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墓地里新增了一个墓穴。
棺材里充满了鲜血的气味。
■问着皆负着痛苦罪孽的小女孩。
如果你为了朋友的死而难过,我来让那个人死而后生吧。
但是,我还缺少一些必要的材料。
一个材料给身体,另一个材料给灵魂。
小女孩想要收集这些材料。
为了这个比谁都还要重要的朋友,
她什么都愿意做。
没错,她什么都愿意喔。
* * *
巧克力制成的军队拿着枪排成一排。
茧墨自然地朝十二人一组的军队伸出手,每一个制作精细的巧克力军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表情;她拿起脸孔严肃的队长,一口吃了下去。
——————喀!
她咬掉队长小小的头颅,抬起头咀嚼着,失去头颅的身体兀自直挺挺地举枪站立。我斜眼瞄着充满低级趣味的场景,放下手中的马克杯。
「小茧,热可可泡好了。」
「喔?啊、谢谢!先帮我放在那边好吗?」
茧墨吃掉剩下的巧克力,又拿起另外一个巧克力军人,由十二人组成的军队就这样陆续消失在她的口中,脚、头颅、手臂一一被咬下,全军覆没。茧墨接着打开另外一盒巧克力。
那一盒里面装着十二名小丑。
他们手中拿着球或瓶子,默默地站着。
「小茧……你从刚才开始吃的是什么怪巧克力啊?」
「这个?不觉得造型很有趣吗?我觉得偶尔也该买一些特别的巧克力才行,所以一次买了好几盒同系列的巧克力;不过吃起来像是很硬的牛奶巧克力,让我有点后悔……巧克力怎么可以这么难咬嘛!」
——————啪!
满脸笑容的小丑直接被咬断头。尽管是会让旁人觉得悲惨的吃法,但是茧墨并没有让人感觉恶心的企图;对她而言,巧克力只是粮食,没有任何额外的附加价值。
即使把巧克力做成内脏造型,她也能毫不犹豫地吃进肚子里。
「小茧……你和幸仁谈了些什么?」
停止想像恶心的巧克力,我问了很想问的事情。和茧墨谈过之后,幸仁就带着采买好的伴手礼回去了。由于白雪的信件收件人是茧墨,我不方便一起看,所以没有和茧墨一起听幸仁带来的讯息。
所以我并不知道他们两人谈了些什么内容。
「聊了一些事情,不过内容其实没有重要到需要让幸仁特地跑一趟。可惜水无濑家没有装电话,只能透过使者来传达,真的是很麻烦啊。」
水无濑家没有电话,也没有电视或电脑……一般人能相信现代还有这种家庭吗?
茧墨耸了耸肩,啜饮起热可可。大概是注意到我刻意增加牛奶的比例,她露出不甚满意的表情,接着抓起一个哭脸的小丑,泡进马克杯。
她抓着小丑的脚来回搅拌着。
「我和幸仁聊了『神』的事情喔!」
我立刻回想起全力跑走的「神」。
记忆中的它离去时的背影充满气势。
「嗯?小田桐君,怎么了?你的表情为什么那么奇怪?像是被人放进猫咪嘴巴里的小仓鼠。」
「你怎么知道被放进猫咪嘴里的仓鼠会是什么表情?你看过啊?」
我别开了脸,同时反问茧墨。我知道自己刚才不自觉地露出很怪异的表情,很想问他们聊了些什么关于「神」的话题,却又无法自然地问出来。
因为我极力避免去思考从公园离开的「神」后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万一它自己繁殖起来了该怎么办?
看着神情古怪的我,茧墨或许是察觉到了些什么,表情愉快地扭曲。就在这个时候……
电铃轻快地响起。
事务所一向不会有访客,电铃声让我忍不住挺起身体——也许是有生意上门了!茧墨将马克杯放在桌上。
飘散着甜美香气的水面上浮起一双小丑的腿。
「————小田桐君,能不能去开门?」
在茧墨面带微笑的要求之下,我走向大门。对方或许可能只是来送货的快递人员,我抓着门把,内心暗自祈祷来的人是快递。
即使到了现在,我只要一闭上眼睛,还是能看见那一片蓝得发光的波浪。
希望现在尽量不要接下新的委托。
「年轻人、茧子!快开门啊,我的手跟腰都快断了!」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我不禁张大双眼。
「日伞?」
我拉着门把,迅速地打开大门,门外果然站着日伞。
他的手里抬着一个大得可笑的箱子。
* * *
「呃……首先是螃蟹,还有牛肉,这些是要给不常吃好料的年轻人加菜用的。哈密瓜一旦淋上巧克力酱,茧子应该就能接受了吧?还有一些巧克力……我不知道哪种比较好,于是随便挑了几样,总共有五盒。」
「你真行,一个人搬了这么多东西过来,不知道该先谢谢你,还是先赞叹你的孔武有力……至于那颗瓜——只要有巧克力搭配,我什么都吃得下去,谢谢你送这些过来啊!」
「啊、我还得给年轻人交通费。真不好意思,那天应该先给你车资才对,抱歉拖到现在才拿来。」
日伞一边道歉,一边将装着钱的信封推了过来。我拿过信封,里面似乎装了不少钱;打开一看,竟有十张万圆钞票。
总之是远远超出车资的金额。
「我不能收下,数目太多了。」
「不,请你收下好吗?我还觉得太少呢!虽然我并不有钱,甚至可以说是辛苦地过日子……但我想表达谢意,请你务必收下。」
真的非常谢谢你!
日伞恭敬地弯腰行礼,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我只好收下信封。
眼神认真的他看着我说:
「还有——找今天来不只是为了表达谢意而已,另外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
「我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你的谢意夸张到让人起疑。说吧!想拜托什么事情?」
茧墨拿出杯子里的巧克力小丑,舔着它悲惨地融解变形的上半身。
甜蜜的汁液如鲜血般滴落。
「前天我接到一个委托,委托人常听到家里有怪声音,甚至感觉到家里『有某个东西』,希望我们帮忙解决。虽然这样的委托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最近灯小姐的状况很不稳定,只有我一个人可能会手忙脚乱,你们愿意帮我吗?」
茧墨眯着眼睛,再度把小丑泡进热可可,不太开心地用手撑着脸。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帮这种无聊的忙呢?超能力者应该要管理好自己的能力强弱。再说了,灯君的管理者是你,毕竟你是她的『镇物』呀。」
——————镇物?
听到陌生名词的我只见日伞表情扭曲,转头逃避茧墨的注视。
他转头看向我。
「————我这次想拜托的人并不是茧墨大人……小田桐先生,能请你帮忙吗?」
——————我?
「请等一下,为什么是我?我只是个普通人……呃,其实也并不能算普通啦,但是为何想找我呢?」
虽然肚子里养着一只鬼,但我本身是个没有超能力的普通人。
更何况……
「——————我根本什么忙都帮不上。」
我没有任何能够拯救其他人的力量。
为什么想找这样的我帮忙?
「灯小姐的状况不太好——可是,让她继续休息下去只会让情况更加恶化。」
我想起前几天的事……灯的影子整个扭曲变形,像是某具跳楼自杀的尸体,变成很奇特的姿态。
「我需要的并不是超能力,而是希望当灯小姐发生什么变化时,旁边能有个人陪她……只有我一个人可能无法好好照顾她,有时我会太过紧张,反而造成反效果。经过上次发生在公园的事件,小灯对你的印象大为改观,她很少信赖我以外的人,我想只要年轻人陪着,小灯一定会感到很放心。」
日伞微微眯起眼,语气冷静地继续表示:
「……其实小灯很胆小,又很怕寂寞。」
所以,拜托了!
日伞再次低头请托,我忍不住屏息看着茧墨。
她拿出杯子里的小丑,咬着小丑的腿,笑了。
「随便你,这是给你的委托。由于你的肚子里还有那个东西,所以千万别忘了我的存在就好,想去帮忙就去吧!」
我不会阻止你,你的人生该由你自己决定。
——————喀嚓。
咬断小丑的腿之后,茧墨喝了一口热可可。将决定权交在我手上的意思很明显——她并不想帮忙。
我用力地闭上眼睛,见到鱼儿在一片蔚蓝大海跳跃着,被逼至绝境的牧原所发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要是我没有轻举妄动就好了,牧原会变成那样全是我的错,我不该盲目地责备他。
『谢谢大家,非常非常谢谢你们。』
但是我同时想起灯的声音。她牵动嘴角,给
了我一个小小的微笑。
就在我开口准备回答日伞时……
——————咔咚!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似乎有人塞了什么东西到信箱。事务所不但客人稀少,连信件也难得一见,我走到门口,打算察看是什么东西,但是门外似乎没有人。我的呼吸为之一窒,停在原地。
从门上的信箱口掉出一个红色信封。
如血液般不祥的颜色映入我的眼帘,这是一个以略厚的图画纸随便用胶带黏成的信封,很像是小孩子劳作的成品。
冷冽的寒气游走背上,肚子里的孩子笑了;我拿起信封走向茧墨。
「小茧……你看这个。」
「唔……嗯……………………………………咦?」
眯起一只眼睛的茧墨收下信封,撕开胶带,从信封中拿出一张折叠好的图画纸,上头用红色蜡笔写了一些字。
在某个地方有一只■。
我心跳加速——这是那个上次看过的童话故事。
然而这之后的内容和上次看过的有些不同。
某一天,墓地里出现了新的墓穴。
棺材里充满了鲜血的气味。
■问着背负着痛苦罪孽的小女孩。
如果你为了朋友的死而难过,我来让那个人死而复生吧。
但是,我还缺少一些必要的材料。
一个材料给身体,另一个材料给灵魂。
小女孩想要收集这些材料。
为了这个比谁都还要重要的朋友,
她什么都愿意做。
没错,她什么都愿意喔。
文章到此结束。我看着茧墨,心中不好的预感升至最高点。
她的脸上又出现那种小兽般的微笑。
「————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茧墨用一种充满期待的声音说着。日伞瞪大双眼——很明显的,他也听出茧墨的话中藏有不祥的气氛——满怀恐惧盯着茧墨,但是茧墨忽视他的目光,拿起那张图画纸无聊地扬着。
「————小茧,这封信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会突然想加入和你无关的委托?」
我低声询问。茧墨停止扇风的动作,图画纸后方的一对猫眼闪闪发光。
「请回答。」
这次请你务必回答我的问题。
闻言,茧墨彷佛唱歌似地呢喃道:
「我很确定一件事,但目前还没有证据,要是说出来的话会让你陷入恐慌,所以我决定等时机成熟了再告诉你。唯一可以说的是,这次的委托一定很有趣,怎么想都是按照着我的喜好而『安排妥当』的。」
茧墨突然伸出白皙的手,拿起另一个小丑巧克力,以单脚站立的小丑脸上有着非笑非哭的表情与一双饱受惊吓的牛铃大眼,它的头被茧墨一口咬下。
——————喀哩!
