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话

晶莹剔透的白皙肌肤,和漾着深黑色的眼瞳。

青山雪夜人如其名,和山坳里的静谧城下町十分相衬,是个体弱多病却充满知性的少年。

「哥哥,好久不见。」

这里是郡上市八幡町的南侧。

青山凛虎的身影,位在沿着山麓树立的墓地一隅。

「真对不起,我完全没办法过来。因为我一个人怎么样也无法前来。」

长满青苔的墓碑。

遭受风吹雨打的「青山家」文字。

蝉儿唧唧扰人的鸣叫声。

凛虎心想:那天也是这种感觉呢。

身穿丧服的人一字排开、香火的气味、四处传来「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的低语,以及和前者一样多的「虽然如此,但他活得很精彩」这番话语。

两年前的夏天。

哥哥的遗容,和生前一样俊美。

「哥哥,藤泽他死掉了。」

凛虎蹲在墓前说道。

她的表情非常紧绷。

感觉泫然欲泣,却又没掉下半滴泪。两年前凛虎也未曾落泪。她有自觉,自己没立场正常地感到悲伤。

「我呀,总觉得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了。与其说觉得,或许不如说我在等这一刻。我很糟糕对吧。」

凛虎玩弄着长长的发丝呢喃道。

那头黑发毫无卷翘,光泽闪闪动人。这对兄妹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就连头发也是。

「不过,幸好事情是我在的时候发生。因为,万一他在我浑然不觉之处死去,我根本无能为力嘛。」

一缕线香的轻烟袅袅升起。

樱花树叶郁郁苍苍。夏日太阳制造出浓重的阴影。

今天也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下一个就轮到我了对吧,哥哥。」

悄声吐露的独白,混在蝉鸣声之中消逝而去。

「喔~你是自己发现的呀?了不起、了不起。」

Maria老师敲着手称赞大和。

看来自己已经死了——这件事实摊在大和眼前的翌日,于老师的研究室里。

「所以?」

老师问道。

「之后你做了些什么呢,大和?」

「之后是说?」

「我的意思是,凛虎特意兜圈子让你察觉后,你做了什么。」

「就算你这么问,我也……」

大和抓了抓头。

「我去夜市打工,回家吃了个饭,然后洗个澡就睡了。」

「你并没有慌张失措或焦躁不已呢,真是个大人物。」

「不,并不是那样。单单只是我没有实际感受啦。」

古民宅、阶梯式五斗柜、泛着漆黑光泽的粗大支柱。身为民俗学者的老师所收集来的陈年用具、古董或标本。

老师的研究室一如往常。

不同的只有藤泽大和一个人。

「你昨天一整个呆滞嘛,大和。」

老师倒着麦茶说。

「感觉不但记忆模糊,视线也飘移不定。你的脑袋昏昏沉沉,意识也不清楚吧?」

「是的,没错。就是那种感觉。」

「现在没事了吗?」

「好多了。是说,我想不起来的当真只有短期间的事。我搞不清楚昨天在这里醒来时的事情经过啦。」

「其他有没有什么改变?你心里有数吗?」

「……」

大和沉默了下来。

他心里有底,可是说出口需要做好觉悟。该说是坦率承认会令他畏怯,还是觉得一旦承认就「再也回不来」了呢?

「说说看吧?老师听你说。」

大和抓着头。

动作粗鲁地像是要拔掉头发一样。

白色发丝沙沙地晃动。

直到不久前,那些头发都还是黑色的。一头平凡无奇,感觉随处可见的黑发。

「那个,老师……」

大和撇下眉梢问道。

他指着自己的头说: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头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喔,不要紧。那马上就不重要了。」

