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墓地出现了新的墓穴。
棺材里充满海的味道。
■询问背负着沉重罪孽的男人。
若因恋人之死而难遏,我来让你的恋人死而后生吧。
但是那需要一些无法凑齐的材料。
一个材料给身体,另一个材料给灵魂。
可惜,目前收集到的材料只有一个。
所以妖怪才无法成功变成人类。
棺材的盖子已经盖上。
全部的东西都回到大海。
故事到此结束。
——————应该吧?
接下来说个短短的故事好了。
* * *
湛蓝色的海卷起漩涡,属于夏日的海就这么消失无踪。
那两个人悄无声息地被大海吞噬,伸出手的我却只捞得到空气,什么也没抓到。我紧握双拳,大喊他的名字,他却已经听不见我的呼唤。
接着,我在自己的惊叫声中醒来。
从那天起,我经常失眠,每次醒来时,全身都被汗水湿透,像是刚泡过海水。即使浅眠几个小时,也一定会因恶梦而惊醒。
然而现实生活和睡眠品质相反,呈现一片祥和气象。
不管结局有多糟糕,来自客人的委托一旦结束,就代表我们的生活也将恢复平静。
我坐在事务所的沙发上,晃了晃睡眠不足的脑袋;茧墨则一如往常地躺在沙发上。她今天穿着线条优美、简单大方的黑色洋装,系在腰间的蝴蝶结缎带垂至脚边。
缠着缎带的白色足踝上下摇晃着。
「——怎么不擦地板了?」
茧墨问。我转头看着被丢在地上的水桶,里头的水全干了,房间再次充满让人难以呼吸的沉闷感,空中飘散着混浊而甜腻的气味,一块巧克力碎片掉在地上。
我却提不起任何气力打扫。
继续呆坐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很明白这一点,可是又没有动力找别的事情做:我看着手掌心,再用手盖住自己的脸。我当时所说的话完全是自以为是的想法,但这双手竟无法抓住他。
我的所作所为将他打落至绝望的深渊。
要是我什么也没做就好了。
「抱歉……我现在不想打扫。」
「是喔?那能不能整理一下?」
那个桶子一直丢在那儿,满碍眼的。
无聊地说着的茧墨转身趴在沙发上,却在转身时踢到水槽,盖子「咚」一声地掉了下来,红色的金鱼悠闲地自水槽中游出。
以鲜血制成的身体柔软地飘在天花板上。
这样的景象十分奇幻。
我的视线随着游在空中的金鱼移动。这只金鱼的身体曲线很匀称,跟那只妖怪鱼差很多——就在我这么想的瞬间,脸上被某个东西打到,一颗贝壳型的巧克力掉在地上;一转头,只见茧墨满脸不耐地瞪着我。
「叽哩咕噜什么呀?要忧郁也该适可而止!小田桐君,你的个子这么大,却不断唉声叹气,是想量产霉菌来污染本事务所吗?颓丧的你该为了消耗过多氧气向大家道歉。」
放话完毕,茧墨抓起巧克力胡乱啃咬着。
「现在的你即使继续待在这里也只是麻烦,何况你又不是观叶植物,老是坐在那里实在让人很困扰,生产出一堆二氧化碳有什么好玩的?看你要闷也没什么乐趣,不要再发呆了,赶快去工作吧!」
「工作?」
我忍不住回问。我们并没有接到新的委托啊?应该没有什么工作能让我做才对。茧墨眨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
「————咦?我没有告诉你吗?」
很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茧墨看着时钟,又看看我的脸,接着抓起巧克力悠闲地咬了一口,继续说道:
「我想请你去接一个人。本来想说若他自己能找到路,在事务所等他来就好,但是我想他应该迷路了,不去找他反而麻烦,所以请你去接他过来这里。」
要接谁呢?茧墨看着半空,不住地点头;懒得一直问她的我决定放弃,问最重要的问题就好。
「请问你跟那个人约今天几点?」
「嗯……下午两点喔。」
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半。
我拍了一下大腿,立刻站起身。
* * *
对茧墨来说,能够在约定时间以内告知我已经算很不错了——我如此安慰自己,强忍下发脾气的冲动,在走出事务所后迅速关上大门,以免那只金鱼跑出去。冲出大楼之后,我飞快地跑下前方的坡道,因为冲太快,半途还撞到路人;我小声地道歉后,继续跑着。
「——————咦?这不是小田桐先生吗?」
对方开口攀谈,我却没空停下来跟他说话。我一手抓着电车月票,冲进通往地铁的楼梯,正好来得及赶上即将开车的列车。我压着疼痛的侧腹,擦着汗水,一想到茧墨此刻正悠闲地赖在事务所的沙发上就一肚子火;不过,幸好还能赶上约定的时间,有事情可以忙也不错,心情不会那么烦闷。
我不能遗忘那件事,身为当事者的我不可以劝自己「这种事多想无益,应该忘了它」;即使如此,只要我还活着,就必须继续动下去。
老是待在事务所也不能改变什么。
无法改变。
深深地叹了口气之后,我观察起车厢内部。附近的大学现在正是上课时间,电车里没什么人,和我同时冲上电车的人正好拾起头,我看着对方,惊讶得说不出话。
「为什么……你也在这里?」
「没为什么啊。刚才我叫你,你不理我,所以我就追上来罗。」
对方的五官端正秀丽,脸上挂着亲切微笑。染了一头轻浮金发的他,脸上连一滴汗珠也没有;我们应该跑了同样的距离,为什么我流了那么多汗,他却没有呢?