「小田桐君、日伞,想放弃的话趁现在,黑暗而悲惨的故事应该在开始阅读之前就放弃比较好,一旦打开书,即使不愿意也会窥见其中的内容;少接近那些不好玩的东西比较安全喔!」
茧墨舔着巧克力小丑失去头颅的脖子,残忍的伤痕在唾液的滋润下闪着低调的光芒。
一脸困惑的日伞逃避着茧墨的视绿,犹豫地闭上双眼,接着张开眼睛抬起头。
「茧子,如果你有意愿帮忙,能不能请你帮助小灯?还有,如果有什么『小灯能吃』的东西,也请你先让给小灯吃。」
「哎呀哎呀,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啦?也对,光是给一些物理性的『饵』并不能压制住野兽们。有时也得给他们一些更适合的饵才可以。」
茧墨开始咬着小丑的上半身,愉快地继续说下去:
「可是呢,灯君已经衰弱到无法选择委托,也就是说她的能力已经快要到达极限。你们干脆别硬撑,快点回去——」
「——————茧墨。」
低沉得令人害怕的说话声打断了茧墨的话,日伞静静地瞪着茧墨。
他面无表情,眼神中暗藏凶恶的光芒。
「闭嘴!」
日伞眼神中的光芒近乎杀意。
——————啪!
茧墨一点儿也不在意,迳自吃着剩下的巧克力,然后转头看我。
「好了,你觉得如何呢?小田桐君,那些不需要看的东西还是不要看比较好喔!我建议你别看。」
她露出像是猫儿般的笑容,我别开了头;她说得没错,硬要插手管让她有兴趣的委托,到头来并不会有任何好处。
但是,日伞与灯都要参加。
再说了————茧墨的肉身只是个柔弱的少女。
我不想看任何黑暗而悲惨的东西,也不想知道任何残酷的事实,更不想卷入那些凄惨的事件中。
即使如此,面对还是比逃避来得好。要是没有我的话就好了……在那片大海旁,我的确这么想过;但是,我不能因此而放弃。
现在选择逃避一定会后悔。
我想这么相信。
「我要去,小茧,不能只有我一个人逃避。」
闻言,茧墨不再看我,伸手抓了新的小丑巧克力。
「既然你这么决定,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好,这么一来就全员到齐罗!真令人期待!」
我定睛一瞧,发现巧克力小丑已经剩下最后一个,不知何时,她竟然已经吃掉那么多。小丑的头逼近茧墨的嘴边,她露出一抹温和的微笑。
弯成弧形的嘴唇比平常更美。
「正好可以拿来——打发时间。」
——————啪!
接着,茧墨咬掉了小丑的头颅。
* * *
坐进日伞的车之后,他带我们来到一处安静的住宅区。许多开发案同时在附近进行着,有着相似设计的待售住宅并列在刚铺设好的柏油路旁,设计成纯白外墙的房子给人整洁的感觉,可以想见未来住进这里的主人将会拥有明亮的愉快生活;暗灰色的天空却有风雨将临的不安感,盖得精美的房子在天空的陪衬下显得有些冷冰冰。
委托人住在这排房子中最靠边的位置。不知为何,只有那间房子给人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即使和其他房子是同一系列的设计,却明显格格不入。
好像比其他房子要来得灰暗。
「委托人是白木麻须美,四十六岁,有个十七岁的女儿——彩。这个女儿应该就是家里产生怪声音的主因吧?通常这类型的委托,会因为委托人本身微妙的心理变化而结束……应该啦!但是啊,年轻人,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委托让我打从心里发毛呢。」
总觉得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日伞深深吸进一口烟,我极力忍耐想跟他一起抽根烟的冲动。灯坐在前座,没有跟着我们下车,两眼无神地呆望着前方,疲劳的双眼似乎没有与任何东西对焦。茧墨从后座下车,打开纸伞,天上成团的乌云让人觉得好像立刻要下起大雨。
日伞满脸紧张地按下门铃,用力地按下后再放开。
我们屏息以待。没多久,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快步跑过来,大门的手把旋即转开。
「让您久等了……请问你们是……?」
对方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们。
来开门的是一名看起来还很年轻的女性。
* * *
——————外头开始下雨。
她带领我们走进室内,低调的雨声开始包围整栋屋子。我们眼前放着装有红茶的茶杯与茶点,温热的水蒸气冉冉上升。那名女性坐下之后以严肃的神情开口说道。
「原来如此……是妈妈请你们过来的啊。麻烦你们远道前来,辛苦了。」
她微微点头行礼,对方是一名五官深邃的美女,时常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们,但对于委托本身并不特别觉得奇怪。
「我也听妈妈提过这件事,说是家里发生了奇怪的事情,还说会请有灵异能力的人来处理。我阻止过妈妈,这么做对小彩不好,可是妈妈不肯听我的……啊、抱歉,希望你们不要介意我这么说。」
年轻女性不好意思地笑着。我可以理解她为何会反对,于是再次对她道谢,感讨她即使反对还愿意让我们进来。接着,她再次点头行礼。
「抱歉这么晚才自我介绍,我叫白木绫,是小彩的姊姊。」
咦?两个彩?(注2)
听到两个发音一样的名字,我一瞬间不太懂是什么意思。她猜到我的疑问,笑着继续说:
「妹妹的名字是彩色的彩,我的则是绫罗绸缎的绫喔!发音一样就是了,很特别吧?小时候,我们因为名字发音一样而吃了不少苦头呢;再加上我们是双胞胎,常常腻在一起,所以大家总是叫我『绫小姐』,称呼妹妹『小彩』以区分我们,呵呵!」
她脸上的微笑让人感到某种熟悉感。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茧墨忽然伸出手,从装着茶点的盘子里挑出巧克力饼干。
茧墨咬下一口饼干,眯着眼睛问:
「——请问你的母亲去哪里了?是她请我们来的。」
注2影与绫的日文发音皆是Aya。
沙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雨声静静地钻入我的耳朵。这里除了绫,似乎没有其他人在,她听了茧墨的询问,脸色一沉。
「其实…………我也还没见到妈妈。」
「——————没有见到?」
「是,我还没见到她。」
她摇了摇头,眼神充满疑惑。我忍不住环顾起四周。
宽敞的室内既昏暗又寒冷。
「我平常独自住在外面,昨天是因为听说小彩的状况变差,连忙赶回来的……回家后却发现妈妈不在,我一直在家里等,妈妈还是没回来。」
「没有回来?为什么呢……」
我和日伞对看了一眼——委托人消失了,一股寒意窜上我的背脊,她的消失让人觉得很不对劲,然而这时的我还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绫看了看四周,茧墨突然抬起头。
喀滋!最后一口饼干消失在她的嘴里。
「绫君……是吗?我想见见你的妹妹。」
茧墨擦了擦嘴,低声说道,绫听了皱起眉头。在她回答之前,茧墨继续说:
「——这个房子所发生的灵异现象很可能是你妹妹引起的,导致的结果就是让一个人消失。也许你的母亲只是外出办事,但我认为她真的外出的可能性很小。」
茧墨像在编故事般流畅地说着,接着又突然停止叙述,语气认真地呢喃道:
「不快点的话就来不及了喔。」
她没有明讲到底是什么会来不及。
听到这儿的瞬间,找全身的鸡皮疙瘩全都竖起来,同时本能地察觉到她绝非为了吓绫而信口胡诌。
她只是把事实告诉绫而已。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小彩的身体不舒服,一直躺在床上睡觉,怎么可能引起灵异现象!再说了,就算她身体健康,也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她从小就和我不一样,个性一向柔弱,所以……」
绫颇感不解地说着。我能理解她的反应,但是茧墨只是对着绫耸了耸肩膀。
「好,如果你这么认为也没关系,我们就此告别。这是你们的决定,不关我的事,很抱歉打扰你了。」
我会替你们祈祷,希望你们能够顺利解决,有个好结果。
茧墨滑下椅子,站了起来,绫的表情僵硬。茧墨斩钉截铁的语气让人听了不由得紧张起来,若是不听她的话,可能会招致可怕的后果,一般人实在很难怱视这么肯定的忠告。
茧墨那双冰冷的眼眸彷佛诉说着:
听我的话对你有好处。
「请、等一等!你那么说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是什么意思并不重要。你和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又何必管我说什么呢?」
茧墨笑着说。绫的脸色更难看了,脸上写着强烈的疑惑。茧墨说的话实在有点过分,冷静想想就知道可以不必管她说了什么。
更何况,根本不该让我们这群可疑人士进到家里来……没错,绫应该是这么理性思考的。
但她同时也知道家里的确发生了奇怪的事情,有点不对劲。
就某种角度来看,茧墨的忠告的确是「很诚恳」。
虽然她的忠告跟威胁没两样,但是忠告还是忠告。
「好,我知道了,就让你见见小彩……这样一来,妈妈当初请你们解决的事情就没问题了吧?」
「我没有办法保证事情会如何解决喔!但至少能够帮上一点忙。」
茧墨露出微笑,绫皱着眉头站了起来。
雨声渐渐增强,雨势也越来越大。每踏出一步,地板便传来「咿呀」的声音——我们在绫的带领下踏上楼梯,绫在第一间房间前面停下来敲了敲门;尽管里头没有回应,她还是以沉稳的声音对里头的人说话:
「小彩,打扰了,有客人来找你,能不能开一下门?」
「……………………嗯。」
门的另一头传来类似喘息的回答,绫稍微停了一秒才打开房门。
这是一间小孩子的房间。
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色彩柔和的壁纸,明亮的绿色窗帘遮任了正在下雨的天空;虽然儿童桌收拾得十分整齐,没有放置绒毛玩偶或是娃娃,但不知为何,我还是觉得这房间的主人是个很小的小孩子,房间巧妙地融合了幼稚与成熟两种不同的气氛。
这是小孩子的房间——看第一眼就有这种感觉,然而里面缺少了某种天真的氛围。
放置在窗户旁的床上躺着某个人,小小的头摇晃了几下,现出一张稚嫩的小女孩的脸,年龄大约十五岁,大大的眼睛正充满恐惧地看着我们。
「他们是谁?」
「小彩,他们是客人喔,是妈妈之前提过的灵能侦探啊!他们想和小彩谈一谈,你起得来吗?可以吗?」
绫快步走到床边。女孩点了点头,从床上坐起来,瘦弱的她穿了件尺寸略大的睡衣,脸颊异常红润,似乎正发着烧。我惊讶地看着她。
靠在一起的两人看上去起码差了三岁左右。
然而,她们两人事实上是双胞胎。
彩的外型未免过于幼小而虚弱。
「不要太逞强喔……真的可以吗?来,先喝点水。」
「嗯、好,谢谢……」
绫一面摸着彩的背,一面将杯子递过去;喝着水的彩被水呛了几次,怯生生地看着我们。一只手怱然搭上看着彩的我的肩膀,一回头,正好迎上日伞狐疑的眼神。
