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茧墨今天也要吃巧克力 事件Ⅱ

有个女人在我耳边笑着。

到了晚上,我又听见那个笑声,在周围一片黑暗之中,只听见像惨叫的凄厉笑声。胸口纠结成团,像是心脏痛快要发作前的感觉,然而那个女人还是笑个不停,不管我躲进被窝,或是塞住耳朵,笑声依然能穿透进来。我实在受不了,只好拿头撞墙壁,鼻血在撞墙后流出、滴在榻榻米上,满是皱纹的手沾染上殷红,好像经血的颜色,也很像那个女人生孩子时,那片流泻到榻榻米上的殷红……想到这儿,我的耳边传来了孩子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而高亢的笑声。继续撞墙后,我听到家人的惨叫声……再叫大声一点呀!把那个讨厌的笑声盖过去吧!可是,那可怕的笑声依旧清晰,不管我的头盖骨被敲击得如何凹陷,笑声依然持续到天亮才肯罢休。

那个女人在我耳边笑着。

女人和小孩一起笑着。

救救我!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命啊!

再这样下去,我会发疯的。

*

*

*

「然后你就跑来求我帮忙?真是不知廉耻的家伙。」

尽管嘴上说得严厉,但茧墨的脸上不见怒意,语气像是背诵台词一般单调。我站在她后面,冷眼看着眼前的情景——太过宽敞的房间往旁边延伸,像是戏里才看得到的布景,不太真实。老人跪在茧墨前面,这名身穿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少女,如女王般睥睨着眼前的老人。

转头一看,色彩灰暗的庭院映入眼帘。

雪花不断地白灰色的天空飘落。

「你忘了自己曾经对我的祖母说过什么了吗?敢骂茧墨家的女人是狐狸精的人,你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说我们是妖女或者是鬼的人还比较多。茧墨家不会忘记你骂过我们的话,因为那实在太过分了!」

老人不发一语。茧墨伸手摸着满是头皮屑的白发。

「你倒是说说话呀。」

「……救救我。」

「然后呢?」

「救救我……拜托、拜托了!」

老人的头紧靠在地,茧墨抬起脚回应,黑色洋装下的脚踩上像麻糬般蜷曲着的老人后背,老人发出痛苦的呜咽声,茧墨却看都不看他,以纤细的脚继续践踏着老人,老人的脊椎骨喀叽喀叽地响着。看着这两个人,我发出今天第N次叹息。

天气好冷,能不能快点结束?

*

*

*

「为什么骸骨会笑呢?」

「……啊?」

我拿着刚刚做好的巧克力蛋糕,这么问着,穿着洋装加上白衣的茧墨则躺在沙发上。往下一看,第一次试做的甜点烤焦了。料理一向是我的拿手强项,然而若是在不情愿的心情下做菜,难免会有失败的情况产生。我怀着懊恼与带点自暴自弃的心情,将蛋糕切成小块。这个蛋糕是用茧墨一时兴起买下的烤箱实验的成果,名为「命令」的要求绝对是故意找碴,她可能想让溃疡彻底击垮我的胃。

「小茧,蛋糕烤好了。」

「喔?辛苦辛苦!我是指等了很久的我……呜!好难吃。」

跟我预期中一模一样的台词,茧墨却迅速地吃下这难吃的蛋糕。

「那应该是死人的笑声吧,每天晚上持续笑着,在人耳朵边狂笑……唉,天天听还真是可怕。所谓人的笑声,对听的人来说,如果讨厌笑的人,自然也会讨厌对方的笑声,就像听到野兽的吼叫声一样讨厌。如果不停地听见根本不想听的笑声,的确会让人很想死……热可可装在那个保温瓶,我要两匙砂糖。」

「来了,请用。你如果再不节制一点,早晚会死于糖尿病。还有,我知道巧克力蛋糕很难吃,你就不要勉强吃了。」

「没有巧克力的人生,就好像待在一艘引擎故障的潜水艇中一样苦闷!还有啊,小田桐君,是我请你烤这个蛋糕的,就算难吃也不能不吃呀,我不会做那么过分的事。如果我请你烤蛋糕,最后你端出来的是毒药,那就是做的人的责任;不过如果这个人原本想做的是蛋糕,结果却烤出毒药,那拜托他烤蛋糕的人便应该大方地吃下这块毒药才对。」

也不至于难吃到像毒药吧?

应该不像。

我想拿一块来确认味道,可惜最后一块已经被茧墨吃了。

「我吃完了!对了,小田桐君。你刚才说得没错,死者每天晚上——有时连白天也是——在他耳边笑着,他实在受不了,只好跑来求助。」

「嗯……刚才我也听见他所说的内容,但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状况呢?」

「目前还不知道,不过,他听到的笑声好像来自死去的太太与小孩的声音。看他那么害怕的样子,相信一定是想起自己做过些什么事了吧。」

茧墨贼贼地笑了。

讨厌的笑容一如往昔。

「小田桐君,最有趣的不是这件事,毕竟活着的人在睡着时听见死人说话是常见的灵异现象,这种现象多到有人给了它一个专有名词,叫做『梦枕』。老实说,我听类似的事情听到耳朵都快长茧了。不过,这次的事件有两个奇怪之处。」

茧墨静静地伸出手比着,涂成黑色的指甲上画着一只白色蝴蝶。

「他大约在一个月前听见笑声,可是太太与孩子却是一年前死的。」

「……中间有段空白?」

「没错,而且只有左耳听得到笑声,右耳听不到;然后——小田桐君,最有趣的来了喔!」

只见茧墨的嘴向上弯曲,露出虎牙,不祥的预感窜过我的背脊,因为被这个少女当做娱乐来看待的事件通常充满血腥味。

「一个月之前,委托人的左耳被狗整个咬掉了。」

这是怎么回事?