——————嵯峨雄介。
这家伙还是老样子,神出鬼没的。
「你不是在念高中吗?居然跷课跑来小茧的事务所。」
「咦?之前没告诉你吗?他们最近的监视比较松懈,所以我就不去上学了。我并不是讨厌老师啦,他们的确很认真地教课,体育老师也很了不起,只不过我没心情上课,没办法。」
雄介摆摆手。看见我摆出臭脸,他笑着说:
「别这样嘛!虽然上课的时间不长,但是我好歹也很认真地上了一段时间喔,小田桐先生应该知道吧?」
高中可不是认真地上一阵子课就可以不去的地方。
坚持就是力量,不能做什么事情都半途而废;以现实的观点来看,当然必须念完高中才行。
「你要是不努力一点,很可能会被留级。」
「没差啦!我之前就讲过了,早在五月时我就确定会被留级啦!现在的我想去就去,不想去就算了。」
哈哈哈!雄介开朗地笑着,他实在是太小看现实的社会与学费了。
虽然不必为了金钱而伤脑筋,但是雄介也不该对课业抱持如此随便的态度。由生活方式可以看出这个人有点自暴自弃,嵯峨雄介算是已经坏掉一半的人,不需要为了生存而打拚,自然也缺乏对生存该有的执着。
现在的他只是过一天算一天地活着。
「你别让学妹替你担心了!就是那个女孩……她叫什么名字?难得在学校交到朋友,你要常常去上学啊。」
「哪个?啊!你是说那个小个子的家伙?是她硬要黏着我,我要不要去上学跟她没关系,我们算不上是朋友喔!我还是一样独来独往又寂寞呀。」
雄介哈哈大笑,手不停挥舞着,看样子他不打算先下车,想继续跟着我。我难以想像为什么有人想跟着我,忍下叹息的冲动,在空着的位子坐下,雄介也理所当然地坐到隔壁的位子上。
「对了,小田桐先生,你想去哪里?」
「何必问呢?反正不管我要去那儿,你都会跟过来,不是吗?」
「也对啦……我猜小田桐先生跑那么快,又搭上电车,可能和茧墨小姐有关,否则你应该是那种爱待在家里的人才对。」
要不是有事情要办,你应该会窝在家里拚命擦地板而不打算外出吧?
为什么这家伙的直觉总是如此敏锐?
懒得反驳他的我决定默不作声,闭上眼睛休憩片刻。
距离约定的车站还有五站以上。
* * *
我从离茧墨家最近的车站搭上往东的电车,再下车来到地铁、新干线与各个国铁线路交会的奈午站——也是本地区最大的转乘站——走出地铁,先爬上地面出口,与雄介穿过从百货公司涌出的人潮,迅速地走向新干线剪票口,抵达目的地之后却没看到像是在找人的人。茧墨说只要到了这里就知道要接谁,但人群中都是陌生脸孔。
当我们靠在车站的柱子上等待时,雄介拿出MP3播放器开始听摇滚乐,我拉了拉他的耳机。虽然不知道等待的对象是谁,但是我认为现在最好和雄介分开比较好。
「雄介,你回去吧!我之前也说过好多次,不要插手和你无关的事情。」
「有什么关系嘛,让我参与又
不会少块肉……我的生活太无趣了!可是只要跟在小田桐先生和茧墨小姐身边,总是能遇到很好玩的事情。你不要管我,让我跟着嘛!」
虽然他叫我不要太介意他的存在,但是这实在很难办到。
他的背上依然背着一个球棒袋子。
雄介再次塞上耳机听音乐。也许是发现我心情有点差,于是他开始环顾四周,视线停留在自动贩卖机上。
「对了,小田桐先生,我请你喝果汁吧!喝了心情会好一点喔。」
「你要请我?还真难得啊……」
奇怪,雄介应该跟茧墨是同一类人,不会在乎他人的情绪好坏吧?
见我狐疑地皱起眉头,雄介轻浮地笑了。
「咦?你没发现吗?之前我去茧墨小姐那儿玩的时候,你刚好不在,我就把冰箱里的乌龙茶喝掉了。」
「原来是你偷喝的,快赔给我!」
我就知道有古怪,因为茧墨平常不喝乌龙茶的。
雄介摆了摆手说:「我现在就要还你了啦。」接着,他从后方口袋取出钱包,但钱包里似乎只有信用卡。
「咦?」
「咦什么咦?快把偷喝的饮料还给我!还有,你的钱包应该加条链子,随便塞到裤子口袋里,小心被人扒走。」
「小田桐先生的身体里好像藏了一个啰嗦的老妈喔……我刚好没有零钱耶,真伤脑筋——咦?」
雄介不经意地拾起头,嘴边浮起凶恶的笑容。他突然飞身向前,快步走着,接着抓住刚从剪票口出来的某人;露出灿烂笑容的他搂着娇小男孩的脖子,男孩颤抖着交出自己的钱包。从他的钱包中拿出零钱之后,雄介笑嘻嘻地走回来。
「哎呀,让你久等了,小田桐先生,我有零钱罗!」
我使出全力往他头上巴过去,接着将他的手臂一左一右地夹紧。
「不要这样!冷静一点!我现在马上拿去还他!」
我压制住挣扎的雄介,抬起头,正好与前方发抖的人四目交接;我认识这个用帕巾遮住口鼻的人。
「幸仁?」
忍不住脱口而出之后,对方也点了点头;他取出一把扇子,在上头振笔疾书。
『是茧墨大人叫我来的。』
他写的字很沉稳。
可是本人已经快要哭出来,满脸通红。
* * *
「没想到我要接的人会是你……白雪最近还好吗?」
幸仁用力地点头,手上拿着雄介请我喝的苹果汁。他一边喝,一边怯怯地看着维介。
我想都没想过他就是我要接的人,不过「一看到就知道是对方」的人并不多,幸仁的确是其中之一;见到他却让我的心里升起难以言喻的不安。
水无濑家的事件应该已经结束了啊。
神被创造出来,接着死去。
「幸仁,为什么你会来这里?知不知道为什么小茧叫你来这儿?」
幸仁摇头,手里拿着苹果汁与扇子的他露出为难的神色。当我接过他手中的果汁罐,他便从胸口抽出一封信,上头的漂亮字迹似曾相识。
是白雪写的信。
看样子他来这里的目的是替白雪送这封信给茧墨。为什么白雪要写信给茧墨?尽管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但是询问送信的人也无济于事。