「年轻人,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
日伞用下巴指了指走廊,除了明亮的儿童房之外,屋内一片黑暗,近似杂音的雨声穿越墙壁传了过来。
但是只能听到雨声而已。
「——————听不见其他声音。」
除了雨声以外的声音全都消失,这个家未免太过安静。
这样的静谧非常诡异。
好像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死了一样。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雨势像在催促着什么似地逐渐增强,茧墨看着昏暗的走廊。明明是茧墨自己说「想见彩」的,却只有她一个人背对着彩。
「——————没有声音啊……」
茧墨嘴角微扬并低声说道。
「也许刚开始他们听到的怪声音只是一般的灵异现象,那个怪声音也已经消失……现在要弄清楚的是这里有什么灵异现象。」
茧墨转过身,裙子上的黑色缎带画出漂亮的弧线,她看着灯。
「灯君,呼唤你的影子吧!这个房子的确古怪,只是还不知道它的真面目是什么——不过应该不难找出来才对。」
灯轻轻伸出纤细的手,白皙的手搭在一起,做出狐狸的样子,倒映在墙上的手影开始蠢动——手影左右转动头部,如野兽般开始嗅起四周的味道。陆续出现五只狐狸与第一只狐狸重叠,进而分离并排成一列。
狐狸们抬起头,以猛烈的速度开始奔驰。
「那、那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彷佛将绫的惊呼当成信号,狐狸们一起冲出房间,但是黑暗的走廊阻挡了它们的去路;当走到房间外的茧墨伸出手,凭着直觉找到了墙上的电灯开关并打开它,狐狸们便顺利地冲到被灯光染白的走廊上,在走廊尽头的房间前面停了下来。
它们的嘴一张一合。
「那间房间是做什么用的?」
「那间……为什么要问这个?究竟发生……」
「别问这么多,快回答我!」
茧墨的斥责让绫的身体阵阵颤抖。她刻意远离影子野兽们,如此回答:
「那只是储物间……里头没有什么特别的……那个……」
下一秒,茧墨擅自拉开储物间的门,一股陈旧的气味涌出;里头堆着几个装着衣物的箱子,左边的空间则放着一台吸尘器。仔细一瞧,储物间内还有另一扇门。
茧墨毫不迟疑地走进杂物间,以白皙的手推着房内的门。
门后方是昏暗的术墙……雨声似乎越来越大声了。
里头的小房间应该是阁楼的房间,专门用来放置物品的。
小房间内飘散出类似铁锈的味道。
「————这是……血的味道?」
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茧墨再次找寻墙上的电灯开关并打开它,白色的灯泡点亮四周,影子狐狸们很有默契地冲了过去,灵活地钻进吸尘器与墙壁间的缝隙,争先恐后地冲进阁楼房间。
它们不断地往房间内部冲过去,我们则跟在后面步入房间,铁锈的气味更加浓厚,让人作呕的浓烈血腥味甚至混杂了腐烂的肉味。
好像有什么东西流血之后又腐败了。
吵杂的雨声敲打着我的耳膜,在一片如杂音的音浪之中,狐狸们终于前进到房间最深处。
阁楼房间里放置着一个巨大的西式衣柜。
狐狸们在衣柜前徘徊不去,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合,像是很想吃里面的东西。
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衣柜的颜色偏暗,门上有着大量凌乱的痕迹,晦暗的红色从柜
子里流泻而出,蔓延到房间地板上。
——————那是……血迹。
「小茧!」
我忍不住大喊,但茧墨依然果决地伸出手,用力拉开衣柜的门。
砰!
极大的声音响起——柜子的门开了,里头落下许多物体。
在白色灯泡的照射下,我和那堆东西四目交接。
我看着尸体混浊的眼球——这颗眼球属于一名中年女性,她的面部表情凝结在受到极大惊吓的那一瞬间;尸体上遍布许多刀伤,开始腐烂的皮肤上有着已经干涸的血液,手脚则像是被人硬塞入柜子,呈现非常奇特的形状;灯光下的尸体看上去像尊人偶。
唯一让人有现实感的是鼻子闻到的腐烂臭味与血腥味。
然而,平静只维持了几秒……没多久,狐狸们开心地张口扑上尸体,一起攻击尸体的影子,像是争食腐肉的鬣狗般啃咬着。随着一阵湿润的声音响起,腐烂的肉白骨头上剥离,女尸的左手被撕碎,接着则是眼窝。
凄惨的光景让人语塞,背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发现灯正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自己的影子正贪食着人肉。
「啊…………」
「灯小姐、灯小姐……」
日伞抱着灯的肩膀,催促她收回影子,灯的影子却毫无反应。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她用力地抱紧自己,一步步向后退。
「啊、啊、啊、啊……」
蜂蜜色的眼里充满泪水,狐狸们继续认真地吃着眼前的肉块。
「不…………」
灯低声呢喃着,往后一倒,日伞抢在灯倒地之前接住了她。他灵活地运用单手及肩膀抱起灯离开,抛下灯的影子,让这群野兽们尽情地享用尸体。
难道没有方法阻止它们吗?
就在我伸出手之前,一道尖锐的声音阻止了我。
「小田桐君,别去!饥饿的野兽们吃饱后自然会停手。更何况,用手是抓不到影子的,让它们吃又如何?毕竟它们已经饿了很久很久。」
别再介意它们,反正那人也已经死了。
肉块被撕裂,骨头被咬碎,自关节部位被截断的腿发出沉重的声音,滚落在一旁;我不忍心继续看下去,狐狸们的确饿了,但是灯并不希望它们啃食人类的尸体。
该怎么办呢?真的无能为力了吗?
此时我灵光一现,走到墙边的那排架子旁,随便拉开几个抽屉,找到一条毛毯;我把毛毯拿来盖在尸体上,尸体被新的影子遮住,无计可施的狐狸们不断地在尸体旁徘徊着,过了一会儿才放弃——也许是因为肚子已经比先前饱足——它们渐渐合而为一,安静地消失了。
尸块散落在毛毯下方。
彷佛有一个被摧毁的人偶放在那儿一样。
* * *
「————妈妈死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回到彩的房间,告知她们母亲的死讯,绫听了大声惊呼,但是谁也无法回答她的疑问。灯在一楼躺着休息,日伞负责说明刚才的状况。茧墨看都不看绫一眼,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彩。身形柔弱的彩穿着睡衣躺在床上,像个生病的孩子般屈着背蜷缩着,双手握拳,大大的双眼偶尔会眨一下。
她醒着。
听见母亲的死却没有任何反应。
「为什么妈妈会……总之,得先报警……」
绫大叫着跑下楼。茧墨重新正视着彩,眼神飘怱的彩正盯着半空发呆,眼球缓缓转动着。茧墨面带微笑地站着看她。
「你姊姊才刚回来,好像不知道你的母亲已经死了喔。」
绫下楼的声音逐渐远去。彩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隙,骨溜溜地转动着,同时像是要保护自己似地更用力弯曲背部。她的模样让我发现一件事——
那个姿势是胎儿在母体里的样子。
「你呢——知不知道你母亲已经死了?」
彩一时依然没有反应,却突然开口了;她以平静的语调低声地说着:
像是唱歌般的话语飘了出来。
「我是杀人犯,我杀了很重要的人,我杀了我的朋友,我杀了人,但是没有人怪我,没有人骂我。妈妈说我是可爱的孩子,没有人会怪我,也没有人会叫我杀人犯。」
她的语气平淡得不像是杀人犯的告白。彩用像是被鬼怪附身的语气继续说下去,眼球在此时忽然动了,湿润的眼神射向房间的角落。
那儿有个衣柜。
我的背窜上一股寒气,脑海里浮现刚才见过的场景。
尸体被塞在哪里呢?
「我杀了妈妈,把尸体藏在储物间;我杀了朋友,把尸体藏在房间里的衣柜。」
衣柜伫立在一片沉默之中,上头没有血迹,里头也没有流出奇怪的液体。
我迅速走近衣柜,深呼吸之后一口气拉开柜门。
——————啪当!
里头只有挂好的衣服摇晃着。
没有什么人类的尸体。
我忍不住发出安心的叹息。这个衣柜没有塞过尸体的迹象,另一种不安却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倘若衣柜没有尸体,彩为何要那么说?
我杀了朋友,把尸体藏在房间里的衣柜。
茧墨的笑容更深了。接着一阵脚步声响起,绫慌张地冲进房间,以恐慌的声音大喊:
「电话、电话不通了!小彩,为什么会这样?」
抱着头的彩蜷曲身躯,绫跌跌撞撞地冲到彩的床前;彩伸出颤抖的手想抱绫,于是绫便用力地抱紧彩的身体。
「没事的……没事的,彩,什么都不用担心……没事的!」
听到绫温柔的声音,彩点了点头,接着像是线被切断似地突然闭上眼睛。
一滴豆大的泪珠自她的眼角落下。
「你……终于回来了……」
我一直好寂寞喔。
我一直、一直好寂寞。
闭上眼睛之前,彩轻声呢喃着。
微弱的声音消失。
雨声却逐渐增强。
* * *
手机被用力抛在地上。
微微发光的液晶萤幕上的收讯符号显示为三格,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
不管打到哪儿都不通。
「可恶!手机也不通……唉,这种状况真是出乎意料。再怎么说,这都是杀人事件,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委托。」
日伞粗鲁地抱怨并抓了抓头,灯躺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茧墨坐在沙发的扶手上踢着双腿,手指抚摸着一旁的观叶植物叶片。
「你只是因为没遇过才会大惊小怪吧?日伞,人的死亡很稀松平常呀,和意外一样,都是偶尔会遇到的事情罢了,不用这么讶异喔!伺况死的又是个不相干的人。」
你不需要感到难过,更不需要因此受到影响。
茧墨冷冷地说着,然后将手伸进小包包,从有蝴蝶装饰的盒子里拿出巧克力;只见她捏着一尊手里拿着扇子的贵妇。
「问题是我们现在联络不上任何人,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小茧,要不要先离开这栋房子?发生杀人案件应该快点通知警方比较好。」
我提议道。茧墨对此不置可否,手里把玩着贵妇巧克力,巧克力像在跳华尔滋般地转来转去。
她倏地停止转动,眼里闪烁着光芒。
「尽管你说『应该要报警』,但其实你也心知肚明,这并非一般的杀人案件,警察没有能力解决喔……当然,若你坚持要报警的话就去吧,我不会阻止你。」
茧墨挥了挥手,像是鼓励我去报警。日伞苦着脸迈开脚步,茧墨仰起头将巧克力含进嘴里,熟睡中的灯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贵妇的脚被咬碎,同时响起一阵清脆而坚硬的声音……咔锵!
