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地方有一只狐狸。
很久很久以前,狐狸决定住在人类附近。
它假装自己是人类,交了两个人类朋友。
可是,狐狸仍然是野兽,不可能真的和人类成为好友。
它逼疯其中一个人,让另外一个人怀孕,接着便消失了。
故事就此结束———其实不是。
直到现在,狐狸仍停留在人间,到处惹事生非。
这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也是现在依然进行中的故事。
* * *
「狐狸开始行动了。」
茧墨喃喃地表示,手里的图画纸滑到前方,红色的文字跳跃在这张曾经被捏成一团的纸上,蜡笔写成的字迹虽然粗糙,却不难看清。
在某个地方有一只狐狸。
狐狸挖开墓穴,打破里头的棺木。
「他又拟了某些计划——真讨厌,他每次都花费太多功夫准备舞台,就算要请我去,我也不想看呢!」
事务所里充满巧克力的香味,茧墨用手敲打着敞开在四散的糖果纸盒旁的图画纸,涂着黑色指彩的指甲敲出令人烦躁的节奏。
但是,我还缺少一些必要的材料。
一个材料给身体,另一个材料给灵魂。
可惜,目前收集到的材料只有一个。
所以妖怪无法变成人类。
「狐狸利用『死者』做出『妖怪』,然而妖怪的身体没多久便散了,就像和大海一起流逝的美咲一样。若要让妖怪的身体保持原状,必须收集到缺少的材料。」
小女孩想要收集这些材料。
为了这个比谁都还要重要的朋友,
她什么都愿意做。
「第一个事件中,『妖怪』回到了大海;到了第二次的事件,『妖怪』却生存了下来,最后不知去向。因为材料已经收集齐全的缘故,妖怪才得以生存。」
一个给身体用,一个给灵魂用。
我思索着这两个事件的不同点,这两个事件不同的变数究竟是什么?
一个人与两个人。
——————死者的数目?
「要让一个『妖怪』生存,就必须有两个人代替它死去——这样的代价未免太大,真是品味低俗的游戏。」
只在一边放着两倍的砝码,天秤怎么可能达成平衡?
茧墨不屑地说着,丢下手中的钢笔,上头缠绕着银色藤蔓的钢笔在桌上滚动。她无聊地眺望并排的两张图画纸。
茧墨将手靠在沙发扶手上,撑着下巴说:
「这很可能是他擅自决定的规矩——找出那些『死者』与『想让死者死而复活的人』,再交给他们『妖怪』,甚至加上无意义的条件,让他们自取灭亡。第一个妖怪恐怕只是实验品,牧原不清楚规则,所以美咲妖怪并没有以正常人类的外型出现;第二个妖怪的出现才是游戏真正开始的时候。」
茧墨面带微笑地抓起巧克力,送进嘴里。
的确,那起事件对他而言只是个游戏。
我想起那具塞在衣柜里的尸体——彩如胎儿般蜷曲着身子,紧闭双眼。那只狐狸怎么可能知道彩有多痛苦。
对他而言,人类的悲剧只是他的余兴节目。
「『妖怪』的存在受到希望它存在的人类的意识影响。妖怪美咲之所以没有以『人类』的外型出现,可能是因为牧原过度的恐惧和罪恶感让它的外型产生变化;妖怪绫之所以不停要求彩杀人,可能是因为彩自己一直觉得『若要让好友复活,就必须杀人』。」
他们两人都让自己背负着过于沉重的枷锁。
茧墨耸了耸肩,她虽然不至于嘲笑彩和牧原所背负的罪恶感,但也不会同情他们。即将融化的松露巧克力沾上纤细的手指,茧墨以艳红的舌头舔去手上的巧克力。
「最后的结果说穿了——就是自杀,这只是理所当然的结局,不必因此感到难过。」
她用自己的手割断自己的喉咙而死。
亲眼看见彩那样做的人一定会认为她是自杀的。
可是,在那种状况下的自杀和他杀有什么两样?