茧墨愉快地笑着。

在狗儿的胃中消化殆尽的耳朵却接收到死者的笑声。

茧墨又被这奇特的委托给吸引了……这起事件的始末的确是茧墨喜欢的风格,我也做好心理准备,要一起瞠下这次的浑水。不过,她的笑声蓦然停止。

「然后,小田桐君,虽然这样的委托极为少见,我本人也有接受委托的意思……不过啊,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想接的话,马上答应对方不就得了?没人阻止你啊。」

毕竟就算阻止也没用。

我故意这么说,结果茧墨听了皱起眉头。

「是这样的,委托人跟我……正确地说,跟我家人是旧识,若我答应他的委托,家人会有很多意见。」

反正茧墨也不会听我的意见——虽然我打算心不在焉地听她说话,眼睛却不自觉地瞪大,背上冷汗直流。

茧墨的家人……好像不太妙。

「被你家知道的话不太好吧?呃……其实我也不太认识你家的人,不过,是不是又跟……」

「倒也没有那么糟糕啦……啊,你是指那点啊?放心,『他』仍处于隐居状态。还有,我的老家不是什么化外魔境,家族中比较奇特的人也只有我跟『他』而已。」

茧墨挥挥手,像是要让我放心,但我完全无法安心,肚子隐隐作痛,那东西从里头踢着我的肚子,用力地踢着,却没有让茧墨察觉。我清楚地感觉到这个逐渐成形的肉块慢慢沉入内脏与内脏之间。

令人厌恶。

「对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拜托我,再加上奶奶也过世了好多年……如果这件事与第一代有关就不可能答应他的请托,不过既然只跟奶奶有关就无所谓。何况这不是以我个人的立场来看,以茧墨家的立场来看也完全没问题。」

茧墨猛然站起,朝我伸出手,我很自然地将手机递给她。茧墨的手机是深红色,看上去很像巧克力的颜色。她一边拨号,一边对着我说话:

「总之,小田桐君——」

「有!」

「——希望你不要拉我喔。」

当时的我不是很懂茧墨为何要这样说。

直到三天后才了解原因。

*

*

*

「就算这样,你也不用那么过分吧?小茧,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怎么说得这么难听?我也不想踩那种踩起来一点都不舒服的背啊。」

换句话说,如果好踩就可以乱踩罗?

还是别问出口比较好,万一茧墨点头也很伤脑筋。

茧墨踢着光裸的脚,踩着老人时穿的丝袜已经丢到垃圾桶。榻榻米配上经典的歌德萝莉打扮,看上去怪异得有些凄惨。他们替我们准备的客房宽敞无比,远超过两个人能利用的空间。我差点以为自己来到那种历史久远的日式旅馆……不过,茧墨似乎不打算好好休息。

「小田桐君,不管怎样,我们已经算是接受了对方的委托,去打个招呼吧!」

「啊?打招呼?这不重要吧,小茧,他到底跟你奶奶有什么过节?我记得曾经听到你们提到狐狸精上身什么的……」

「那也不重要。他的叔叔以前曾经因为某些因素而自焚,这件事恰巧与我奶奶有点关系,只是这样而已。给我一个巧克力球好吗?」

虽然我觉得那件事情应该很重要,不过,一如茧墨所言,对她来说想必是件微不足道的小

事。瞧她开心地吃着巧克力球的模样,不见任何心情受到影响的样子。

「好了,走吧。」

茧墨站起身往前走去,我以为她想跟老人的家属打招呼,其实不是。她走回玄关,往庭院走去。我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不过还是踏着积雪,紧跟在后,脚底传来雪地舒服的触感,同时感受到寒冷。庭院里,灰色与雪白相互辉映,构成一幅美妙的风景,但是冰冷的空气直达肺部,冻得令人难受。

「小茧,为什么要到庭院来?」

「我不是说了吗?来打招呼啊!这里有需要先打声招呼的人。」

茧墨走在我前面,一如往常地撑着红色纸伞,堆积的白雪衬出鲜艳而醒目的红,强烈的对比让我立刻联想到血。

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当我们走到高大的松树下时,茧墨停下脚步。这棵松树可能是庭院里最吸引人的景点,种植在宽阔的庭园中最明显的位置。茧墨用一种陶醉、像是作梦般的眼神仰望着松树的树枝。

————————啪叽。

————————叽!

与纸伞收起来几乎同时,松树的树枝跟着发出声响,不过现实中的树枝根本没有动。然而,我的眼前无声地垂下四只人类的脚;顺着苍白的双腿往上看,只见粪便与尿液掉在泥土上,伸长而充血的头颅无力地摇晃着,最前端的头部彷佛有千斤重似地往一旁歪斜着。也许是极度冰冷的缘故,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人类的肉体。

看着眼前坚硬冰冷的死肉,总觉得好像很重。

我讨厌只会这样想的自己。

我的手很自然地开始找香烟,并在抓紧香烟后问:

「……小茧,这是什么?」

「如你所见,小田桐君,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喔!」

从尸体蹦出来的眼球固定在痛苦的表情;突出的舌头充血、颜色灰蓝,像是某种不知名生物从尸体的喉咙爬出来一样;雪花积在胀大的脸上,从衣服伸出的手脚正轻微地抖动着。旁边还有一具小一号的尸体,让人目不忍睹。

我不忍心直视被大人逼着上吊自杀的孩子尸体。

还有那痛苦的表情。

「他们是……自杀的?」

「正确地说,应该是『强迫自杀』。你看这个孩子,是不是很可怜呢?看她的表情,似乎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要跟着一起死。这位就是委托我们来的老人——嵯峨雄二郎的第二任妻子,朝子夫人与女儿小秋。听说第一任妻子因病过世,现在的第三任妻子则在第二任妻子死后没多久便入籍。」

茧墨再次撑起纸伞,脸上挂着笑容。

像是喃喃低语的嗓音,听起来竟带有几分娇甜。

「我想就是因为这样,死者才充满怨恨,恨意甚至出现在现实中。」

————————叽!

————————叽!

尸体静静地摇晃着,不过当茧墨旋转着纸伞时又忽然消失。

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剩下积雪,松树默默伫立在寂静当中,彷佛从来没发生过任何怪事。

「走吧。虽然说是来打招呼,但是正确来说,应该算是参拜吧,我只是想让你见见她们。之前我在会客室往庭院看时就看到她们,不过你刚才看见的只是过去的影像,也就是所谓的『染』,没什么特别之处。」

茧墨不停地转着红色纸伞。刚才所见便是一件活生生的惨剧所遗留下的痕迹。茧墨像唱歌似地继续说下去。

「哎呀,不过那些笑声究竟是从哪边传来的呢?」

应该是从你的喉咙传出来的吧?