「我明白了。辛苦你大老远跑来,打算见到茧墨之后就立刻回去吗?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吃晚餐吧!我记得……事务所里已经没有食材,买几个车站便当回去吃好了,我请你。」
听了我的提议,幸仁赶紧摇手,表示不必替他费心,反而是雄介不识趣地凑过来说:「你要请客啊!」于是我不爽地揍了他一拳。幸仁再度伸手至胸前找着,他明明穿着黑色衬衫搭配薄皮夹克,一袭完全现代化的打扮,却总是把东西收藏在胸口,实在让人搞不懂。就在我想提出建言时,幸仁取出了一个信封,我靠过去看着信封的内容物,随后忍不住发出惊呼。
「这是……!」
「喔喔!」
雄介开心地附和着。只见信封里装着一张朴拙的绘画,画着两名穿着和服的小女孩,手牵着手一起玩乐,旁边还有一名神似白雪的女性看着她们两人;画的角落画着许多红色与黑色的金鱼,上头还写了一些字:
我们过得很好。
「真的吗?太好了。」
「她们看起来很有精神,嗯——真开心。」
我打从心底感到安心,雄介也很高兴。我们同时想起那两个小女孩的模样,被人当成金鱼养大的她们甚至不懂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现在却连写字都学会了。
更纱与蝶尾现在过得很好。
* * *
「好了,我们先回事务所吧。小田桐先生,上次那包煎饼还有剩吗?就是那包不知道是不是你心血来潮买的煎饼。」
「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那包煎饼是房东太太请我买的,我忘了带回去给她……没想到是你偷吃掉的!」
我一边和雄介抬杠,一边快步走着。幸仁很怕人多的地方,正不安地看着四周,我们这个小旅行团的团员看到导游走太快而害怕地停下脚步;我回头看他,正想叫他「不要离我太远」时——
我突然感觉到一道视线。
好像有人正在看我。
我不禁巡视起四周,却没有看到有谁在注意我,人潮纷纷避开我身边走了过去,雄介与幸仁则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当我正觉得自己弄错而想再次迈开脚步时……
有人拉了我的衣服一下。
像是有个小孩在旁边拉着我一般的感觉。
我再次回头,只见一抹柔和的色彩飘进视线范围内,有个女孩站在贴满某片墙面的照相机广告前,身上穿着樱花色的洋装,裸露在外的手脚包裹着绷带。
蜂蜜色的眼珠和我四目交接,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那个女孩是谁?你朋友吗?」
雄介问。当我正想回答他时,女孩倏地闭上眼睛,嘴唇喃喃地说着无声的语言,包着绷带的脚倒向一旁。
彷佛紧绷的线突然被切断一般,灯当场倒了下去。
* * *
我赶紧冲到她身边,在汹涌的人潮中抱起纤细的她。她的脸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呼吸急促,好像发烧了。
先找个地方让她休息好了。
我抬起头寻找可以休息的地点,此时一名站员出现在再度涌入的人潮当中;当我正想出声喊站员过来时,雄介在我身边蹲下,将手搭上我的肩膀,并转头看着旁边。
「——————小田桐先生,看这边。」
他用食指指着旁边的地上,我看着他手指向的地方,忍不住张大双眼。
灯的影子完全不成人形,轮廓歪七扭八,有点类似糖果工艺品的感觉。
「呜、嗯……嗯……」
她发出痛苦不堪的呻吟,影子跟着剧烈地摇晃着。看见这奇异的现象,幸仁也十分讶异。
「——————这个女孩……不是正常的人类吧?」
最好不要让人看见她比较好。
雄介很认真地提出建议。我沉默地点点头,抱起灯,要是让路人看见灯的影子,一定会引起骚动,最好趁人跑去通知站员前离开这里。我们混在人群之中,朝出口前进。
车站的南边出口外面有个小小的广场,广场中央有个喷水池,旁边聚集了一大群鸽子。我脱下西装外套,铺在喷水池的石头围栏上,让灯躺在外套上,摸着她满是汗水的额头,感觉到极高的热度。
「雄介,能不能帮我买点饮料?最好是水,或是运动饮料之类的。」
「好,我去买。」
把钱包交给雄介之后,他马上出发去买饮料。灯不停地发出呻吟,她的影子和喷泉的影子混在一起摇晃着,却在不安定地摇动后又突然停了下来。灯张开眼睛,低声呢喃着:
「这里……是哪里?」
蜂蜜色的眼睛中有我的影子,近乎金色的茶色双瞳盈满泪水。
她眯着眼问。
「日伞……?」
包着绷带的手掌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她用不甚清楚的发音说:
「你……一直陪着我吗?」
谢……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决定先不惊动她,慢慢地将她的手放下,没想到灯还是察觉到了。
「———————你不是日伞?」
「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田桐,小田桐勤。」
「……小、小田桐?」
灯困惑地歪着头,眼睛渐渐地张大。我慌张地继续说下去:
「还记得吗?你刚才在车站昏倒了,所以我和朋友将你带到这儿来。」
「我不记得了,完全不记得。」
灯语气僵硬地回答,摇了摇头,长长的头发摇曳着。她语音颤抖地重复着我的名字。
「小田桐……勤。」
