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路克就任首领后三年,我持续接受严格的锻炼。
「您这样进入骑士院后,会被别人笑喔。」
一位毛发都一片雪白的老爷爷,对瘫倒在道场铺著木板的地板上的我说。
算一算,我认识这位老爷爷快三年了。他的名字叫索伊姆•哈欧,是因为家族首领在战争中战死,从隐居生活中回归的骑士之一,年轻时,每次远征似乎都会大显身手。
他亲手栽培的独生子在许久之前的战争中去世,当时孙子年纪也大了,所以将家主的位置让给孙子,但那个人前阵子也和刚克一起去天上了。
在那之后,他受咲月所托,是负责教导我的其中一人。他似乎可以完全将管理领地的工作交付给其他人,遗留下来的曾孙也比我小五岁,所以每天都很闲。因此,他每天都过著用木棒打我,攻击我关节的生活。
吃亏的只有我。
索伊姆明明就是是年龄超过九十岁的老人。但就算是这样的老爷爷,在衰老且满是皱纹的肌肤深处,隐藏著虽然衰退了却更为洗练的肌肉,然后以老练的技术操控肌肉,强得令人害怕。
我站起身,再次拿起木制长枪。
这是在白木棍前端涂上红色的长枪,似乎是小孩在练习时使用的道具。红色的前端代表著刀尖。
索伊姆手上的木棒,则是先在细棒上裹上稻草,外头再包上一层兽皮。在他的想法中,这样打人就不会痛了。但就算完全中空的竹刀,打人还是会痛,更何况这种实心的木棒,不管外面包上什么,会痛还是会痛。
我站起身。
「尽管放马过来。」
索伊姆用双手握住木棒。
我像飞扑上去似的冲过去,刺出木枪后收回,横挥后回到原点,尽管拚命地对他使出连击,不是被他躲过就是被他轻松化解。
当我感到呼吸开始变急促时,他稍微加重力道,化解掉一击,马上使出类似出足扫的踢击,我稳稳踩在地上的双脚瞬间无力,凄惨地倒下。
我拍击地面,做出防护动作后平安无事。
可恶~
当然,体格条件上大人和小孩当然有差异,但有种技术果然相差太多的感觉。
我也努力了三年,但是感觉完全望尘莫及。
「还不错呢。不过,收手的时机不好。气息开始变快时就要收手,不然会像刚才那样喔。」
「收手就会受到攻击,最后还是会变成这样吧?」
「呵呵……是没错。」
索伊姆露出笑容,然后开导我似的说:
「因为少主和我的力量有非常大的差距,会输给我也无可奈何。但是您想想看,如果这里是战场,如果您能坚持更长时间,或许就能等到友军援手吧?不过,如果有勇无谋地莽撞进攻,太快被打倒就不会有那种机会了。」
这位老人不知道为什么都称呼我为少主,让我害羞得不得了。
暂且不管这件事,他说的没错,所以我只能同意他说的这番话。
「有道理,说的对。」
我的身体使力,站起身。
呼吸已经调整好了。
「好了,出招吧!」
香人骑士不知道为什么,对长枪有很强的执念,所以基本上都是以和身高同高的长枪为主练习,但不是只学这一项。
不管怎么说,长枪都太重了,如果平常在家里或工作的地方带著长枪,看起来只会像个怪人,所以平常只会携带短刀。
就像江户时代的武士通常会配刀都是长短各一,对骑士来说,短刀似乎是外出时随时都应该携带的武器。
长枪也有分种类,例如「比起刺击,我好像比较适合斩击」的人也会使用做得像长刀的长枪。
也就是说,香人的近距离战斗基础项目有枪术(短枪术)、剑术(短刀术)与格斗术三种,另外还有弓术、骑乘驱鸟及王鹫的骑乘术。
「喝!喝!」
索伊姆刻意发出吆喝声并刺出长枪,我躲过攻击。
我手里握著木制的短刀。他刺向我的脚,我就在前一秒收回脚。他刺向脸,我就向后仰,用各种方式逐一躲过。
我保持在长枪攻击范围最远的距离,所以退后一步就能躲掉攻击,因此只要知道他要使出攻击,要闪躲其实很简单。
他也配合我放慢了追击,并没有刻意逼近。
我单手拿著木头短刀摆出架势。让刺来的长枪擦胸掠过,趁机用空出的手抓住枪杆。
对用枪者来说,枪杆被握住是很讨厌的事。就算想甩掉握住枪杆的人,人类的手臂比起前推的力量,后拉的力量会比较强,所以无法轻易地摆脱。在耗费时间力气应付敌人的期间,很可能就会遭到近身痛击,以原本应该很有利的长枪被打败的套路来说,这似乎是很典型的一种。
