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唧唧唧唧唧。
吵死了……
外头剧烈的蝉鸣,听起来有好几道交叠在一起。这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混进这样的噪音之中,传进我的耳里。
「……凑……起……快起来,凑。」
当我睁开眼睛,首先闯进视野的是一脸诧异的慎。对了,我直接睡着了吗?
因为睡到出汗,衣服整个黏在身上,感觉很不舒服。体内蕴藏着热能,我忍不住说了声「好热」,然后提起自己的视线。一滴汗水就这么从太阳穴往下滴流。
这不可能。先等一下,这里是哪里?我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战战兢兢地环伺周遭。
排列整齐的课桌椅,大大敞开的窗户,黑板,被微风吹动的窗帘。窗外的榉树青绿茂盛,完全不像秋天。这是怎么回事?此时蝉鸣再度传进我混乱的脑袋中。
「这里是……」
无论过了多久,我的心依旧记得这幅令人怀念的风景。这里是我的母校,榉高中的教室。
「……凑,你怎么啦?」
慎穿着夏季制服,一脸担心地问我。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是什么时候换上制服的啊!呃……连我也穿着制服!而且你也不再用下对上的语气了。」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异。音调比平常稍嫌高亢,简直就像回到青春期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疑问接踵而来,慎却完全不回答我,只是皱紧眉头。
「你在说什么啊?快点走吧。我们不是约好放学后要一起去我家念书吗?」
不不不,现在是怎样啊?
我低头看着在不知不觉间穿着榉高中的夏季制服而非运动服的我,然后提心吊胆地伸手抚摸自己的身体,结果忍不住「呀」的一声叫出来。
「为什么?」
最近理应一点一点成长的小腹居然如此平坦。我拉出衬衫,直接触摸腹部,上头有着结实的腹肌,就像我高中时的身体。
「我……我瘦了!我的小赘肉不见了!」
我欣喜若狂地叫道,慎却显得有些无奈地勾起嘴角。
「凑,赘肉不见真是太好了啊……可以了吗?走吧。不然很浪费时间。」
「啊……喂!」
慎拉着我的手,就这么走出教室。这小子干嘛这么急啊?是喜欢的连续剧要重播了吗!但现在不是思考这种玩笑的时候。
慎的体温从我的手腕缓缓渗入体内,我在感到困惑的同时,依旧拼命跟在他的背后。
这到底是什么状况?直到刚才为止,季节还是秋天,我正在参加芋煮会……可是不管怎么想,现在都是夏天,我的小赘肉也不见踪影……我还觉得头发好像变短了。咦?到底是为什么啊?
我们在川堂鞋柜换好鞋子走出去,只见外头是一片宛如土耳其石般漂亮的夏季天空。蝉叫声显得更大,我不禁提高音量,免得被盖过去。
「喂!要……要去哪里啊!」
「刚才说了,去我家啊。这不是你提的吗?因为暑假结束后要考试,你要我教你。」
「咦?……有……有吗?」
我的脑袋实在跟不上,只得笑着敷衍过去,结果惹来慎一句「你是不是热昏头啦?」并嘲笑似的眯起眼睛。可怕的是我完全无法否定真的热昏头的可能性。
「慎……不对,呃……我平常都怎么叫你啊?」
「……叫香月啊。」
「也……也对喔。还有,我跟你是什么关系?」
我自知这是个蠢问题,却依旧像个蠢蛋一样问出口。只见慎的脸上瞬间浮现夹杂着惊讶、混乱和悲伤的色彩,让我不由得开始害怕,咽下一口唾液。
「你是……」
慎握着我的手又多了些力道。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以坚定的口气这么说:
「我很重要的朋友喔。」
我听说他们家是个大家庭,原本还以为会受到热烈欢迎。但当我在玄关脱鞋时,觉得家里实在太安静了,于是问道:
「奇怪?你家人呢?」
据他所说,他的爸爸工作不在家,妈妈出去买东西,弟妹们也都出去玩了。
「所以你动作快一点。趁现在快来念书吧。」
我定睛看着笑得无奈的慎,这才终于想通。他之所以赶行程,觉得我浪费时间,全是因为这样。