啊哈哈——Maria老师一笑,接着喝了一口麦茶。

太阳逐渐高挂的上午时分。

阵雨般的蝉鸣声今天也不断洒落。

山区的风窜过了纸门敞开的和室,虽然炎热却不会令人不快。

「总觉得好怀念呢。」

看准大和冷静下来后,Maria老师忽然这么说。

「雪夜的头发也是那种感觉。」

「……」

没错。

虽然并未提起,但那是大和看到了自己的样貌后率先想到的事。

那模样和死去的友人青山雪夜如出一辙。他是大和最好的朋友——不对,不光是如此,他还是大和特别的人。

打从呱呱坠地起便病恹恹。

不符合年龄的知性。

不断听闻自己只剩几年好活的人生。

形形色色的要素打造出青山雪夜这名少年的轮廓,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那头雪白的发丝。那和所谓的白化症不同,尽管头发和皮肤都很白,但他的眼瞳却是黑色的。那道深邃美丽的色彩,让人联想到北极圈的极光降临之夜。

大和与他相遇是在五年前,就读小学五年级时。

事情发生在四月中旬,春天稍晚才造访山间城镇郡上八幡的时节。

大和见到青山雪夜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太炫啦!」

地点是流经入山不远之处一条小溪畔。

山樱逐渐绽放,风儿和煦的晴朗春天。

「太炫啦!」

大和不仅是心想,还说了出来。

实际上,那片光景确实很震撼。

鸟儿在天空翱翔。

有麻雀、树莺、绿绣眼、斑点鸫、鸽子、乌鸦,甚或老鹰和黑鸢都在这里。鸟儿们好似融为了一体,又是飞舞,又是玩耍,又是啼叫。

就连尚在念小学的大和也理解到,一般绝对无法目睹此等景象。他所生长的东京自不用说,世界各地都无从得见。

「他」就位在这片不寻常的光景中心。

令人恍然回神的白发、与大和相仿的年纪——这就是他们俩的邂逅。

「超炫的啊!」

大和继续呼喊出声。

那是他率直的感叹,或许率直过头了也说不定。听见他呐喊的少年愣住了。既非生气亦非发笑,也没有逃跑或欢迎的样子。

「啊……」

下一刻,鸟儿们一起飞走了。

振翅高飞。

羽毛飘散,大量的鸟儿挤在半空中,一瞬间甚至遮蔽了天空。

「啊啊啊,太可惜了!」

毫不掩饰失望之情的大和发现,落寞的人反倒是那个白发男孩吧。难得他聚集了这么多鸟儿在这里。

接着大和注意到白发少年超凡脱俗的氛围,以及鸟儿会像那样聚在一起,已经超越了普通的范畴,根本不寻常。

(还是逃走吧?)

这样的想法闪过大和脑中,但他随即作罢。

尽管异常,却没有危险的感觉。更重要的是,少年该有的好奇心战胜了那份情绪。

「啊,你好。」

大和稍稍点头致意。

「你好。」

白发少年也回了个礼,脸上挂着笑容。

之后他们的进展就很迅速了。大和主动接近他,说:

「刚刚那是什么?」

「刚刚?」

「有超多鸟儿群集在这里,那是什么状况?」

「喔,我很擅长那么做。」

「喔——太神了。当真太炫啦。真的好酷啊。」

他们俩随即混熟了。

大和显得颇亢奋,各方面的接受度都变高了,雪夜的个性,则是会柔软地承受强势态度的类型。

「所以刚才鸟儿聚在一起是什么手法?」

「就算你这么问,我也无从回答。我就只是召集鸟儿罢了。」

「不,一般来说做不到吧。」

「嗯,一般是没办法的。但我很擅长就是了。」

「方法呢?你是怎么做的?」

「那有个诀窍,但我不太会解释。」

「咦?我就是想要你教我那个啊。」

大和嘟起了嘴巴。雪夜笑着对他说:「到时候再说吧。」

接着大和还问了其他事情。他们两人坐在河堤,聊了住处的事,还有郡上八幡这个小镇的事——他对白发少年涌出了无止尽的兴趣,讨人喜欢的大和完全不缺话题。

「你的发色是天生的?」

大和乘机询问道。

「是与生俱来的没错。」

雪夜腼腆地摸了摸头发。

「这并不是生病的关系。不过我身体不好就是。」

「身体不好还可以跑出来玩吗?」

「今天状况有稍微好一点。你要保密喔。」

「在家休息比较好吧?」

「是没错。」

雪夜轻轻踢飞了河

岸上的小石子,说:

「但闲着没事做嘛。」

「也是啦。那当然会很闲喽。」

大和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他原本就是个活泼的少年,不然就不会在旅途当中和家人分开,在这种地方闲晃了。

「对啊,闲得发慌。我偶尔也会想玩一下嘛。」

「就是啊,我懂,我超能体会的。不过我老是在玩就是了。今天我也是擅自跑到这里来的,之后铁定会挨骂。」

呜呃——大和露出了一副厌恶的表情。

雪夜笑道:

「不要紧,这里离镇上没那么远。稍微往下游走去,就会看到人们很平常地来来去去。这里并不危险,万一被发现也不太会挨骂。」

「真的假的?」

「假如这样还是被骂,我会帮忙说情的。就用『是我硬拉你来陪我玩』这种借口。相对的,要是我被骂的话,你也要帮我说两句。」

「交换条件是吗?了解!」

大和「Yeah」地竖起大拇指,雪夜也害臊地做出同样的动作。

「对了,大和。」

雪夜维持方才的姿势,说:

「我也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请说请说。什么问题?」

「呃——」

雪夜露出略显伤脑筋的笑容,慎选着言词。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咦?就很正常地走过来啊。」

「这样吗,很正常地来啊。」

「为什么这么问?」

「没有啦。」

雪夜抓抓脸颊,眼神游移地说道:

「照理说一般是没办法到这里来的。」

「咦?但我就这么过来了耶。而且也没看到禁止进入的标志。」

「不是那个意思——」

说到这里,雪夜便望向大和身后,并「啊……」地张开了嘴。

大和也顺势转过头去。

「啊……」

他也嘴巴开开了。

有个女孩子跳了起来。

更正确地说,那个女孩翻动着裙子在半空中飞舞。

再更精确地形容,她是瞄准大和的脸施展了一记飞踢。

「你好。不好意思,我是青山。」

玄关传来一道有如玻璃铃铛般的清脆嗓音。

「喔,是凛虎呀。」

Maria老师转头瞧向玄关。

沉溺在往事中的大和被拉回现实,啜饮了一口老师倒给他的麦茶。

「老师,打扰了。」

「请进请进。凛虎你也坐下来喝杯茶吧。」

「我不客气了。」

凛虎点头致意后坐了下去。

她坐在大和身旁。大和「喔」一声向她打招呼,同时让位给她。凛虎「嗯」地点点头便就座。长长的黑发轻飘飘地扰动着空气。

「藤泽。」

「嗯?」

「你有没有想起什么来?」

「不,完全没有。忘掉的事情一丁点都想不起来。」

「就算到处走走也是?试着睡一晚也一样?」

「无效。我的记忆果然还是缺了一块,记不得在这里醒来前发生的事。」

「这样啊。」

「说到回忆起来的事情……」

大和坏心眼地「哼哼」笑道:

「我想起和你初次见面时,忽然被你踹了一脚的事。」

「咦?」

「已经是几年前了呢?当我和雪夜要好地培育着男人间的友情时,你倏地纵身一跃赏了我一记飞踢。」

「那是……」

凛虎吞吞吐吐的。

「那是无可奈何的事。」

「什么叫作无可奈何啊?」

「因为那时哥哥他……」

「雪夜悄悄溜出去玩耍,你拼了老命在找他是吧?」

「对。所以我才会心急……」

「但也用不着劈头就踢过来吧?」

「我想说有个奇怪的家伙不晓得在对哥哥做什么,不小心就……」

「被你『不小心』踹到的我可受不了啊。你一旦浑然忘我,就超欠缺思虑的。」

「好了,你们两个。」

老师开口打岔。

「那段往事我已经听腻了,聊点新东西吧?」

老师也在榻榻米上就座。

三人齐聚在陈年圆桌前。

「虽是这么说,不过你已经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话题就是。对吧,大和?」

「什么?」

「你的头发,那是亡者的证明。」

还真是开门见山。

「当死人在我这边出入,或是世界的交界线变得模糊不清时,发色就会像那样子变白,具体地显现在外表上。」

「……」

大和缄默不语。

凛虎以手掌玩弄着喝一半的茶杯。

「呃……」

大和以麦茶润了润唇,问道:

「不好意思,请你解释清楚一点。」

「嗯,我是可以跟你细说分明啦,但你能不能感受到就另当别论了。所以让我大略说明一下吧,你不用理解也无妨。」

老师抚弄着下巴,说:

「回到主题,你的白发是亡者的证明。虽然并非人人可见,也不是世界上各个角落都有同样的现象发生,但总之就是那么回事。说不定是我们认知上的问题,也或许那是无法证明的事实,又或者那仅是未正常进化完全的神经突触随意运作造成的结果。总而言之,先不管其道理为何,事情就是这样……到这里你听得懂吗?」

「我……」

张开嘴巴的大和就这么僵住了。

老师是个好人,鲜少会触怒别人,不过却也容易死心断念。对于听不懂话的人,她会采取相应的态度。

因此,大和谨慎地筛选着言词,说:

「我想……我懂。大概。」

「很好。」

老师笑吟吟地点头回覆。

这时,装设在墙上的喇叭发出「叮咚——当咚——」的铃声。那是通知正午时分来临的镇内广播。

「也差不多中午了呀。」

老师抬头看向挂钟。

「凛虎。」

「是。」

「你可以帮忙烫三人份的素面吗?」

「好。」

「还有,大和。」

「是。」

「你也要吃。放心,死了还是能吃饭的,应该说不吃不喝的话反而会饿死。」

「那个,话题的后续呢?」

「我们边吃午饭边讲吧。毕竟那不是能马上处理的问题……不过我就先告诉你结论好了。」

凛虎站起来前往厨房去。

老师放松地啜饮着麦茶,说:

「大和,你已经死了。」

「……」

大和不发一语。

在他的视线一角,映照着凛虎身穿围裙的模样。

就像是确定亏损的期货交易一样。

超草率地概括来说,似乎就是这么回事。

「目前仍没有任何影响,不过等到那天来临,银行户头的余额就会归零。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吸吸吸吸——

Maria老师吸着素面说道。

「你的行为举止既能像活人一样,周遭也会将你视为活人看待,但你已经失去生命了。虽然还有活动能力,实际上却已经死了。就算在期货交易中遭逢重大失败,当场也不会发生任何事对吧?但总有一天必定会破产。就和那个道理一样。」

午餐的素面是做成沙拉风味。

配料有小黄瓜、番茄、莴苣、秋葵和郡上火腿。味道则是依照自己的喜好调配面味露和美乃滋,再加上少许七味辣椒粉提味。

吸吸吸——

大和客气地吸着午餐。

青山凛虎做菜很不得要领,她会确认着每一道步骤慢慢做。不论是切菜或盛装面条都极度慎重,因此吸饱水的面条都糊掉了。相对的,摆盘则是出类拔萃。

「……真好吃。」

「嗯。」

凛虎点点头,也开始吸起素面来。

当两人交互发出吸面的声音好一会儿后,大和放下了筷子,正襟危坐地说:

「老师,暂且假设我当真没命好了。」

「嗯,你确实是死了无误。」

「那我为何会死掉呢?还有,明明已经死了,我又为什么能够像这样正常地存活着呢?在我失忆的那段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嘛,天晓得呢。」

「那我换个问题。假若我真的死了,今后可以复活吗?」

「不,没办法吧。死而复生也太奇怪了。」

「可是,现在也发生了不寻常的状况对吧?我就像这样普通地在说话,头发还变得一片雪白。况且像我这样满头白发的人,不也是在镇上四处游荡吗?」

「那些人也确实失去生命了,就像是幻影啦。和你的白发一样,其他人看不到。不过我和凛虎看得见就是了。」

「我正在吃素面当午

餐喔。我一如往常地活着,和先前毫无两样。」

「真的耶。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呢?真神奇。」

「不,我正想问你这一点。」

「大和,世上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Maria老师的口吻很从容。

虽然像个仙人般捉摸不定,但一字一句的发音都很清晰,嗓音格外地响亮。就像是某种疗法一般,和她说话会让人感到莫名冷静,也不会火上心头。

「奇妙的事情总是会发生,这也是世间的有趣之处。探究这种珍奇异事则是我的工作。懂?」

「我知道了。那我可以问其他事情吗?」

「请说请说。」

「老师,你为什么这么清楚呢?」

大和一直想问问这件事。

这个年龄不详的美女出奇地老神在在,一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样子。她究竟有何来头?