虽然我很想这样说,但还是努力地忍下来。

走在前方的茧墨并没有回头,随即像是注意到什么似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

我跟着往纸伞的另一头看过去,只见有个人从头到脚包着挡雪的雨衣站在那里。像是垃圾袋的黑色塑胶布之间,出现了一张瘦骨嶙峋的脸庞,长长的浏海几乎盖住整张脸,但仔细一看,那人的脸像人偶般端正。

但是对方的长相如何并不是重点。

「你们好!」

这名年约十六岁的少年笑着向我们问好。

他的手上抓着一只乌鸦的尸体。

*

*

*

「这是我的兴趣。」

他端出热呼呼的绿茶给我们。我的身体正觉得冷,这杯热茶来得正是时候,不过,乌鸦的尸体还在我的脑海里盘旋,让我迟迟不敢伸手拿茶来喝。

这间房子座落在庭院一角,与其他房子不同,是栋西式建筑。房间里开着暖气,铺着木质地板,角落里放着一张折叠式的床与桌子。

还有一整面的柜子,放着许多骨骼标本。

这些标本有地鼠与鱼……微微变色的骨头并排放着。头上有一只伸展着翅膀的乌鸦,还有狗的头盖骨正发出微弱的光芒。

「好惊人的收藏,是你自己做的吗?」

「是啊,不过我不是什么专业人士,然而在实际制作过之后,发现其实没那么困难,要诀就是尽量清除动物的内脏与皮肤,分离所有骨头之后埋进土里。尽管方法很简单,但只要经过一定的时间就能够拿到很干净的骨头。要注意不能太早拿出来,否则上头的肌肉还没腐化就糟糕了……鱼的话呢,除了埋在土里,还可以泡在福马林里,只要将鱼固定在活着时的样子,就能变成很漂亮的标本。」

少年爽则地笑着,与邋遢的外表不同,他的个性似乎不难相处。我不理会因标本而莫名亢奋的两人,迳自盯着茶杯看。

「啊,小田桐先生,请喝茶。不用担心,那杯茶是洗过手才泡的。」

「我没担心啊,只是口还不渴才没喝的,您毋须顾虑我。」

「哈哈哈!直说无妨,我可以体会你的心情,毕竟是抓过尸体的手泡出来的茶,难免会有点在意。但是基于礼貌,我依旧得端茶给客人喝,所以还是泡了茶罗!」

少年不怀好意地笑着。总觉得他对我说话的口气比对茧墨说话时来得轻浮,有种被轻视的感觉。为了不让他继续这个话题,我伸手端起茶杯,热烫的液体烧炙冻僵的喉咙。看见我一口气喝完这杯茶,少年不禁瞪大双眼。

「没想到你是如此好战的人啊……对了,小田桐先生,你不用对我使用敬语,那么客气的口吻一点都不适合你喔!小田桐先生,可能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总觉得你强迫自己说话客气呢。」

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气。明知应该若无其事地带过就好,我却连一句话都挤不出来。

茧墨也曾经说过一样的话。

『「在下」……小田桐君,这样说话一点都不像你喔。』

她一边转着纸伞,一边淡淡地说着。当时我是怎么回她的?见我不自觉地紧闭双唇,茧墨笑了,难得她会注意到气氛不对劲。她对少年说:

「话说回来,你的说明让我获益良多,谢谢。你是……嵯峨雄介君吗?可不可以问你几个问题?」

「好啊……是不是想问有关我爸爸耳朵的事情?」

「咦?居然一点也不惊讶啊?虽然不该这样说,但是你应该会觉得我们是可疑人物才对吧?还是你父亲已经告诉你有关我的事情?」

我很想说——真正可疑的人只有茧墨一个人。

雄介老实地点了点头。

「爸爸已经告诉过我这件事。知道茧墨家的小姐要来之后,全家上下引发了不小的骚动。听说你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可以看见死去的人,听见他们的声音,甚至可以向人下咒,或是解除诅咒之类的。但我认为这次的事件完全是那个人咎由自取。你知道吗?那个人曾经对我说了不少你们家的坏话。」

「的确如此,说我们是『狐狸精』什么的。」

虽说茧墨家并非化外魔境,但雄介的口吻听起来完全就是把茧墨家的人当妖魔。茧墨不理会我故意半阖着眼的怪表情,吃吃地笑了。

「我也听说了你奶奶的事情喔!好像是我父亲的伯父的女儿突然自杀之后,家中的亲戚们陆续病死或是发生其他怪事,所以我们就请你奶奶来帮忙……最后她阻止了怪事继续发生,父亲的伯父却引火自焚而死……接着,你奶奶说——」

雄介嘴角微扬。

像是开心得不自觉微笑的表情。

「『谁叫他要烧灼亲生女儿的手,会烧死也是应该的。』」

诅咒就像是双面刃,诅咒别人的同时也会伤害自己。

『杀了一个沉睡中的人,其下场就是死于沉睡之中。』

脑海里又响起曾经听过的台词,我突然觉得茶喝起来好苦、好涩。

「哈哈哈!干脆请你们把我爸爸也烧死算了。」

雄介开玩笑地说着,不过,看得出他眼里藏着很认真的光芒;虽然脸上挂着笑容,其实他正偷偷地打量着茧墨。

眼光像是要确认茧墨的价值一样。

「抱歉,我没办法帮你,接受委托要看先后顺序,所以我不得不拒绝你。」

「真可惜……不,应该说是运气不好。」

「别这么说,我们能偶遇也算是运

气的一种呢!帮不上你的忙,我也觉得很可惜。」

茧墨干脆地回答,并顺手拿起带在身上吃的巧克力往嘴里放,鲜红的嘴唇咬碎冰冷的巧克力,发出一种像是啃咬骨头的声音。

「你也觉得有人恨你父亲?」

茧墨问,我又回想起那两具随风摇曳的吊死尸。

凄惨的死亡现场充满怨恨与痛苦。

雄介很快地说:

「是啊,一定有人很恨他,那个男人活该被诅咒而死。他现在不是怕得要命吗?其实只要想想自己干过什么好事,他就应该知道为何会被人诅咒。」

听起来满是嫌恶的语气。雄介继续说着:

「朝子阿姨人不坏,虽然年纪太轻让我有点担心,不过她很努力地要跟我打成一片;小秋也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她根本不应该死……都是那家伙的错!我爸爸根本没有资格活下去。」