他和弟弟共用一间房间。看到他的房门上挂着「慎太郎&裕太郎」的牌子,我的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暖意。
来到慎的房间后,我们二话不说打开课本。根据我这一路走来,和慎聊天获得的情报得知,明天开始放暑假,我和他则是同班同学,也是感情很好的朋友。
我左思右想,得到这是在作梦的结论。或许是因为我在入睡前想像如果自己是个高中生,也有可能是因为左手这条幸运手环的影响,我就这么梦到自己变成高中生了。
无论如何,梦总是会醒来。关于这点,我很乐观看待。更重要的问题是……
风速已经开到最强的电风扇,正缓缓左右摆动。温热的风吹在我的脸上,我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
慎从刚才开始,便仔细地替我讲解微积分。我点着头,假装自己有在听,却莫名在意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事实。如果是现实中的慎,想必一找到机会就会对我做些什么,梦中的慎却好像对我没兴趣。果然,我就知道。即使我变成高中生,他也不会喜欢上我。他才不会看上我一个小毛头。
我的内心深处松了一口气,却又有点卡卡的。
杯子当中的冰块缓缓融化,发出「喀啷」的声响。因为暑气逼人,动不动就觉得口渴了。当我正要伸手拿起杯子,慎问了一句:「懂了吗?」
「懂……懂了!我都懂了!我超懂的!谢啦。」
「如果还有不懂的地方,我都会教你。」
看着慎露出安心的微笑,我的心脏顿时因为罪恶感紧缩。但世上实在没几个人能在这种情况下静下心念书吧。
「喂,香月……我来过这里几次了啊?」
慎困惑地歪着头,做出思考的举动。
「我没数过,不过是从高一开始的,所以至少有三十次了。」
「啊……这、这样啊……」
我无力地笑道,把拿在手上的杯子送到嘴边。
梦里的我超常来的耶。而且我好不习惯慎用平辈的态度跟我讲话。每当他用那种语气呼唤我,身体的某处就会开始发痒。我在心中嘟囔着这些话,喝下冰凉的矿泉水。
「凑,你今天要住下来对吧?」
「……噗噢!」
这句意料之外的话语晃动我的耳膜,让我把含在嘴里的水全喷了出去。我因此呛到而咳了好几下,慎立刻把毛巾递给我。
「你在干嘛啦?还好吗?」
「……咳……我……我没事啦,可是你的笔记本很有事。」
因为我刚才喷出去的矿泉水,慎的笔记本整个湿透。我急忙拿毛巾擦拭,并救起笔记本,结果慎却小声地笑了。
「真的耶,湿得好彻底。」
「一点都不好笑啦!虽然是我干的啦……真的很抱歉,慎……!我是说,香月。」
「没差啦。反正水会干。我拿去旁边晾干。」
「啊,先等一下,我记得……」
我想起以前曾经跟游泳社的学长打闹,结果书包里的课本全掉进游泳池里。当时我整张脸铁青,带头笑闹的榊学长斜眼看着我,以极为冷静的态度告诉我,能让湿透的书复活的密技。
我记得当时……我翻找着十年前以上的记忆,对慎这么说:
「香月,你有冷冻保鲜袋吗?」
「有啊,你要干嘛?」
「哼哼,包在我凑大爷身上!我会确实负起责任处理好的。」
我竖起大拇指,露出满脸笑容。慎却扬起一边的眉毛,不怀好意地说:
「要是失败了,我就要惩罚你。」
说完,他的眼睛闪耀着恶作剧似的光辉。正合我意啦。
我们一起来到厨房。我把笔记本放进慎拿来的冷冻保鲜袋,然后不封起夹链袋,以直立的方式直接放进冷冻库。我以得意的表情,替一脸讶异的慎解释。
「就这样放大概一天时间。接着在上面放重物慢慢解冻。这样包准没问题!」
就在我要慎别问理由时,他已经睁大了佩服的目光。
「原来如此……用冷冻库尽可能事先蒸发大部分的水分。一旦要弄干时,水分已经减少,就不容易缩水了。凑,你好厉害。」
他露出惹人怜爱的笑容,我的心跳瞬间加速。
「对、没错……就是你说的这样。」
其实我听不太懂慎说的话,总之先附和再说。这样一来就能稍微放心了。我抚着胸口,松了口气。
「要是一切顺利,记得请我吃冰喔!」
我把自己干的好事抛诸脑后,嬉皮笑脸地轻轻撞了一下慎的肩膀。慎的眼中透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拉扯我的脸颊。
「你按嘛啦?笨荡。」
「就是突然想捏你。」
「胡要因为胡然想捏厚捏啦!