但以我的状况来说,由于我的力气很小,就算握住枪杆也会很快被甩开。我趁著拉扯长枪的势头,借力往前突进,转为进攻,轻巧地把敌人纳入我的攻击范围。顺势挥出短刀,直取握持长枪的手。
然而,在我攻击的时候,索伊姆已经松手放掉长枪,让我借力落空。他反倒迅速一拳挥向我握著短刀的手。
索伊姆的拳头用力打在手背上,感觉整只手臂都麻痹了。
身体僵住的那一刻,腹部受到一记轻微的踢击,我往后仰,摔倒在地。做出落地防护动作时,长枪已经朝我刺来,枪头顶到腹部,我还是输了。
在那之后,我和索伊姆一起在宅邸外围跑了一圈,当作收操运动,跑得满身是汗后,今天的练习到此结束。
「那么,下次练习在明天。请让身体好好休息。」
「谢谢您。」
吃完饭后,下午的行程是由咲月亲自教我读书。
◇ ◇ ◇
「……喂。」
我的头被重重打了一下。
「唔哇!」
意识慢慢地清醒。糟糕,我打瞌睡了。
「你睡著了吧?」
「啊……是。」
「有那么无聊吗?」
为我上课的咲月露出困扰的表情。
当然很无聊。这种课程不应该在做了那么激烈的运动后,而且还在吃完饭后马上开始上课。要我不准睡是强人所难的要求,甚至可以说是不人道了。
「不,我会努力。」
「这里要记住提灯闪闪烁烁,冬之雪。」
……???
「咦?」
「我是说,主词是老婆婆时的动词活用方式。」老婆婆在这种情况下是一种学术用语,指年迈的女性。「受词是老爷爷、男性、物品、土地、王族、老婆婆、女性时,会产生变化吧?」
「对……对。」
就算你这样对我说……我有种不知所措的心情。
咲月执著的古代香语都是像这样。
「这时,语尾会变成提灯闪闪烁烁,冬之雪。如果是年迈的女性和年轻人,同样说是雪就好,所以少了一项要背的东西呢。」
呃~
在七种要背的东西里就算少了一种,有什么不同吗?
说到底,我搞不懂动词随著受词改变的规律。
当然,日文和英文的动词都会有变化,暂且不论是因为主词是自己或他人,或是依据过去或未来而改变,但是不会因为受词是老爷爷或老婆婆逐一改变。
如果有这种规定,活用的种类会增加好几倍,数量会暴增,所以照理说不该有那么蠢的语言。
然而,难以置信地,真的有这种语言。而且,除了依据主词、受词变化之外,还有依据敬语变化,所以实际上还有一种要学。
如果说唯独动词是脑袋不对劲的异常世界,那形容词是不是常识性的普通认知能通用的和平国家?这也是被另一种疯狂支配的病态惊悚世界。
这是没办法用我心里稀少的常识思考的语言。
当然,不可能所有国民都会这种语言。在大皇国还在的当时也是,似乎只当成书面文字来使用。大概是闲到不行的菁英阶层把事情变得很复杂,创造出了这种愚蠢的机制。
「请问,这有什么意义?」
我问出总共不知道第几次的问题。
「为了看懂古籍,这是必须学会的基础知识。」
她回以相同的答案。
「呃……如果学会这种语言,可以使用魔法吗?」
「你在说什么奇怪的话?」
「不,我只是说说而已。」
如果能使用魔法,我会稍微拚命一点学就是了。
唉。
「这和历史一样都是死背而已,为什么悠里就那么讨厌古文呢……」
咲月头痛地说。
那是因为这两者并不是完全一样。
如果路克是考古学家,我将来也必须成为考古学家的话我还能理解,因为考古学家当然需要看懂古文。
但事实上不是,这个奇怪的语言不论是当作口语还是书面文字,都已经没有人使用了,只会在研究古文的时候使用。为什么对古代文学完全没兴趣的我必须学会呢?完全搞不
懂。
「总之,如果要自诩身负学养,就至少必须学会古代香语。好了,把这些都抄写下来后背起来吧!」
我久违地深刻体会到小孩因为讨厌读书,想逃跑的心情了。
◇ ◇ ◇
单纯的苦行结束后,我眼神空洞地前往夏姆的房间。
虽然并非遭到酷刑折磨,我的精神却很疲惫,脚步摇摇晃晃。我想去见夏姆,疗愈一下。
我敲门后没有反应,所以打开了房门。
「……嗨。」
「……」
夏姆面对著书桌,手里握著笔却不动笔。
「夏姆。」