接下来的故事漫长而单纯,是某个男人的差劲人生故事——

雄介的父亲就是嵯峨雄二郎,雄介花了不少时间告诉我们他父亲有多么地恶劣。雄介的母亲是元配,等于是被雄二郎亲手杀害;他的母亲原本就体弱多病,又因身心疲劳的打击而病倒。然而之后雄二郎并未得到教训,利用金钱,逼迫年轻的朝子嫁给自己,最后竟然对朝子使用暴力并酗酒,同时不断出轨。朝子受不了这一切,于是带着小秋上吊自杀。

这样的情节到处可见,并不稀奇。然而,对当事人来说,这样稀松平常的悲剧却是刻骨铭心的伤痛。

痛苦到必须带着年幼的女儿上吊。

「在耳边不断听到笑声,算是他应得的处罚……他应该得到更严厉的惩罚才对!」

面带笑容的雄介瞳孔放大。

我知道那是什么。

只有陷入病态的人才有那样奇特的瞳孔。

「不过,你父亲已经被逼到有点走投无路了,无助到甚至要求助于曾经被他瞧不起的茧墨家女儿。如果他就这样被逼疯,你要怎么办?」

雄介弯起嘴唇。

露出的牙齿很像那些装饰用的标本。

「我会在那家伙发疯之后,在他耳边嘲笑他。」

*

*

*

「好像有点疯狂。」

「小田桐君,你指的是什么?」

「就是刚才嵯峨雄介的样子啊。」

「不见得吧,他那样还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从某个角度来看,『希望讨厌的人不幸』算是一种很健康的反应。」

茧墨塞了一颗松露巧克力到嘴里。与雄介分开后,我们回到房间,准备吃晚餐,但茧墨没吃,明明澡都洗好了,却不停地吃着糖果。

「小田桐君,如果不到那种能任意杀人的程度,怎么算得上是疯狂呢。」

也许茧墨说得没错,毕竟在脑子里想像算不上犯罪。就连我的脑内现在也想着「要是能回家,泡个热水澡该有多好」,很想赶快忘记浮现在脑海中的死尸模样。

「这里的浴室泡起来也很棒喔!还是说……你不喜欢桧木浴缸?」

「小茧,请不要任意读取别人心里的想法好吗?」

「唔……真不懂呀,你怎么会这么爱你住的地方?」

茧墨完全听不进别人的话,迳自躺了下去,即使白皙的大腿整个暴露在外也不甚在意。

「如果想离开我的话,你大可以跳上电车离开这里喔。」

要是能这样做,我才不会这么困扰,如果肚子里没有东西,我老早就逃之天天了。

就是因为没办法逃离,所以我才会继续待在这里。

「已经是晚上了,小田桐君,已经是晚上罗!」

茧墨像在唱歌似地说着,然后跳了起来,一脸开心地看着天花板。

「等一下就可以见识到害怕死者声音的人会出现什么疯癫状态了。」

不知想像了什么画面,只见茧墨的嘴角浮出一抹微笑。

那种状似天真无邪的模样让我有点想吐。

*

*

*

男人的哀号画破黑暗。

同时,我踢开棉被,从浅眠中醒来并站起身——幸好我早有准备,刻意穿着西装睡觉——我想叫醒茧墨,她却已经醒来了。

「我也听见了……原来如此,真是好听的叫声呢。」

我的双眼慢慢习惯黑暗。茧墨的声音清楚而明了,听起来不像是没睡醒的声音。一想到她身上穿着单薄的睡衣,我正想问她会不会冷,眼睛却忍不住瞪大。

「——————什么呀?」

有如被人重击一拳般,我的头受到不小的冲击,因为茧墨竟然穿着贵族千金小姐常穿的那种蕾丝睡衣,看起来好像非常冷,不过她似乎不这么觉得。

但是,这不是重点。

茧墨头上戴着有毛线球的帽子,做成猫咪形状的毛线球有着圆滚滚的眼珠,随着茧墨的动作晃动着。

为什么要加这种装饰啊!

「呃、那个……小茧……」

「走吧,小田桐君。」

「不是啦,出发前我想说……」

「快走,不快一点的话,会看漏某些重要片段喔。」

不,我想无论如何,应该都看不到比眼前景象更有趣的东西吧。

……与其说是有趣,不如用「恐怖」来形容,比较正确。

我吞下想说的话,跟在茧墨身后出发。昏暗的走廊寒风刺骨,呼出的气息凝结成白色的雾。远方持续传来苦闷的声音,同时混杂着殴打头部的声音,「咚咚」的坚硬声响里还夹杂着「啪哒」的水声。

是血的声音。

——让他发狂而死吧!

我想起雄介的笑容。

「在这里!」

茧墨用力拉开纸门,只见雄二郎就在房间里。这名身穿睡袍的老人正以手搔抓着土墙,指尖像是按压在磨泥板般磨去了血肉。然而老人不打算停手,即使滴落的血液濡湿了榻榻米,他的手还是继续抓,彷佛想抓破这片墙壁一般。

喀哩喀哩、喀哩喀哩、喀哩喀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雄二郎无力地蹲坐下去,接着突然开始搔抓起自己的脸部——失去了耳壳并包扎着纱布的左耳。他毫不迟疑地抓伤曾经有过耳朵的位置。喀哩喀哩、喀哩喀哩,血肉被挖出,鲜血四处滴落。佣人与一名艳丽的女性拚命地阻止老人,这名女性很可能就是第三任妻子。过了一会儿,像是主治医师的男人冲了进来,绑住老人的双手。

「原谅我、原谅我吧!朝子,朝子————!」

老人扭动身躯哀求着。在他恳求时,字句之间似乎混入了其他的声音。

是一道女人的声音。

是声调极尖的笑声。

没多想的我转身看向后方,然而,庭院里只有皑皑白雪,没有任何反应。

纯净的雪白场景,看上去竟有些明亮。

一个人站在庭院中央,一排足迹自远方延伸到他站立之处。

雄介嘴角上扬,开心地笑着。

他在庭院中欣赏着受尽折磨的老人。

————————叽。

我的脑中浮现吊死尸体摇晃时的声响。

视线倏地摇晃起来。当我正觉得不妙时,双腿跟着失去力气,肚子开始隐隐作痛。这种生理上的疼痛与外伤不同,也是原本一辈子都无法体会到的痛法。

简单来说——很像阵痛的感觉。

茧墨喜欢的委托,恰巧也是肚子里的「那个东西」所爱的委托,打从它在那个夏天短暂地出来之后,便持续活化。我听到嘴巴咀嚼的声音,肚子里的东西彷佛在吃些什么,也许正大快朵颐着人的思念或记忆吧。

真讨厌。

安分点行不行?