」
我维持被捏脸颊的状态骂人,结果慎似乎再也忍不住,开始放声大笑。
「你笑什么啦!」
「因为你好可……」
当慎正要说出什么时,玄关的门发出喀嚓声响,随后一道陌生女人的声音也跟着传来。
「哎呀……凑同学来了吗?」
慎迅速放开我的脸颊,闹别扭似的垂下眉毛。你这是什么表情啊?而且你刚才想说什么啊?因为你好可……好可恨?不可能吧……难不成是好可爱?不对,应该不是。毕竟我们是朋友啊。
我感觉到热量往脸上聚集了。就在我对自己自恋的情感困惑不已时,一名年约四十几岁的女性走进客厅。慎说了声:「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你好啊,凑同学!今天也好热喔。」
见到这名对我露出爽朗笑容的女性,我的肩膀大大地抖动。圆圆的脸,看似柔软的体型。她和慎有着完全不同的体型,那双优雅又精致的眼眸却跟慎非常相似。我马上看出她是慎的妈妈,深深低头鞠躬。
「啊……你、你好!我来打扰了!」
「妈,凑今天要住我们家。」
「呜咦!」
对了,我们刚才正提到这件事。照理说我并没有回答他,但在慎的认知中,我已经决定要住下来了。他们根本不管已经慌了手脚的我,迳自往下谈。
「那晚餐要吃吗?我有买你要的竹荚鱼喔。」
「谢谢妈。我晚点再来炸竹荚鱼。凑,走吧。」
慎拉过我的肩膀,我就这么被推着走出客厅。
「凑同学,晚点见喔。」
面对伯母从背后而来的这句话,我硬是转动自己的脖子,回答:「好……好!」事到如今,我根本说不出「我想回家」这种话。
说是这么说,我依旧开开心心地在香月家住下来了。我大啖慎亲手炸的美味竹荚鱼,还借用了他们家的浴室洗澡。最后甚至睡在慎和弟弟共用的上下铺的上铺。我胆战心惊地担心他弟弟该睡哪里,慎却笑着说:「不用担心啦。」
当天晚上,暑气虽然已经比白天减弱许多,却仍感觉得到房间里残留着夏天太阳的威力。在昏暗的房间里,我抓紧了跟慎借来的薄毯。
「我不是第一次住下来……对吧?」
我对着睡在正下方的慎提问。上下铺随即发出「叽」的一声,慎的声音接着晃动我的耳膜。
「你已经住好几次了啊。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啦?」
我无从得知他现在是什么表情,总觉得有点不安。我本想起身,看看慎的脸,结果他正好站起来,来到上铺窥探我的脸。
「身体不舒服吗?」
月光从窗帘缝隙洒落,照着慎的身体。那幅画面美到有种神圣的氛围,我不发一语,只是摇头否定他的猜测。慎的手掌随即攀上我的额头,并眯眼细瞧,宛如不肯放过一丝异样。
额头吸收从慎的手掌传来的热能,让我觉得体温也跟着不断上升,但这当然只是错觉。
「没发烧啊。等我一下,我上去。」
在我开口说「很挤,别过来」之前,慎已经爬上来了。上铺离天花板很近,空间原本就已经很窄,现在还挤了两个高中男生。这是多么闷热的光景啊。
后来,慎在我飙骂「我没事啦!」之前,一直缠着我问诊,比如肚子怎么样啦,会不会想吐啦,有没有拉肚子什么的。我好不容易让他了解我很健康后,才转身背对他,扬言要睡了。话说回来,我现在睡了,这场梦会醒来吗?真想再继续……当慎的同学一下下──我在心底这么想。
「凑,我问你,你高中毕业之后要干嘛?」