「……唔!是悠里啊。」
我第二次和她攀谈,她像现在才发现似的颤了一下,反应过来。连我打开门都没发现,到底有多专注啊。
「你在干嘛?」
「没有。」
「不然,我晚点再来吧?」
我没有什么要事,虽然想被疗愈,但也不想打扰她学习。
「这个克卜勒定律很厉害呢。」
「怎么,你又在想很困难的事了?」
「这个地动说的星系模型可以说明一切,也可以完全预测到水星,还有火星神秘的行动也是,可以解决所有事。老实说,我之前是半信半疑。」
还是半信半疑吗?
要说火星神秘的行动是什么意思,不曾认真投注过天文观测的我不晓得,不过看来她解开了什么很大的谜团。
太好了,太好了。
「那就太好了。」
「在目前的星系模型中,是包括火星在内的其他行星绕著太阳周围运行。」
啊?
那是什么?
「那就是地动说吧?」
水、金、地、火、木,多颗行星绕著太阳运行。这和我的认知没有任何差异,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不,太阳是以地球为中心绕行,行星则是绕著太阳运行。换句话说,太阳在比月亮远的地方作为第二个月亮运行,而行星像月亮一样绕著太阳。就像这样。」
那是什么意思?又是另一个奇妙的世界呢。
由知道太阳质量的我来看,反而有点无法想像。
「把各项参数应用在这其中后,就能充分解释天体的运行。」
怎么可能。
「是这样吗?」
这件事似乎会聊很久,所以我坐在椅子上听她说。
「你看,从一整年来看,火星会是这样运行。」
夏姆流畅地在木板上画出线条,然后展示给我看。
上头画著像是将反Z字的形状,以及把绳子围成圆圈似的形状。火星的运行方式真奇特呢。
「是啊。」
先装作早就知道这件事吧。
「如果火星是以圆形轨道绕著地球运行,看起来就不该会是这样。」
嗯,说得也是。
如果以地球为中心绕行,正常来想,先不论看得到的大小,应该会像月亮一样横穿过夜空吧。
「但是,如果想成火星是绕著太阳运行,那就说得通了吧。」
「喔,是这个意思啊。」
就像游乐园的咖啡杯一样。
如果是旋转木马,从正中间看去,骑在木马上的客人不可能会往旋转方向的反方向移动。然而,如果是快速旋转的咖啡杯,客人会暂时性的像是往旋转方向的反方向移动。
天动说也想得很仔细。
「这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吧。」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那是什么谚语吗?」
「是啊。」
「我第一次听说。不过,就是这样。我是用道理覆盖掉道理,设定许多数值,让现象得以解释。」
以夏姆能接受的水准让现象得以解释,代表她设定了许多数值,让这个解释真的毫无矛盾。
当然,考虑到重力的大小,这种星系模型终究只是妄想,但光是表面上没有矛盾就很令人吃惊了。
好像会是非常复杂的计算。
「这个星系模型不用硬加上理由就能轻松地完美解决。我真是厉害,多么美丽啊,一切都合而为一了。」
「那真是太好了。」
她看起来十分高兴。我很久以前在研究室里时,也曾露出这种表情吗……
不,没有吧,我没有这份热情。研究内容也不是从自己的兴趣中设定目标,更像是关注社会上的需求。
「啊,这样夸赞自己有点奇怪吧?这明明是悠里想出来的。」
夏姆歉疚地说。
「不,是没关系。」
我只是知道这个学说,也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理论,所以无所谓。
如果能赚钱就另当别论,我也不想利用许久以前在其他世界的克卜勒想出来的理论,得到名誉或尊敬,把这个理论变成自己的功劳也很像盗取别人的成果,感觉很糟。
「也不能这么说,但总之,我会努力得到各项结论。」
竟然说要努力得到结论。
「这不是你该做的事啊。」
多做点其他事情吧。
什么呢?呃……例如扮家家酒。
没办法和她说「去看少女动画吧」很郁闷,不过在这个时代也有类似的事吧?