灯忽然站起,却随即因为脚软而瘫坐下来,包裹着绷带的脚犹自颤抖不已,脚上那双纤细的室内拖鞋让她看起来更增添柔弱的感觉;她拚命地想移动自己的脚,
却使不出力气。就在幸仁来回踱步时,雄介抱着四个宝特瓶回来了,他一脸吃惊地停下脚步。
「为什么……为什么我站不起来?」
「为什么她站不起来?她本来就没办法站吗?」
「不是,她应该是太累了。灯小姐,请不要太勉强。」
我伸出手想搀扶她,却被她用力甩开。
几只鸽子飞起来,羽毛跟着飘落在喷泉之中,我的手掌传来些许疼痛感。灯怱地抬起头。
不知为何,她露出一脸想哭的痛苦表情。
「不要管我!我不认识你不认识你不认识你不认识你,我不会跟你当朋友的!我不认识你啦!我才不认识你这种人呢!」
她先是孩子气地大吼,又突然将手放在喷泉上,撑着站起身;我的西装外套被这么一推,有一半以上都泡到喷泉里,我赶紧拿回外套,放在她身边。灯蹒跚地走出两、三步后又跪了下来,长发垂到地上,浅茶色的发丝闪闪发光。
她以小小的手抱着头,眼泪啪答啪答地滴到地上。
「——————我想回去。」
泪珠不断地自那双大眼睛落下,她皱着脸哭诉着:
「————我想回去日伞那里……」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灯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她的影子又开始晃动。雄介耸耸肩,幸仁则像是遭遇鬼打墙似地在原地走来走去。四周的人群逐渐注意到这边的异状,但灯一点儿也不在意。我摸着她纤细的肩膀,她不为所动地低垂着头。我对着她的背影说:
「不想和我当朋友也没关系。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找日伞,可以告诉我他在哪儿吗?」
「小田桐先生,你真的要带她去找她朋友?你还是一样,烂好人一个,人家明明不理你,你还对她这么亲切,简直是超级被虐狂的行为,不要做比较好吧?」
雄介嘲讽似地说着。我耸了耸肩,转头看他。
「少啰嗦!你帮我带幸仁回事务所吧。她走不动,不能就这样丢下她不管。」
我将沾湿的西装外套丢给他,用下巴指了指幸仁;听到我说出他的名字,幸仁跳了起来。我背对着灯蹲下,她似乎察觉到我的意图,尽管还是不肯跟我说话,却迟疑地伸出双手。我握着她的手将她背起来,她的身体比我想像中的还要轻盈许多。
不像真人,比较像娃娃。
「哎唷,我不要带他回去啦,我也要跟你去!光靠小田桐先生一个人绝对没有力气一直背着她走,而且,其实我对这个小小姐也很有兴趣呢。」
雄介咚咚咚地敲着灯的影子,灯的影子又开始渐渐扭曲。的确,只有我一个人陪灯也满不安的,但要是雄介一起来,就没有人能带幸仁回事务所了。这时,幸仁迅速地打开了扇子。
『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不需要担心没人带我回去。』
也许幸仁是不敢和雄介单独相处才这么提议的。
就这么决定了——先把灯送回日伞身边,我们再一起回事务所。我们依照灯的指示走向私营地铁站、买好车票、搭上前往隔壁市镇的车,明亮的车厢内空无一人。我让灯横躺在稍微起了些毛球的布面座椅上,用幸仁的扇子替她扬着,她疲惫地闭上眼睛休憩。
没多久,电车缓缓驶动,过了一站、两站,还是没有人上车。此时,我突然想起刚才忘了问灯要在哪一站下车。
「灯小姐,抱歉……忘了问你,要在哪一站下车?」
当我碰到灯的肩膀,她的头立刻垂了下来。
灯好像昏过去了。
她的影子剧烈地晃动着。
像是跳楼自杀的尸体。
* * *
「我觉得我们应该先下车,你看它……」
雄介踢着地板,只见灯的影子已经变成很诡异的形状。
影子的骨头突出身体,激烈地抖动着。
「再不想想办法就糟了……」
我接受了雄介的建议,随便在某一站下车,小心地避开站员,往幸仁在车上看到的公园前进;幸仁似乎在刚才的慌乱状况下看见这座公园没有人在,当我们走到公园时却看见一个小女孩在里头玩耍。
小女孩沐浴在金色阳光下,身上的纯白洋装闪闪发光。
年约五岁的她穿着华丽的洋装,独自坐在玩沙区。发现有人接近后,她转过头来,脸上挂着纯真的微笑。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小女孩穿的是纯白色的歌德萝莉风洋装。
头发和发饰也是白色的。她天真无邪地笑着,小小的手抓住沙子后往外一撒,转过身面对我们。
红色的眼睛眨呀眨的,她开心地笑了。
她怱然拉着裙摆,朝我们屈膝行礼。
我的肚子内部突然剧烈地蠢动,随即恢复平静,像是从来不曾发生过变化。
眼前的小女孩让我联想到茧墨。
「嗯……呜……呜……」
背上的灯发出痛苦的呻吟,咒语似乎在这一瞬间解开了。她应该只是个来公园玩耍的小女孩,没事的……我试图冷静下来,让心脏别跳太快,同时快步走到树荫下—小女孩一边笑着,一边跟了上来。就在灯的影子完全消失在树荫下时——
「不、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灯听起来比之前更痛苦,我赶紧走到有阳光的地方——公园的长椅旁,看样子若让灯的影子消失,她会更不舒服。我让灯躺在长椅上,替她擦去脸上的汗水,刚才的小女孩一脸疑惑地歪着头,伸出手想摸灯,结果被我阻止。
「不可以喔,不要摸她。你的爸爸妈妈在哪里?」
「麻麻?拔拔?」
小女孩歪着头,说话的语调十分童稚。过了一会儿,她摇摇头说:
「没有。」
没有?她的意思是父母现在不在这儿的意思吗?