慎就像在讲悄悄话一样,小声问道,却让我一时语塞。电风扇的风正轮流镇压我和慎体内的热气。
「……还不知道啦。」
我高中的时候,只想着要去东京,也以这个基准选大学。既没有像慎那样高尚的梦想,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即使如此,我还是顺利大学毕业,也找到一个很有成就感的工作。只是我没想到后来会搞坏身体,然后回到老家,更没料到接着就继承了爷爷的自助洗衣店。
「这样啊……」
慎有好一会儿都不说话,却仍感觉得到他的气息就在我背后。我很想叫他快点下去,但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上下铺发出的嘎吱声响,以及我们两个人吐出的气息──我越是不想去在意,就越是强烈感觉到慎的存在。
「我……想当医生。虽然没办法游泳了,但我想至少要拯救跟我一样,受这个病痛所苦的人。」
慎这一席真心话,让我讶异地猛然回头。
「不过就算耍帅说这种话,也还不知道当不当得上啦。」
随后他为了掩盖自己的害羞,尴尬地笑了。
无论是在现实、在梦里,还是在其他地方,你总是很努力。你很棒喔。
一股无法言喻的保护欲突然浮现,让我实在按捺不住。我维持躺在床上的姿势,拉过眼前这件T恤的衣摆,把慎的身体拉了过来,然后胡乱翻搅这头刚洗过的黑发。
「哇……喂……凑……凑?」
「你可以!你绝对当得了医生!我跟你保证,所以你别说这种话啦,慎!」
慎屏息看着我,身体整个僵在原地。这时我才「啊」了一声。
「我是说……香月。」
我这个白痴,到底要叫错几次啊?我喊了一声「好,睡吧!」把薄毯盖到头上,藏起已经通红的脸庞。
「没差啦,就叫慎吧。你这样叫,感觉也比较对。」
慎笑着这么说完,抢走我的半条薄毯,就这么睡在我旁边。一股香皂的香气从慎的身体飘散出来,掠过我的鼻腔。当下,我的腹部一带传出一股酸疼感,那莫名让我慌了手脚。
「……给……给我等一下。你干嘛睡这里啊!」
「偶尔一起睡吧。你一个人睡也很寂寞吧?」
「才、才不会~~~~!很挤耶,白痴!」
不,其实问题不只拥挤这件事……但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的慎,正以试图把所见事物烙印在视网膜上的气势,死死盯着我看。顿时,我的神经彷佛裸露在外,全身传出阵阵刺痛。
「我也可以叫你『晃』吗?」
「……不、不行!」
这小子在说什么鬼话啊?热昏头的程度根本比我严重。
「为什么不行啊?」
听到慎发出不服的声音,我也不服地回嘴:
「我绝对不要。不行。你要是叫了,就要付我三亿圆。」
「莫名其妙。」
他无奈地笑道,接着顺手摸了摸我左手上的幸运手环。他的手指不时会碰到我的皮肤,让我有些心痒难耐。
慎那副有着匀称肌肉的胸膛就在眼前。要是他在这种情况直接用名字叫我,那我……其实也不会怎样,但我本能就是抗拒他那么叫我。
我的背缓缓渗出汗水,现在甚至能清楚感觉到慎的眼睫毛有什么动作。怪了,呼吸应该怎么做才对啊?我觉得一切都好热。今晚真的是个热死人的热带夜。
「喂,慎。这样好挤、好热,我睡不着。」
「嗯,我也是。」
见他对我露出一抹沉稳的笑容,我越发觉得自己被卷入亲昵的气氛之中。
