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的事物,想好好珍惜的事物,不想失去的事物,就像刊在矿物图鉴上的紫水晶一样,是极为耀眼的宝物。我从前总以为只要紧紧握在手中,就绝对不会丢失。
然而我一直想见的那个人,却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在我眼前,每天努力练习的游泳,也因为受伤,从此不能再走这条路。
无论我握得再紧,无论我有多么打从心底重视,宝物依旧会轻易从手里溜走。我在国中生涯结束之际,好不容易才跟自己的现状妥协,并找到成为医生的新目标。
接着,时间来到我升上高二的今年夏天。不知道是偶然抑或必然,在别人眼中不值一提的奇迹降临在我身上了。好巧不巧,我在那间自助洗衣店和凑重逢。发现消失的宝物出现在眼前,我打从心底觉得自己的人生依旧充满希望。
跟凑聊天一直都很开心。凑跟无趣的我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种,他那不断改变的丰富表情,显得他非常有魅力。后来因为我得知他是同性恋,也察觉了十年前早已在心中播种的欲望。
我大概是急了,只想着不愿再失去他。我在没有算计和胜算的情况下,把心中这份折腾人的思念告诉他了。想当然耳,凑被我突如其来的告白吓到,显得不知所措。他那湿润的眼眸、染得微红的脸颊,以及下垂抖动的眼睫毛,都散发出胜过世界任何一个人,楚楚可怜的光芒。
我喜欢他,我就要他。这样的思念十分强烈,每天都在心中不断膨胀。
他好像一直无法释怀和高中时代的导师──佐久间老师之间的回忆。但我本来就没有放弃的选项。
──喂,慎。你要不要来参加芋煮会?
前几天,他打电话来邀请我,我二话不说答应了。说起来,我根本不可能拒绝凑的主动邀约。
芋煮会从头到尾都是一片祥和,很愉快。没错,摒除某个人……
──那如果晃哥你现在是高中生,就会跟慎交往了吗?
当我侧耳倾听凑和英之间的对话,那家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轻轻松松就挖出了我心脏的一块肉。虽然凑像平常那样敷衍过去了,我却很想知道答案,想得不得了。
──如果你现在是高中生,会跟我交往吗?
我重新问了一次。而凑是这么回答的。
──人生没有什么「如果」啦~~~~!好了,这件事结束!
他从以前开始就跑得很快。要是想抓住他,他就会不断闪避。我真的打从心底觉得他这样很可恨,也打从心底觉得他惹人怜爱。
「累死了!好热!」
英在河岸球场追着球跑,笑着掀起衣摆,不断把风搧进衣服内。英这个人虽然让人信不过,跟他们尽情活动身体,心情倒是能获得不错的转换。
我不经意挪动视线,看向设置在河岸边的长椅,只见凑已经在点头钓鱼了。看到那颗不断晃动的脑袋,我露出了一抹沉稳的笑。
「慎,再比一场吧。」
「我跳过。」
「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往凑那里走去。英大概是看到凑的模样了,抛出一句:「一点也不知道腻耶。」
废话。我永远都不会腻。
凑很有一套,直接坐在椅子上睡觉。张开的嘴好可爱。像他这样毫无防备又迷人的睡脸,要是被坏人看到,铁定会被绑架。
看着发出规律呼吸声的凑,我脱下穿在身上的素色长袖衬衫,坐在长椅上,替他盖上衣服。
「……嗯……」
凑的身体动了一下,或许是因为冷意而贪恋他人的体温,他靠上我的肩膀。
真的是……让人按捺不住。
就因为左肩感觉到对方的温度,我平常静止的心湖有了逐渐扩大的波纹。
是洗发精的味道吗?闻到凑身上散发出些微甜甜的香气,让我忍不住露出放纵的笑容。
一下下就好。我这般找着借口,把鼻子凑近他的脸。有股混在甘甜香气中的嫩叶清香。我感觉到翻滚的血液开始流遍全身。
凑身上穿着外面常见的黑色成套运动服。侧边有三条白线,是司空见惯的普通运动服。但一想到是凑穿在身上,看起来就倍感怜爱,让人感叹连连。
我定睛观察着凑,差点把人看出一个洞。这时绑在他手腕上的红橙双色幸运手环,不经意地夺走了我的视线。据说这东西能让人作个好梦,说不定凑现在就作着这样的梦。
我莞尔一笑,将视线移到自己的手腕上。只见我的手腕绑着和凑样式相同的蓝白双色幸运手环。宝物逐渐地增加。凑总是教会我,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才是所谓的幸福。
「……嗯……就要付我三亿圆……」
凑皱起眉头这么说。
三亿圆?他到底梦见什么了?我很想不顾一切大笑,但这么一来,凑的头会从我的肩膀滑下,所以我拼了命忍耐。
我慢慢闭上双眼,想确认左肩那份幸福的重量。如果这条幸运手环会让人有个好梦,那我说什么都想梦见凑。
凑的体温和气息让我感到心痒难耐,却又让人满怀爱意。我小心不吵醒凑,不动声色地呼吸。
再保持这样一下下──
◇
宛如划开身体的冷风吹在身上,让我反射性睁开眼睛。我睡了多久呢?直到刚才为止还在肩头的凑的体温已经消失,我的身旁空无一人。
像灰烬一般的细雪从铅灰色的天空中不断落下。
太奇怪了,照理说还要再过些日子才会下雪才对。而且我突然发现一件事。我应该是穿便服去参加芋煮会,现在身上却是一身立领制服。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总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于是急忙站起,拉开嗓子大叫:
「凑!你在哪里!」
异样感越来越大。我明明身处河岸边,现在却毫无疑问地来到榉高中的中庭。我扫过眼前这幅熟悉的风景,不禁咽下一口唾液。
这是梦?不对,这是现实吗……?
直到刚才为止,我的确都跟众人一起参与芋煮会。证据就是,我的手腕上有凑替我绑的幸运手环。
雪越下越大了。我吐出纯白的气息,身体因为寒冷而打了个哆嗦。
凑没事吧?不知道有没有受寒……该不会被卷进意外当中了吧……越是思考,不好的想像就越是膨胀,令人焦躁不安。
「凑!你在哪里啊!凑──」
「吵死了,我在这里啦!」
通往校舍的拉门「嘎拉」一声开启。我回过头,只见门边站着的人毫无疑问是凑,正确来说却也不是他。
「你这是……角色扮演吗?」
「啊?你在说什么鬼话啊?」
凑和我一样穿着立领制服,一脸不解地看着我。我把他的模样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没有遗漏任何地方。
平常长到眼际的头发变短了。俐落剪齐的头发因为自然卷,各处都翘了起来。即使没做什么,看起来依旧在微笑的可爱嘴角。他的视线原本应该位在低于我十五公分的地方,不过因为他站在校舍出入口的几层阶梯上,现在是我要仰望他。
「你怎么了?」
饱含年轻锋芒的茶色光彩正笔直地注视着我。
这并非我的错觉。那宛如少年的尖锐下腭线条,以及充满光泽的肌肤,在在显示着凑年轻了十岁左右。感觉就像他回到了学生时代那样。
我鲜少能看到凑穿着立领制服的模样,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但我还是想尽办法斥责自己,努力理解现状。
「你的名字是……」
他也有可能只是长得像的陌生人。只见这名很像凑的人物用力皱起眉头,似乎想不透我这么问的用意。
「你该不会是忘了吧?我叫凑晃!三点水加演奏的奏,然后日光晃!」
名字一样。
「……年龄呢?」
「大你一岁的学长!」
「不是四舍五入三十岁啊……」
莫名其妙……之前感叹过「皮肤一点也不水嫩了~」的凑,到底上哪儿去了?我的旁徨全写在脸上,忍不住撩起自己的浏海。
「四舍五入三十?你在说什么啊……我懂了,原来是这样,香月小弟用功过头了,现在有点累了是吧~真可怜。」
只见凑嘲笑似的拍着我的肩膀。尽管已经茫然自失,但我依旧开口问他今天是几日。随后凑就像对着我的混乱穷追猛打一样,以极其自然的态度,说出了十年前的日期。
我完全无法理解,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似乎是在跟十年前的凑说话。
「话说回来,现在明明在下雪,你不要穿那么少跑到中庭啦!」
我言语尽失,呆呆望着脚上穿着室内鞋就来到中庭的凑。
「哎哟,都积雪了耶!反正先进去!喏,我的围巾也借你!」
凑替我拍掉落在头上的雪花。冰冷的水滴落在头发的间隙。我有冰寒的感受,这让人更搞不清楚现在是现实还是梦境。
凑把拿在手里的格状围巾围在我的脖子上,接着抓住我的手腕,往校舍前进。
「凑……凑,我……」
我穿着布鞋
──我本想这么说,但当我俯视自己的脚,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成室内鞋了。我是什么时候换穿的呢?这一切都太神奇了,我的脑袋根本追不上。
「怪了,你的手上戴着什么?以前有这种东西吗?」
凑看着我手腕上的幸运手环,不解地歪着头。
「这个……不是你送我的幸运手环吗?」
「啊?我不记得我有送这种东西耶。是说,你平常明明都叫我『学长』,怎么今天不是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对,一脸僵硬地沉默不语,这时凑说了句「唉,算了」,一副丧失兴趣似的继续往前走。
凑带我来到三年级的教室,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进入教室,坐在窗户边靠近暖气的座位。原本像冰块一样的身体,就这么逐渐回到应有的热度。
「受不了,我明明叫你放学后来三年级的教室,结果你根本没来……我跑去二年级的教室看,发现书包还在,鞋子也还在鞋柜里,所以到处找你,没想到你会在雪天之中大叫『凑!』……」
凑嘴上不断抱怨,坐在教室的桌子上。
沉默不语的我,把头埋进凑的围巾里。
我吸了一口气,一股最近才闻过的甘甜洗发精香气和混在其中的嫩叶气味随之流入鼻腔,这让我真切感觉到这个人的确就是凑。只要闻着这股香气,我的心就会很神奇地冷静下来。
其实我还是无法掌握这个状况,但着急也没用。我闭上眼睛,大大地深呼吸。稍微取回了一点平静后,我重新看着凑那身立领制服。
「你穿着立领制服果然很好看。」
我尽可能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内心却有些忘乎所以。想想也是。毕竟不知为何,我最初遇见的凑,现在就在我的眼前。
「香月小弟,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不好意思,因为我好久没看到你穿着制服了。」
「什么好久……我昨天也穿着这件衣服跟你见面吧?」
「对你来说是昨天,对我来说却已经很久了。」
凑陷入沉默,头上顶着一个问号,歪头看我。
我最后一次看到凑穿着立领制服,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看着高中时代的凑,刚才他没回答我的问题便突然掠过脑海。
──如果你现在是高中生,会跟我交往吗?