「我现在觉得这个有趣得不得了。」
她出乎自然地脱口而出。
嗯~好厉害,她的大脑里装著什么呢?
我在她这个年纪时,还是宝○梦只有一百五十一只的时代,有人从朋友那里得到系统出错而多出来的超○后,非常开心。
而这个堂妹会因为理解二项式定理或三角函数,以克卜勒定律解开太阳系的模型而欢喜不已。
「我们去外面一下吧?说不定会有好玩的事。」
出去外面一下比较好吧。
「咦咦~……」
我好像得到了明显厌恶的反应。
「好啦,就当作转换心情。」
「我的心情已经很好了……悠里偶尔会说很庸俗的话呢……」
庸俗……
对夏姆来说,出去外面转换心情或许已经听惯了。
对性格爱窝在家里的人而言,出去外面说不定根本没办法转换心情。
「不过,既然悠里都这么说了,那就出去吧。」
我们来到宅邸外时,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
宅邸的庭院中种著银杏树,现在这个时期已经变成红叶,掉下果实了。虽然有一点银杏的臭味,但也不至于感觉到恶臭。因为这不是行道树,所以不行踩果实,佣人也会在腐烂前捡起来回收,我曾经看过佣人这么做。
这一带很少常绿树,因此一到冬天就会看不到绿色树木,这让我有点寂寞。
到了这个时期,寒意已经会渗进肌肤里了。尽管我是穿著皮毛外套出来的,即使如此,四肢还是很冷。
「已经完全变成冬天了呢。」
我感慨地说后。
「……你和爸爸说了同样的话呢。」
唔!
感觉像在间接地说我讲话老气,让我莫名地受伤。
「你有想过这里为什么是寒冷地带吗?」
那么,来聊聊我喜欢的话题吧。很庆幸的是,如果是聊科学领域,我拿手的项目有很多种。
「……?不是因为这里是北方吗?」
「不管是北方还是南方,一整年的总日照时间应该都一样才对。」
有白夜的地区一定会有永夜,藉以取得平衡。
不管是在赤道还是极地,如果全年总和起来,白天的时间应该没有什么差别。不过,就算极地的夏天是太阳不会西沉的季节,也不会变得像赤道一样炎热。
「这么说来,的确是这样呢。为什么呢……」
夏姆开始陷入沉思。
这个聪明的女孩有著不会马上询问他人答案的美德。
她一定会想找出自己的答案,是很值得教导的女孩。
「是因为气流或海流吗?」
虽然的确也是因为这些原因。
「是太阳的角度喔。」
「角度……?角度和气温有关系吗?」
「用暖炉来想就很容易明白。」
我伸出手心。
「像这样将手心垂直放在火上会很热,但是像这样……放成斜角的话,就不怎么热,因为单位面积得到的热度供给量减少了。这一带面对太阳时,地面常常都是斜的吧?」
「喔~~~~……」
夏姆张大了嘴,感到佩服。
「原来如此……」
「就是这样,这片土地才会比较冷。」
「真有趣。」
「根据这一点,你看看。」
我得意起来,捡起一片银杏落叶。
「什么?」
刚才说的知识似乎让她的心情好转了,夏姆看起来有点高兴。
「这片叶子啊。」
「?」
「你看,叶子会掉落吧?」
「是啊。」
「叶子为什么会掉下来……应该说,你知道是什么因素让叶子掉下来吗?」
「嗯~」
夏姆又开始沉思。
「……不知道,我只知道叶子就是这样……」
她好像不知道。
「如果要说是因为是这种种类的树木,所以叶子会掉落的确没错。」
「嗯。」
「在这片土地上,冬天时所有事物都会结冻。这是为了在这种地方存活的生存战略。」
「喔~是因为树叶结冻了,所以舍弃掉树叶吗?原来如此。」
看来她马上就懂了。
「但是,每年制造出那么大量的树叶又舍弃,对植物来说是很辛苦的工作。以人类来说的话,就像每年都切下手臂再生长出来,所以会是很大的负担才对。」
「……虽然不愿意这么做,但这也没办法吧?因为叶子结冻了啊,就算保留下来,也会在死去后掉下来吧?」
是那样没错。
「对植物来说,有很多种对付结冻的方法。例如,让树叶变得很厚,从不会结冻的树干里头使树液产生循环,用不容易冻结的物质保护表面也可以。这么一来,就算有一点冷也不用舍弃树叶。」
「……这样想想,是这样没错呢。但是,它没有这么做。」
「因为会冷到和这片土地差不多的地方,刚刚讲的方法就行不通了,所以没有长出那种植物吧。要是让植物表示意见,应该会说与其维持能忍受这里寒冷气温的叶子,不如每年重新生长还节省许多。」