「老实说,我觉得自己现在处于很诡异的状况,但老师你却理所当然地和我对答如流呢。」

「是呀,我姑且是个学者嘛。」

「学者都是这样的吗?」

「不,我想不是。因为我是个怪胎。」

老师吸着最后一段素面,而后说道:

「我不只是学者,还是所谓的魔女喔。」

「……真的吗?」

「嗯,真的。」

「正牌的?」

「嗯,正牌的。」

「……」

大和噤口不语。

凛虎在一旁吸着素面的声音,略显不搭地响起。

说到郡上八幡的夏天,不可或缺的便是郡上舞。

那是个总计举办时间长达一个月,以国内外有众多爱好家闻名的长期活动。尤以盂兰盆节横跨四天的通宵狂舞最为知名,是为日本三大盂兰盆舞之一。

祈雨、念佛、供养祖灵——这项风俗的意义并不是只有一个,那也不见得是它的起源,然而它却如同字面所述,让人们的身心都舞动了起来。今晚屋形花车也来到了镇上的主要道路,以〈川崎〉和〈春驹〉这些曲子带头献唱。

「我喜欢〈松坂〉这首。」

凛虎说。

「为什么?」

大和边炭烤着香鱼边问道。

「那首曲子太朴实了,换作别首也行吧?而且它也没那么热烈。」

「不过它很恬静沉着。」

「咦?嗯,我是可以理解啦。」

这里是横跨吉田川的新桥畔,旧官厅正前方。在一字排开的摊贩中,有一家以当地能捕获的新鲜香鱼为卖点的店。就是大和打工的地方。

「我则是喜欢〈春驹〉。」

大和以圆扇对炭火搧着风,同时说:

「那首曲子果然还是比较能炒热气氛。不但绚丽,又动感十足。即使不一起跳,光是在旁观看也很有意思。」

「可是很普通呢。」

「不是普通,而是中规中矩啦。」

时间是晚上。

每晚都会上演的舞蹈,今天也是人潮滚滚。身穿浴衣的舞迷,将这条绝对算不上宽敞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尽管吹着凉风,热气却让人直冒汗。在这种日子,冰得透心凉的啤酒会卖得很好。

「不过啊——」

在店里暂时没有客人上门的时候,大和如是说。

在熙攘往来的人群当中,零星可见满头白发的人。虽说除了发色之外,他们看起来极其正常,但定睛一瞧便会发现氛围有异。说得好听点就是举止沉稳,讲难听点则是没有活力。更重要的是,他们不时会变得透明。

「还满多的耶,并非活人的人。」

「是呀。」

凛虎点点头回应。

「尤其这个季节更是如此。由于交界线很模糊的关系。」

「因为那样他们才会跑出来?」

「与其说跑出来,不如说看得见。那些人原本就存在于此了。」

「哈哈,原来是这样啊。」

大和抓了抓头。

这时他抓掉了几根头发,那些脱落的发丝在掉进炭火前便倏地消失了。并非烧成灰烬,而是仿佛像雾气或什么一样失去踪影。

(总觉得啊——)

一思及此,大和同时也接受了。已经有这么多现实摊在眼前了,若是不接受应当接受的状况,便无法向前迈进。

「我问你,青山。Maria老师是什么人?她当真是魔女吗?」

「嗯。」

凛虎不疾不徐地答道。

「老师她是魔女,这是千真万确的。」

「是说,魔女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魔女就是魔女。她们知晓许多一般而言无法理解的事物,所以才会被称为魔女。一般人不会被这么称呼。」

「不,这个我明白啦。」

「但她们和常人没什么两样。既不会召唤恶魔,也无法引发奇迹,也没有永恒的生命。」

「嗯,这我也理解。我懂喔。」

「魔女并非职业,而是一种生存方式。只要如此自称,便能成为魔女。根本不足为奇。不过我觉得老师很特别就是。」

「这我也明白。毕竟她很奇怪嘛。不过啊,该说这实在是有点突然,还是让人不知所措好呢?不,道理本身我是清楚的啦。」

「藤泽你……」

凛虎罕见地露出了有些伤脑筋的表情,说:

「意外地不仅是迟钝,脑袋还很死板呢。」

「……咦?」

是吗?我错了吗?