这样一想,这个空间或许是因为我实在太想知道凑的答案,才顺着我的意创造出来的梦境。
「凑,你现在是高中生吧?」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
见凑真心开始担心我,我面露苦笑。我和凑都是高中生,在这个世界当中,没有年龄、立场、世俗眼光等妨碍我们的事物。
「凑。」
「嗯?」
凑慢慢挪动视线看着我。
凑之前说过,他高中时整个人都是性欲组成的。我的脑中瞬间浮现狡猾的想法,却又迅速消失。
「你现在有交往的对象吗?」
「啊?……没……没有啊。」
我的喉头咕嘟一声,喉结也跟着上下摆动。倘若是高中时的凑,或许会接受现在的我──这个淡淡的期待,现在已经逐渐肥大。而我的头也与之成正比地越来越痛。
「其实我对你……」
当我想抓住凑的手的瞬间,一股彷佛重制全身细胞的激烈痛楚朝我袭卷而来。因为实在太痛了,我的脸庞忍不住扭曲,手也抱着头。
「好痛──」
「呃……喂,你没事吧?……你怎么啦?香、香月!」
我应该已经对脸色发青的凑说我没事了,但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呢?
我的全身开始盗汗。
我反射性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每当我感觉到好像有奔雷在体内乱窜之际,彷佛也有什么东西从我的指尖缝隙溜走。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刚才想找的人又是谁?
──慎!
有个人站在自助洗衣店前看着我笑。那个人是……我的……我的……?
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再也想不起那个人是谁了。
「……唔!」
我不想失去那个人,于是把手伸向有着同一张面孔的他。无法自持的不安就像涌泉一样不断涌出。他握着我的手,一脸铁青地大喊。我希望他不要露出这么悲伤的表情。一想到你内心的苦,我的心便彷佛会被压垮。
「香……香月,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去……去叫人过来!」
他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我的意识也在那一刹那断了线。
◇
当我睁开眼睛,首先映入视野的是雪白的天花板,以及一脸苦涩的凑学长。这里有一股类似酒精的药品气味。看来连问都不用问了,这里是保健室。
「学长,你这是什么脸啊?」
我静静从床上起身,笑着这么说。
「太好了……你醒了。」
我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失去意识,后来是凑学长把我送来保健室。保健室老师替我诊疗过了,但并没有发现任何急迫的症状。
所以老师下了「先让我睡一觉」的结论。凑学长就这么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一旁等待我醒来。
「不好意思,给你添了不必要的忧心。」
「就是说嘛!我真的超担心耶!」
我让学长的声音左耳进右耳出,一边下床,动手穿上室内鞋。我刚才大概不该在大冷天下睡觉吧,居然作了一个夸张的梦,梦见凑学长变成快三十岁的人。因为那个梦,我才会一时之间搞混了。
梦里的凑学长是自助洗衣店的老板。而我每天都跟在那个凑学长屁股后面跑。就另一层意义来说,立场跟现在相反。
「我真的已经没事了啦。只是睡昏头了。」
不管我解释几次,凑学长都不肯接受。但我现在已经不觉得痛,直到刚才为止盘据在心头,那股茫然又巨大的不安也消失无踪了。
这时,我突然发现手腕上绑着一条陌生的蓝白双色幸运手环。
我有戴这种东西吗……?我完全没印象,却不知为何,总觉得不能拿下来。
「那我现在要来确认一下……!香月,听好了,要回答我的问题喔。」
凑学长一脸无法接受地提出要求。如果这样他能舒坦一点,那我就顺着他的意吧。
「你几年级?」
「二年级。」
「那我呢?」
「三年级。」
「你记得我吗?」
「记得啊。你是每天都会来找我,要我加入游泳社的烦人凑晃学长。」
「什么嘛,记得倒是挺牢的。别吓人啦。」
凑学长的脸上浮现安心的神色,「呼」地吐出一口气。
我当然记得他。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我练过游泳。从我入学之后,他就一直求我加入游泳社,求到后来,根本有一半是在赌气。
所以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很烦的学长」。
我因为腰伤不能再游泳,这件事只有少部分跟我比较要好的人才知道。他刚开始邀我入社的时候,我根本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一个没什么交情的烦人学长,所以对他很冷漠。
我以为他不会再来找我了。可是隔天、后天,他还是继续来找我。
起初我真的很讨厌不知情、悠悠哉哉来拉人的凑学长。但无论我给他多少脸色看,他依旧没有气馁。过了一晚之后,他又会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笑着跟我说话。
──我想看看你的泳姿啊。
听见他以不加矫饰的纯真表情这么说,明明不能游泳了,我却差点回他一声「好」。每当我被他那双毫无阴霾的褐色眼眸盯着看,总会感觉到全身上下的血彷佛沸腾一般。我完全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始终觉得很烦躁、很困惑。
后来,我和凑学长开始会不着边际地闲聊,偶尔一起吃中餐,没事做的时候讲电话,就这样慢慢开始了解彼此。他是个好人,跟冷漠的我不一样。
每次我们聊到最后,凑学长一定会说:
「香月,加入游泳社吧。」
他时而生气,时而参杂着玩笑,总会依照当下的心情,以不同的口吻这么说。而我每次都是笨拙地笑着,轻轻摇头回应。
已经痊愈的旧腰伤突然发出刺痛。
我已经不能以选手的身分参赛了。
我知道自己必须早点告诉他。然而一旦说出口,我们之间这份奇妙的关系就会结束。我的心里始终盘踞着这样一种郁闷的感受。
隔天放学后,我又被叫去凑学长的教室。因为我昨天昏倒,凑学长要找我谈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我们靠窗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俯视被夕阳染红的校园,听着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们,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
「你今天没事吧?如果身体还是不舒服,就去保健室……」
「我没事啦。学长肯担心我是很高兴,可是你太烦了。你再问下去,我就要叫你妈妈了。」
「你……你喔!」
凑学长拉长了声音,叹出大大的一口气,然后嘟起嘴,闹别扭似
的开口:「算了,来讲正事吧。」
「香月小弟!你今天一定要加入游泳社!」
凑学长大喝一声,把入社申请书递给我。他平常只会口头劝说,今天却把入社申请书递出来,让我倍感惊讶。他还是第一次这样。我瞪大双眼,直盯着他。
只见学长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搔了搔他的脸颊。
「你看嘛……因为我马上就要毕业啦,你也别再挣扎了,香月。」
即使到了要准备大考的时期,他依旧不放弃,实在很有他的风格。
「……说得也是。我也觉得是时候了。」
现在换凑学长讶异地仰望着我。这是我想了一个晚上得到的结论。
「其实我有腰伤,已经不能游泳了。对不起,一直瞒着你没说。」
我深深低头道歉,随即缓缓抬起头来。
「咦……」
结果凑学长似乎受到极大的冲击,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直接僵在原地。
随后我跟他坦白,我在国中时期放弃游泳的来龙去脉,以及现在的目标是当医生。他听完之后,眼眶里转眼间已经盈满液体。
「为……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早说啊!」
「凑学长……」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像个傻瓜一样……对你这么过分……」
斗大的泪珠从凑学长的双眸中一颗颗落下。像珍珠般不断落下的眼泪,在地板上形成深色的污渍,顿时让我产生彷佛心脏被掐住的错觉。
我没想到他会哭。原本以为他会盛怒,或是若无其事地笑着带过。
「凑学长,请你别哭了。是我不好……都怪我一直没说。」
「你没有错啦,白痴!我真的……真的很对不起,香月……」
被他这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道歉,我实在无法忍住心中的焦躁。
「我都说了,凑学长你没有错!」
失去游泳时,在心里划下的伤口,已经是过去式了。我现在有新的目标。然而只要看着学长,情绪就会被他感染,连我也跟着想哭。
「可是你不好开口吧?每天被学长纠缠……我也是因为膝盖的韧带受伤,没能参加最后一场比赛。就算你不说,我也很懂你的心情。说起来,我根本一直在挖你心里的伤口……要是能早点发现就好了……!真是的~我怎么会这样啊?香月,我真的很对不起。」
我看着凑学长的眼泪,内心不禁极度躁动。那是罪恶感和心慌。而我同时也感受到一股想马上把眼前的人紧紧抱在怀里的强烈冲动。
一道低吟不经意地自嘴里流泻而出。不会吧……真的是这样吗?
我是个无药可救的傻瓜。看到凑学长哭泣的模样,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心意。为什么每当我看着他,便会觉得自己还少了什么呢?为什么我会觉得只要能让他停止哭泣,自己什么都愿意做呢?