「那么,更温暖的地方会不一样吗?」
「这个嘛,在这个国家里,最南边听说也有一整年都绿油油的植物。那一带可以找到分界线,更往南走,连那种耐寒植物都会找不到,因为全年天气都暖和到不需要想方法对抗寒冷。那种地方就会生长著许多一整年都有单薄叶片的植物。」
「哗啊~……原来如此。」
「不过,那种环境下,其他生物也比较容易生存,接著应该会需要和啃食树叶的虫类战斗……这种生态也很有趣吧?」
「对啊!」
夏姆腼腆地笑了。
「那么,我们差不多回去吧!」
「说得也是,开始变冷了。」
晚餐应该也差不多准备好了。
我看到远处看守大门的士兵与夜班的人交接。
Ⅱ
骑士院似乎是十岁以后可以入学的学校。这个国家几乎等同于没有出路的选项,所以进入骑士院的孩子从出生时起,出路就已经决定好了。因此,如果没有在入学时生一场大病等等的特殊理由,将来会成为骑士阶级的孩子们会在十岁入学。
我也是十岁,骑士院的入学典礼快到了。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但骑士院没有入学考试。明明如此,我不知道为什么接受了神秘的严苛训练,彷佛这是个关键时刻,不过姑且不管这件事,来谈谈路克吧。
虽然咲月说路克的生活不会改变,但到头来,路克的生活有了剧烈的变化。
如果完全不顾一切,的确可以像以前一样继续经营牧场,但责任感强的路克没有这么做。现在牧场的工作几乎都是交给别人处理,他则拚命地做好将家家主的工作。和手下的骑士们见面、聊天,分配适合的职位,重新建立骑士团。
即使如此,他似乎也不打算放弃经营牧场,改成以副业的形式继续下去。然而,那变成了不知道该说是爱好还是兴趣,前往牧场时都会骑他个人的王鹫通勤。
路克虽然是牧场的主人,却没有自己的王鹫。必要时,他会在调教时顺便骑要卖掉的王鹫。保有王鹫需要花钱,所以把不是商品的王鹫饲养在鸟笼里只是白费力气。不过,现在的情况不能这样,因此他总算有了专属于自己的王鹫。
路克果然很喜欢鹫,每天都很疼爱它。
铃绫一开始很生气,费了一番心力适应,但现在看起来勉强过得去。她顺利和将家的女仆们建立起关系,会做做园艺或料理,我行我素地过著生活。
也许要庆幸她原本就是我行我素的个性。
在社交方面,由于铃绫的身体相对柔弱,有许多公众活动不克出席。
铃绫毕竟是农民出身,所以就算穿上华丽的礼服参加公众活动,也没办法和人谈论内政或军事的话题。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要她从现在开始恶补礼仪与能谈论这些话题的学识,会付出很不得了的牺牲,因此没有人强迫她。
这类公众活动会由咲月作为铃绫的代理人参加。
嗯,不一样的地方大概就是这些,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剧烈的变化是事实,但以结果来说,也没有变得那么不幸。
「抱歉,我明天不会去牧场。」
某天,路克在吃晚餐时这么说。
这不是非常罕见的事。路克的行程已经排到一个月后了,虽然没有太突然的行程变动,但即使如此,也没办法预料到亲戚的爷爷奶奶过世的时间,偶尔会有丧礼等突发状况出现。
话虽如此,这是件很遗憾的事。因为对我来说,现在在牧场单纯的劳动工作或练习骑鸟是最有趣的转换心情时间。
「又是谁的丧礼吗?」
「不,不是。」
似乎不是。
「那是什么事呢?国王陛下传唤您吗?」
「南边的城镇正在流行瘟疫。」
瘟疫──听起来很危险。
「好像是浮痘病。」
原来如此。
我有听说过这个病。
「不要去比较好吧?」
我这么说道后。
「那可不行,在领民有困难时更需要我出面。」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他彷佛在这样警告我。就我来说,我才想和他说「你在想什么?」。
「可是,如果被传染就糟了吧?」
「你真会瞎操心。不会那么简单就被传染啦。」
很难说喔。
如果他是依照经验法则而这么说是还好,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是没有科学根据的臆测吧!