那是大门门把转开又转回来的声音。
「————我不认为你真的能够走出去。」
茧墨呢喃着,接着一脸苍白的日伞又走了回来。
不用问也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 * *
「『某一天,坟场里新增了一个墓穴。
棺材里充满了鲜血的气味。』」
茧墨唱歌似地说着。此时,一道充满怒意的声音嘶吼着:
「不能出去是什么意思?全都是因为你们!都是因为你们来了之后,我家才会变成这样的!」
快想点办法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绫将彩抱在胸前大喊着,模样让人联想到保护着孩子的野兽;日伞正试图让她冷静下来。茧墨转过头,不看他们两人,接着关上房门,儿童房的明亮光线被门阻绝。她再次看向没有开灯的昏暗走廊。
「————这栋屋子如同被钉上了铁钉的棺木。」
屋子里有尸体,而且没有人能走出去。
茧墨伸出白皙的手,再次打开储物间的门。
咿呀呀呀吁呀呀——
吵杂的转动声响起,茧墨钻进杂物之中,打开内侧的另一扇门,铁锈般的腥味与腐烂的味道飘散而至。不断增强的雨声用力地敲打着我的耳朵,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
我们头顶上的那片屋瓦。
鼻子嗅到浓烈的雨水味,而那具尸体依然躺在储物间的最深处。
茧墨无视于尸体的存在,迳自找着储物间中到处堆放的箱子。
「就算破坏封住的棺木,也无法打开……彩君所说的话似乎有点古怪,那个故事也还有尚未解开的疑点——可是,答案一定藏在这具棺木之中。」
否则就失去了出题的意义。
我听着茧墨说话的声音,注视着她身上摇曳的黑色缎带。
我还没有问她关于图画纸上写的文章是什么意思。
「对了,小茧,那个……」
「小田桐君,可以等一下再问吗?这里的灰尘真多,伤脑筋啊。」
茧墨想从订做的架子中段拿下某个箱子,结果却让所有架子上的东西一同坠落;她的身影消失在一堆箱子与棉被山中。
「小田桐君,来一下……小田桐君!」
一只手倏地从棉被堆中伸了出来,看样子她是在向我求救。我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拉,茧墨立刻像个没事人似地重新站稳,瞪着掉下东西的架子。
架上还有一层更高的架子。
「嗯……小田桐君,你可以跪在地上一下吗?」
「我来拿吧!不要把人当做垫脚用的物体好吗?」
我一边抱怨,一边和茧墨交换位置。
我伸出手,拿下高层架上的小纸箱,这个箱子轻得很诡异。
巴沙巴沙巴沙巴沙巴沙巴沙。
箱子里的物品互相碰撞着,地上散落许多图画纸。
眼前出现了像是小孩画的图,画中有个小女孩在玩,站在荡秋千与溜滑梯旁开心笑着——那是用粉蜡笔画成的画,笔触朴拙却充满爱意;但是看到下一张画,我诧异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那张画里的少女嘴巴被涂成黑色,另一张画里的女孩身体则被画成醒目的红色;一路看下来,画图的技巧转好,内容却十分扭曲。
脸孔、眼睛、嘴巴涂满了色彩,有时连身体都歪七扭八。
彷佛画出这些画的小女孩的心,随着年龄增加而跟着扭曲了。
但是,奇怪的画风维持一段时期后就结束,之后的画又恢复成原来稳定的风格——以明亮的色彩描绘出小孩子正在游玩的场景;但是这些正常的图画内容十分相似,均使用同一色彩与相似的构图,像是画来交作业用的一样,纸张角落还写了年级与名字。
白木 彩。
这些类似的画彷佛是照着某人的指示而画出来的。
「这是……」
无数张画散落在地板上,这些画究竟是反映出谁的心境?美丽的画中有着破坏与扭曲的痕迹。
「你们觉得如何呢?」
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冰冷的语气传入耳里,我立刻抬起头。
一道苗条的身影伫立在门旁,倔强的眼神盯着我们——绫走进阁楼小房间,捡起地上的画,以纤细的手指抚摸着画上的线条。
「很可怕吧?这些全都是小彩画的……她是个可怜的孩子,被逼成这样。」
在我们开口询问之前,绫便自己说了起来。她的指尖拂过黑暗的纸张表面,画上那个嘴巴被涂黑的小女孩哀伤地望着绫;仔细一瞧,画中小女孩的脚竟然被埋在土里。
「被夺走言语和行动的自由之后,人类还剩下些什么呢?」
绫轻轻地笑着说,接着毫无预警地张开双手转过身,手中的画就这么掉在她的身上。
「我妈妈的管教很严格……自从爸爸过世之后,她对我们更严了。妹妹背负着妈妈的期待,无法拒绝妈妈的安排,每天要学很多很多东西……过度的期待毁了小彩。」
幼小的心灵无法承受过多压力,就这么崩溃了。
这些画就是她崩溃后所遗留的残骸。
红与黑的色彩如同爆开的内脏般散布在画上。
绫用力咬着下唇,脸上浮现强烈的恨意。我没看过绫露出这样的表情,她显露出真正的情绪,眺望着散落一地的画。
此时,茧墨语气轻松地问道:
「对了,你来做什么呢?还有,看到我们随便乱动你家的东西,你不生气吗?」
茧墨光明正大地说着,绫听了之后再次回复到温和的表情并摇摇头。
「日伞先生刚才说了,你之所以会来这里找东西,是因为要让我们能够离开这里。再继续这样下去,小彩就永远无法离开这个房子了,她还发着烧呢……请你帮帮哉们……不管你想怎么搜查这个由妈妈建立起来的家都没有关系——还有,我……」
绫踩过地上的画,毫不迟疑地走到房间深处,那儿有着被毛毯包覆的母亲尸体,皮开肉绽的手臂自毛毯一角露出。
「请等一等,那是……!」
不能让绫看见母亲的尸体被野兽啃咬过后的样子。
「——————我是来看妈妈的尸体的。」
下一秒,她用力地掀开毛毯……唰!被咬烂的尸体就这样出现在我们眼前,折断的肋骨突出胸腔,裂开的腹部可以看见里头的内脏,眼球也掉至头盖骨中。绫看着这具模样可怕的尸体,却没有吓得发出惨叫声。
她看着尸体的眼神里不带疑问,也没有哀伤。
「这种死法很适合你喔——看了真教人舒坦。」
绫嘴角微微扬起,笑了,笑容灿烂却让人不寒而栗。
茧墨过去曾说过的某句话浮现在我脑海。
『从某个角度来看,希望讨厌的人不幸算是一种很健康的反应。』
可是,我很难把绫的笑容形容成「健康」。
绫转过身,再次弯下腰,拿起其中一张被量产成同一风格的画。
她用力地揉坏那张画。
「小彩有一阵子精神崩溃,但是妈妈为了粉饰太平,一味地采取同样的方式教育小彩;妈妈的做法是最差劲的一种。」
被揉烂的画掉在地上,绫接着踩烂另一张。
她执着地撕着画,画中女孩的笑脸一分为二。
「要是我一直陪着小彩,就不会变成今天这种局面……我应该要保护小彩的——她却逼我离开小彩。」
「要是我在,小彩就不会被『那种东西』缠上。」
咕噜!孩子又在我的肚子里滚来滚去。
疼痛让我忍不住蹲了下来,我看着瞪视尸体的绫。
原来绫会独自住在外面是另有隐情,散落一地的画纸显示出这个家庭的不正常。
绫很可能是被赶出去的,彩则在期待落空的状况下崩溃。
但这也许是善意所造成的结果。
肚子里的孩子发出天真无邪的笑声。至少彩所接受的严格教育并不是基于恶意而产生的,虽然太过严苛,但是出发点是为了让她能变得更好。
然而,太过自以为是的爱有时会毁掉一个人。
抑或是这份爱强烈到让人不得不杀人。
最后的结果就是一具尸体。
但是我认为根本没有必要走到这一步。
『我杀了妈妈,把尸体藏在储物间;我杀了朋友,把尸体藏在房间里的衣柜。』
我不太懂彩这句话的后半段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真的被逼到杀人?被逼到只有这条路可以选择?
应该不会。
应该有人能在发生悲剧前阻止她。
「全都结束了,小田桐君,时光不可能倒流,至于这里只有一具尸体。」
残忍的话语冲击着我的耳朵,茧墨一边吃着巧克力一违说,两条细瘦的腿自她口中伸出。
何必这样说?
当我忍不住想骂人时,茧墨用舌头将剩下的巧克力卷进口中,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没错,『只有一具』喔。」
茧墨的眼神变得很认真。
闪着黑暗光芒的眼睛看着地上的尸体,茧墨突然挥舞手上关着的纸伞,排列在架子上的纸箱被打飞,装在纸箱内的物品像是被雪崩攻击般落了一地,
「你在做什么!」
绫大喊,飞舞的尘埃让人忍不住狂咳了一阵,咳完之后,我发现了「那个」——散落在地上的衣服和用品里夹杂着某个东西。
那东西掉在地上的模样就像那具尸体一样。
「——————这是什么?」
地上有手、脚,还有头。
那是一尊关节被切断的娃娃。
玻璃制的眼珠无言地看着我们,穿着华丽衣裳的身体失去了四肢……这东西实在令人作呕,我的脑中闪过奇妙的印象。
散落在这里的这个东西应该是「娃娃的尸体」?