无论是多美的绝世美女,在凑学长面前都显得相形见绌。我一开始明明觉得他是那么烦人,却在不知不觉间被他深深吸引。
我之所以一直无法说出事实,不是因为难以启齿。而是因为我觉得一旦说出口,凑学长就再也不会来找我了。
是我耍了卑鄙的心机,把凑学长留在身边,所以这并不是他的错。我很想把这些全说出来,到头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因为要是说了,就等于我告诉他──我喜欢他。
「请用这个吧。」
我不会再让他哭泣了。我在心里这么发誓,然后拿出放在制服口袋里的面纸,就这么塞到凑学长手上。接着凑学长发出喀沙声响,将面纸取出。
「你连这种时候都是个可恶的帅哥耶!」
最后撂了一句狠话。实在太可爱了,真希望他先选好要哭还是要生气。
面对用力擤着鼻涕的凑学长,我的心中不断涌出一股情感。
──我喜欢你。
我知道这只会让他为难,该怎么把这四个字告诉他呢?我就像个迷路的孩子,抱着不安急切的心情,只是等待凑学长的眼泪消停。
「香月!过来陪我!」
放学后,我换穿好鞋子准备回家时,凑学长把我叫住了。
即使阐明我无法再游泳,他依旧一如往常过来找我。是因为罪恶感吗?又或者我其实有点机会呢……不,这不可能。
在凑学长心中,我只是一个学弟。
「温柔的凑学长请你吃东西!」
他用力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学长肯请我吃东西,我非常高兴,但请把这只手拿开。」
我面无表情地把他的手拨开。
「怎样啦?香月小弟现在正值叛逆期吗?」
凑学长嬉皮笑脸地走在我身边,我想自己的心情他铁定连百分之一都不懂。一旦你的手、你的气味,还有你的身体靠近我,我就会被一股无法遏止的冲动推着走。
街道的路树旁仍残留着些许昨夜下的雪。凑学长像个傻瓜一样,一边搓手喊着「好冷好冷」,一边走着。而我瞥了他一眼,像个傻瓜一样,心想着「其实我很想替他那双变冰的手取暖」。这实在很可笑。
我对喜欢上男人这件事并未产生抗拒。我很清楚,不管自己于何时、何地、在做什么,一旦遇上凑晃这个人,就会不由分说被他吸引。
问题在于凑学长。等春天到了,他便会毕业。我很想从单纯的学长学弟关系踏出一步,却也不愿看到他被身为男人的我告白,因此觉得害怕,更不希望他不再对我笑。在这样走投无路的状况下,我就像个小鬼一样,在心中永无止境地闹着脾气,叫着「我想得到凑学长」。
「你想吃什么?」
凑学长询问我,于是我点了佐伯精肉店的可乐饼。他各买了两个奶油可乐饼和牛肉可乐饼,等店家当场炸好,我们便前往凑学长的祖父经营的自助洗衣店。
「虽然里面没有暖气,还是比在外头好多了。」
鼻头已经冻得发红的凑学长把我推进店里,并从旁拿来两张圆凳并排,我们就这样并坐在一起。
正在运转的洗衣机有两台,烘衣机则是一台。客人大概都出去了,店里只有我跟凑学长两个人。烘衣机不断翻转着洗好的衣物,我感觉得到些微从圆筒装置溢出的热气和震动。
「我真的饿扁了。快死了。这边是你的份。拿去,我们一起开动!」
听着机器的嗡嗡声,我们一时之间只顾着啃咬手中的可乐饼。彼此尽情享用酥脆的面衣和牛肉的脂肪,随即同时笑了。
「凑学长,好好吃喔。」
「对啊!刚炸好的可乐饼简直就是神。」
见凑学长的嘴角沾上面衣,我一边笑,一边点头同意。让他请我吃东西固然开心,但更要紧的是,能像这样一起度过,让我幸福得无法言语。
可乐饼在一瞬之间,就消失在高中男生的胃袋里了。
「感觉再多都吃得下。」
我舔着嘴角说道。凑学长似乎有些讶异,看着我眨眼。随后,他脸上漾着嘻闹般的笑容,踢了我一脚。
「就是刚才这副表情啦。」
我对他有非分之想这件事,该不会都写在脸上了吧?
「……我的表情有那么怪吗?」
我急忙用单手遮着脸,思索着该找什么借口。
「别当真啦,傻瓜。你的表情不怪啦。啊……应该这么说吧。你刚入学的时候,也比别人都醒目。该怎么说呢……」
凑学长垂下双眼半晌,思考着该怎么说。最后他抬起头来,羞怯地直视着我。
「你的视线最近有时候会变得很性感……我偶尔也会看到入迷呢。」
一切就像点和点连接在一起,我们的视线当下确实相连了。尽管凑学长这么说,不过以我的角度来看,他仰望着我的这副毫不设防的视线,才是真切地让我感受到一股难以抵抗的引力。
我希望他能永远这样看着我。任性接二连三涌出,我觉得好难受。
「哎呀~~帅哥果然就是不一样!啊,被我这个男的夸奖,你也高兴不起来吧!啊哈哈哈!」
不知道凑学长是不是在掩饰害羞,他笑得比平常还要开朗。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伸手触摸他的脸颊了,接着凑学长就像触电一般,身体抖动了一回。
我们双方都一时喑哑,一旁只有烘衣机在运作的声音。
我体内的血开始沸腾。凑学长脸颊的触感透过手传来,有着一股惹人怜爱的甜蜜滋味。我一直压抑的冲动,如今已经一举涨到喉头了。
我想了解更多关于凑学长的事。
「香……香月?」
藏不住心头困惑的眼眸正看着我,静静地屏息。要是再继续往前,我就再也无法回头了。要往前吗?还是停留在原地?我不断向自己询问这道没有答案的疑问。
可恶,我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胆小。
「抱歉,我不该突然摸你。可是你的脸颊上有眼睫毛。」
最后,我因为害怕会被凑学长拒绝,选择停留在原地。我硬逼自己勾起嘴角的弧线,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在笑。
「啊,真的喔?」
见凑
学长那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我觉得好心痛。即使如此,还能继续以朋友的身分待在他身边,依旧让我感到安心。
「香月,你知道吗?趁别人帮你拿眼睫毛的时候许愿,愿望就会实现喔。」
「噢……是喔。」
凑学长不知道那是我情急之下撒的谎,继续说道:
「我要许愿,你帮我拿下来吧。」
说完,他「喏」了一声,以完全信任我的模样闭上眼睛,把脸往前凑。我只觉得这个人实在很残忍。
我已经受够了。他这样毫不设防是怎样?我朝思暮想的双唇就近在眼前。要不要干脆直接亲下去算了?
要是不明说,凑学长这辈子都不会发现我的心意。我真的甘愿这样吗──另一个我如此问道。
「喂,香月,还没好吗~」
一道干笑从我的腹部深处涌现。凑学长身体力行教会我,心里如此念着一个人,竟是这么难受的事。
──我真的喜欢这个人,喜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我侧着头,悄悄靠近凑学长。当双方的嘴唇只差几公厘就要互相碰触时,一道高亢的声音突然震响耳膜。
「晃~~~!」
我猛然回头,看见一名少年就站在那里。我情急之下远离凑学长。
「呜噢!怎、怎么了!」
凑学长就像被人摸黑偷袭一样,急忙睁开眼睛,他看了看自助洗衣店的门口,说了句:「唉,是明日香啊!」然后眯起眼睛,接纳他的到来。站在门口的人,是个身高大概在我腰际上方的少年。
「明日香都会帮忙做家事,好棒喔。今天是来洗衣服的吗?」
「已经洗完了,现在在烘干……搞什么?还没好啊?」
名为明日香的少年瞥了一眼不断转动的烘衣机,以熟稔的脚步坐上凑学长的大腿。接着他双手环抱凑学长,学长也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单手搂住他的身体。我不禁发出参杂着怒气的声音:「啊?」
乍看之下是个小学生,但我觉得他对凑学长有太多肢体接触了。我在不知不觉间以锐利的眼光看着他,凑学长见状,一脸傻眼地责备我:
「干嘛摆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啦?」
「……不好意思。」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歉,明日香却「噗嗤」一声笑出来。他有着讨喜的犬齿,态度却显得目中无人。他还只是个孩子,只是个孩子……但我没来由地觉得不爽,这是为什么呢?
