回答。而她又同时用细微的声音,说出了无法更易懂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