「啊啊啊啊!既然这样,我去睡下面!」
「我绝对不要。不行。你要是下去,就要付我五亿圆。」
慎模仿我刚才的口气捉弄我。
「要付的钱怎么变多了啦,你这只死撒娇鬼!我生气了。慎,你有Swatch对吧?拿来!今天打电动通宵,不睡觉了!」
反正横竖都睡不着,打电动巩固友谊反而更健全。难得我现在变回学生,况且明天也不用上班。
「要现在打电动?」
慎惊讶地瞪大双眼。
「怎样啦?你不要吗?」
我嘟起嘴巴,轻轻踢了慎的大腿一脚。只见慎看着天花板,突然起身,然后参杂着笑意开口:
「我去拿饮料跟一点吃的东西。」
跟慎打电动非常开心。一点小事也能被逗得很开心的年纪,说的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吧。因为一点小事大惊小怪,因为一点小事争执不下,因为一点小事彼此笑闹。
我原本已经做好熬夜之后会给身体带来巨大负担的觉悟,没想到一来到早上,身体却比想像中还轻。也对,学生时期每次熬夜都是这种感觉。十几岁的身体真的很猛。
就算睡醒了,这场梦还是没有醒。但我不觉得心急,依旧当自己是慎的同学,像只悠闲在海上随波逐流的水母,享受着夏天。
「凑,你看。」
这天我也跟慎在一起。我们在图书馆念书后,慎在回家的路上拿出一本笔记本给我看。看到那本熟悉的笔记本,我兴奋地抬头望着慎。
「这是被我泼湿的那本笔记本?」
「对。」
「好猛!完全恢复原状了耶!慎,太好了!你看吧,我确实负起责任了吧?」
我举起双手笑道,慎也点了点头,把他的手交叠在
我的手上。啪──我们的手传出击掌声。
「所以我会按照约定,请你吃冰。」
「不用了啦!」
「凑,我们绕去超商一趟吧。」
我明明是说笑的,慎却真的买了冰棒给我。我们平分一袋当中有两根的冰棒,来到附近的公园享用。
落日时分,我们把油蝉的大合唱当成背景音乐,品尝手中的冰棒,好吃到让人想笑。因为实在太热了,公园里面完全没人,我们漫无目的坐上秋千,秋千随之发出喀哒声响。
我大口吸吮冰凉的冰棒,仰望着像绣球花那样色彩缤纷的夕阳天空。
「慎,你看上面,很漂亮喔。」
「是啊,真的好漂亮。」
我们两人茫然地仰望天空。慎现在跟在现实世界和我相处时不同,总是用平辈的口吻跟我说话。看到他和平常不同的新面貌,让我在开心的同时,也觉得有些难过。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我和慎都是朋友。不会被人说三道四,是真正的朋友。
朋友还真是个好用的词语。我早就知道我们在现实世界里,无法成为真真正正的朋友。我一直知道自己是个狡猾的大人,虽然知道……
即使慎向我表白了,我依旧没有推开他,一直把他留在身边。这样的罪恶感,始终在我的心头某处盘旋。
这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我不假思索地拿出手机,打开LIME讯息,是不认识的人传来的,我猜应该是某个同班同学吧。说什么要跟有名的千金学校的学生联谊,所以叫我过去。真是个散发着酸甜风味的邀约。
『真的都是些很可爱的女生喔!』
如果我真的是个很帅气的男生,可能就会去,不巧的是我对异性没兴趣。当我咬着已经吃完的冰棒空容器,不断上下摆动时──