「唉唉,晃!好像有一股香味耶,是什么?我也要吃~!」
明日香发出讨喜的撒娇声音,并偷偷看了我一眼。居然直接叫学长名字。看他那副骄傲的神情,我的疑惑这下变成肯定了。这小子绝对是明知故犯。
「明日香,你来得太不巧了!我们刚刚把可乐饼全吃完了。」
「什么!我也想吃耶!」
明日香不断上下摆动双脚,凑学长也一脸暗爽在心里的感觉,低头看着他。
「好啦好啦!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去买。那你要吃什么?」
「炸肉饼!」
「好。那你要乖乖等我喔。」
凑学长拍了拍明日香的头,从书包里拿出钱包,准备离开自助洗衣店。
「等……等一下,凑学长!」
我急忙抓住凑学长的手腕,他却讶异地歪着头看我。
「嗯?我也会买你的炸肉饼啦。」
「不是啦!你要去的话,我也──!」
「不用啦,外面很冷耶。」
太夸张了。这个人好到令人难以置信。
「你也在这里乖乖等我吧,好吗?」
凑学长笑着抚摸我的头,就像他刚才对明日香做的那样。我的身体瞬间一阵火热,匆匆忙忙低下头。开什么玩笑?我可不想被凑学长看到我红着脸的窝囊模样。
「那我出去了。」
「晃,你快点喔!」
转眼间,凑学长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来对他来说,明日香这个小学生,还有我这个学弟,都被归类在小鬼头的范畴里。一想到这点,我便带着不悦,粗鲁地坐回椅子上。
明明只差了一岁,却摆出长辈的架子。早知道刚才就算来硬的,也应该亲下去才对。如此一来那个乐天的学长,也会稍微意识到我这个人。
我段时间内什么也没做,只是听着烘衣机的声音。明日香直到刚才为止都很聒噪,现在却似乎感到有些尴尬,正闲得发慌。他茫然地看着不断滚动的圆筒装置,显得很无聊。
「要不要坐这里?」
我这么一说,明日香便咧嘴一笑,坐在我身旁的圆凳上。直到刚才为止的尴尬彷佛瞬间消失,他睁着好奇心旺盛的眼神看我,向我攀谈。
「我刚才看到了,大哥哥你刚才想亲晃吧?」
我哑口无言地盯着明日香。这个早熟小鬼……
「你喜欢男的吗?」
面对这道无比天真而且毫无恶意的问题,我尽可能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不是『喜欢男人』,而是喜欢凑学长……你绝对不准跟他说喔。」
「那当然,我会帮你保密啦!我的口风很紧。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佑树喜欢美帆,美帆喜欢的却是我喔。」
才刚说自己的口风很紧,嘴里却接二连三爆出八卦,害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算了,反正就算这个少年去跟凑学长告密,那个人也铁定会笑着带过,并说:「怎么可能啦!」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大概是因为我笑了,让明日香松了一口气,他像个普通小学生,单纯地问我问题。
「……香月慎太郎。」
「是喔,叫慎太郎啊。」
「不要直接叫名字。」
还有,也不要直接叫凑学长的名字。
「我叫明──」
「我知道,叫明日香对吧?刚才凑学长是这么叫你的。」
我轻轻微笑说着,明日香也咧嘴一笑。
「明日香,你要跟我玩吗?」
这对他来说,大概是个意外的提议。只见明日香从圆凳上探出身子,睁着闪亮的大眼。我有很多弟弟妹妹,姑且算是很习惯和小孩子相处。
「嗯,来玩吧!我有扑克牌喔!」
之后,我们就在自助洗衣店设置的桌子上玩起扑克牌。
「啊……又输了。气死人了。」
我在第一轮的神经衰弱放水,结果被明日香臭骂,所以接下来都玩得很认真。明日香的嘴巴虽然很坏,看起来却玩得很开心。
「你翻牌的时候太乱无章法了啦。这个游戏最少要凑到十四组才会赢,不是吗?所以要先分成四个区域……」
我毫无保留地将神经衰弱的必胜法告诉他后,明日香便看似茅塞顿开,兴奋地叫着:「好厉害!慎太郎,你好厉害!」
「既然慎太郎教了我妙招,我也给你一个很有帮助的建议。」
「……什么建议啊?」
我停下洗牌的手,困惑地提起视线。
「晃他对强势的人没辙,很容易被牵着走。你只要一直进攻,应该就会成功了吧?」
听见他悄悄在耳旁给的建议,我简直哑口无言。他真的是小学生吗?
「小孩子不用管这些事没关系啦。」
「才不是小孩子。我已经接吻过了。」
「……反正是跟家人吧。」
「啥?才不是,是跟货真价实的女朋友。」
明日香轻描淡写说出的话语,让我备受冲击,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扑克牌也不慎被我弄到地板上。明日香见我心生动摇,立刻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咦~难道你还没接过吻?什么嘛,根本比我还嫩。」
我自己很清楚,不只接吻,我根本是个连告白都不敢的小鬼头。
「你少啰嗦。」
我顶着一张臭脸,伸手拉扯明日香的脸颊。他的脸颊就像一颗温暖的棉花糖,又暖又软。接触到小孩子特有的高体温后,我的表情不禁放松。
「你好温暖喔。跟我弟弟们一样。」
说了那么多,终究还是个小孩子。他这种轻浮的态度虽然令人不爽,无法真心讨厌却也是事实。我享受着明日香柔软的脸颊,他却不悦地皱起眉头,挥开了我的手。
「烦死了。别闹了,处男。」
「处……!………………你说什么?」
「我回来了!你们有乖乖的吗!」
真不知道这个时机是正好还是糟透了,就在我即将幼稚地对着一个孩子发火时,凑学长带着炸肉饼的香味回来了。我在明日香耳边小声交代:「你可别多嘴喔。」他则是嬉闹地笑说:「包在我身上,处男。」要不是凑学长在场,我铁定一拳揍下去。
到了黄昏,明日香的奶奶来接他了。
「慎太郎、晃,下次再一起玩吧!一定要喔!」
明日香跟我们玩了很多局扑克牌,心满意足地挥着手回家。下次见啦──凑学长亲切地笑着说道,站在他身旁的我则是扭曲着一张臭脸。
「……那小子最后还是直接叫凑学长的名字。」
连我
都还没叫过耶。
「你又露出这种表情了!香月小弟直到刚才为止,不都是一个好哥哥吗?」
凑学长射出一道揶揄的视线。我咂了咂嘴,背起运动背包。
「我要走了。」
「啊,等一下啦,我们一起走吧。哥~哥!」
我压根儿不记得自己变成你哥了。这个迟钝学长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我的心意啊?
「凑学长,请你不要一直傻笑。」
「对不起嘛,哥哥。」
「你再叫一次,我就跟你绝交。」
「哈哈哈!什么绝交?又不是小孩子!」
看到那道嬉皮笑脸、毫无矜持的松弛嘴角,我真的觉得自己彻底被他打败了。
「不要生气啦。也别跟我绝交,下次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
我的心脏怦怦跳着,斜眼看着说得若无其事的凑学长,开口问:「就我跟学长?」
「废话。除了你,我还能带谁去?」
排满在步道上的路树已经因为冬季失色。我们走在其间,凑学长再度摩擦着双手直喊好冷。我无法轻易伸出自己的手,只好无可奈何地放进裤子的口袋中。
「我去就是了。」
以单纯的学长、学弟的身分。
即使只有我单方面喜欢你,只有我单方面追着你跑也无妨。
我这份总是不尽人意的情愫,总有一天能传达给凑学长吗?
「那就下星期去吧。那是部动作片系列作,这次要上映的第三集听说很好看。」
「你有看过第一集和第二集吗?」
「我没看过。去借DVD来看好了。」
当下我犹豫了一瞬间,最后这么提议:
「……其实我有这两集,要借你吗?」
凑学长听了,以爽朗的笑容回答:「哦,拜托借我!」
「话说回来啊,香月,你想办法治治这个冷天吧。要冻死了。」
凑学长耸了耸肩,把脸埋进围巾里。如他所言。我的心脏已经冻得发出刺痛。
「……我又没那么神通广大。」
无论是冬天的冷意,还是你的心,我都应付不了。我这般讽刺地说完后,凑学长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眯起眼睛,轻轻地笑了。
当时我所想的「总有一天」,比我料想的还要快到来。
星期一的放学后,我在校内寻找凑学长。因为我们约好今天要把之前提到的电影系列作DVD借他。
我猜测他可能会在三年级的教室,所以当时没想太多,就要走上阶梯,却在楼梯间看到熟悉的人物。凑学长和游泳社的社团顾问佐久间老师正在那里。佐久间老师是凑学长的班导,我知道他这个人,却没说过几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当下无法出声叫他们,只好悄悄躲在墙壁死角,偷偷看着他们。
「晃同学,你考上大学真是太好了。」
「嗯……我真的很感谢老师你喔。」
我所处的地方逆光,看不清楚凑学长的表情。但凭声调我就知道了。他正扛着一股跟我在一起时,不会展现的莫名紧张感。我虽感到些微异样,却说服自己一定是因为面对老师才会这样。
「呵呵,你以前那么调皮,没想到现在居然能这么独当一面地毕业,我真的感触好深。你一年级的时候染金发──」
「啊啊啊啊!停!老……老师,你不要把我的黑历史翻出来啦!」
「怎么会是黑历史……你永远都是我可爱的学生啊。对了,我这里还有一年级时的照片喔。我们一起看吧。」
「我死都不要!」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凑学长染金发。佐久间老师知道我不知道的凑学长。这股折腾内心、无处发泄的感情,实在让我无能为力。
「再见了,老师!」
「晃同学,就算毕业了,也要偶尔来找我玩喔。」
凑学长没有回答佐久间老师这句话。他一步一步跑下阶梯,往我这里靠近。我在情急之下贴紧墙面,压低呼吸声。
「……我怎么可能找你玩啊?」
凑学长整张脸红到耳根子,以蚊蚋振翅般细小的声音说道。那张我从未见过的侧脸,让我的心感到一阵躁动。我觉得他好像会从此前往我不知道的地方,于是急忙开口叫他。
「凑学长!」
凑学长这才发现我站在墙边,吓得瞪大眼睛。
「香……香月……搞……搞什么啦,原来你在喔?我还以为是鬼,吓死我了。」
我握紧拳头。拿在手里的纸袋已经扭曲变形。
「啊,我想起来了。你把我们下次要去看的电影拿来了吧。谢啦。」
他脸上的笑容像是跟别人借来黏在脸上般,就这么对着我伸手。
这股异样感是怎么一回事?这股彷佛用利爪在心头上抓出伤痕的尖锐胸痛是什么?