我用力握紧拳头,绷带下的伤口裂开,手掌又渗出鲜血。彩根本是被逼到不得不自杀的地步,是别人让她将刀子抵在喉咙的;很明显的,切断连结彩的最后一根线的人——
——————就是我。
「不要再一脸忧郁!在我看来,你根本无须如此感伤,看到你这样只会让我更烦闷。还有,小田桐君,不知你是否有察觉到自己的傲慢?对彩君来说,你真的那么重要吗?你真的能拯救她吗?别闹了,愚蠢至极!就算你那天真的能平安将她带出那间房子,之后她还是会以类似的状况死去,因为她的心早就已经崩溃了。」
她和你不同,无法像你一样恢复正常,她已经一无所有。
包裹在黑色丝袜下的双腿优雅地移动,她翘起腿,慢条斯理地微笑着。
笑容美到令人产生一股寒意。
「能够早点死去,也算是一种解脱啊。」
咚!
我用力踢了桌子一脚,桌上的巧克力散成一片,水槽的盖子也因此滑开;红色的金鱼从水槽里飘了出来,飞到窗户前,以灰色的天空为背景,它鲜艳的红色更加醒目;一团金色物体掉到茧墨脚边,她将它捡了起来,吃掉里头的东西。
她咬下一口坚硬的巧克力,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依照人类的意识而变化的『肉』——嗯……跟『神』有点类似呢。」
我回想起之前发生在水无濑家的事件——「神」由一团可以自由变化的肉块而组成,它变化成树木、鱼兽,最后变成人类,结果却依然无法保持自己该有的模样而彻底崩坏。仔细想想,这些由肉块所创造出来的「妖怪」其实很像那个「神」,茧墨很可能在见到那只人鱼时就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才联络了水无濑家。
「——但是『神』的的确确已经死亡。」
没错,「神」已经在那一天死亡了。
事实上,那个东西根本无法称为「神」,顶多只能算是制作精美的黏土模型。
「说得没错,它的确是仿造真品而做出来的黏土模型,不过重点就是『它是黏土模型』这一点喔!毕竟真正的『神』是不可能帮助人类的,那只是日斗得到这些能自由变形的肉之后拿来玩而出现的赝品罢了,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日斗如何得到那些肉。」
茧墨烦躁地眯起眼睛,拿起钢笔,画了一条笔直的线,无意识地画过红色的文字。她喃喃道:
「——————真是麻烦,那只狐狸还是老样子。」
你所准备的表演还是一样丑陋。
喀啦!茧墨扔下钢笔。我茫然地望着金鱼飘舞在空中的模样,脑袋混乱的我依然无法思考任何事情。茧墨不发一语地静静看着图画纸。
忽然间,电铃声打破了沉默。
——————喀嚓。
我无意识地跳了起来,不小心踢到桌子,心脏狂跳,全身跟着颤抖不已,想冷静下来却不得要领,几乎无法顺畅呼吸。我松了松领口,像狗一般地伸出舌头喘气。
电铃再次响起,我的身体抖得更凶了,连我自己都不懂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反应,简直像是巴布洛夫实验里的那只狗一样;但我怎么也无法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不敢听到客人的委托,对于某人又带着某个故事来找我们怀有恐惧。
因为每一次委托的事件里都会有人死去。
就像被我遗弃的她一样。
茧墨露出一脸受不了的表情站起来,果决地走向门口。我没办法好好地听进茧墨和上门的客人讲话的内容,我不想听,只要我什么不知道就可以不必参与。
但是,茧墨带着那个人走了进来,一个高瘦的男人看着我。
「日伞先生……?」
「年轻人,你还好吧?脸色很差喔!是不是没睡好?呃、我……不太会说话,该怎么说才好呢……你别太在意了,继续钻牛角尖也没用啊!那样的状况不是我们能控制的嘛。」
没有人能够控制。
日伞摇摇头,以单手搔抓着头,谨慎地思考用字遣词后才说出口。我能从这里感受到他的关心,却同时察觉到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安。