小女孩弯起嘴角,笑着观察灯。几滴汗珠自灯白皙的额头滑下,她痛苦地不停呻吟,自纤细的喉咙陆续发出的呻吟逐渐拉长为沉重的哀号。
「呜、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哇啊……哇哇……」
幸仁睁大双眼,不住后退。只见灯的影子完全扭曲,扭曲成一个超现实的角度,手臂也比之前更纤细,头部整个折成横的;然而现实中的她并没有任何变化,只有影子不断地变形。
「啊、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着不断惨叫的灯,直觉告诉我——
这一定是生死交关的状态。
「该怎么办呢……该怎么救她……」
「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些超能力者想必经常遇到这种危急的状况,应该有什么解决方法吧?」
但是现在好像不是询问灯解决方法的好时机,她弓起背不停哀号。陌生的小女孩面带微笑地看着灯,彷佛把欣赏正在痛苦惨叫的人当成余兴节目一般,她的眼神让我的背脊升上一股寒意。
小女孩忽然抬起手,右手的小小手指头慢慢地动了。
她用手指做出狐狸的形状。
「嘎嗅!」
狐狸的嘴张开了。看到小女孩的动作,我灵光一现,抓起灯的手,让她的手也做出一个狐狸的样子,同时让狐狸的手影倒映在地面上;接着,灯的影子倏地停止扭动,变形的影子又恢复成人形,取而代之的是用手做出的影子开始动了起来,小兽的脸左右晃动,闻着四周的味道。
它的身边还有另一只狐狸,第一只旁边出现了第二只,接着第二只旁边出现了第三只,彷佛手增加了一般,影子做出来的动物越来越多了。
最后总共出现了六只狐狸,它们同时张开了嘴。
影子们突然跳起来,咬住幸仁的影子。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这是什么东西啊!」
「……啊?」
我不禁呆了。幸仁一边尖叫一边逃着,雄介则因这诡异的场面而捧腹大笑,当狐狸们啃咬着幸仁的影子时,他的皮外套竟同时出现被野兽咬破的痕迹。他慌张地脱下外套、丢在地上,狐狸们一拥而上,争相啃着皮外套;略有硬度的外套皮开肉绽,因激烈的啃咬而飞往半空。
狐狸们兴奋地吃下捕获的猎物。
整件外套就这么凭空消失。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幸仁哭喊着,但是狐狸们还不满足,再度张开嘴巴。看着狐狸们张牙舞爪的模样,我发现一件事。
这些狐狸是不是肚子饿了?
「我说……雄介,它们……」
「哈哈哈哈!虽然觉得这不是好笑的事情,可是……哈哈!」
「不要过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幸仁凄厉地哭喊,不停躲避着狐狸们,张着血盆大口的狐狸们紧追在后。他使劲吃奶的力气在公园内窜逃,然后逃往树荫底下。生于影子的狐狸们似乎无法进入树荫底下,无计可施地停止追逐。
「啊、太诈了吧,这小子——」
「总觉得……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狐狸们聚集在一起,闻着空气中的味道,接着同时奔驰起来,朝着我跟雄介冲过来。
「哇啊啊啊啊啊啊!果然跑来我们这里了!幸仁这笨蛋逃个什么劲啊!」
「…………」
「小田桐先生不要静静地光逃跑好吗!真是的,就只有这种时候跑得特别快!」
我不顾雄介的抱怨,全力奔跑着,一路逃到树荫底下,雄介也跟着冲了进来。狐狸们懊恼地动了动嘴巴,随即回到灯的身边,公园里除了躺在长椅上的灯以外没有其他人。我不经意地看向旁边,发现穿着白衣的小女孩也跟我们一起站在树荫底下。
她天真地笑着,接着抓起裙角,再次向我们屈膝行礼。
「这个小孩……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啊?」
雄介讶异地低声呢喃。她是住在这附近的孩子吗?真是个诡异的孩子。
我站在原地眺望着整座公园,晴空下的溜滑梯与荡秋千受到阳光的照射,闪闪发光,清爽的微风吹拂着脸颊。幸仁为了让影子藏在树荫下而靠了过来,躲在我背后,技巧性地与雄介保持一定的距离。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
虽然灯已经停止哀号,好像安静下来了,但我还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狐狸们并未消失,窝在灯的身边伺机而动。就在我发出叹息时——
「怎么会……」
——————噗滋。
我听到某种湿润的水声,灯纤细的手脚同时喷出鲜血,红色的血滴一串串落在长椅上,干燥的沙地染上湿润的颜色。
在周围一片祥和的景象之中,只有长椅上正上演诡异的一幕。
再次听到湿润的水声时,我忽然理解那是什么声音。
那是牙齿咬进肌肉的声音。
「哇、哇啊……」
「小田桐先生,你快看那边……」
「我看到了!」
狐狸们竟然开始攻击灯。没想到它们会攻击自己的创造者,但是它们真的开始啃咬起灯的身体,灯的手脚肌肤被撕开,鲜血汩汩地流出。狐狸们时而仰天长啸,一副愤怒地想吞掉猎物的样子。这时我终于知道为何灯的影子会变形。
因为这些野兽们饿了。
既饥饿又干渴,所以兽性大发。
「等一等,小田桐先生!你想干么?」
我踏出树荫外一步,狐狸们同时抬起头,我拍掉雄介抓着我的盾膀的手,如此表示:
「不用担心,我也不想被它们吃掉,我没有伟大到为了救人而牺牲自己,只是想引开它们,没有力气时会再回到树荫这里。」
说完,我奋力向前冲,狐狸们也瞬间朝我冲了过来。我避开它们跑着,穿过溜滑梯下方并跳过荡秋千。
就当作自己正在玩捉迷藏好了,有种同时得躲开六个鬼的感觉。
但是它们实在跑得太快了。
「呜————」
手被咬到之后,我惊慌地改变方向。这六只狐狸基本上是同时行动的,并不会使出包围战术攻击我:即使如此,要从它们的追杀中逃开依然颇为吃力,我开始后悔这些日子不该一直待在家里,在心里对着一脸不满的茧墨说了声:「对不起!」
小茧,一直窝在家打扫的确不太好呢!