──那个时候……我是说高中的时候喔。我很喜欢游泳社的社团顾问老师。
这句突然浮现在脑海的话语,到底是谁说的?我的头就像快裂开一样疼痛,但跟头痛相比,我更不能忽视已然摆在眼前的事实。
为什么你要对佐久间老师摆出一副喜欢他的表情啊?当我往前踏出一步,凑学长就像被我的气势压倒,往后退了一步。
「……咦?怎……怎样?你在生气吗?」
「凑学长……」
我受到彷佛要将人烧焦般的妒火驱使,实在是坐立难安。
「凑学长,你喜欢佐久间老师吗?」
我在心里祈祷自己猜错,这么开口询问。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
然而他的回覆却不是我心里所想的那样,而是露骨得让人想笑的肯定。
「佐久间老师是男的耶!」
既然如此,同样身为男人的我,应该也能被他视为恋爱对象。而且我这一路下来,比老师更认真注视着凑学长。
「那我……」
我对喜欢上同性的凑学长抱有一丝期待,再加上极度傲慢的心声即将脱口而出,这两项因素使我一时语塞。只见凑学长用力咬着嘴唇,咬到几乎发白,彷佛说明他打从心底感到伤心。
「抱歉喔,我就是喜欢男人。我还以为……你不是会讲这种话的人。」
凑学长以我未曾见过的锐利眼神看着我,我不禁顿了一下。不对,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看不起同性恋。我只是喜欢你……
「跟我一起去看电影会觉得很恶心吧?就当我没提过吧。」
「凑……凑学长……不是的……」
「再见了,香月。」
他连让我辩解的时间都不肯给,直接转身,往后奔跑离去。
「凑学长,请你等一下!」
我急忙追在凑学长身后。你肯定不知道,我有多期待跟你一起去看电影吧。
其实我手头根本没有DVD,只是想要多一些和你见面的理由,当时才会扯这种无趣的谎。
我诅咒着自己的愚笨,拼命追赶凑学长。昨天刚买的DVD在纸袋中不断碰撞,发出喀喀声响。
「你不要跟过来!」
「我不要!请你听我说话啊!」
我很久没有这么不顾一切奔跑了。对游泳之路已经遭到封锁的我来说,凑学长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希望之光。要说我矫情也好,夸张也罢,不管别人怎么说,凑学长都是我不可或缺的人。
我总算追上他了,虽然抓住他的手腕,却被用力甩开。我的喉咙已经卡死,鼻腔深处也一阵酸疼。焦躁和愤怒搅在一起,两者不断加速,逐渐无法控制。
「请你不要跑啊!」
「香月!你放手!呃……喂……」
我以让人无法反抗的方式用力抓着凑学长的手腕,将他拉到现在没人使用的北校舍空教室。
冰冷的空气掠过脸颊。靠近前方的桌子上,并排着已经损坏的乐器。已经好几年没人保养的尘埃气味,就这么闯进鼻腔。
「香月!喂,我在叫你啊!」
我关上教室的门,粗鲁地锁上内侧的锁头。这段期间,凑学长一直想跑,所以我一气之下,将他用力压在墙上。纸袋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烂成一团,落在油毡地板上。
「──很痛耶!你干嘛啦!」
凑学长以宛如野兽般锐利的眼神威吓我,同时紊乱地喘着气。只不过是说错了一句话,真想拜托他不要因此完全否定我们这一路建立的关系。我感觉得到自己那令人想吐的愤怒和悲伤,现在已经涌上喉头。
「你真的喜欢佐久间老师吗?」
「这……这不关你的事吧!」
居然说跟我无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居然说得出这种话?
「反正你……一定觉得喜欢男人很恶心吧?可是我不会碍到你,拜托你不要管我了!」
眼泪从凑学长的眼里流出。他低下头,彷佛打从心底后悔自己哭出来。
「这样你满意了吗?」
怎么可能满意?我明明发过誓,不会再让你哭泣,现在却又把你惹哭了。我是个无药可救的蠢蛋。对自己大失所望的我,慢慢放松抓着他的手
。
「我不觉得恶心。我……我只是……」
我只是喜欢你啊。但凑学长不等我继续说下去,直接抛出这句话:
「很痛耶,白痴。」
拳头顺着这句话落在我头上。要是能痛死就好了,可是一点也不痛。当我知道凑学长手下留情,更深深陷入自我厌恶当中。
凑学长擦干被泪水沾湿的脸庞,并压着我的胸膛推开我,就这么走到窗边背对我。他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面向我了。
我的胸口顿时一阵紧缩,宛若借口的言词不断在脑海中盘旋。
「香月,你可别误会。我也知道……我是学生……是男人,我不觉得佐久间老师会把我放在眼里。」
这道稍嫌沙哑而且颤抖的声音,加剧了胸口的痛楚。
你的背影这么落寞,这个瞬间却依旧念着佐久间老师吗?你还是想着我以外的人吗?这教我情何以堪?
如果你觉得我是个小鬼,那我当小鬼就行了;如果我行动不计后果就能得到你,我愿意犯下不计其数的错误。
我从后头抱紧凑学长,然后清楚地告诉他:
「难道我就不行吗?」
「……咦?」
学长给我的回应并不是愤怒,也不是错愕,而是当一个人打从心底感到讶异时,失神落魄的声音。
「我喜欢你。」
趁着他心慌意乱,僵在原地,我用了更多力量抱紧他。我一直想碰触想得不得了的人,现在就在我的臂弯当中。这样的事实,令我感到一阵晕眩。
我的手隔着立领制服,滑向他的左胸,感受着他的心跳。皮肤因此起了多到不能再多的鸡皮疙瘩。我作了无数次的想像,想像自己这样紧紧抱住凑学长的画面,然后度过无法向人倾诉的夜晚。
我把脸颊贴进柔软的栗色发丝当中,祈求似的继续说:
「我会洗衣、扫地、下厨。我更不会花心,会比谁都重视你。我会拼死当上医生,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没钱。我还会永远记得纪念日。会把爱挂在嘴边,不会让你心生不安。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绝对会保护你。我什么都会做……只要是为了你,我什么都做……」
「香……香月……」
凑学长在我怀里挣扎,为了避免他逃走,我用尽全力抱紧他。凑学长的喉头传出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为了不再忘记衣服摩擦的声音,还有立领制服的触感,我将这一切铭刻在心中。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喔。」
我真的是无药可救。
我本想用更机灵的方式表达爱意,但现实总是不尽人意。
「你讨厌我吗?如果要在喜欢跟讨厌之间选一个,你会选什么?」
「我……不讨厌你啦。」
他这句话说得很模糊。我清楚感受到他心中的迷惘。这时明日香给我的建议突然掠过脑海。真没想到会照着他所说的去做……我的心头涌现自嘲似的笑意。
「那你说『我喜欢香月』。」
「我、我才不要。」
我把他的身体转过来,正视着他的脸,两人四目相交。凑学长的脸颊已经羞红得让人同情。这个人怎么会如此可爱呢?我不禁想找个人道谢,感谢奇迹让我在这个世界遇见他。
「快说……在你说之前,我不会放手。」
我知道这是个卑鄙的手段,却仍强势地提起他的下腭。他好不容易意识到我的存在,我说什么都不想放过这个机会。眼前这双心慌的眼眸不断晃动,最后似乎是死心了,他闭上双眼。
「……我……喜欢香月。这样总行了吧!快放开我!」
就算是胡诌也没关系。他愿意说出口,我已经很开心了,于是再度把他锁在我的怀里。
「凑学长,我最喜欢你了。所以拜托你,不要从我身边逃走。」
我不会做什么可怕的事,也不会弄痛你。所以算我拜托你,别跑。
「你……你放手啦……会被别人看到耶。」
为了让不断扭动身子的凑学长彻底明白,我用了更多力道抓住他。我把脸埋进他的后颈,随之嗅到一股既非洗发精也非汗水发出的嫩叶清香。我这才发现这就是他原本的体味,不禁泫然欲泣。
「被看到也没关系。你根本不知道,我多想昭告天下你是我的东西。」
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搞懂现在的情况,凑学长在我怀里以意外无力的声调开口:
「你……个性本来就是这样吗?」
我怀着烦躁的心,在他的脖子上落下一吻,接着顺势把鼻翼压在他的肌肤上。这似乎让他感到一阵酥痒,他的身体随即在轻柔的气息之中扭动。
「别……别闹……」
我真希望你感谢我们现在在教室里,否则我早就把你扒光了。
「因为你,事情才会变成这样。请你负起责任。」
「什么负责……我根本什么都……」
「你真的有听懂吗?我喜欢你耶。看到你的表情,就让我担心你根本没听懂。」
凑学长随即明显露出不悦的表情,彷佛在表达我这样的想法让他诧异。