「那我也一起去。」
「咦?悠里也要去吗?这有点……」
「不会轻易传染的话没关系吧?」
「但是……你还是个孩子……」
他不肯答应。真想和他说那你也别去了。
「我也想看看浮痘病是什么样的病,拜托您。」
「我知道了。但是,要依照我说的话去做喔。」
那是我要说的话──我想如此大喊,但是咽在嘴里。
隔天,我们父子一大清早就骑著王鹫出门了。
我的体重也差不多开始变重了,能和路克一起骑王鹫的时间所剩不多。因此巡航飞行时,路克会让我握住缰绳当作练习。
霍乌家的领地广阔,半岛的南边一带都是霍乌家的领土,我们这次要前往的城镇也是距离卡拉古莫将近一百公里远的地方。
王鹫身上当然没有类似装著GPS的导航系统。虽然也有类似对折的板子能固定住地图,避免被风吹走,但基本上都要事先记下航线。像路克一样熟悉的话,地图和眼下的地形都已经记在脑袋里了,所以只要稍微询问地点就能抵达,可是我没办法。
我一边利用太阳确认大概的方向,一边将眼前地形设法对照记忆中的地图。飞到离目的地最近的上空时,路克像在说「做得好」一样,隔著头盔拍拍我的头。
我不知道接下来的方向,所以将缰绳交给路克。路克则飞往西北方,不久后就看到白烟袅袅升起。也因为几乎没有风,那阵白烟和一般烧枯草的烟不同,笔直地往上升起。是信号吧。
路克飞向那边,让王鹫降落。
根据书上所说,所谓的浮痘病是从以前就有的疾病,据说是在香缇拉大皇国还在时,从格拉人的国家带来的疾病。一旦染病就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有大约一半的机率会死亡。我知道的知识大概是这样。
我们从王鹫身上落地,在进入据说正在流行浮痘病的村庄前,我把三块像是擦手巾的长布巾递给路克。
「请收下。」
我这么说。
「这是什么?」
路克难以理解地对我说。
「请遮住口鼻。」
我用擦手巾盖住自己的口鼻。
虽然会很闷,但是可以呼吸。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预防疾病啊。」
我自己说完后,心里感到不妙。
这种常识在这个世界行不通。
因为这个世界不晓得病原菌或病毒的存在,认为疾病是恶灵作祟或是从地面冒出来的毒。
针对症状相同的传染病,他们依据经验法则姑且认为是会传染的,但是还没找出疾病的真相。他们的认知大概是这种程度。
该怎么解释才好呢?
「总之,这样能大幅减少染上疾病的可能性。」
「但是啊,这样看起来很逊耶。」
他不高兴。
身为领主也要顾及面子吧。喂,领主大人来了,可是他像那样戴著口罩,很怕染病喔。普通人出身的领主果然不行呢。
会变成这样吧?