光是拿着抹布擦地板并不能锻链体力。
喉咙开始发出如吹笛般沉重的声音,快要没力的我跑进树荫底下,无力地跪倒在地,汗水滴在地上,渗进土壤里。回头一看,狐狸们还不肯放弃,在树荫四周来回巡视,没多久又跑回灯身边。
一抬头,只见雄介半闭着眼睛盯着我。
他沉默地指着公园的时钟,看到上头显示的时间,我忽然感到绝望。
原来才过了短短几分钟啊。
「你欠我一次喔,知道吗……」
「…………拜托了……」
雄介开始暖身,接着开始往前冲。
* * *
雄介的运动神经远胜于我。
但是人类全力奔跑的状态只能维持寥寥数秒,即使时快时慢地跑着也还是会累。我和雄介轮流跑,却总感觉时间过得好慢,灯的影子又开始变化,我有点担心这样的状况会一直持续下去。此时幸仁打开扇子,非常肯定地表示「不可能」。
『她的超能力一定有用完的时候,现在影子野兽们因为肚子太饿而发狂,只要它们累到没办法动弹,应该就会和主人的影子同化,然后休息。』
「既然如此,你也给我出来跑一下吧!」
没多久,被雄介踹出树荫的幸仁开始尖叫着奔跑起来,现在正露出快吓死的神情滚倒在地上,白衣小女孩兴味盎然地看着我们几个表演。
但是我们一点都不觉得有趣。
「唉唷——我不行了啦!真的……哈、哈——这些混蛋……要跑多久才会滚去休息啊……唉、糟糕……」
「哈、哈……我也不行了,再也、再也跑不动了……」
「…………」
躺成大字形的幸仁喘到无法说话,小女孩跑过来敲敲我的额头,想替我加油,但我也已经无法动弹,狐狸们又跑到灯的身边张开大口。
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呢?又不能见死不救。
难道只能贡献自己的身体,代替灯被吃吗?
这样似乎比眼睁睁看着灯被吃掉来得好。
当我下定决心、打算离阅树荫时,雄介拉住我的头发。
「等等……我不……知道你这个……已经快走不动的人在乱想什么……可是……不要太滥用你的……同情、同情心好吗……」
「可是……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我们趴在地上说话,幸仁滚了过来,打开扇子写了些什么。
『我们放弃吧。』
「我知道你累了……可是……能不能……开口用讲的!」
雄介揍了幸仁的头,他的毛笔因此掉在地上。我伸出手想替他捡起毛笔时,忽然想到一件事。
「雄介……」
「什么事,小田桐先生……」
「那些野兽们……肚子饿了吧?」
「没——错……那又怎样——」
雄介没什么兴趣地回答着。我看看毛笔,又看看幸仁;雄介眨眨眼睛,似乎懂了我想说什么,露出诡异的笑容。
幸仁不安地来回看着我和雄介。
「也就是说要给它们食物罗?」
「只要有吃的,它们就不会咬人啦。」
幸仁的脸唰地苍白起来。
我和雄介同时抓住了试图逃跑的幸仁。
* * *
颤抖的笔尖点在沙地上,充分蘸上的墨汁被沙地吸收,幸仁一运笔,笔尖便沾上细细的沙粒,嘶啦嘶啦,文字就此完成。
「蛙」
文字完成后开始变形,从末端开始融解,幻化成青蛙的双足、接着是身体;以淡墨绘制出来的青蛙跳出地面,落在干燥的沙地上。
水无濑一族的特殊能力是将文字具体化——不管看几次都会让人目眩神迷的绝技。
狐狸们开始聚集在青蛙四周。在青蛙跳跃的瞬间,其中一只狐狸张口吃掉了青蛙的影子,青蛙跟着消失在空中。狐狸们抬起头不停地咀嚼着。
「一开始用这招就不用跑得那么累了……」
「也对……都怪我们太晚想出这办法。」
幸仁泪眼婆娑地写着。尽管他刚才曾一度奋力抵抗,但在听了我的说明后,他就乖乖照做了。现在的他正努力地写着,好像从来不曾反抗过一般。
难道他以为我们两个打算抓他去喂狐狸,才会那么害怕吗?
狐狸们不停地吃着那些跳跃的青蛙,看样子事情进展得满顺利的;然而我的预测还是过于乐观。
因为青蛙的数量根本不够它们吃。
狐狸的数量有六只,幸仁一次却只能写出一只青蛙,毛笔在沙地上写字的速度也比在纸上写缓慢许多;除了树荫底下,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写。
不知不觉中,狐狸们分成两支队伍,三只留在原地,其他三只又跑回灯身边。
关于它们回去的原因,众人心知肚明。
「奇怪了,它们应该不具备思考能力,为什么突然变了?」
「它们的行动不是来自于思考能力,只是源于肚子饿而想寻找食物的本能,它们会往任何有食物的地方靠过去。」
雄介愤恨地说着。幸仁拚命地写,速度明显地减慢,光靠青蛙根本搞不定这几只饥饿野兽,它们一口就吃掉一只。
「能不能写出其他动物呢?比青蛙再大一点的……鸟,或是狗比较好,写出来的动物若能自己逃跑,或许能拖延更多的时间。」
在我的询问之下,幸仁再度打开扇子,用分岔的笔尖写字:不过,分岔的笔已经无法在扇子上写出清楚的字迹,于是幸仁开口说:
「我的……修行不够……还是只能……写青蛙。」
「你这家伙在上次的
事件之后,还是没好好修行啊?快找座深山修练一下吧!让瀑布冲一冲也好!」
「雄介不要乱出主意啦,没有人能预料到现在会遇上这种状况啊!还有,你对修行的定义似乎有点奇怪。」
「都这种时候了,还要挑我语病吐槽!」
狐狸们再次聚到灯的身边,尽管数量减半,可是它们的目的并未改变。一阵可怕的声音传来,我又见到灯身上流出红色血液。
难道又要开始跑给狐狸追了吗?就在我做好准备要往外冲时——
「啊——————我想到了,有个很快的生物。」
雄介突然这么说着,不知为何,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是为了自己想出的主意而吃惊。我和幸仁对看了一眼,幸仁震惊地不断眨眼。
「幸仁,我问你,除了青蛙你还能写什么?」
「…………?」
幸仁猛力地摇着头,雄介用力抓住他的盾膀;幸仁发出小小的惨叫声,雄介胡乱地摇晃着他的肩膀并大喊:
「没错没错没错!你还能呼唤出另一个生物啊!」
我在脑中回想着水无濑一族的事件,还有曾经见过的各种生物:老鹰、猴子、豹、老虎,还有龙,却不太记得幸仁除了青蛙之外还能写出什么……
「啊!」
——————我想起来了!