「你……你都说成这样了,我当然懂!话说回来,你别看着我!你一看着我……我的脑袋就无法思考……」
他的声音越说越细,在在刺激着我的占有欲。
「不用思考没关系。你只要变成我的东西就行了。」
这是我一生一世的豪赌。为了得到这个人,我正拼死搏斗。
「你……你别说得这么轻松,香月小弟你够喽!快放开我!」
「啊……!」
凑学长趁我一个不注意,溜出我的臂膀。暖意远离后,我开始感到寂寞。我多想永远把他锁在我的怀里。
凑学长有好一会儿不断咆哮:「啊,真是的!」最后一脸别扭地说:
「那个……该怎么说……没发现你的心意,是我不好啦!可是我不是东西!要我变成你的东西这种说法,我觉得很不愉快!」
当下,我感觉到彷佛有一桶冰水从头顶泼下来。事到如今我才产生或许会被凑学长讨厌的恐惧,不由用力握紧拳头。
「对、对不起……一想到你喜欢佐久间老师,我就坐立难安……」
「只要嫉妒,做什么都可以吗?因为你是帅哥,做什么都会被原谅吗?香月小弟是这么想的吗?」
凑学长的怒气尖锐地传来。
教室里顿时飘荡着沉重的静默许久。明明很冷,我却不断冒汗。这时我只想设法留下凑学长。
「凑学长,我真的很抱歉……可以请你至少收下这个吗?」
我捡起掉在地上的纸袋,拍了拍上头的尘埃,然后递到凑学长面前。他却只是挑眉,没有收下。
我感觉到内心就像被灼烧一样疼痛。毕竟我擅自把自己的感情推给他,被他讨厌也很正常。
我赌输了。
已经无话可说了。
我用力抓紧纸袋的提把。真的这样就结束了吗?我真的已经别无所求了吗?为了寻求仅有的一丝希望,我盯着凑学长看,结果他在叹息之中这么说:
「你不要……用那种很像小狗被抛弃之后的眼神看我啦。」
如果能得到凑学长的疼爱,要我变成被抛弃的狗还是什么都行。
「……凑学长,我喜欢你。请你给我一个机会。」
这是个非常窝囊的请求。只见凑学长抓了抓他那头栗色的发丝。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碰到有人这么死缠烂打地告白……真是的。」
我也一样,这也是我这辈子这么想要得到一个人。
不知道凑学长是不是被我的死缠烂打绊住了。他吐出一道长长的叹息,接过我手里的纸袋,以被夕阳染红的脸庞面对我。
「这个星期日,十点在车站前的电影院集合……你可别迟到啊。」
凑学长说完,就这么离开空教室了。
窗外传来田径社开始慢跑的吆喝声。这是个司空见惯的放学时间。然而我有预感,我们之间的关系将会大大地产生改变。
那天我的做法真的是很难看,却获得凑学长给予的机会。我一点也不想虚度。接下来就是让他见识我的心意有多认真的时候了。
这场电影约会──虽然凑学长一直唠叨,说只是两个人一起去看电影罢了──感觉还算差强人意,这部动作片非常好看。之后我们去咖啡厅约会──虽然凑学长一直唠叨,说只是两个人一起去喝咖啡罢了──也很聊得来。以第一次约会来说,我表现得非常机灵……就算不到机灵的地步,也已经是个称职的护花使者了。
电影约会──虽然对凑学长来说,只是两个人去看电影──之后,隔天星期一,我依旧在学校专心致志地表达自己对学长的爱意。
我在午休时带着卯足了劲做好的便当,前去找学长。
我在走廊叫住笑着和三年级同学和乐融融地要去福利社的凑学长。我顶着想杀人的目光,怒瞪把手猥琐地搭在凑学长肩上的三年级学长。其实我没掷过长枪,却觉得就算自己现在闭上眼睛,也能轻易射中碍事的人。
凑学长的同学大概是感受到
我的气魄,他的脸抽搐了一下,随即缓缓收回搭在凑学长肩上的手。
「香月……你怎么会来?」
我面无表情地举起两份便当袋,学长马上就进入情况,显得非常讶异。
「咦?你做的?你会做便当喔?……你平常不都是吃面包或去学生餐厅吗?」
我半强迫性地把他带到北校舍的空教室后,他有些畏怯地这么说。
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生在大家庭当中,我平常就会下厨,甚至都快腻了。况且我觉得午餐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所以不怎么讲究。然而一想到要为了凑学长做便当,却变得什么都想做。
我把从家里借来的藏青色桌垫铺在老旧的课桌上。
接着在依旧睁着怀疑的双眼的凑学长面前,拿出双层便当盒。第一层放的是一般便当都会有的煎蛋卷、香气四溢的烤鸡,还有炒虾仁。旁边是色彩缤纷的凉拌豆沙拉。下层则是冷了也很好吃的香菇炊饭。
当然了,天气这么冷,我认为需要吃点温热的食物,所以保温瓶里装着加入大量培根和洋葱的热豆浆咸汤。我本来还打算拿甜点来,可是食欲旺盛的弟弟妹妹们已经把苹果解决掉了。
当我同时打开便当盒和保温瓶,学长便发出感叹的声音。
「呜哇……看起来好好吃。」
不过看到我独自暗自窃笑,他就像后悔了一样,遮住自己的嘴。
「卖……卖相是不错……但这又不是漫画,你怎么可能长得帅、头脑聪明又会做菜嘛!」
这个人知道他这样算是变相的称赞吗?
「好了啦,请你快点吃。」
我不由分说地把筷子塞进凑学长的手里。只见他小心谨慎地朝烤鸡缓缓伸出筷子,然后一口塞进嘴里。
「凑学长,味道如何?」
凑学长不发一语地咀嚼烤鸡,然后陆陆续续夹取其他菜色。待全部尝过一遍后,他整颗头垂在桌子上。
「不会吧……全都好好吃……好吃到让人嫉妒。」
听到这句像动物呻吟一样的话语,我获得了绝佳的满足感。
「太好了。以后我会每天带给你吃。」
「香月,你该不会打着『首先抓住凑学长的胃~』的如意算盘吧!」
「才没有。我只有半认真地这么想过。」
「那还不是有一半!」
凑学长歇斯底里地叫着,我则是回避他的视线,打开自己的便当盒。为了平时不怎么吃甜食的他,我的厚煎蛋卷只用高汤调味,但冷却后显得味道很淡。看来下次口味要调重一点,或是多加一点砂糖了。正当我严肃地为了下次反省之际,凑学长「啪」的一声,弹了我的额头。
「我可没有单纯到能用食物拉拢喔!」
我实在很怀疑这句话的可信度,却没有表现在脸上。
「好啦好啦。请你趁热喝汤吧。」
凑学长接着抱怨了好一阵子,不过还是败给香气四溢的汤。「好喝……搞什么啊……好喝……可恶,搞什么嘛……好喝……」他就像这样交替说出埋怨和夸赞,一边喝着豆浆咸汤。
我真的好高兴。我现在明确感觉到替自己喜欢的人下厨,是多么幸福的事。
就像这样,我除了每天亲手做便当,这天以后也不忘打电话问早以及道晚安。
刚开始的那个星期,凑学长只是冷淡地回应,然而一旦习惯我的电话攻势,只要我那天晚了一点打电话,他就会开始担心我。他的为人真的好到我不禁想摇着他的肩膀,反问他有没有事。
在这一个月的期间,表征虽然微小,我却确实感觉到有了成效。凑学长原本就是个用情至深的人。我的内心深处很明白,他无法在真正的意义上忽视我这个人。
明日香说得对,凑学长对强势的人没辙到令人同情。以后我必须保护他,不被像我这样的人拐走。
早知道一开始这么做就好了。而且毫不保留地说出自己的爱意后,我心里轻松了许多。
我现在每秒都想告诉凑学长──我喜欢他,根本不懂自己以前怎么有办法藏住这份心意。为了继续注视着他,我还希望自己能稍微活久一点。
不用说,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种意念驱使。我实在太过喜欢凑学长,或许脑袋已经疯了。
据凑学长所言,我的爱沉重得让人退避三舍,但我才不管那么多。我要是有办法克制,以前早就想办法解决了。
我想跟凑学长一起前往各种不曾去过的地方。比如去看市立天文台的星象仪,去动物园或游乐园也行,要去恬静的湖畔也好。反正我想和他共享两人独处的时光。自从电影约会后,我们就再也没有称得上是约会的活动了,所以我一直想着要去哪里才好。
凑学长却说了句将我的希望捣烂的言词:
「我说了,我才不会跟你出去!」
「这……这是为什么!」
学校已经开始放寒假。这天是除夕夜,我们来到高中附近的神社新年参拜。
神社境内有很多路边摊,显得非常热闹,没有人在意我和凑学长的对话内容。
去年的这个时候,凑学长是和游泳社的人们热热闹闹参拜,今年他选择跟我一个人参拜,的确很让人高兴。但我是个贪心的男人,我对他有更多的奢求。
当我们在通往神社的冗长队伍中停下脚步时,凑学长无奈地开口:
「你明年……不对,马上就是今年了。反正你要变考生了,也该认真念书才行。」
我可能真的得叫他一声「妈妈」比较妥当。于是我故意投以搪塞的眼神,并定睛看着他。
「学长是在担心我吗?谢谢你。」
我在心里损了他一句:「我好高兴,妈妈。」
「不是啦!你最近为了见我,一直在勉强自己吧!我都知道喔!」
他以对不听话的孩子讲道理的眼神训斥我,这下就算我再怎么明事理,也要生气了。
「……不用你说,我也有在念书啊。」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你都勉强出黑眼圈了,还是来见我。我是推甄上大学的,所以倒还好……可是你现在就是关键啊!」