我抱着肚腹滚倒在地,坚硬的地板像冰块一样。

好冷。

「——————小田桐君?」

远方传来茧墨的声音。看着她模糊的身影,我努力地想开口说话。

(住手——————我不想让你看见脆弱的样子。)

我宁愿让你嘲笑我没用。

(到此为止。)

我的意识突然啪地突然切断了。

*

*

*

喀嚓、喀嚓、喀嚓。

有人靠近雪地中那具黑色的野兽尸体。他手持利刃,以媲美机械的速度描绘出锐利的轨迹,血液随着刀子的轨迹喷散出来,融蚀积雪。没多久,那个人开始探索着被切开的野兽肚腹,并在挑选后拉扯出血红色的内脏,接着由上而下地纵切开还在跳动的内脏,于是内脏装载的东西就这么嚏啦地掉落在雪地中。

视线忽然又翻转起来。

就像茧墨旋转着纸伞一样,整个视野消融在一片殷红之中。

少年端坐在房间一角,脸色苍白的他抱着屈起的双腿。外头蝉儿呜叫着,浓厚的阴影反映出少年脸上残留着的绝望,他的手掌上有不少像是被人捏了无数次而造成的瘀青。

三周前,他的母亲死了。

从那天起,这些瘀青才开始一点点地好转。

少年的脸宛若冻结一般,

端正的五官并未随着年岁增长而改变多少。

他是小时候的雄介。

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雄介好像从来没提过死去的母亲。

他的感情排山倒海而来。母亲一直将压力发泄在雄介身上,她死后所带来的放松感,还有被父亲冷落的母亲到死都不曾关心过自己的绝望——雄介所拥有的两种情绪强烈地袭击我的胸口,也是肚子里的东西狼吞虎咽的、活生生的感情。

住手!不要让我看下去,也别再让我感受这一切!

胃部翻搅着。我按压着嘴巴,一点都不想知道别人的情绪,不想施予同情,更不想与对方通合一气。

因为,那样做,绝对不会有什么好处。

忽然有人来到少年面前,拥有一头乌黑长发的女性注视着他。见少年缓缓地抬起头,女性的表情因紧张而紧绷着。她问少年:

「你是……雄介吧?」

女性为了配合少年的视线而蹲下

然后,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臂。

「初次见面,我是朝子。」

少年圆睁双眼。

时间彷佛在这一刻静止。接着,女性绽放出一朵笑容。

他听见蝉的叫声。在夏日强烈的阳光下,女性的笑容显得灿烂而美丽。

而这名女性在几年后上吊自杀。

「你能理解吗?」

背后有人说话。眼前的景象冻结成一幅美丽的画。

「你懂吗?」

懂不懂这份绝望呢?憎恨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喔。

肚子好痛,但我还是打起精神强站起来,将手从肚子滑向胸口,却找不到香烟,没办法借助尼古丁的力量。

我只回答:

「——————知道又如何?我无法承受这些。」

*

*

*

「……小田……桐……小田桐君。」

我听到这声呼唤而清醒过来,积在眼眶的泪水顺势滑下。我发现自己回到房间,身体无法动弹,只能以眼神询问茧墨「发生了什么事」。

「雄二郎已经冷静下来,医生也替你诊断过了。」

我点点头,对自己丑态尽出感到懊恼,也恨自己造成大家的麻烦。然而尽管硬撑着想坐起来,肚子却一阵狂痛,疼痛传到大脑,我忍不住想弯着身体。刚才接受到的所有情感成了我的情绪,在脑中不断流窜。

悲伤痛苦寂寞想杀了他!

为什么那个人会死我要杀了他!

「——小田桐君。」

茧墨语气沉稳地开口说,这时的她已经换回平常的衣裳了。

「希望我拯救你吗?」

茧墨露出微笑。

她用圣母般的表情望着我。

「如果你希望我救你,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真是极度甜美的诱惑,我差点就点头了。我试着移动嘴巴的肌肉,挤出一抹笑容,不管笑得好不好看,至少也算是面带微笑。

「——————不用了。」

我已经欠了她一个很大的人情,求她帮我只会让积欠的人情如银行欠息般越滚越多,要是再让她帮忙,其实跟依赖毒品没两样。

越依赖就越像个废人。

「小茧,我不需要帮忙。」

听了我的回答,茧墨满足地笑了:

「是吗?那你再睡一会儿吧。」

我的眼皮随着茧墨温柔的语气而阖上,因疼痛的缓和而迅速涌上的睡意模糊了我的意识,像是催眠曲般的甜美嗓音回荡在耳边。

「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

好像一直是这样。

不管我在哪里醒来,陪在我身边的只有这个少女。

*

*

*

与昨晚的喧闹完全相反,到了早晨,一切是如此宁静,眩目的朝阳射进房内。我坐起身,昨天的痛苦完全消失,像是作了一场梦。我因安心而打了一个呵欠,接着正好与坐在床边的茧墨四目交接。

她静静地微笑着。

我突然感到气氛有些尴尬。

「已经早上了喔,小田桐君。」

「是啊……」

我忍不住别过脸。茧墨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你被雄二郎的样子吓到了吧?不过昨晚算是颇有收获,也听到了传说中的可怕笑声。」

那个笑声夹杂着尖叫声。我试着回想昨晚所见的凄惨场面,同时差点想起曾经体验到的各种情绪。我慌忙地推开这些记忆,结果猫咪造型的毛线球突然跃入眼帘。

什么鬼东西啊……

「小田桐君,怎么了?」

「…………没什么。」

「真的?我想再次强调这点——我对人家提出的问题,并不会生气或觉得麻烦喔!如果你有疑问,欢迎随时提出,我想回答的话就会回答你。」

换句话说,如果问到茧墨根本不想回答的问题,也就得不到答案。

——为什么要戴那种东西?

这个问题涌到差不多接近喉咙的位置,又被我硬吞了下去,因为万一这个问题正好是茧墨不想回答的问题,我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好?