但是,让幸仁写出那玩意儿真的没问题吗?
「你确定?」
「当然确定!反正我们也没其他办法啦。」
我们两个交头接耳地讨论。
幸仁惶恐地握紧手上的毛笔。
* * *
幸仁小心翼翼地拈掉沾在毛笔笔尖的沙子,将杂乱的笔尖整理成束,随后拿起吸满墨汁的毛笔,手停在半空中,墨汁滴在地上,留下黑色印记。他一度抬头看着天空,屏住呼吸,接着认真地盯着眼前的沙地;下一秒,他将毛笔贴近地面,谨慎地以豪迈的写法迅速地写着。
拉下最后一竖之后,幸仁缓缓地拿起毛笔。
他看着写完的字,大大地吐了一口气。
白色的干燥沙地上,出现一个颇有气势的字。
「神」
我们屏气凝神地看着它。「神」突然开始动了起来——没有风的沙地突然流动了起来,「神」开始震动,即将产生变化。
它的变化比我之前看过的还要剧烈。
地面凹陷出字的形状,就像描绘出一朵曼陀罗花似的,周围的沙转动起来,震动逐渐增强,「神」也跟着用力地扭动起来……
接着,它突然脱离地面,就这样以小碎步走了起来。
「啊,幸仁那么认真的写出来的字却……」
「很明显,这家伙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幸仁捧着绯红的双颊,不肯说话,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能力不足而感到难堪。「神」堂堂正正地站立在地面上,在一片祥和的公园之中,它的存在显得特别突兀。
「神」字的影子完整地躺在它的脚边。
「真想让茧墨小姐也看看这玩意儿。」
「她一定会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茧墨很怕那种超越她理解范围的奇怪生物,要是看见这个东西,她应该会发出前所未闻的可怕惨叫吧?
我并没有特别想听她的哀号。
狐狸们抬起头,开始跑了起来,但是它们似乎感觉到危险,只肯在「神」的身边绕来绕去,嗅着气味。「神」并未察觉到迫在眉睫的危机,依然神气地用两只脚站在原地。突然间,其中一只狐狸张开口,朝「神」冲了过去。
下一秒,被狐狸咬住的「神」开始奔跑起来,它甩开了狐狸们,用最快的速度跑着—它冲到溜滑梯,从上面滑下来,接着跑进玩沙区、来到荡秋千旁,甚至还有空坐上去荡了几下。它飞驰的脚边卷起阵阵狂沙。
我们忍不住赞叹。
「好快喔……」
「这只『神』跑得真快……」
「不愧是『神』。」
「烂归烂,既然叫做『神』,还是有一定的功力在吧……」
满脸通红的幸仁又将身体缩了起来。「神」将狐狸们远远抛在后面,继续跑着,过了没多久,它与狐狸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狐狸们开始放弃追逐,又回到灯的身边。就在它们张口快咬到灯时,狐狸的轮廓开始崩坏,重新恢复成六个手影,接着全都归位至原来灯的手掌所在的位置——它们就这样沉寂下去了。
看样子事情已经告一段落。
但是「神」还在公园里来回奔驰。
「该怎么处理那个东西?」
「嗯……只能丢着不管了吧?」
我瞄了一眼犹自暴冲的「神」,接着朝灯的方向走过去。她恍惚地睁开蜂蜜色的眼睛,歪头看着我。
彷佛正在作梦般的眼神。
「————谢谢。」
难道她又把我误认为日伞了吗?正当我的脑海中浮现这个念头时,她继续说了:
「小田桐先生,还有……大家。」
「咦?」
「啊?你是指我们吗?」
当我用手帕压住灯的伤口,她便顺从地抬起手并小声地说:
「我一直醒着,知道大家是怎么帮我的……我一直看着你们喔。」
大大的眼睛微微眯起,灯似乎笑了一下。
她僵硬地微笑着说:
「谢谢大家,非常非常谢谢你们。」
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的我们几个面面相觑;雄介直爽地笑着,幸仁的脸又红了。我们并没有帮到什么忙——当我正想这样跟灯说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昵?