我反射性用右手盖着眼睛下方,心里想着「原来他发现了吗」。我每天都跟凑学长见面,还要负担更胜现在的课业,因此当然需要某些牺牲。虽然最近睡得比较少,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痛苦。我只是比别人多了几样想要的东西还有不想失去的东西而已。
「我想尽可能和你在一起。」
我喃喃说出宛如小孩子会找的借口。但凑学长毕竟总有一天会毕业。
只见凑学长彷佛隐忍着什么似的,用力咬着嘴唇,然后跟着队伍往前移动一步。我隔着鞋子感受脚底传来的碎石触感,也随后跟上。
「……爷爷说放学后可以去自助洗衣店。」
「咦?自助洗衣店?」
「那里有桌子。而且之前也装好空调了,很温暖。」
我听不太懂他想表达什么。见我迟迟不说话,凑学长不耐烦地以飞快的速度继续说:
「反正客人也不多,可以去那里念书啦。」
「可是我想跟你……」
「意思就是我放学后也会陪你啦!」
换句话说,凑学长的意思是以后就在自助洗衣店见面。这对我来说是个绝佳的提议,可以一直跟凑学长在一起,又可以念书,实在没有理由拒绝。
我立刻道谢。凑学长也咧嘴一笑,拍着我的肩说:「我会在旁边监视你,要好好感谢我啊。」
明明只差一岁,他却能如此以监护人自居,实在很不可思议。
要藏好涌现心头的喜悦和烦躁相当辛苦。毕竟我希望他看我的眼神,不是把我当成不成器的学弟,而是热情地把我当成另一半。
「香月,今天就算了,明天一定要好好睡觉喔!懂了就回话!」
他这句话实在说得太天真烂漫了,我顿时失去反驳的话语。这时的我,在心中念着「知道了,妈妈」,才好不容易消了气。
这天,我们来到「凑商事自助洗衣店」。
里头充斥着烘衣机不断翻转的声音,以及洗涤衣服的水声。一旁有两道自动铅笔在笔记本上书写的声音混杂其中。
大概是心生愧疚吧。凑学长在认真准备大考的我身旁,写着英文教材的题目。
「凑学长,你那边写错了喔。」
我用食指指着第二题。
「……哪里错?」
「如果是他动词,不需要这个前置词。」
我在凑学长写的「to」上画两条线删除后,他睁大眼睛,微微发出一声「啊」。
「真的耶,谢啦……呃,为什么我这个学长还要你这个学弟来教啊?」
凑学长表情扭曲,苦闷地说道。我则是缓缓回以一抹微笑。
「教人也能学到东西,很有用。」
「是喔。那我就不计较了~」
凑学长从椅子上起身,大大打了个呵欠,然后突然盯着天花板看。我也因此抬头往上看。
「怎么了吗?」
「我想起来了……爷爷拜托
我帮他换日光灯的灯管。」
日光灯彷佛听见了凑学长的话语,正好有一支灯管熄灭,接着又吃力地亮起。它的光芒已经弱到彷佛会随时寿终正寝。
「我来帮你。」
当我把自动铅笔放在桌上,就要起身时,凑学长摇了摇头。
「不用啦!你乖乖念书!」
看着凑学长露出得意的表情,我有股非常不祥的预感。我问了好几次「真的没问题吗?」凑学长却「哼」的一声别过头,始终坚持不需要帮忙。
他从隔壁的管理员室中拿出铝梯和全新的日光灯管,甚至快乐地哼着歌。
「请你千万不要摔下来喔。算了,还是我来──」
「你好烦!」
我分明是认真在担心他才这么说的,本人却明显不当一回事。凑学长就这么爬上铝梯。
他更换灯管的手法看起来让人心惊胆颤,我想这应该不是自己多心。
起初我确实如他所说,打算继续看书,但还是在意得不得了,根本顾不得数学了。
我准备好随时站起来,以极度忐忑的心守着凑学长。
可别摔下来喔,千万别摔下来喔。其实我根本不会念力,但神啊,拜托祢,至少这一瞬间不要出什么事。
凑学长花了一点时间,总算换好灯管,就这么站在铝梯上,得意地抬起下巴。
「看吧,这不是没事吗?……呃,哦哇!」
就像慢动作一样,凑学长的身体往一旁倾斜。
我的身体比大脑动得更快。我抓住凑学长拿着刚换好的灯管的手,接着撑住他的身体。
成功阻止灯管掉在地上摔碎,也阻止碎裂的灯管让摔下来的凑学长受伤之后,我这才大大吐出一口气。一想到凑学长有什么万一,令人不快的汗水就流个不停。
「抱……抱歉……」
红通通的耳朵实在太可爱,我的脸反射性和缓下来。
「不会,不客气。」
我已经尽可能不带感情地说出这句话,下一秒笑声却从嘴里流出,只能死命忍住。
「不要笑。」
「我没有在笑,只是觉得你真的不会让人失望。」
凑学长现在在我的怀里,态度比平常乖巧许多。
「请你别再这样了。否则不管我有几颗心脏都不够吓。」
凑学长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那红润的唇瓣,以及彷佛对着我招手的栗色翘发,都拥有足以破坏我理性的力量。
这跟我抱着弟弟时不一样,他的身体有着适量的肌肉,那份重量隔着衣服折磨着我的心脏。再这样下去,也许……不,是确实会出现不妙的征兆。
「学长,请你快点走开……否则我要亲你了喔。」
我作出最大限度的警告了。我绝不想再重蹈之前感情失控,结果丑态尽出的覆彻。接下来只要等他走开就行了,凑学长却始终不肯放开我。
「……行啊。」
「咦?」
凑学长用力抓着我的手,让我顶着一张没出息的脸看着他。凑学长就在这么近的地方。我知道自己的欲望即将失控,已经开始晕头转向。可恶,这个人是怎样啊?如果是现在,我可以说出无数咒骂的话语。
「亲啊……」
凑学长以气若游丝的声音说着。
「啊?」
「我是说,你就亲……」
「什么?」
「你是故意的吗,王八蛋!」
他「啪」的一声,用力敲我的脑袋。明明是不合理的怒气,我却完全不生气。相较之下,有件事更必须确认清楚。
「我刚才说的是,我要亲你喔。」
因为内心的烦躁和激昂,我发出像是在生气的声音。
「行啊,亲就亲。」
我咕嘟一声,咽下一口唾液。
「……只不过,这……这只是试亲喔!」
接吻有分什么试不试吗?
我是不太清楚,不过以现在的气氛来判断,他想要的应该是蜻蜓点水的那种吧。要是问出口,感觉他只会越来越生气,所以我决定不问了。我可不想挑明之后,他却又说不要。
我在凑学长改变心意之前,温柔地抓住他的下巴。接着凑学长抖动睫毛,静静闭上双眼。不知道凑学长在想些什么。真的可以吗?我真的可以夺走这么惹人怜爱的嘴唇吗?
不对,别再想了。我把想让彼此的舌头深深交缠的心思封印,就像掠过表面那样,夺走了他的唇。一股浓烈的蜜意顿时在心中扩散。虽然只触碰到短短的一瞬间,我却感觉得到凑学长的嘴唇非常软嫩,舒服得宛若梦境。
「觉得怎么样?」
这实在是个蠢问题。事到如今,我的心脏才开始狂跳。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沙哑,真是有够难看。凑学长感觉下一秒就会哭出来,却认真地轻声说:
「……以结论来说,我不讨厌。」
我定睛看着这张通红的脸。
「不讨厌的意思是……?」
我在心中想着世上不可能会有这么好康的事,期待却在心中膨胀。凑学长那双水润的眼眸直盯着我。
「香月,你现在……还喜欢我喔?」
我的心脏漏了一拍。我间隔了一次呼吸,然后看着凑学长。
「对。我当然还是很喜欢你。」
希望我这份认真的心意,能多少传达给他知道。
「那……」
只见凑学长害羞地笑了。
「我就跟你交往吧。先从试用期开始。」
我的灵魂彷佛出窍了一段时间,当下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刚才说要跟我交往。没错,他确实这么说了。我顿时全身乏力,就这么仰望着天花板倒地。
「呃……喂……你没事吧?香……香月,你别死啊!」
我失神地望着天花板,凑学长则是慌了手脚。我实在太开心了,单手挡着想必原形毕露的脸,然后放声大笑。我不可能会死。如果能跟你交往,我甚至能活好几千年。
事情太超乎现实了,我回到家之后依旧觉得自己在作梦,还忘记今天轮到我煮饭,惹得弟弟妹妹们不开心。但实在太幸福了,我的脑袋整晚都开满了小花。
虽说是试用期,却也跟凑学长成为了一对情侣。
这天之后,我更是不遗余力地对他表达爱意。
说实话,感觉非常棒……这是我的想法。
我没有时间停下脚步。为了让双方的新关系更进一步,我终于这么跟他说了。
──可以的话,周末要不要来我家?
我想他一定知道来我家是什么意思。只见凑学长惹人怜爱地涨红了脸。
「……也不是不能去。」
完完全全是迂回地同意了。
到了我们约好的星期日。立春已经过了,就历法而言已届春天,冬天的冷意却仍死赖着不走。明天开始就能自由到校,如此一来,轻轻松松在学校见面的机会就会变少。
凑学长一来到我的房间,便很明显地坐立难安,视线也一直飘移。想想也是。因为这个家现在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我们家是大家庭,天知道我为了制造出两人独处的状况,费了多大的力气?