「对了,小茧,是不是找到什么线索了?我们来这里已经过了一天喔。」

「嗯,我看出不少端倪喔!不过,线索还不足,所以我们来拼凑出其他部分吧,小田桐君。」

茧墨站了起来,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在她的腰上摇晃着,今天的造型让她看起来像个洋娃娃。她抓起红色纸伞,说:

「来问问那只耳朵被狗吞下肚子时的状况吧!」

*

*

*

「嗯,我当时真的被吓到了。」

雄二郎的第三任妻子——绫音高雅地说着,略施薄粉的脸意外地艳丽,姣好的外型与丰满的身材让人目不转睛,一看就觉得是那种男人会垂涎的女人。尽管丈夫的耳朵被狗吃掉算是严重的意外,她的口气仍然平淡。房间里满是现代风的时装,仔细一看,这些衣服全是名牌货。

当我们问她雄二郎状况如何时,她也只是淡淡一笑,并回答:

没办法,上了年纪的人就是这样的。

她似乎把雄二郎的所有奇怪行为都当做是得了老人痴呆的结果,所以才能如此镇静地面对茧墨的提问。感觉上,她似乎很擅长隐藏自己的意见,并压抑自我,不过这个做法让人觉得她一直在愚弄别人。

这个女人恐怕是因为看雄二郎再活也活不到几年,才会答应嫁给他的。

结婚后只要忍耐几年就可以解脱……看样子,她并不会像朝子一样上吊自杀,我觉得自己的判断十分正确。「希望讨厌的人不幸」——原来如此,这个女人的心理状态算是很健康的。

至少比那种隐忍一切、最后崩溃上吊自杀的人来得健康。

「那只狗是附近一位姓田代的邻居养的,是一只很凶恶的狗,田代先生将它关在笼子里养着。但后来田代先生过世了,只留下那只狗,田代先生的家人也不愿意处理,打算叫卫生所的人来。然后,我先生说好像满有趣的,想看看那只狗,想说可以养它,好防止小偷跑进家里。」

「防止小偷?」

我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雄介曾经说过「家里之前养的狗被朝子杀了」,因为雄二郎常常让那只狗咬朝子的脚。

朝子拿着染了血的球棒,站在狗屋前,狗就这么倒在一旁,头被敲裂、脑浆喷得到处都是。穿着凉鞋的朝子不停践踏着那些四散的脑浆……啪嚓啪嚓啪嚓!当我一走近,她便说:「啊啊,是小雄啊!我终于杀死它了,只要这只臭狗死就没事了……这样一来,痛苦的回忆也减少了喔!」

我告诉大家那只狗是我杀的。狗被杀死之后的几天,朝子阿姨便上吊自杀了。我当时真应该拿起那支球棒把我爸杀掉的!直到现在,我依然这样觉得。

「没错,为了防止小偷。没想到结果竟然是他的耳朵被那只狗咬掉。」

因为来到陌生的地方而兴奋异常的狗儿咬断绳索,咬上了在一旁观看的雄二郎。绫音说着说着,竟吃吃地笑了起来。

「然后雄介刺杀咬人之后想逃跑的狗。他从口袋里拿出蝴蝶刀,一切发生得很快,不过最后被刺伤的狗依然奋力地逃跑。结果……狗的尸体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

「狗的尸体消失了?」

茧墨问道,绫音点点头。

「嗯,到处找都找不到,只找到血迹,却找不到狗的尸体。过没多久,雄二郎就说他听见奇怪的笑声,我猜应该是耳朵被狗咬走,让他受到不小的打击才出现幻听,医生也是这么说的。」

绫音的嘴角嘲讽地上扬,茧墨则陷入沉思。我比较意外的不是「狗的尸体失踪」这件事,而是「雄介刺杀了想逃走的狗」。照理来说,他应该很感激那只狗咬去了父亲的耳朵才是,怎么会刺伤它?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帮忙。」

说完,茧墨站起来,打算离开,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又返回房间,然后随口问道:

「对了,我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朝子小姐与小秋的尸体被发现时,她

们的头颅都在吗?」

*

*

*

浓稠的血之海不断地蔓延开来。

鲜红的液体从榻榻米一涌而出,像是忽然出现沼泽一样,满溢的鲜血延伸到茧墨穿着丝袜的脚边。虽然闻不到类似铁锈的血腥味,这样的景象依然强烈而鲜明。

穿着像丧服的歌德萝莉风洋装伫立在血之海。

红色纸伞旋转着,画出浑圆的影子。

几块被细细分解开的尸块出现在茧墨面前,看得出是大人与小孩的尸体。两人份的尸体被分解,散布在四周,内脏被拉出来,按照各个部位摆放着。定睛一瞧,尸块群中明显地少了某些部位——手、脚、肋骨,还有头都被拿走,彷佛尸体从来没有过这些部位。

————————啪。

茧墨收起纸伞,影像随之消失。

地上又变回几近全新的榻榻米,曾经是客房的房间重新恢复到原先的沉默。这间面向檐廊的房间离庭院很近,只要凝神眺望,好像便能看见那些吊死的尸体。

「——————原来如此。」

「小茧,刚才看到的影像是……?」

「那是过去的影像,也是骇人听闻的杀人现场,凄惨的场景就这样深深烙印在这里,即使换过榻榻米也无法抹灭它,我只是把影像叫出来而已。真是……惨不忍睹的一幕啊。」

茧墨的语调依然平淡。她以纤细的手轻抚着干燥的榻榻米,总觉得雪白的指尖好像泛起一丝血红。

过去的影像逼真鲜活……还有那些被肢解的尸块。

全都是实际发生在这间房间的影像。

「发现朝子小姐与小秋的尸体后,他们马上将她们两人搬到这里。害怕丑闻公诸于世的雄二郎没有报警,也没有送她们到医院,只找了熟识的医生过来。确定她们死亡后,得知死讯的雄介突然肢解了这两具尸体——当然,他是趁家人都没注意的时候做的——他肢解尸体的手法相当纯熟。然后,有几个部位不见了。」

——我也是之后才听说这件事的,雄介的头脑有些不正常呢。虽然他现在住在另外的地方,不过我多少还是觉得害怕啊。

绫音的声音重现耳畔。不过,最奇怪的是——

「我问过雄二郎,但是他什么也不肯说。虽然雄二郎想跟儿子断绝父子关系,但雄介要胁说『要是想赶我出家门,我会将朝子自杀的事告诉别人』,最后的结果就是雄介搬到庭院另一头,与我们分开生活。」

「没有找到尸体的某些部分,他们却不打算深究啊……」

「没错,正确来说,雄介触犯了损坏尸体的罪行,雄二郎却没有将儿子移送法办。」

即使害怕儿子肢解尸体的怪异行为,他却不认为儿子应该因此被问罪。不知道是害怕家丑外扬,抑或是担心这件事替家族留下污点。但我觉得理由或许很单纯——

因为被拉出的是朝子的内脏,自己的肚子并不会痛。

所以他才没有谴责雄介的行为。

这样丑陋的想法让人作呕。

「呵呵,那么丢在这里的骸骨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呢?」

茧墨站起身,漆黑的眼眸盯着过往曾经摆放着尸块的地方。

「唱歌的骷髅啊……」

她喃喃自语着。骸骨、骷髅头——从头部被切下的骨头。

骷髅头会唱歌?