「『■问着背负着痛苦罪孽的小女孩。』」
茧墨沉重地低语,随即露出轻浮的笑容。
穿着膝上袜的腿画出弧线,她突然踢了其他放得好好的纸箱,纸箱里的衣服和鞋子掉到地板上,遮盖住地上的娃娃。此时绫总算按捺不住,生气地大喊:
「你……为什么要这样?」
茧墨不理会绫的抗议,她看着四周,视线停留在地上的衣服,点点头。
「原来如此——也许我们遇到了非常诡异的状
况喔!」
非常诡异的状况?但是茧墨并未对此加以说明,只是转过身,露出一副已经调查完毕的模样走了出去,站在她背后的绫开始收拾散落满地的物品。茧墨不管绫,迳自走向昏暗的走廊,接着又忽然停下脚步,皱起眉头。
楼梯灯的附近有道细细的影子。
影子狐狸将头拾得高高的,像是在诉说什么似地左右摇着头。
啪。
茧墨打开电灯的开关。灯一亮起,狐狸们便开始在走廊上奔跑,冲进儿童房。我们跟在它们后面走了进去,彩还在床上睡着,背部随着均匀的呼吸一上一下,似乎睡得很熟。
狐狸们嗅着四周的气味,突然在书架前静止不动,停在一本颇有厚度、放在纸制外盒中的字典,并不断地绕来绕去,似乎是想叫我们注意那里。接着,它们消失了。
应该是灯派它们来帮忙的。野兽的鼻子很灵敏,似乎嗅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却因为灯的体力耗尽才突然消失。我有点担心躺在一楼休息的灯,不过有日伞陪在她身边,应该没问题。
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打开紧闭的门扉。
我伸手从书架上抽出那本字典。字典异常地沉重,盒子里却没有字典。
原本应该装着字典的纸盒里塞满笔记本。
「小田桐君……」
在茧墨的催促之下,我拿着这些笔记本,我们不能在熟睡中的彩身边看这些东西。正当我们想走回走廊时,房门被用力打开了,绫冲了进来,走近熟睡中的彩。
「小彩……小彩……你还好吗?」
绫拨开彩的浏海,低声询问,我赶紧将字典盒藏在背后;绫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动作,因为她的眼中只看得到彩。额头被抚摸之后,彩醒了过来,朝绫伸出双手,并靠在绫身上,闭上眼睛。绫微微一笑,跟着躺到彩身旁。
「睡吧,没事的。」
「…………嗯。」
彩点点头,撒娇似地躺进绫的怀中,绫缓缓地抚摸着彩的头发,动作十分温柔。彩将双腿放上绫的身体,依恋地紧靠着绫。
绫拥抱着怀里瘦弱的身躯。
「没事的,没事的。」
两人互相依偎着。绫用叹息般的语气说道:
「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
* * *
黑色的画里有一名哭泣中的小女孩。
她孤单一人,一直一直哭泣着。
打开笔记本,映入眼帘的净是些怪异的画;小女孩站在纯黑色的背景里,眼睛和嘴巴被涂得黑黑的。
这些笔记本就是彩的日记。
她深切的哀鸣彷佛从日记中满溢出来。
日记也许是她唯一的发泄方式。日记里的话和那些画来当作业的画完全不同,里面画着的小女孩彷佛浸在黑暗的色彩中,不断哭泣着;画里的小女孩没有嘴巴,也没有眼睛,有时甚至会出现没有头的小女孩。笔记本的每一页都被画填满,几乎没有写上任何文字。
我一页页翻下去,发现更奇怪的画。
画里的小女孩手里拿着刀,身旁躺着大量的尸体,被残忍砍断的手与头颅旁流出大量的鲜血,但是这些尸块的尺寸比女孩的身体小很多。
难道那不是人类?
我忽然想到纸箱里的东西。
也就是被斩断的「娃娃的尸体」。
————今天,我整理好了。
画上写着简洁有力的一句,字迹整齐而平淡;然而和冷静的文字不同,画传达出彩强烈的情绪。
红与黑画出来的埸景实在太凄惨了。
我继续翻下去,画风出现剧烈的转折——粉蜡笔的色彩充满整张纸,孩子般可爱的画风毫无预兆地复活了!我眯起眼,怀疑这样的画是出于被迫而画下来的,但是好像不是那样。
彩可能交到了朋友。
这前后并没有她们如何认识的纪录,不知道她们是在什么状况下认识的?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彩觉得很幸福,两个女孩一起出现的图画色彩柔和美丽,快乐的日子持续着,画里一起游玩的女孩们,让看画的人心也跟着柔软起来。截至目前为止,笔记本里不断出现黑暗场景,让人更希望这样幸福的时光能够长久地延续下去。
但是,这些画毕竟都已经成为过去。
该来的还是会来。
我突然无法翻开下一页,仔细一看,有两页黏在一起。我伸出手指插进两张纸中间,剥开它们,结果一剥开就掉下某种东西。
红色的粉状物从黏合的纸张中掉落,颜色像是干涸的血。
我的手一松,笔记本掉在地上;下一秒,我闻到油脂的味道,应该是涂了厚厚一层的蜡笔而让两张纸黏在一块儿,所以颜色并不会像血液一样,在干涸后酸化成黑色,而是保持原来的红色。那张画里有个小女孩站在一片红色之中。
女孩手里又拿着一把刀。
涂成红色的画的角落留下一些空白处,冷静的文字淡淡地写在上头。
我今天杀了朋友。
「小茧,你看这个……」
茧墨突然转过身,离开走廊,回到儿童房。那对姊妹在柔和的光线下,互相依偎而眠,两人的脚交缠着,紧闭双眼。茧墨看都不看她们一眼,直接走到衣柜前,打开柜子门。
——————啪咔。
里头没有人,茧墨打开纸伞并靠上肩膀。
她慢慢地转动着纸伞。
可是什么也没有出现,衣柜依旧沉默。
没有涌出鲜血,更没有跌出尸体。
这么一来,答案只有一个。
衣柜并没有藏着人类的尸体。
「难道……和牧原先生的案例相同吗?至少……可以确定她没有杀了『朋友』,但是她为何认为自己杀了朋友呢?」
我的脑中浮现出被逼疯的牧原。基于罪恶感,他认为是自己亲手杀了女友;如果这儿真的没有尸体,情况就和牧原的遭遇相同。
没有人死亡,彩却认为自己杀了人。
但是茧墨摇摇头,否认了我的臆测。
「不……并不是那样,她的确杀了朋友喔!」
没有尸体,但是她的确杀了人。
说完这矛盾的一句话后,茧墨看着熟睡中的两人,红色的影子落在两人脸上,绫似乎察觉到什么而睁开眼睛。
茧墨像是喃喃自语般地说:
「『被夺走言语和行动的自由之后,人类还剩下些什么呢?』」
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被人重新复诵,绫一脸疑惑。茧墨紧接着将纸伞阖上,下一秒,红色画出锐利的弧线,一闪而过。
伞的前端指着绫。
绫盯着停在眼前的纸伞,眼里没有一丝恐惧。
茧墨给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并问道。
「你——————到底是谁?」
沉默降临在我们之间。
我的耳里只听到沙沙的雨声。绫缓慢地坐起身,躺在她手臂上的彩滑到床上,却没有醒来。
她睡得出乎意料地熟。
绫抓着纸伞,将纸伞挪开,坐在床边,抬头看着茧墨。
「你为何突然这样问?我是小彩的姊姊,一开始就说过了……」
「不,你不是,彩并没有姊姊。」
毫不犹豫地断言的茧墨拿着关上的纸伞,转了一圈之后敲打着我拿着字典盒的手。被纸伞打到的我因疼痛而松开手,字典盒里的笔记本因此而散落一地。
笔记翻开至有红色的画的那页。
孤独的女孩哭泣着。
「看清楚,她的日记里哪里有『姊姊』存在?虽然小田桐君因为这些可悲的画而感叹不已,但她的悲剧其实只是因为孤单而引起。如果她身边有个能陪伴她的人,或许就能避免这么悲惨的结果,收在储物间里的衣服也找不出任何彩君有姊姊的证据。」
她没有姊姊,被孤单寂寞逼迫至杀了母亲的地步。
既然如此,这个自称为「姊姊」的绫又是谁?
「她只有一个人,一直都是一个人。」
彩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趄,撒娇似的声音说着:
『你……终于回来了……』
她一直都是一个人。
茧墨以纸伞前端翻页,地狱般的场景不断上演,重复着红与黑的色调。她突然停下翻页的动作。
停在有两名女孩一起游玩的画。
尽管手法拙劣,柔和色彩所画出的景象却很美。和之前的画相比,这几天的日记画宛如乐园般快乐。
离开地狱之后到达了乐园。
从前一页的画看不出任何转变的契机,毫无预兆地切换成美丽的画风。
「这是因为她的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朋友』。」
茧墨继续翻页,和平的景象以可怕的速度流逝。
纸伞的前端用力敲打着红色的页面。
乾掉的蜡笔粉末飞散而出,茧墨低声地说:
「但是她亲手杀了那个『朋友』。」
没错,她用刀子杀了朋友。
像唱歌似地说完后,茧墨站在反方向翻着笔记,纸伞再度停留在黑暗风格的图画上。
有个拿
着刀的女孩伫立在画中。
脚边散落着被分尸的娃娃。
「日记中有两张颇为类似的画,一张是这个,这张画里所画的尸块应该是收在储物间的娃娃,但是有一点很奇怪。」
纸伞在画上游移着,娃娃尸块的断面流出了不太可能出现的东西。
——————红色。
「娃娃竟然流血——」
茧墨又指着画上的文字,纸伞前端顺着文字前进。
「『今天,我整理好了。』」
茧墨不怀好意地弯起嘴角。
绫不发一语。如杂讯般吵杂的雨声中,唯有茧墨的声音清晰地传出。
「好了,谜题还是没有解开,『被夺走言语和行动的自由之后,人类还剩下些什么呢?』」
失去发言权,也没有行动自由,最后要向谁求救?
人类在遇到极度艰辛的情况时,必须藉由逃避来生存下去。
「唯有想像的自由是很难被剥夺的,在交不到朋友的环境中,她只好利用人偶,却连人偶朋友都不得不放弃。」
叩叩!纸伞的前端敲着日记,茧墨用力地敲打着没有情绪起伏的文句。
今天,我整理好了。
然而,画中女孩身边的场景并没有任何收拾好的迹象;人偶的关节被切断,身首异处,脚边满是鲜血之海。
彩却称这样的场景为「整理」。
「一般人不会将分尸人偶称为『整理』,这可能是她母亲的用语吧?沉迷于玩人偶的女儿让她很生气,所以她才会这样说……快点收好它,彩君却对此加以反抗,拒绝母亲的要求:为了让女儿反省,她逼女儿『整理』了那些娃娃。」
玩具就是玩具,坏了便不能再玩。
彩的母亲的严苛已经到了近乎疯狂的程度,她不能忍受女儿的反抗,所以逼女儿亲手「整理」那些娃娃,做为反抗母亲的惩罚。
「从这张画里可以看出彩将这些娃娃当成人类——藉由破坏娃娃,彩等于完成了一次『预演』,实在很不幸。」
手里拿着刀的小女孩看着涂满血的人体零件。
今天,我整理好了。
「——————呜……」
一想像彩当时见到的场景,我忍不住发出呻吟,肚子里的孩子蠢蠢欲动,大笑着;站着的女孩充斥在我的整个视野,笔触朴拙的画更让人觉得残忍而诡谲。我想起储物间的地板上那些娃娃的残骸。
头、手、脚、身体散落一地。
当彩拿着刀插入娃娃的关节、用全身的力气切断娃娃时,心里存有什么感觉呢?还有,她为何要保留那些娃娃的残骸呢?