「谁啊?」
慎不解地发问。
「嗯……是班上的人啦。」
我在心里加上「大概」两个字。后来LIME又连续传来讯息,我看了,不禁发出小小的笑声。
『还有,记得带香月过来!要是你不来,那小子也绝对不会来!』
我一边窃笑,一边把手机拿到慎的眼前。
「就是这样。你对跟很可爱的女生联谊有兴趣吗?」
只见慎的眉间卡了非常深的皱褶。
「……怎么可能有。」
「果然,我就知道!太好了!」
我说完之后,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那句『太好了』是什么意思?」
我原本咬着的塑胶制冰棒容器,从嘴巴掉到地上。慎那道彷佛在生气的声音,尖锐地刺在我的心脏上。
「没有啦……我是说……那个……」
我的心慌都显现在声音上了。
「意思是,你讨厌我跟女孩子见面对吧?」
没错,你说得没错。我在脑中想像慎去参加联谊的模样,觉得十分厌恶。我的内心深处甚至期待着他会说「不去」。
难道我对慎──我急忙否定浮现脑海的这道疑惑。
不是,绝对不是。我这是在体贴他,希望他专心念书,并不是对他去联谊产生的醋意……绝对不是……!
「凑。」
慎用力握紧我抓着秋千铁炼的手,我的心随即开始躁动。
「呃……慎……?」
我依旧坐在秋千上,整个人窝囊地僵住,已经起身的慎就近在我的眼前。偌大的影子笼罩着我的身体。汗水缓缓顺着脖子的线条往下流,我已经无法眨眼,也无法呼吸了。
「我……喜欢你。」
当下我以为自己的心被千刀万剐。我用了整整一分钟,才一脸困惑地反问:「什么?」
「我喜欢你。」
炽热的眼眸贯穿了我的心。确实震动耳膜的这四个字,让我晕头转向。不对,我不能误会。因为我们之前一直都是朋友啊。
「你……你、你是说基于朋友的喜欢吧!别吓我啦,白痴!」
「不对。是性方面的喜欢。」
这句认真的话语,跟当时那句话一样,让我的身体被一股无法控制的热能侵犯。
「……你说我是朋友!是……是很重要的朋友!」
「因为当时要是不那么说,你根本不会接受吧?」
「什么!」
「我本来想说就配合你,假装是朋友,却还是再也按捺不住了。因为你……」
「我……我怎样?」
「你太可爱了。」
这小子在说什么鬼话啊……我握紧拳头,咬紧牙关。
「凑,你对我有什么想法?」
我现在很生气,气你对我的影响这么大。
「我把你……当成朋友看待。」
「你骗人。」
「什……!」
慎弯下腰,伸手抚摸我的脸颊。
「如果只是朋友,才不会像这样吃醋。」
他来到双方嘴唇就快互相接触的距离。我根本无法别开目光,不看那双映着夕阳的美丽眼眸。
「如果你不躲……我就直接亲下去了。」
慎认真的言语震动着耳膜,我慢慢地撇开自己的脸。怦怦怦──我的心脏跳得有够大声。
「我又没说可以亲,白痴!我……我……我可是个差不多三十岁的人!而你是高中生!」
「你在说什么啊?我们是同学吧?」
「啊……」
我都忘了,自己现在正在作梦。一直用到今天的反驳词不能用,我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慎自然不会放过我的这个破绽。
「凑,我喜欢你。非常喜欢。」
宛如撒满了糖粉的甜腻声音,在我的耳际回响着。我是高中生,慎也是高中生……既然如此,我们之间还有什么障碍挡着吗?