「咦……你不知道啊?小田桐君,这是很有名的民间传说喔!虽然有不少版本,但共通点就是骷髅头找杀害自己的人报仇。某个骷髅头跟杀了自己的男人说,只要自己唱歌就能赚取金钱,男人听了,便很开心地带这颗骷髅头回家。但是,骷髅头在将军面前并未照着男人命令地开口唱歌,于是将军便杀了这个说谎的男人。男人死后,骷髅头大仇得报,欢欣地唱起歌。」

即使血肉腐朽,怨念与执着依然残留。

这两种情绪让原本无法行动的骷髅头有了生命。

「就算死了,只要还有怨念,骷髅头就能唱歌,也能发出笑声。」

茧墨嘴角微弯,露出笑容,接着转身并迈开脚步。

「呵呵,被切下的耳朵明明已经离开身体,却还……该出发罗,小田桐君。」

「要去哪里?」

「那还用说吗?」

红色的纸伞跃入眼帘,再度被展开的纸伞被茧墨放在盾上。

「来会会骷髅头吧。」

她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红色的纸伞横跨过依旧雪白的庭院,听起来颇舒服的沙沙脚步声响起。然后——

「可以让我听听那个笑声吗?」

雄介略显惊讶,随即微笑着替我们打开门。

*

*

*

「老人家,我已经找到让你发狂的东西是什么了。」

茧墨气势惊人地拉开纸门,这样告诉雄二郎,我与雄介也跟着鱼贯进入房间。雄二郎一脸憔悴地躺卧在被窝中,不过在见到茧墨之后,他立刻从被窝坐起身。

「喔……已经找到了?」

雄二郎有气无力地说着,衰弱的语气让我替他感到难过。我斜眼瞄了一下雄介拿着的箱子——这个箱子是塑胶材质,内侧贴上报纸,箱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像是某种小动物在里头爬来爬去的声音。然而,雄二郎对此一点也不在意。

雄介拿着箱子,邪邪地笑着。

「有件事要先向你说明。老人家,你的耳朵并没有消失在这个世界,有个人把被动物吃下肚子的耳朵拿了出来,被妥善保存着的耳朵向你传送了奇怪的笑声——整个状况大概就是这样。」

茧墨指着背后的箱子,拿着箱子的雄介点了点头,然后面带微笑地打开了箱子的盖子。

雄二郎的呼吸为之一窒,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们看到一片白色的耳朵装在满是福马林液的瓶子里,被咬下的耳朵在液体中像片棉絮般轻轻飘动着,旁边的两块骸骨则像是包围着耳朵般被摆放,一大一小,是人类的头骨标本。

当雄二郎惨叫的同时,头骨会发出女人的笑声。

咿嘻嘻嘻、咿嘻嘻嘻。

我塞住耳朵,不想听到雄二郎的惨叫与笑声。

即使是他人的低级嗜好,也希望能适可而止。

*

*

*

「是啊,我割开了那只狗的肚子喔!我追上那只快死掉的狗,将它整个反转过来,在它断气前开膛剖肚。画开仍在蠕动的胃时,爸爸的耳朵就泡在胃酸、血液与一团恶心的物体之中。我将那只耳朵泡在福马林中保存,并将狗的尸体埋进土里。朝子与小秋的骸骨开始说话则在更早之前,说话的声音并不如传说故事中所叙述的那样清晰,只能发出单音或是笑声。我很想让爸爸亲耳听听这些骸骨发出的声音,却又怕万一他见到这些骸骨,会做出对它们不利的事。但是,难得它们会发出笑声,就这样放着实在好可惜,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我烦恼了很久呢!结果刚好在这时候取得了这只耳朵。嗯……要是能见到爸爸发疯的模样,一定有趣极了,搞不好我会笑到死吧。不过,你怎么猜到是我的?」

雄介倏地张大双眼。

他的故事漫长而单纯。

跟他父亲的人生故事一样。

朝子与小秋死了之后,雄介从遗体上取走骨头,据说是为了从内脏中取出肋骨与骨盆,才会拉出那些内脏,并在当场挖出眼球与鼻子、尽量刮除所有皮肤与肌肉之后才拿走头盖骨。由于这些工程十分繁复,雄介告诉要好的佣人,说是想静静地向死去的人告别,支开了其他人而争取到充裕的时间,并趁这段时间好整以暇地取出骨头,全部带走。

目的是为了保存这些骨头。

当做与珍爱家人的回忆。

不过,当骨头埋在土中并制成标本之后,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骸骨们开始说话。

听到雄介的疑问,茧墨耸了耸肩膀。

「任谁听到是你带走遗体的头颅,都能猜到。你房间里的架子上放着一个狗的头盖骨,对吧?你曾经说过『之前养的狗被打破了头』,所以我猜架子上的头盖骨应该是第二只狗的。还有,昨天晚上,我们听到了应该只有你父亲才能听见的诡异笑声。」

我回想起昨晚那混杂着尖叫的高亢笑声,回头一看,只见雄介站在白雪覆盖着的庭院。

昨晚听见的笑声是真实地传入耳朵的声音。

「那个笑声是从一个被打开、而且稍微有距离的地方传过来的。你打开住处的门,然后过来这里观赏父亲痛苦的样子,就在那个时候,我们也听见了笑声。」

「原来如此。」

雄介似乎明白茧墨做出正确推论的理由,咧嘴一笑,依然冷静如常。他低头看着箱子,并伸出手抚摸着小骷髅头,像是摸着心爱的妹妹一样,小骷髅头因此喀哒喀哒地咬合着牙齿,像是打从心底开心的模样。