坏掉的玩具就该丢掉,因为它们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
我在此时感到一阵头晕,对自己察觉到的事情感到恶心。
它们还有利用价值。
为了警告彩。
为了让彩不敢再次反抗自己,彩的母亲保管着这些残骸。
但是这些残骸对彩而言如同大量的尸块。
她的母亲竟然这样对待彩。
「即使娃娃被破坏了,彩仍保有一些些自由,那是比娃娃更棒的存在。」
茧墨冷静地陈述下去,同时再度开始翻着地上的笔记本,接着突然停在某一页。
画上出现明亮的色彩。
「那就是她的『朋友』,孤单的她所创造出来的『幻想的朋友』。」
这个幻想的朋友就是彩「新的逃避方式」。
难怪我们无法从前后的画看出端倪,因为彩并没有真正认识谁,孤独的她独自创造了朋友。
她创造了一个能让自己依靠并且能保护自己的对象。
我看着绫,她脸上温和的笑容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妣的左手轻柔地抚摸着彩的头,嘴边维持圣母般的微笑,低声地说:
「——————那又怎样呢?」
略带挑衅意味的问法让茧墨笑了、
「这个新朋友并没有身体,所以彩能够安心地依靠这个新的逃避对象,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只有这个朋友不会死去。」
连母亲都不能接触到彩的「朋友」,对彩而言,这个「朋友」代表着一个神圣的领域,也是唯一能让她逃避的人,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光总是明亮而幸福。
但是,乐园无预警地宣告歇业。
「精神崩溃之后,彩君还是被母亲以『什么问题都没有』的方式养育着,所以,看见女儿竟然和虚拟的朋友说话时,她的母亲勃然大怒,因为和一个不存在的人说话实在太不正常了!因此,她的母亲要求彩君离开这个朋友。」
你一定要和那种东西说再见才行。
茧墨又翻了一页,速度比之前还快。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算了,彩君或许能以更好的方式和想像中的朋友道别。可是,她的母亲实在太操之过急,竟然这样和彩君说——」
纸伞戳破其中一页,画里的小女孩拿着刀站着。
她一个人伫立在鲜红色的血之海中。
「快点把那些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整理一下』。」
对彩而言,这句话如同咒语一般。
整理一下。
「预演」已经结束,她的母亲毫不迟疑地按下了打开彩扭曲心灵的开关。
「——————结果,被逼至绝境的彩君『整理』了朋友。」
「整理」对彩来说等于叫她「杀人」。
无法违逆母亲要求的彩就这么杀掉了自己的朋友。
她盲目地依循过去曾经做过的行为,将尸体藏进衣柜。
彩不知道该拿尸体怎么办才好,只好埋藏在自己的房间。但是,没有人能看见她的朋友,等于没有尸体存在;在其他人眼里,彩并没有杀人。
但是她朋友的尸体的确藏在这个衣柜里。
没有人能体会这是多么痛苦的事。
「『我是杀人犯,我杀了很重要的人,我杀了我的朋友,我杀了人,但是没有人怪我,没有人骂我。妈妈说我是可爱的孩子,没有人会怪我,也没有人会叫我杀人犯。』」
她一直和朋友的尸体共同生活着。
强烈的寒气窜上我的背脊,兴奋的孩子摸着肚子内侧。茧墨以如演讲般的语调继续说着,并将纸伞自笔记本上挪开,用力挥舞。
啪!眼前绽放出红色的花朵。
她将纸伞靠在肩上,微笑着。
「沉重的压力让彩犯下了这次的凶杀案。依体力来看,她似乎不太可能在杀人后将尸体肢解,她却将母亲分尸,和朋友一样埋葬起来。」
白木麻须美的尸体被切成无数尸块。
彩杀了母亲,如同杀死朋友一般。
「——————可是,我还有一点不太明白。」
茧墨眯起眼,露出一种很讨厌的表情看着绫。
「她一直在忍耐,不停地忍耐着。无论石头有什么样的裂痕,都不可能毫无预警地裂开————为什么她会在这个时间点爆发呢?」
没有人回答茧墨的疑问。彩还在睡,绫温柔地摸着彩的面颊,她的手轻轻抚过彩瘦瘪的脸庞,替彩将几络发丝塞在耳后。
茧墨忽然笑了起来,一改先前的冷淡语气,温柔地说了下去:
「先不管这个问题,其实我有事情想问你,你说你知道彩的过去,之前也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保护她;『妈妈』却『硬逼你离开彩』。」
彩的眼睛缓缓张开,湿润的黑色眼珠转动着,倒映出天花板的模样。
茧墨拿出巧克力,嘴巴瞄准贵妇的头。
啪!贵妇的头离开了身体。
「——————你就是被彩杀死的『朋友』吧?」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雨声激烈地冲击着耳膜,绫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
她张着如玻璃珠的眼睛看着我们,眼睛周围的肉忽然动了,白色的肌肤隆起,不规律地抖动着,像是虫子进入到皮肤底层,在里头钻动而产生的变化。没多久,她的肌肤又恢复成正常的样子。
绫沉稳地笑着,那就是她的回答。
她不是人类。
「小茧,彩的朋友没有身体……而且『她』应该已经被杀了啊,为什么会以这种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忍不住说出心中的疑问,彩的隐形「朋友」已经被埋葬了;然而,现在的「她」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优雅地微笑着。
「她会出现是因为有某个人给了她『身体』。那本来是『神』才能做到的事——但是『神』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若是神,便能利用土地创造出人类,但是人类并没有这样的神力。
假设真是如此,她会是谁「创造」的呢?
「是谁给你身体的?没关系,就算你不肯说,我也知道是谁。」
茧墨打开小包包,拿出红色的信封,抽出里面的图画纸。她摊开图画纸递给绫,接着像是向犯人宣读罪状似地念出里头的文字。
「『在某个地方有一只■。』」
茧墨深深地笑了。
「——————那只『狐狸』身在何处?」
茧墨刚才说了什么?
我的头彷佛被人揍了一拳似的,视线染上一片鲜红,心脏狂跳着,周围的声音逐渐远离;下一秒,强烈的雨声萦绕在我的耳边,肚子里的孩子笑着伸出手——伴随着「噗吱」声响起,我的肚子跟着裂开了!孩子天真的笑声和其他声音重叠在一起。
那是呵呵的笑声。
——————狐狸的笑声。
我用力地咬着嘴唇,试图调整呼吸。当我回过神时,彩已经醒来,直直地看着前方,嘴巴张开,无声地喃喃自语,大大的眼睛里突然充满泪水,无数透明的泪珠滑过瘦瘪的脸颊。
她发出冰冷的声音,声音如同她写在画上的文字那样平淡。
「『某一天,墓地里新增了一个墓穴,棺材里充满了鲜血的气味。狐狸问着背负着痛苦罪孽的小女孩。』」
如果你为了朋友的死而难过,我来让那个人死而复生吧。
「『但是,我还缺少一些必要的材料。』」
一个材料给身体,另一个材料给灵魂。
小女孩想要收集这些材料。
为了这个比谁都还要重要的朋友,
她什么都愿意做。
没错,她什么都愿意喔。
「所以——————」
彩用机械式的肢体动作走下床,将手伸到床单下方后又用力抽出;我立刻抓着茧墨的衣领,将茧墨往后拉,茧墨不发一语地往后倒。
染成红色的刀子朝原本茧墨的脖子所在处画了过去。
长柄的刀子上有干涸的血迹。
彩躺着的床上也有相同的血迹。看着床上的血迹,我忍不住感到恐惧。
难道她连睡觉时也一直抱着那把刀?
「所以我不做的话……我不做的话……我不杀人的话!」
彩怱然大喊大叫,并挥舞起手中的刀子,刀刃画伤我的脸颊,使我感到一阵痛楚。我抓住彩的手——她的手纤细得吓人——试图抢下刀子,却没有成功;她紧握着刀子,激烈地反抗。
她的模样让人联想到野兽垂死挣扎的模样。
削瘦的脸颊流淌着几道泪水。绫坐在床边,一如往常地笑着,并以温和的眼神注视挥舞着刀子的彩。
那种「温柔的视线」让人毛骨悚然。
「那个笑容……是怎么回事啊……」
我伸手抓住朝我脖子砍过来的刀子,刀刃陷入掌心,血液喷出来;我忍住疼痛,抓住彩的手和刀柄,不让刀子继续深入掌心的肉。
外头传来某人冲上楼梯的脚步声,一楼的日伞似乎察觉到二楼有事情发生,原本打开的房门却自动关上,彷佛有人推着房门。
「喂!年轻人!茧子,发生什么事了?喂!」
日伞的叫声从门外传了进来,他用力地拉着门把并敲打门,但房门依旧文风不动,和大门一样打不开;这间房间如同棺材般地被封住了。
只缺少一具尸体就成了真正的棺材。
「我、我、我、我……」
彩的声音听来极度悲痛,她一边哭泣,一边挥刀前进,浮现的表情彷佛她才是被刀子刺杀的人。绫用手撑着下巴,优雅地笑着。
看到这样的景象,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对绫的厌恶感远超过手掌疼痛的感受。
她为何那样看着我们?
「住手!别这样!不要再杀人了!」
我大喊。此时彩扭转身体呐喊着,她的叫声蕴藏着惊人的哀伤。
「可是……我杀了人啊!我杀人了!她是我的朋友,这世界上唯一的朋友,比谁都重要的人!我却杀了她!但是她还是为了我而回到这里,所以我要为了她继续杀下去!」
彩像个孩子似地哭诉,颤抖的刀刃再度深入我的手掌。彩边哭边喊着:
「要是我不这么做,她会消失的!我不要那样,我不希望她消失!我想永远和她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她不可以消失!」
彩突然往后退,刀子削开掌心的肉,我忍下大叫的冲动,勉强地站稳。下一秒,彩双手紧握刀子,朝我冲了过来。
「没错!我已经答应那个人了!」
——————答应那只狐狸。
当彩手中的刀子快刺到我的肚子时,我伸手抓住彩的手。
有点来不及,刀子的前端已经刺入腹部,温热的血液开始渗出衣服,但是生理上的痛楚比刀伤的痛更快蔓延开来,腹部传来孩子扯开肚子的疼痛,我喃喃地说:
「不……不要……」
拔——拔?