尽管微妙地无法认同,大和还是接受了。他想要向前迈进。

「那先暂且不提。」

「嗯。」

「青山你果然也是魔女吗?」

Maria老师是魔女。

青山凛虎是Maria老师的学生。

换句话说,她是魔女的弟子——会不会是这样呢?

「我没有才能。」

凛虎以竹签插着香鱼说道。

她并未在这里打工,却也在帮大和的忙。闲着不动不符合她的性格,尽管她的喜怒哀乐之情不明显,个性反倒既活力十足又积极。

「我根本不是魔女,了不起只是见习生等级。而且我无法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不过,老师教了我许多东西。」

「基本上,我和老师交情也不错。她传授了我很多,像是登山要诀或是采集山药的方式。」

「嗯,我也差不多。只不过,她有教我一些不同的事情。」

「你是何时成为老师的弟子的?」

「……」

凛虎沉默了下来。

表演的曲子换成了〈春驹〉,舞迷们顿时都来劲了。「七两三分的春驹、春驹!」喝采声也变得更是气势十足,打拍子及踩踏着柏油路的木屐声不绝于耳。

「藤泽你……」

凛虎并未回答问题,反而开口问道:

「之后想怎么做?」

「我想复活。」

大和毫不犹豫地立刻回答。

「虽然老师说办不到,但我不想死啊。我还有想完成的事,在那之前我可不希望撒手人寰。是不是没办法呢?」

「没那回事。」

凛虎回了个斩钉截铁的答案。

她正色说道:

「不会办不到,是可行的。你会复活,我会确实让你活过来。老师虽然那么说,但没那回事。『这次我不会让你死的』。」

「……」

这次轮到大和默不作声了。

从前曾经流传过一则谣言。

「杀死雪夜的人是凛虎」这样一则无稽之谈。

大和当然不相信。说什么凛虎下手杀害雪夜,莫名其妙莫此为甚。这对兄妹的感情很不错,大和还是一路走来和他们最亲密的人。凛虎绝对不可能做这种事。

然而,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也是事实。断气的雪夜被人发现时,在他身旁的就只有凛虎一个人。现场还是在郊区,鲜少有人靠近的小河畔。而雪夜虽体弱多病,那阵子的身体状况也恢复得颇有精神了,甚至让人不觉得他一直被告诫只有几年好活。

对这个传言火上加油的,则是凛虎的态度。她对哥哥的死只字不提,相对的也未做任何辩解。在丧礼中也没有流下一滴泪,只是抿紧了嘴肃穆地出席,而后在火葬场郑重地为他捡骨。这样的举止很有她的风格,但旁人看来实在是太过平淡,才会成为传言的由来吧。

之后在警方的调查当中,她也丝毫没有不自然之处,这件事就被视为常见的心脏衰竭处理掉了。雪夜的死,如今仍是一个谜团。

背后有着这样的来龙去脉。

「唉,我会慢慢努力的。」

大和决定避免深究,那不是该在此时搬出来的话题。

他尽可能露出开朗的笑容说道:

「毕竟焦急也没有帮助。追根究柢,我根本不甚了解状况。总之我能够这样普通地过活,就慢慢来吧。嗯,慢慢地。」

「不行。」

凛虎以坚定的语气回答。

「得加紧脚步才行,不能拖拖拉拉的。」

「咦?为啥?」

「这样子的状态持续不了多久。」

凛虎凝视着舞迷们的队列说:

「老师也有说,这样很不自然。从桥上跳下去,便会掉进河里。其结果是无从改变的,会改变才奇怪。」

「……」

「我认为最久也撑不过这个夏天,必须在那之前想办法处理好。」

「如果不处理……我会怎么样?」

「会死。这次真的会命丧九泉。」

青山凛虎总是一本正经。

她凝望着舞迷们的表情,已经超越了正经的程度,甚至有种悲怆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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