吞下唾液的声音,在我的体内清楚回荡。
还……还是不行。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推回慎的胸膛,调整自己紊乱的气息。在最后关头抗拒接受这份心意的存在,既非成年人的正义感,也非伦常观念,而是微不足道的小小恐惧。
「我……我和你都还只是小鬼头吧!反正你……你离我远一点!」
无处宣泄的羞耻窜遍全身上下,我压低已经涨红的脸,接着听见不发一语的慎,吐出一股很大、很大的叹息。随后,他缓缓退后了一步。
「啊……」
他看起来就像会直接消失在我面前,我于是反射性抓住他的衣摆。才刚要人家离远一点,我到底在干嘛啊?身心根本已经分家了。
「这只手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想问的问题啊,白痴。我这一连串行动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凑,你看着我。」
我不断左右摇头。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却知道我说什么都不想被他看见。
「……你把头转过来。」
这次是温柔劝说的声音。我又多用了一些力道,抓紧手里的衣摆。
我好狡猾。我说了很多推开慎的话语,却又害怕他真的离我远去,所以现在才会像这样难看地抵抗。我无论是长大成人,还是回到高中生,本质依旧是那个样子。
我慢慢抬起头来,定睛看着慎。
「我……我……不是什么值得你喜欢的人。我很狡猾、很软弱、马上就想逃走……追根究柢,你太抬举我了啦!你明明可以跟其他更……更好的……!」
接下来的话,我实在说不出口。我已经快哭出来了,只能硬是咬着唇强忍。
慎轻轻吐出一口气。
「凑,你真是无药可救。」
然后抛出这句冷言冷语。
「这、这我一开始就知道了啦!小慎你可以不要在我的伤口上撒盐吗?」
「我就是要撒。」
「你说什么?」
「……很狡猾、很软弱、马上就想逃?的确是这样。但那又如何?我可是在全都心知肚明的前提下,还说喜欢你耶……然而不管我说了多少次,你就是不懂。你根本没有认真听我说话吧?气死人了……你真的是气死我了。」
慎就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凶我,我一时之间愣在原地。他之前好像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你说我们都还是孩子是吧?行,我等……不过我只等到高中毕业。这样总行了吧,凑?」
怎么会有这么自私的宣言啊?
面对他这样半强迫式地声明,我只能顶着像发烧一样炽热的脸庞,从头到尾保持静默。要是现在开口说出任何一个字……我会哭,一定会哭。
我推开慎,急忙离开秋千。
「慎,回家了!」
当我好不容易挤出话语的瞬间,慎再度抓住我的手。我的双肩因此抖了一下,慎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笑了。
「我今天什么都不会做啦。只是想跟你说……那个快断了。」
「咦?」
慎指着我的左手,上头绑着一条好像随时都会断掉的幸运手环。
「啊,真的耶……这是怎样?」
就在我碰到手环的瞬间,红橙两色的刺绣线随即碎裂剥落。当我惊觉时,已经
被一道刺眼的光芒包围。我就这么用力闭上眼睛。
◇
已经听不到蝉叫声了。冷风吹得我直冒鸡皮疙瘩,我缓缓睁开眼睛。
「凑,你有作个好梦吗?」
耳边传来慎的声音,我不禁发出尖叫:「呀啊啊!」
我脑袋一片混乱地环伺四周,想知道这里是哪里。叶子已经转红的树木,热闹的笑声,商业会的人正在不远处的河岸球场踢足球。
对了,我和慎他们在参加芋煮会。
我的脑袋逐渐清醒,这才发现自己坐在长椅上,靠着慎的身体。我一边擦干流下来的口水,一边起身并道歉:「啊,抱歉。」
「以我的立场来说,倒希望你能再多靠一会儿。」
我彻底无视慎嘻嘻笑着说出的这句话,指着盖在身上的素色长袖衬衫。
「这是你的?」
慎给了我一个只会在我面前显露的毫无防备的笑容,开心地点了点头。
「因为你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我想说这样你会感冒。」
「噢,谢啦……」
我又不是柔弱的女生,被他这么呵护在掌心,会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
话说回来,那个梦好逼真。我现在是四舍五入三十岁的人吧?