「雨香……不要出来……」
我拚命恳求,试图让孩子冷静下来。明知彩的刀子也很危险,但我还是松开了一只手,用力按压自己的肚子,强迫已经穿破肚子伸出来的手缩回去。
快点沉睡吧!
不要杀掉这个女孩。
我一边祈祷,一边转身看着彩用力将刀子往前一推;在刀子快要深入肚腹之前,我伸脚踢向彩的手腕,她的手一松,刀子先是弹到天花板,随后掉到地上。彩双眼圆睁,双手停在半空中,愣愣地低语着:
「不……不会吧?咦?怎么会这样、骗人、骗人、骗人!」
我抓住彩的手,用力将她拉到怀里,阻止她前去捡刀,并以单手压紧她的背部。彩挥舞着双手,想挣脱我的箝制。
背后的绫开口了。
「——————彩,你还不快点动手?」
她的语气极其温柔,声音甜美。
「你是不是想再一次杀了我?」
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温柔。
彩的身体剧烈颤抖着,滚烫的泪水滴在我的脖子上。
「啊…………啊…………」
彩弓起身体尖叫着,彷佛要喊破喉咙的惨叫声在我的耳边炸开。
「不是!不是、不是、真的不是!」
绫露出美丽的笑容凝视着彩,她的笑容让我再次感到厌恶,背部升起一阵寒意,不对劲的感觉飘升至最高点……太奇怪了,总觉得有个地方很不对劲。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如果你真的是彩的『朋友』,就该阻止她继续杀人啊!」
愤怒燃烧着我的五脏六腑,亢奋的情绪让眼前所见之景皆染上红色。
在日记画中,彩和她的「朋友」过着很幸福的日子;即使那些全都是彩的幻想,她所得到的幸福依然不是虚幻的。
直到死亡让她们分开为止。
直到彩杀了「朋友」为止。
彩的确有过幸福的感觉。
然而,为何会演变成现在的状况?
绫没有回答我,她的微笑似乎凝结了。我的心中涌上新的疑问。
没错,有个非常致命的错误。
「你真的是彩所重视的那个『朋友』吗?」
真正的朋友怎么会让好朋友去杀人呢?
我绝对无法认同。
「——————你说得没错。」
有个冷淡的声音附和着我,我不必回头也猜得到现在茧墨究竟露出什么表情回应。
她的脸上绝对挂着笑容。
「从某个角度来看,小田桐君的话的确切中要点。让人复活是『神』的工作,可是……这个世界并没有『神』,『所以没有办法创造出人类』。」
我听到纸张摩擦的声音。
茧墨灵活地转动着纸伞,继续说着。
「你假借彩的『朋友』名义现身,其实只是很像她『朋友』的东西吧?」
纸伞旋转着,红色旋转着。
茧墨低低地呢喃:
「——————让我们看看你的真面目吧。」
空间倏地转动,像是被汤匙搅动的糖一般,空间瞬间扭曲之后又立刻恢复正常。下一秒,绫的脸颊开始融解,全身软绵绵地瘫了下去,衣服接着破裂,人类的外型跟着崩解,宛若泥巴似延伸的肉块掉落在床上。
恶心地蠕动后,肉块紧贴着墙壁。
「呀啊!」
彩全身寒毛直竖。曾经是绫的肉块在墙面上扭动着,随后溜进地板的缝隙中,灵活地将自己塞进去,消失在我们眼前;接着,房门自动地开启,试图破坏房门的日伞顺势跌了进来。
「哎啊……好痛……呃……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彩的身体突然失去力气,傻傻地呆坐在原地。
她张开口: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窗户的玻璃随着她的大喊而震动,彩弓起背放声大叫,像是要将肺里的空气全部挤压出来似地呐喊着。我抚摸她的背试图让她冷静一些,但她依然继续大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呵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声音依旧没有化为语言。
野兽般的怒吼震动了四周的空气。
「在哪里?哪里?哪里?她去哪里了?哪里哪里哪里?在哪里啊?」
彩用力地摇着头,在房间里寻找着,但是绫已经消失,再也没有出现。
白色的肉块不知去向。
她的朋友已经不在这里。
「到底在哪里?哪里哪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去哪里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似乎咬到了舌头,嘴角渗出血迹。我用力摇晃她的肩膀。
「小彩、小彩!」
我拚命叫她的名字,一种似曾相识的焦虑感油然而生,但我依然不放弃地继续叫唤着彩。
当时我没有成功地拉到牧原。
这次一定不能再重蹈覆辙。
「冷静点!请你冷静点!求求你!」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在哪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在哪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一面吐着血一边呐喊着。我用力地抱着激动的她,告诉她……
我只能这么告诉她。
「你的朋友已经不在了。」
死去的人不会再复活。
彩很可能是为了朋友而杀死母亲。
然而,她的朋友早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她的朋友已经消失。
咚!彩全身的力气瞬间消失。我抱着虚脱的彩——她双眼无神,即使摇晃她的身体也没有任何反应——耳边突然听到细微的说话声。
「——————————我好想死。」
空虚的呢喃中已然失去所有情感。
没有感情的呢喃异常平淡,然而正因为如此,我听得出彩有多认真。
「我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
杀了朋友、杀了母亲,最后连应该死而复活的朋友都不见了。
对彩而言,她已经一无所有。
「我好想死。」
她只剩下这个愿望。
我最害怕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不要死…………」
我说话的声音竟如此颤抖,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再度摇晃着她的肩膀,对她说:
「不要死……千万不能死.」
已经哭不出眼泪的彩张着干涸的双眼,喃喃地表示她想要死。我再次用力按着肚子,小小的手摸着我的掌心,肚腹的肉壁裂开,血滴在地上;但是疼痛似乎离我远去,因为恐惧的感觉已经战胜肉体的疼痛。她的话让我毛骨悚然,自暴自弃似的呢喃拒绝接受其他的话语。
即使我伸出双手,也无法拉住她。
「拜托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尽管对现在的彩来说,无论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但我还是很没用地重复着这些话。每次听见她说想死,肚子上的伤口便彷佛裂得更大,血跟着流下。我努力阻止想冲出肚子的孩子,将她塞回腹部。
又来了,又要有人死在我眼前。
我最不想看的就是有人死去的场景。
「不要死,请你千万不要死,不可以……」
我想不出其他可以说的话,只是像个蠢蛋似地重复呢喃。感到泪水滑过脸上的我总觉得有点想笑……我在哭什么啊?哭了又能如何?
哭也没有用啊!
但是我止不住奔流而出的泪水,分不清自己为何会如此激动。一股连自己都搞不懂的不甘心充满胸口,我的泪水滑过脸颊,落在彩的颈项之间。
彩的视线怱然有了反应,那双大大的眼睛里头一次映出了我的身影。
「你……是谁?」
她的声音依然冷若冰霜。我想回答她却哽咽的不太能发出声音,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即使如此,我还是尽量试着回答了:
「我……我是你、你母亲请来的人……我们是来救你的……」
茧墨应该没有什么救人的意愿,但是我们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带给某人痛苦,至少我希望尽力拯救那些卷入灵异事件中的人,不希望重复上次在那片大海旁所犯下的过错;可是……
看着彩的脸,我感到很绝望。
彩的心已经崩坏。
「…………………………………………要是你希望我别死——」
冷酷的声音响起,彩离开我的怀抱,她的眼睛漆黑而澄澈,彷佛黑夜湖水般的眼睛里已经不带绝望的光芒。
甚至没有哀伤。
只有淡淡的、近似于疯狂的光芒。
「能不能陪在我身边?」
杀了朋友,杀了母亲,结果只剩下孤单一人,所以……
「如果你希望我别死,就陪在我身边。」
彩静静地说着。如果我拒绝的话,她很可能会当场咬舌自尽;尽管当下的她笑容满面,我还是能感受到她真实的情绪。
她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回答。
肚子里的孩子拳打脚踢……好痛!之前曾经产生的那种本能恐惧再度复活,胃酸往上涌,喉咙跟着痉挛。
我曾经见过彩眼里的光芒。
『阿勤,你喜欢我,对不对?』
静香这样问过我,她很害怕孤单。
无法忍受孤独的她心理失常,渴望我的陪伴。
她最后笑着消失了,疯狂的模样闪过我的脑海。
因为她的疯狂,我离开她,也害死了她。
彩撒娇似地伸出双手,轻轻地拉了我的袖子,正等着我回答会不会救她。我不能牵起她的手,她的手对我而言太过沉重。
不是我能够负荷的。
冷汗滑下脸颊,我不该理会她的要求。下定决心的我抬起头。
然后,我像是受到她的气势压迫似地抓住她的手。
掌心的刀伤非常疼痛,但是找不管,仍紧紧地抓住彩小小的手;我不能逃避,我不能再次抛弃这个和静香有着同样眼神的小女孩。
我办不到。
如果我现在逃避——以后一定会很想杀了自己。
「小田桐君,你这是滥用同情心喔!只因为听到日斗的名字,你就把完全不同的人物混为一谈。」
我听到茧墨咬断巧克力的声音,她现在一定正用那种冷淡的眼神看着我吧?但是我没有时间确认她的表情,彩柔软的手臂绕上我的颈项,依恋地抱着我,手臂细得吓人。她缓缓地将头靠在我的肩上。
小小的头让我感到有些无力承担。
可是我只能默默地让她靠着我。
「你一定会后悔的。」
茧墨斩钉截铁地宣告,她的声音和另一道熟悉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轻柔甜美的声音抚过我的耳朵。
『你愿意拯救我吗?』
我无法忽视这个声音。
明知道在前方等着我的只有地狱也一样。
* * *
她紧紧地握住我沾满鲜血的手,让我的手更痛了。
雨声稍微减弱了,日伞从一楼来到二楼,一瞬间露出奇异表情的他随即犹豫地开口。
「可以走出去了,大门的锁已经打开…………年轻人,你是不是要带她一起离开?」
日伞一脸迷惘地看着我,彩则抓紧我的手,眨了眨眼,模样让我联想到小动物,外界的所有刺激都让她感到恐惧并带有戒心。
手掌的伤口很痛,可是我不能松开彩的手,因此也无法包扎伤口。我今后势必得忍受类似的剧痛。
毕竟是我自愿接受她的请求。
「你真的……打算……呃、你打算怎么做?」
日伞有些迟疑地问了,我知道他为何如此担心。
彩杀了人;无论她的动机是什么,「她杀了人」是不变的事实。
这个家曾经像棺木般封闭,然而当棺木打开时,等在前方的就是现实;杀人凶手必须接受刑罚的制裁,法官会依照她约精神状况做出合理的判决,彩也必须接受。
然而彩并不想离开我。
要是强迫她离开我身边,她可能会自杀,如果不想那样,我就得带着她亡命天涯了;抑或是将她母亲的尸体藏起来,不让任何人发现。
但是我现在还拿不定主意,想不出具体的解决方案。
「不然我们先到外面去吧——之后再想办法。」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不知道怎么做才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知道现在应该先离开这栋房子;然而我们似乎不该在尚未拟定计划前离开,状况持续恶化,不快点想办法不行……我紧咬着嘴唇张开手,接着再次握紧手里的小手。
——————结果我依然只是个卑鄙的家伙。
但是我现在什么也不打算想,只想好好睡一觉。
「好吧————既然你这么决定,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年轻人……」
日伞静静地述说着。茧墨远眺着屋外,转动手中的纸伞
。
从窗帘的缝隙中窥见的屋外大雨已渐渐平息。
「————人有时会在事情发生的当下认为『只有这个选择』,事后却会因此而后悔喔。」
我知道,甚至觉得自己一定会后悔。
我现在所做的事情和一个旱鸭子看到人溺水,却还不知死活地冲下水救人一样愚蠢。
也就是说,我宁愿溺死,也不愿意见死不救。
所以我无法甩开彩的手,不能抛下即将溺毙的她不管。
不发一语的日伞转过身,却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又停下脚步。
就在他再度开口之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惊人的尖叫声传了过来。
一楼传出某种存在坏掉的声音。日伞脸色一沉,冲了出去,以快到几乎像是会跌倒的速度冲下楼梯,茧墨也关上纸伞,跟在日伞后面跑了过去,没有回头看我一眼,黑色的蝴蝶结摇曳着消失在二楼。
这儿只剩下我和彩。
刚才的尖叫声是灯发出来的,我是否也该去看一下呢?