他的脸色铁青。
「日伞先生……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对啊,日伞,有什么事就快说吧!你从刚才就支支吾吾的,这样只会浪费宝贵的时间喔!快说,你来我们这里有何贵干?你来不就是想找我商量吗?」
茧墨露出嘲讽似的笑容,轻快地走到沙发旁,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下,表情愉悦的她抓起一块巧克力,制作精美的小鸟巧克力就这样消失在她口中。我赶紧挪到旁边的位置,日伞察觉到我让位的用意,朝我点头致意后跟着坐下。
包在他左手的绷带看起来比之前还多,被影子野兽们咬伤的地方似乎还没痊愈。
他将右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我不禁讶异地张开双眼。
黑色的衬衫口袋出现红色的物体。
柔若无骨的手缓缓地拿出一个
信封,以图画纸做成的信封粗糙得像是小孩胡乱做出来的劳作。我猜得应该没错。
那个信封的确是一时兴起而做的劳作作品。
是狐狸心血来潮制作的小道具。
日伞将信封放在桌上,往前一推;茧墨默默地收下信封,接着打开信封,看着里面的信。
「——————哼。」
茧墨冷哼一声,用手敲打着信纸。
单手靠在沙发背上的她态度狂妄地扔下信纸。
红色的文字跳跃在以图画纸做成的信纸上。我拿起那张纸,不知为何,纸张开始摇晃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其实是我的手发抖造成的效果。我放弃用手拿着看,将纸重新放回桌上。
在某个地方有一只狐狸。
故事全都有着相同的开场白。
这是狐狸的故事,也是他设下的游戏。
它们同样由相同的文字展开,之后才有不同的内容。
某一天,墓地里出现了新的墓穴。
棺材里充满雨水的味道。
狐狸询问背负着深切痛苦的两人。
若因重要的人之死而难过,我来让那人死而复生吧。
但是那需要一些无法凑齐的材料。
一个材料给身体,另一个材料给灵魂。
两个人的话需要四样材料。
这是非常难以达成的条件,但是他们接受了。
妖怪究竟能否变成人类呢?
正在看这个故事的你觉得如何?
我的眼前一阵晕眩,想起随着大海一同消失的人鱼、被塞在衣柜里的绫;绫浑身是伤,眼球骨碌碌地转动看着「我」。
一个材料给身体,另一个材料给灵魂。
两个人的话需要四样材料。
会出现四个死者……我握紧颤抖的手,看着最后一行文字,这一行字和之前看过的内容不一样。肚子里的孩子在里头转来转去,我忍不住紧咬下唇,血液从裂开的皮肉渗了出来,滴落在手指之间。
正在看这个故事的你觉得如何?
「——————日、斗……」
低沉的嗓音掠过我的耳朵,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却像是从别人口中所发出,声音里暗藏的恨意让我吃惊。松开咬着嘴唇的牙齿之后,难忍的疼痛更加剧烈,嘴唇流出的血充斥口中,我胡乱地擦去嘴迟的血迹,这时才发觉日伞正看着我。
「年轻人……你……没事吧?」
他恐惧地问着。
我现在的表情是不是很可怕呢?
「我没事……请不要担心。」
说完,我继续看着桌上的图画纸,反覆看着上头的文字。
别开玩笑了。
「原来如此…………」
茧墨忽然低声地说,仔细一瞧,她的手上拿着一张卡片。她将这张和刚才的信纸放在一起的卡片扔在桌上,卡片滑到我的面前后停下。
纯白的卡片和图画纸不同,是由质感高级的纸张制成,上面有张地图,加上一行打出来的字。
『我有委托想请你帮忙。』
我不禁用力抓着这张卡片,不祥的记忆再次浮现脑海。
我就是拿着一张丢在信箱里的地图走向日斗的。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呢?