她用颤抖的手摸着我的手,我的手指正好碰到她刚才被咬的伤口。她难过地低下头。
「真的、真的很抱歉。」
我看着拚命道歉的她,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然而就在此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雄介忽然大叫,我回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见「神」正往公园外头跑了出去。
「神」卷起一片尘埃,越跑越远,它到底想跑去哪里呢?它远去的背影不带半点犹豫,笔直地朝着自由飞奔而去,我们几个惊愕地目送它离开。
以惊人速度离开的「神」,其背影竟然耀眼而令人眩目。
* * *
「————小灯!」
日伞高声呼叫着灯的名字。开车出来寻找灯的他看见我们,急忙下车并关上车门冲了过来,我背上的灯举起手轻轻挥舞着。灯恢复意识之后,我们再次搭上电车抵达最近的车站,再转搭计程车到日伞家附近。在灯的指引之下,我们通过复杂的路线,从半路开始步行;在奔跑中耗尽体力的我背着灯走着,显得更加辛苦。
不过我的辛苦终于告一段落。
「灯小姐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跑出去呢!还受了这么重的伤……您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对不起,日伞。」
「为何您总是这样?您可以把所有事情交给我来处理啊……」
日伞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完全消失;接着,他用一种突然惊醒的眼神看着我们。雄介听到他谦卑的用字遣词,疑惑地瞪大眼睛并吹了声口哨,日伞困扰地搔了搔脸颊。
「啊、那个……麻烦你们了,年轻人……真的很抱歉!小灯有点事情要处理,所以突然离开家里,给你们添麻烦了,真的很不好意思,对不起啊!幸亏有你们在,小灯才能安全回来……」
灯倚着日伞的手臂伫立于地,日伞眼神游移地看着左右,接着像是下定决心似地转身看着我们几个。
他的神情一变,深深地弯腰鞠躬。
「感谢你们,我不会忘记各位拯救了灯小姐的大恩大德。」
露出认真的眼神说完之后,他抬起头,又转换成爽朗的语气。
「那么,我要带小灯进去疗伤了,就此告别!原谅我无法送你们出去,之后再找机会好好谢谢你们,也替我向茧子问好。」
「请别这么客气,毕竟是我们自愿帮忙的。灯小姐,祝你早日康复。」
「我肚子饿了耶——好痛!」
我狠狠踩了雄介一脚,面带微笑地朝日伞他们挥了挥手。原本靠在日伞身上、紧闭双眼的灯,在此时微微张开眼睛说:
「再……见。」
她虚弱地挥了挥手。
看见她的微笑,再辛苦也值得。
她的笑容就是最好的感谢。
* * *
「小田桐先生真的是——烂好人!你是M吧,M!不然就是草食男。」
「你啊……是不是搞混了很多名词的定义?幸仁也累了吧?抱歉,你明明长途跋涉到这里,却又陪着我东奔西跑。」
「…………」
幸仁用力地摇头,似乎是想表示:「不用说抱歉。」我们三人走在被夕阳染红的道路上。刚刚应该请计程车司机等我们一下的,但是忘了先跟司机讲好,这下不知道得走多久才能招
到计程车。
我的身体很疲惫,但是心情还不错。
我对无端卷入救人行动的两人感到抱歉,但是之前郁闷的心情已经好了一大半。看着开始昏暗的天空,我一瞬间感觉到海风吹拂着耳朵的感觉;泡在海水里的幻听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我对此感到很惊讶。
夏天的大海已经远离我的生活。明明是短短数日前才见过的景象,却好像是很久以前发生过的往事。
我可以忘记自己所做过的事吗?我不能劝自己「多想无益」,明知道应该牢记那次的教训,却不得不想办法遗忘过去,继续向前走。
我用力握紧拳头。说到底,今天的事情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我只是想逃避心里的罪恶感,才为了灯到处奔走;即使如此,我依然想说服自己「就算只是自我满足也没关系」。我不想质疑自己的动机,只想劝自己——没关系。
我没事。
我依然能够帮助人,也还能为了某人而去做些什么。
「对了,小田桐先生,今天的事情算你欠我一个人情喔?」
「嗯,先让我请你吃饭吧!只要在我的预算范围内,你想吃什么都行;至于今天的辜情,我会再找机会报答你。」
「真的假的?这样可以吗?但是合乎你预算内的食物大概只有牛丼那一类的便宜餐点吧?至少也带我们去吃一下家庭餐厅啊!我要家庭餐厅!」
「不用担心啦,偶尔吃一次家庭餐厅我还出得起……等等,先让我检查一下钱包,等我一下。」
「咦……」
这时,有辆摩托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简单铺设的道路上扬起阵阵尘埃,尘埃让我们联想到某个东西,不由得对看了一眼。
「关于那个东西……该怎么办?那位小姐叫白雪吗?要是被她知道的话……」
「————!」
幸仁脸上的血色唰地消退。我们能猜到幸仁会因此受到什么样的责罚,于是又再度对看一眼。
想了又想,我们依然想不到解决方案。
「先瞒着族长吧,也只能这样了。」
「对啊,反正那个东西看起来不像有害物体,整个生物链也不会因为它的存在而解体啊……我觉得啦——」
「…………!」
雄介扯了一大堆意见表示赞同,幸仁用力点头。我虽然不愿意隐瞒白雪,但是想起她的样子,又觉得让她知道并非明智的决定。
利用水无濑家的超能力创造出奇怪的生物,甚至让它逃走。
要是我们真的跑去跟白雪坦白的话,可能很难活着回来。
「好!决定了,来去吃肉吧!吃肉!」
「我刚好有预算可以去便宜烤肉店吃饭,幸好之前有去银行领钱……幸仁喜不喜欢吃烤肉?」
「……喜欢!」
我的钱包可能会因此而大失血,但是偶尔在外面吃饭也不赖,总比一直待在事务所里好。
一直在家里哀声叹气,不断懊悔下去又有什么帮助?
没有任何帮助。
我看着沿路寻找烤肉店的雄介与幸仁的背影。如果只是这样看的话,他们两个就像是普通的男生;趁这个难得的机会,让他们两个开心地吃一顿也好。思考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在公园里看到的那个白衣小女孩呢?
刚才一个不注意,她好像就不见了。
「小田桐先生,有辆计程车来了!我记得事务所前面有家烤肉店吧?」
「可以先回事务所一趟,再去那家店吃饭。」
我对正举起手招计程车的雄介做出回应。站在骚动不已的两人身边,我默默地想——不知道那个小女孩平安回家了没有?她应该是住在那附近的小孩吧?我试着回想起她穿着纯白衣裳的模样,却……
——————完全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