正当我迈开脚步时,袖子被人拉住,彩沉默地凝视着我,目光彷佛要将我吸进去。我欲言又止地回望着她。
她那双大大的眼睛想说什么呢?
想求我不要让她一个人在这里?
还是希望我救她?
抑或是希望我不要从她身边逃开?
这三个可能性根本没什么不同,我真想杀掉胡思乱想的自己,我已经决定要救她,为何还如此害怕?我觉得她很可怜,不希望她死掉,想救她,如果要我见死不救,我宁愿替她受死……我是认真的!可是我找不到任何能跟她说的话。
就在我勉强地想开口对她说话时——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另一道惨叫声响起,低沉的声音表达着痛苦。
是日伞的声音,同时又传出巨大的存在被破坏的声音,我看着房门外。
通往天花板的墙面一瞬间映出了野兽的影子。
六只野兽的影子长长地延伸至天花板,又渐渐恢复原状。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忍不住想冲下楼看看,衣袖却再次被抓住。彩静静地看着我,可是我这次一定要去;东西被打坏的声音陆续传来,一楼的情况似乎很危险,我必须让灯冷静下来,然后确认日伞与茧墨的安危。
我回头看着彩说:
「我马上回来,在这里等我!」
野兽已经不受控制,我不能带彩一起去一楼。她没有回答我,只是缓缓地松开了抓着我的手,染血的手掌接触到空气后一阵刺痛。当我冲到一楼时,灯正瑟缩在角落发抖,抱着头口中念念有词。
「快回复、回复、回复、回复、回复、回复、回复、回复、回复、回复、快回复啊!」
哭泣的灯哀求着,但野兽们并不听她指挥,激动地张开口,群众在日伞的影子旁。日伞慌张地退后,试图拉开和狐狸们的距离,他的脸上渗着血迹,疑似被野兽攻击过,左手绑着的三角巾已经松脱,手腕以歪斜的角度突出,从松脱的绷带间隙可以看见白色的皮肤与红色的血。
茧墨一个人躲得远远的,坐在沙发上吃着巧克力,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没什么兴趣。
日伞再度走向灯,但狐狸们也跟着一起靠了过去。
「日伞!」
「我没事!年轻人,你不要过来!」
我想走过去帮忙,却被日伞阻止;他一边被狐狸啃咬,一边走近灯。灯挥舞着四肢大喊:
「不要!不要啊!不要!不要咬他,不可以咬他!」
日伞伸出一双手拍着灯的背,想让她冷静下来,接着又在她的耳边呢喃着。我听见日伞的嘴里发出像笛声般的奇怪声音,没多久,灯的影子野兽们开始回到她的脚边,渐渐融入她的影子里。
灯突然向后倒,双眼紧闭,脸色苍白。
眼泪缓缓地沿着她的脸颊滑下。
「已经没事了,抱歉让你担心了……」
日伞一边满脸疲惫地说着,一边让灯平躺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茧墨自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日伞身边,并从小包包里拿出新的巧克力;贵妇巧克力大概已经吃完了,她这次拿出来的是不同造型的巧克力。
是小小的娃娃形状。
她用手把玩着巧克力,低声地说:
「——————你丢下彩君跑来这里?」
说完,茧墨将娃娃巧克力扔进嘴里,露出无聊的表情吃着巧克力。
好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的我抬起头,正好看见二楼的儿童房;一楼和二楼距离不远,我离开的时间也不久,应该没问题吧?尽管脑袋这么想,我的背脊却窜上很绝望的预感。我在脑中不断反问自己:
——————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迈步向前跑着,脚步踉舱地冲上楼,手抓住门把,怀抱着祈祷的心情拉阑房门,门发出轻微的「咿呀」声打开了。我庆幸门没有再次被封锁,快步走了进去。
「彩…………」
她不在房里。
房间里找不到彩。
衣柜的门却打开了一条缝隙。
柜门的缝隙中滴着鲜艳的红色水珠。
——————咿。
柜门轻轻摇晃着,彷佛正等着某人开启,我立刻冲到衣柜旁,抓住柜门把手用力打开,几件衣服从柜子里掉了出来……喀啦!某样东西也跟着衣服掉出来。
是一把染着鲜血的刀子。
干涸的血迹又染上新的鲜红。
几道血迹从柜子里蔓延而出,脚边聚集了一片腥红,地板上的衣服也被血液染红。
彩倒卧在衣柜里。
身体弯成奇怪形状的她闭着眼,用胎儿般的姿势蜷缩在柜子里。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我一边大叫,一边抓着一动也不动的彩的肩膀。此时,我的眼前一片空白,肚子里的孩子笑着吃下了属于彩的记忆,纯白色的视野不经意地出现了颜色,彷佛有人在图画纸上涂上颜色一般;她的记忆在我的眼前逐渐成形。
我的背影逐渐远离。彩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小小的手掌上沾了我手上的血,她就这样坐在地上。
没多久,彩突然站起身想追上我,往前踏出一步。
——————咿。
一阵小小的声音响起,彩缓缓回过头.衣柜中伸出一只白色的手,里头有一对野兽般的眼睛闪耀着。
咿呀呀呀呀呀呀————
衣柜的门打开了,发出如棺木打开盖子般的声响。红色液体细细地流成一条线,接着竟像是时光快转了几年似地逐渐变深。
衣柜里的人是绫。
身体扭曲变形、脖子歪向一边的她躺在衣柜里,抬头看着彩。柜子里满是氧化后变色的血迹,躺在其中的绫的肉块已然腐败,裂开的伤口露出黑色的肉。
就像是被埋葬在棺木中的尸体。
『小…………彩。』
宛如洞穴般的嘴巴开口说话,绫朝着彩伸出被刀子砍得遍体鳞伤的手。
她的手里握着一把刀。
长长的刀刃上染着发黑的血迹。
『你会救我吧?』
语气晦暗低沉的绫恳求似地伸出手。
彩也缓缓地伸出手。
『你已经跟那个人做了约定,不是吗?』
绫继续说着,邀请似地晃着手里的刀。
于是——彩收下了刀。
她冷冷地瞪着那把刀,接着果决地点了点头。
「嗯。」
下一秒,彩以轻柔无比的动作将刀抵住自己的脖子。
她最后这样想着——
对一个人生走至尽头的人来说,那算是十分简单的想法。
啊……不管我逃到哪里都逃不掉的,也不会被原谅,无论去哪里都还是一样寂寞、难过而辛苦———————————我想死。
啪吱。
影像怱然中断,肚子里的孩子吃下了彩的感情,停止咀嚼。最后,我的眼前只看见闭着眼睛的彩,如胎儿般蜷曲着死去的她表情安详。
尽管如此,这并不代表彩已经得到安宁。
绝对不是。
「我……」
她一直这么痛苦、这么寂寞,所拥有的唯一希望就是死亡,我却阻止了她,她依然身处绝境。
我其实很明白,却还是……
我明知道绝对不能放开她的手。
——————我究竟做了什么?
「是我——————————!」
我使劲全力大吼,彷佛要将肺里的空气全都挤压而出;孩子也跟着大笑,天真的笑声回荡在耳边。我感到背后有人走近,彼此都没有发言——大家在彩的遗体面前不发一语;我的腹部开始淌血,剧烈的疼痛蔓延开来,但是我不在乎,肚子痛又不会让我死掉。
彩却已经死了。
「都是我——————————!」
「年、年
轻人……」
啪!
清脆的声响和日伞略带犹豫的话语一同响起,茧墨若无其事地继续吃着巧克力,却突然蹲在我身边,伸手抚摸着残留在衣柜前的「那个东西」。
染着血的足印。
「『但是,我还缺少一些必要的材料。一个材料给身体,另一个材料给灵魂。小女孩想要收集这些材料。』」
茧墨说着故事的内容,认真地注视着地上的足印。
红色的足印自衣柜延伸而出,茧墨以目光追踪着这些足印,接着突然别开了头。
「材料…………似乎收集齐全了喔?」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窗帘被打开了。
彷佛有人想要确认一下外头的天气一般。
「——————雨停了。」
她说得没错。
窗外的确已是晴朗的蓝天。
曾经在窗外走着的「某人」又走到哪里了呢?
天空异常地蔚蓝。
棺木之外光明而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