「如果爸爸把疾病带回去,
说不定也会传染给照顾你的妈妈,我也有可能会传染给咲月伯母喔。这样的话,我们一家会全灭,霍乌家会灭亡。我认为因为在意世人的眼光而冒这种危险比较丢脸。」
我认真地说。
「我、我知道了……我戴啦……」
路克感觉心不甘情不愿地绑上布巾。
就这样,我们徒步走进村庄里。
「这里安置著没有人照顾的病人。」
引路人所说的建筑看起来像是城镇里的宴会厅,是类似礼堂的建筑。
他为我们打开门。
走进里头后,弥漫著一股浓浓的臭味。
看到病人们躺在称不上是床铺,只是铺著麻布袋的休息处的瞬间,我想摀住眼睛。
他们的脸和手臂上长满了整片有如指尖大小的水泡。如果看他们的身体,恐怕也是长满了水泡。
每个患者的严重程度都不相同,不过状态严重的患者模样很凄惨,从脸到手臂都被水泡覆盖著,要找出健康的正常皮肤还比较困难。
他们都因为发著高烧,不断呻吟。
这很危险。
从外表看起来非常恶心。而且这种水泡似乎很容易破掉,到处都会看到抓破皮肤,满脸是血的患者。
「爸爸,千万不要触碰病人喔。」
要是被病患听见,难免不太好,所以我小声地说。讲的更积极一点,我甚至希望路克能马上离开这栋建筑。
「我知道啦。」
路克很遗憾似的说道。
他起码也知道要是碰到病人会传染疾病吧。
「不过,真惨呢……」
路克凝视观察著病人,同时绕了室内一圈后走回来。
看著这个景象的我们很焦虑不安。
感觉像在看著婴儿天真无邪地把玩著磨利的短刀。
我看到他巡视完一圈,走回来后,拉著他的手。
「唔、喂,等一下。」
我用尽力气拉著他,诱导他走向出口。
「请开门。」
我这么说后,引路人露出有点疑惑的表情。
那个表情像在说「既然那么著急,自己开门就好了啊」。
我没办法这么做。
那个门把上沾满了水泡中的脓液才对。就我看来,就像是沾附著剧毒。
「请快点开门。」
我再说了一次,引路人帮我们打开门。
我马上走到小屋外。
「到底怎么了?」
「如果待在那间屋子里,爸爸也会染上同样的病喔。」
若是曾经感染过,存活下来了就另当别论,但路克的脸很乾净,我也不曾听说过他得过这种病。
「你太夸张了。」
路克看著我的眼神像在看令人头痛的儿子。
「一点也不夸张。」
我对那种疾病有点头绪。
太像天花了。
天花是因为天花病毒引发的疾病。感染之后,经过一阵子潜伏期后会发病,全身会像那样长出包著脓液的水泡。
不只是身体表面,内脏也会出现相同的症状,开始由内到外产生发炎反应。
然后会发高烧到接近四十度,并持续好几天。在那期间会因为体力不支而死亡。
庆幸的是,人体在几天内就会产生抗体,可以从体内驱逐病毒,所以致死率通常维持在四成左右,可是四成的致死率其实就已经非常高了。
由于四成是平均值,因此,比方说是在因为农作物歉收而造成食物减少,天花在在普遍体力衰弱的民众传播起来的话,死亡率就会更高。
这是人类的情况,如果是香人染病,情况说不定会更糟。
原本天花的感染力就很强,也很麻烦,其症状也很适合扩散感染。由于全身都会长出包著脓液的水泡,所以从水泡里流出来的脓液和一部分的皮肤会沾附到周遭物体。
当然,那里头有著满满的天花病毒,具有感染力。
更麻烦的是,天花病毒非常顽强,和一离开体内就会马上失去传染力的爱滋病毒不同,它会生存在皮肤碎屑中,可以维持传染力将近一年之久。
就这样,脓液或部分的皮肤组织会沾附在人的手上、鞋底及衣服纤维上,逐渐扩散感染。
多种特徵综合起来,就变成了感染力和致死率都很高,非常麻烦的疾病。
「好,我知道了,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们现在马上回去宅邸吧!」
我这么说后。
「这我办不到。」
他这么回道。
啊?