为了把爸妈、祖父母、弟妹们赶出这个家,我尝试了各种方法。但实在太难看了,我不打算告诉凑学长。
我把两杯倒了茶的茶杯放在茶几上。凑学长啜饮了一口,吐出一口气后,开始飞快地说话。
「我、我还是第一次来你家耶。哎呀,话说回来,有、有很多兄弟姊妹真好。家里很热闹,很开心,对吧?除了热闹……还有热闹……」
「更有热闹对吧。」
凑学长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说着同样的字眼,于是我把他拉到自己的腿上。那天之后,我们就没接过吻了,不过即使偶尔像这样抱他,他也不会发牢骚。
我从背后把脸埋进他的颈项,随即从他身上闻到冬天的气味。因为直到刚才为止都在外面,他的身体非常冰冷。我想尽早让他的身子暖起来,所以从上方包住他的手。他的手虽然比我小,却是一双男人富有骨感的手。
因为是男的,所以喜欢,或者因为是女的,所以喜欢,这些我现在都不太懂。我只想要凑学长。只想知道凑学长的一切。
「试用期就快超过两周了耶。」
「对……对啊……」
我抓着学长的右手,顺着两指之间类似蹼的东西游走,慢慢抚摸它的轮廓。自己明明也有一样的东西,却能中感觉到一股无法比拟的爱意。食指的第一关节,中指的第二关节,还有无名指的第三关节。我不疾不徐,花了一些时间抚摸,凑学长随即发出陶醉似的甘甜气息。实在太可爱,我都要死了。
我一边感受着在体内蠢蠢欲动、不断往上窜的欲望,一边像走迷宫那样,享受着描绘学长浮在手背上的青色血管的乐趣。
「身为男朋友的我还可以吗?」
我们的手指互相交缠。我在他的耳旁细细问道。凑学长就像被狰狞的肉食动物抓住的小动物一样,在我的怀里发出轻轻地颤抖。
「是、是不
……赖。你做的便当很好吃,也勤于联络……况且聊起天来很开心。」
「那就好。」
我松了一口气,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学长悄悄仰望了我一眼,双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放弃了,直接陷入沉默。
「凑学长?你怎么了?」
凑学长突然像蚌壳一样闭紧嘴巴,于是我握住他的手。手和身体总算回温的他,在我放心之际迅速回头,眼看那张脸已经一片通红。
「我、我很紧张啦……不行吗!」
我的心脏就像被人拧绞一样,好难受。他是如此地可爱,让人止不住脸上的笑意扩散。
「可以。因为我也一样。」
「咦?你也一样?」
他为什么觉得我不会紧张啊?真不知道在他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未来我真想变成他的眼睛,看看我自己是什么模样。
凑学长半信半疑地仰望有些傻眼的我。
「你真的在紧张吗?」
「我骗你干嘛?」
「没有啦,因为……算了,让我确认一下。」
说完,凑学长直接把手放在我的心脏上。凑学长过去主动碰触我的次数,几乎等于零。
被他这么突如其来伏击,我的心脏又跳得更快了。
凑学长的手隔着毛衣放在我的胸口上,感觉就像直接抓着我的心脏。眼前这个天真无邪、个性奔放的学长,总是掌握着我的一切。
「真的耶,跳得好快。什么嘛,生得一张没性欲的脸,结果你也是紧张得不得了嘛。啊,我懂了。毕竟你年纪比我小,那我就让你见识一下大人从容的──」
我有句话想对比我年长的你说。那就是即使我很紧张,也不代表什么都做不到。
我以流畅的动作,把凑学长压倒在地。当然了,为了避免弄痛他,我已经在地板铺上地垫,也用一只手挡着后脑杓缓冲了。凑学长一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表情,一愣一愣地眨眼。
「可以吻你吗?」
心脏好像跑到耳朵一样。我感受着自己恼人的心跳声,这么询问失神的凑学长。
「呃……啊……」
「要是你说不行,我会哭喔。」
我无论如何就是想听他给我一个回答。
「凑学长,怎么样?可以吗?」
我像极了一只不会「等待」的狗。我抚摸凑学长已经红透的眼角,他随即闹别扭般地将视线往下,然后拉扯我的毛衣。
「现在这种情况……不要什么事都问我啦,白痴。」
撒娇的声音传进耳里。这副参杂了些许怨气的表情实在美得不得了,我的手抚上他的脸颊,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就这么吻上凑学长的唇。
双方的唇只轻触了一瞬间,随即分开。我根本无暇吟味接吻的触感。即使如此,心中依旧满载着强烈的幸福。他是我的,是专属于我的凑学长。
「香月……」
那双彷佛诉说着不够的水润眼眸紧盯着我看。
「我……我也要……摸你喔。」
凑学长发出宛如在气头上的生硬声音。我不发一语,点头答应,完全失去了从容。如果是平时,我或许会微笑看待凑学长掩饰羞怯的行动。现在却只会加速在体内蠢动的欲望。
凑学长的指尖往我的身体移动。他隔着毛衣,触碰我的腹部,我随即感觉到下半身突然变重。下一秒,只会对这个人有感觉的欲望,开始接二连三地涌现。
「真的可以吗?」
我抓住凑学长的手问道。一旦开始往前,我就无法停止了。
「别再问了啦,白痴。」
凑学长将我拉过去,盖过我的唇。实在太幸福,我快哭了。
我想触碰他,也希望他触碰我。我想温柔对待他,也希望他能接纳我,让我抵达最深入的地方。更甚任何人、任何事。
我将手伸进栗色的发丝中,这次深深地吻上他的唇。我什么都听不见了。这里只有凑学长和我。
我享用了他的唇好一段时间,接着在他的头到脖子不断落下我的吻,不肯遗漏任何一处。我用拇指滑过他的耳垂,温柔地爱抚,随后来到脸颊。当我的手指滑到那丰腴的下唇时,感觉得到他的身体已经逐渐失去力量。
这么可爱的另一半就在眼前,我觉得自己完全被打败了。我的心灵、我的身体,一切的一切都开始胀痛。这份原始的冲动即将失控。
但我极力压抑急躁的心。我想更温柔、更温柔地触碰他。
我再次吻上那蛊惑人心的唇瓣。只见凑学长心有不甘似的别开脸,错开和我交缠的视线。
我做了什么让他不开心的事吗?我内心一阵不安,定睛看着学长的脸。
「学长?你……讨厌这样吗?」
「不……不是……我不是讨厌……只是……看你得心应手,觉得很火大。我明明是第一次……」
我对他的怜爱来到最高潮,忍不住笑了出来。既然他这么想,就代表我做得很好。
「我跟你做这些也都是第一次喔。」
凑学长瞪大眼睛,似乎想说些什么,我却直接堵住他那彷佛为了诱惑人而张开的嘴。
「嗯……」
之后我拼了命追寻学长的身体,想知道他是什么味道、什么颜色、什么形状。
我放大全身的感官,把凑学长的模样烙印在自己眼里,不放过任何细节。这是轻易超越过去任何一桩想像的甜蜜时刻。
凑学长并非单方面接纳我的行为而已,他也渴求得到我。这让我无比开心。
我趁着一阵鸟啄般的亲吻之际,摸索着他的上衣,直接把手伸进他的背部。
我仔细确认平滑的肌肤以及每一节脊椎的凹凸处。当我缓缓准备将手伸向他的胸部时,他吐出了彷佛会将人融化的气息。
「呜──啊……」
就在这个时候。
──慎!
我感觉到有人在叫我,瞬间停止动作。
──慎!
我又听到那道呼喊声了。
到底是谁在叫我?
当我静静离开凑学长的身体,脑海里随即浮现某个画面。那个人很像凑学长,感觉却又不一样。
我想起几个月前,在雪地中作的梦。有个很像凑学长的男人,站在老旧的自助洗衣店前对着我挥手。
他有着比学长还长的头发,一脸柔和的笑容,穿着写有「SUSHI」字样的熟悉T恤。已经穿旧的凉鞋、有些红润的脸颊、眼睛细细眯起时,眼角会出现细纹。
在我混乱的脑海一隅,有个人喊着他知道这个人是谁。我将手伸向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香月……?」
凑学长抓着我的衣摆,以心荡神驰的眼神和声音问我:
「……不做吗?」
这是一句可爱到极点的话语。我的身体迳自欢欣鼓舞,说它想立刻把凑学长变成自己的人──掠过脑海的那个人的残像却依旧没有消失。
──慎!
我听见一道令人怀念的声音。
现在的小孩子发育真好,你多高啊?
嗨,慎。
那JUMP跟我,哪个比较好?
当然是想着「好想被大雕捅屁屁喔」──
其实我也不是有意隐瞒,总之我是同性恋啦。
站在我的角度,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耶。
慎,你很厉害。你敢清楚地说你喜欢我,敢正面跟我周旋。
原本被赶到脑袋角落的诸多回忆,现在就像溃堤一样,全部涌流至心头。
为什么我这段时间都忘了呢?
我摸了摸手腕上的幸运手环。我总觉得这东西不能拿下来,所以就这么戴着。送我这个的人……
──幸运手环有两条,也给你一条吧。
对了。我喜欢的人是……我一直喜欢的人是……
「抱歉,凑……」
我扶起凑,也替他整理好乱掉的衣服。我不能再继续往下了。
「你……你是怎样啊……我……我就知道……你根本不可能会把我这种人放在眼里!其……其实你另外有喜欢的人吧……!」
高中生的凑泫然欲泣地大吼。心痛让我的胸口一阵紧缩。我用力抱紧凑,老实告诉他:
「我有喜欢的人。就是十年后的你。」
「……啥?」
「你四舍五入三十岁、天真烂漫、温柔体贴、胆小怕鬼……我就喜欢这样的你。」
「你现在是怎样啊!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拿着脚边的抱枕不断打我。我感受到的痛其实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是,就算是在我创造出的幻境中,我还是把他惹哭了,这件事让我悲伤不已。
「凑……我真的很抱歉。我得走了……」
我现在总算真切感受到,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是梦境。幸运手环也发出微弱的光。我想自己只能再待一下了。
「……该死,你开什么玩笑啊……!我好不容易……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你耶!」
凑的这句话令我开心得不得了。我用双手捧着他的脸颊,
就像对小孩子讲道理那样,面带微笑。
「我们绝对会再见面的。我会一直喜欢着你,然后来接你。」
我轻轻亲吻涌出泪水的眼角。当我就要离开他的瞬间,他主动吻上我的唇,我在惊讶之际不禁屏息。在一段漫长又温柔的吻后,凑说了:
「……我会等你,所以不管是十年后还是多久,你都要来接我。」
「一言为定。」
我将痛苦压进心底,用力地点头。
「香月,你的手环……」
凑指着幸运手环。蓝白两色的手环随即碎裂,落在地上。接着光芒加剧,我因为那压倒性刺眼的光芒闭上眼睛,意识就在这里中断。
◇
我作了一个梦。梦见凑变成了高中生。
我一醒来,首先便是寻找凑的身影。看向身旁,只见他就靠在我的肩膀上。他睡得正香,我于是顺手梳理他的头发,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里持续听得到英他们在河岸球场上踢足球的嬉闹声。我手上的幸运手环已经断裂,落在我的腿上。
说不定真的是这个幸运手环的力量,让我梦见凑变成高中生了。为了不弄丢这个幸运手环,我把断裂的它收进口袋。
话说回来,还真是个奇妙的梦。在心情上,彷佛真的跟凑度过了一段高中生活。
我睡着应该只过了三十分钟,却像童话故事一样,感觉上似乎已经过了好几天。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凑,想确认这里真的是现实。真想快点听到他的声音。
不知是不是我这个想法传达给他了,只见凑在冷风吹拂头发之际,缓缓睁开眼睛。
「凑,你有作个好梦吗?」
「呀啊啊!」
我好像吓到他了。凑发出夸张的大叫,并瞪大眼睛。当我嘻嘻笑道,他才尴尬地开口:
「啊,抱歉。」
他起身,擦了擦自己的嘴角。这个动作莫名煽情。
我在梦中品尝到的凑的嘴唇触感,以及手指伸入柔软发丝中的触感,就像又酸又甜的果实余香一样,始终在心中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