为了确认,我伸手触摸腹部,结果软绵绵的小赘肉就跟平常一样盘踞在那里。头发也变回平时的长度了。我是真真正正四舍五入三十岁的凑晃。
「凑,你的幸运手环也断了耶。」
「咦?」
听到慎这么说,我才把视线挪到左手。只见才刚绑上去的幸运手环已经断裂,掉在地上。现实的情况和梦中相同,令我讶异不已,眼睛眨个不停。
「凑,不好意思。其实我的手环也断了。」
「真的假的?给我看一下。」
仔细一看,慎和我的幸运手环的编绳已经严重劣化。自从在许久之前举办的夏季祭典卖剩后,放置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所以这两条手环的编绳都寿终正寝了。
「没想到会这么快断掉啊。」
但就这样吧。反正不知道是不是多亏了它,我才能梦见跟慎变成同学的疯狂梦境。
「我拿去丢吧。慎,你那条也给我。」
我笑着伸出手,慎却是一脸面无表情到令人害怕的程度,把断掉的幸运手环收进裤子的口袋里。
「……我才不丢。这是你难得送我的东西。」
「不管怎么看,那都是垃圾啊……小慎,乖乖交出来!」
「我不要。我要放进『凑收藏品』中。」
慎若无其事地声明。咦?什么?凑收藏品是啥!
我很想问,可是一问感觉就会闹出大事。我就这么张着嘴,一句话都无法反驳。
「对了,关于我们刚才的话题。」
「啊?」
我看着慎胡乱抓着自己的头发,然后突然站起。
「如果凑是高中生,我一定也会喜欢上你。不过我还是想竭尽所能地跟现在的你在一起。」
沾染秋天色彩的风吹拂着慎的头发。那幅光景是那么美丽、那么耀眼,不禁让我眯起半边眼睛。
什么叫竭尽所能啊?白痴。我不希望他察觉我心中这份想立刻大叫的仓皇,于是用力皱紧了眉头。我想自己的脸现在一定很丑。
「慎……你干嘛突然讲这个啊?」
「就只是想说出来。」
慎像个少年一样,天真地笑了。
无论是高中时的我,还是到头来,从高中之后就没什么长进的窝囊的我,慎都愿意接受吗?就像刚才在梦里那样。他会生气、闹别扭,然后说他喜欢我的一切吗?
我知道那无疑只是一场梦,但就算我真的变回高中生,总觉得这小子还是会把我找出来。因为他就是他啊。
我也太自以为是了吧?我这个大白痴。为了赶跑浮现在脑海的天真想法,我奔向球场。
「凑,你要去哪里?」
「我、我要去踢足球啦!你也过来!」
「你可以吗?明天会肌肉酸痛喔。」
你这个该死的帅哥,最后那一句话是多余的啦!见慎笑着追上我,我大声强调:「我还很年轻,不会有事啦!」
「人称榉商店街梅西的凑晃登场!你们几个,也让我加入啦!」
我耍帅进入球场,惹得隼人他们不断大笑。
「晃哥,你可别受伤了喔!还有,这样对梅西太没礼貌了,请你快道歉。」
嗯,这我真的很抱歉。
「好,再重来一次……慎,走吧!」
「好,凑!」
慎今天的笑容也很耀眼。结果我们还是没学乖,今天依旧维持着暧昧的朋友关系。
请允许我继续待在慎的身边一些时日──这不是什么愿望,而是我的想法。
尽管我心中抱持着总有一天他会对我冷言冷语,说他再也不需要我的预感,现在还是想好好珍惜这个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的一瞬间。
我跟慎一起踏进球场,追着场上那颗球。我喘不过气来,又觉得赘肉好重,看来如慎所言,明天……不对,明后两天应该都会被肌肉酸痛折磨。然而不知道为何,我觉得内心轻松不少。
慎,你等着瞧吧,我会让你见识我在大哥哥和大叔之间摇摆的潜力。好啦,我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