「对了,有个问题想问你。」

茧墨认真地问着,雄介歪着头。

「想问什么?」

「头骨会说话,是因为累积在它们之内的怨念而致,并不奇怪,问题是雄二郎的耳朵并没有任何怨念。一

般来说,当耳朵被切下,那只耳朵就只是一块血肉,没办法将声音传达给原主人。照理来说,不可能只把耳朵泡在福马林就能让它起作用,跟死鱼能永远完美地存放是不同的状况。」

茧墨漆黑的双眸此时像只猫儿似地眯起,总是满不在乎的语气明显地带有冰冷迫人的气息。

「你是怎么办到的?」

质问的语音刚落,雄介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关于这点,我等一下再回答你。你们想让我爸爸看这个东西吧?拿去给他看吧!」

「……真的要拿给他看?」

本想安静地待在一旁的我忍不住插嘴,雄介则耸耸肩膀。

「没差,因为事情的演变越来越无聊,把这个拿去给我爸爸看想必很有趣。」

接着,雄介咧嘴一笑。

他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个骷髅头。

『希望讨厌的人不幸』

小茧,这样想的人真的正常吗?

我想问,但眼前的少女仍然紧闭双唇。

「啊啊!啊啊——————!」

雄二郎在被窝中后退着,雄介却拿着箱子,笑着逼近不停惨叫的老人。失去血色的耳朵不断摇晃,一旁的骷髅头大声笑着,笑声中夹杂牙齿咬合的响声。

有高尖的女人笑声,也有天真的孩子笑声。

「老爸,你真是的,不用这么害怕吧?」

笑声中同时加入了少年的说话声。

「这、这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老爸,你在说什么?这是朝子阿姨跟小秋啊,你看清楚点。你看,她们都是因为你才变成这副模样的喔。」

咿嘻嘻嘻、咿嘻嘻嘻。

骷髅头附和着雄介,再度扬起笑声,雄二郎圆睁双眼,继续后退着。雄介跟着父亲,小心地捧出箱中的骷髅头,推到老人面前。老人惊叫并掩住面孔,然而雄介依然不肯罢休,执拗地将头骨贴在父亲脸上磨蹭着。

茧墨别过头,没有兴致继续看这丑陋的画面。

「既然已经查明原因,我们也该走了。」

冷淡地说完之后,茧墨转身就走。雄二郎惊诧地看着她并大喊:

「茧、茧墨小姐!」

雄二郎语带恳求地喊着茧墨,她只得转身回应。

「你的委托内容是找出笑声的来源,如今这笑声的来源已经出现在你眼前。她们不会咬人,你应该能对付她们的,不是吗?」

你还有一双手,至于骸骨,又没办法自由行动。

听到茧墨的话,雄二郎的脸颊开始颤抖,并直直地盯着骷髅,接着忽然心生恐惧地抓住雄介的手。

「雄介,把骷髅头给我!我要把它打碎!」

雄介略显吃惊,接着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若无其事地说:

「可以给你,不过——你会死喔。」

空气中流动着诡异的气氛。

恶意慢慢地渗透进来,呼吸困难到让雄二郎忍不住抓住衣领,冷汗也自背脊流下。他瞪大眼睛,说:

「你……刚刚说什么?」

声音像是挤压出来的一样。

雄介天真地歪着头回答:

「老爸,你想打破朝子阿姨与小秋的头骨也行,但是,如果你真敢那样做,我会敲破你的头。」

「你、你敢?杀了我你也逃不了的!」

「嗯,我知道警察会逮捕我,可是,那又怎样?不管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你找出来,穷尽一辈子的时间想办法敲破你的头颅。如果你想再次杀害朝子阿姨与小秋,我会杀了你。我留在这个家都是为了向你报仇,为了让你听见这些笑声而隐忍着,一旦警察抓了我,就没人能好好照顾她们的头骨。要是你不愿意忍受这些笑声,我可以杀掉你——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会很乐意地杀了你喔!」

雄介说话的口吻出奇地平淡,因为他不是在威胁雄二郎,而是阐述一项早已决定好的事实。过了几秒,雄二郎的全身开始颤抖,流出的眼泪沾湿了满是皱纹的老脸。

他一定很清楚,清楚到像是脖子被人套上绳圈一样。

——这世上已经没有容身之处的那种绝望。

雄介笑着拍打着父亲的肩膀,说:

「所以罗,只是一些笑声而已,你就忍一人吧!」

好吗?雄介歪着头,哈哈大笑着。

骷髅也跟着雄介笑着,女人、小孩与少年三种笑声此起彼落。

就像是极为和乐的三人家庭,彼此笑得开怀畅快。

*

*

*

我与茧墨踏着雪前进,逐渐远离的房子里传出笑声与悲痛的嚎哭声。我紧跟着眼前的红色纸伞,想尽快远离他们。纸伞反射着透明的阳光,耀眼刺目,庭院依旧雪白一片,但天空已经放晴,微微的温暖熨着冻僵的肌肤。

雪已经停了,空气仍然冰冷而沉重。

有脚步声忽然靠近。我们一回头,只见雄介正气喘吁吁地站在后面。

「太好了,总算赶上了!对不起,我爸爸没办法来送你们。」

「没关系,他不需要来送我们。」

看刚才的状况,雄二郎想必不可能出来。但雄介还是再度道谢,并在慎重地道歉后继续说道:

「最后还有一件事情想告诉你们,因为刚刚没机会说——是关于我爸爸的耳朵。」

被切下之后,仍继续接收声音的耳朵,连结着本人的死肉。茧墨倏地眯起双眼。

「那个方法是我打电话问朋友问到的,也是他教我要特别保管好骷髅头。我告诉他,朝子阿姨死后,我取下了骨头。然后他就说『如果死者的怨念依旧存在,总有一天会开口唱歌,你只要等到那一天到来就可以报仇,你们三个人一定能再度欢笑』。跟他谈完没多久,我就得到了那只耳朵。」

「你朋友……究竟是何方神圣?」

茧墨询问的语气出奇地平静,雄介也跟着压低声音。

——彷佛觉得不该用太过轻松的语气说出那个朋友的名字一样。

「茧墨日斗」

我不禁瞪大眼睛,好像有人打我一拳那样开始晕眩,肚子跟着绞痛起来,疼痛从腹部的正中央蔓延扩散。我按压着肚腹,并看着眼前人物的背影。

「——————是你的哥哥。」

隐藏在红色纸伞下的人并没有答腔。

我听到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融雪崩解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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