「我也有身为领主的职责,必须拯救这边的居民才行。就算害怕疾病也不能逃跑,什么都不做吧。」
真是的,他说得对极了。
「那么,您要做什么呢?」
「当然要从周遭召集人群,打开仓库,提供粮食……」
「提供粮食是很好,但是如果召集人群过来,只会让疾病扩散出去而已。领主的工作不是为了拯救在这里的一百人,让一千人变成病人,而是将病人控制在一百人以内吧?」
「你说得或许没错。但是,这样一来要怎么做?要等到眼前这些人死去为止吗?我身为领主……」
这个男人会在奇怪的事情上很认真。
「请听我说。就算召集人群过来这里,只要不让他们感染就好了。我有个方法,能让人变成不会感染这个疾病的体质。」
「……什么?」
「我们去这个村子里饲养母牛的农家看看吧。最好是生产很多牛奶,分给村子里的农家。」
「怎么?你不是想回去吗?」
「我认为先回去,派人来确认是最好的方法,不过马上就结束了,现在去也没关系。」
仔细想想,如果感染了,马上打疫苗也还来得及。
这是为了趁天花病毒在体内增生前先制造抗体,不让症状显现出来。
「我知道了,我们去看看吧。」
我们来到引路人告诉我们的农家一看,果不其然,他们十分正常地过著生活。
那个家庭的人们很怕受到感染,但没有出现半位天花患者。
我和他们道谢后告辞了。
「果然很健康呢。」
「不是碰巧吗?」
他心存怀疑。
「不是喔。这一家的人们都是不会受到感染的体质,应该是会一起挤牛奶吧。」
「什么意思?」
「该怎么说呢……在牛会罹患的疾病中,有一种病和天花很相似,牛只会出现和天花相似的症状。话虽如此,症状是会在乳房周围长出几颗水泡。牛只不会死,而这种疾病会从牛传染给人,但是就算传染了,症状也很轻微,会长出一两颗水泡,搞不好只会觉得身体有点倦怠。而且如果感染过一次,就不会再罹患天花。这些人在帮生病的牛挤牛奶的时候,被传染了那种疾病。」
「……我不懂,那为什么会是他们不会染上疾病的原因?」
「这个嘛……嗯,换句话说,身体里有和类似的敌人战斗过的经验,所以就算罹患了致命性的疾病也不会输。」
牛只感染的疾病在日本称为牛痘。利用牛痘的种痘来预防天花的手法,在人类文明中是属于相当早就被发现并认可的。
牛痘病毒跟天花病毒是十分相似的的近亲,人类也会感染,但是几乎无害。如果提前感染天花弱毒种的牛痘就能产生免疫,也就是预防接种。
天花是很凶恶的传染病,却和爱滋病毒及流感不同,是预防接种会非常有效的疾病。
如果预防接种后产生免疫,在免疫力失效前都绝对不会染上天花,就算发生了,只要帮附近所有居民都预防接种,就能让感染限制在最低限度。
「果然还是搞不懂,我不曾听过这种事。」
「是吗?可是,确实有这种事喔。」
「所以说,该怎么做才好?」
「从某个地方找到乳房上有水泡的牛,然后用针之类的东西戳破牛的水泡,在人的手臂或其他地方涂上水泡里头的东西后,在上头弄出会流出一点血的伤口。如果有顺利将疾病转移过去会出现一些反应,这样就结束了。」
「这样啊……好吧,我知道了。既然你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们就试试看吧。」
看来他终于愿意行动了。
虽然很不情愿,不过听到十岁的儿童突然这么说,应该没有多少大人会想实际执行。
如果路克平常就不相信我,他肯定会一笑置之。就算相信我,如果是不懂事的大人,应该会不愿意听我的话。
要感谢路克呢。
「那么,今天先回去吧。」
我们骑著王鹫回到宅邸后,我故意要其他人保持距离,把身上所有衣物连同鞋子都放进独立的竹篮中,再用蒸馏酒仔细清洗暴露在外的脸和手,洗澡后换上上新的衣服。
路克苦笑不已,但也和我做一样的事情。
感觉因为这次的事情,他对我的评价下降了,但也没办法。我把收藏穿过感染衣物竹篮收进仓库的深处,暂时隔离。
两天后
,我们找到了感染牛痘的牛,让那座村庄里还没有染病的所有村民接种疫苗,在感染情况稳定下来前隔离村庄。
虽然我觉得不要紧,但是等到我和路克都发病就太迟了,所以也接种了疫苗。
由于已经到了第四天,应该不要紧了才是。
就算发病了,也能减轻不少症状。
关于接种,我很担心疫苗的效果,但接种过的人几乎都有免于感染,所以还是有预料之中的效果吧。
极少数受到感染的人们恐怕是接种疫苗过程中发生什么问题吧。
果然是天花。解决了变得有点大费周章的事件后,我感到放心的同时也感到了一点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