「喂、喂、年轻人?」
听见日伞担心的声音,我放下卡片,在上头留下一个拇指形状的血印。
「委托的内容是希望我们解决家中有奇怪声音的灵异现象?一眼就知道是骗人的,也太光明正大了吧?猎人会为了掩盖铁制陷阱的气味,故意在上头洒上鸡血,这只狐狸竟然不打算将陷阱藏好。」
狐狸设下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甚至不将陷阱埋进土里。
喃喃自语的茧墨重新交换重叠的双腿,冷冷地看着桌上的卡片。
接着又倏地拾起头。
她冷淡地看着日伞。
「你替他送信又有什么目的呢?」
说完,茧墨伸手拿了一块巧克力,以舌头舔着大理石图案的猫咪巧充力背部,接着咬断它的尾巴,不高兴地瞪着日伞。听到茧墨的话,我不禁皱起眉头。
什么目的?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狐狸的故事了,然后呢?」
茧墨颇为不耐地说着,声音中听不出任何焦虑或紧张。
尽管对茧墨的反应感到讶异,日伞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这阵子的委托都满奇怪的……都是些之前很少看过的状况,而且接二连三地出现,好像什么都不对劲了一般。你们之前打开的『那个』是不是和『这个』一样?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看到这些,连我们也不得不承认真的怪怪的。」
日伞用手敲了敲桌上的图画纸,一脸嫌恶地看着写在上头的狐狸故事,接着倏地抬起头看着茧墨;茧墨也看着他,脸上却没有笑容。
不知何故,她的表情十分冷淡。
「茧子——这个委托是发给我们和你们的吧?还有这次寄来的信,和目前为止收到的那些都不太一样……如同你刚才所说的,内容太过露骨,像是设好陷阱等着我们一脚踩进去一样。」
「那又如何?」
茧墨不感兴趣地问。即使看见日斗寄来的信,她却似乎一点也不紧张;相反的,茧墨正吃着巧克力猫的耳朵,对日伞的话毫无兴趣。她的态度让我再次感到疑惑。
为什么茧墨会表现得如此兴趣缺缺?
「我想接下这个委托。」
日伞低声地说。我抬起头,只见他正严肃地盯着卡片看。茧墨什么也没说,甚至不打算询问日伞想接下委托的动机。日伞看着茧墨,继续说:
「这一连串的委托彷佛被一条看不见的线所操控着……如果这些委托不只和你们有关,同时和我们有关的话——非常可能和雁屋家有某种关联,我希望能够在灯小姐遇到危险之前解决。」
狐狸隐身于委托之后,目标是我和茧墨,应该和日伞与灯无关,但我并不清楚日伞他们的状况,我们和他们似乎都卷入了这阵子的事件之中。
狐狸不知从何处得到和「神」类似的东西。
换句话说,狐狸很有可能和某人组成联盟。
我瞪着卡片上的文字。
——————两个人的话需要四样材料。
我和茧墨、日伞和灯,正好是四个人。
「…………是吗?你想接就接吧。」
喀哩!
巧克力随着冰冷的回应而粉身碎骨,茧墨拿着失去头颅的巧克力猫,穷极无聊地看着日伞,眼神充分表达了她的心情。
她一点都不在乎日伞要不要接下这个委托。
「小茧!你在胡说什么啊?」
我忍不住大叫并站起来,膝盖撞到桌子,巧克力盒子被撞到地上。嚣张地翘着二郎腿的茧墨抬头看着我,表情毫无变化。
对她来说,我的气愤与烦躁根本不值一哂。
「小田桐君才奇怪呢!你仔细想想,这可是狐狸的故事喔。」
由狐狸所创作、所演出的故事。
没错,这又是一个由狐狸所策画出来的游戏。正因如此,若是不管它,我们两个的肚子就有被剖开的危险,不是吗?
茧墨垂直咬着巧克力猫的身体,耸耸肩后继续说道:
「如果接下这个委托,应该会有我所喜欢的舞台等着我,但我可不会照着他写好的剧本演下去,必须等对方主动出击才要参与;现在既然他不现身,我们又何必随之起舞呢?」
茧墨轻蔑地说着,冷哼了一声。这一切都让人傻眼,她决定不理会日斗所设下的明显陷阱。
她不想把脚踩进完全没有伪装掩护的捕兽夹里。
可是,放着不管的话,也许会有其他人误入狐狸的陷阱啊。
我想问她「别人误中陷阱也无所谓吗?」不过还是忍住了;不用问也知道,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就算别人的脚被捕兽夹夹得粉碎,茧墨阿座化依然不为所动。
即使有人死亡,她也只会一边吃着巧克力,一边欣赏着死者身上所流出的鲜血。
「我反对,小茧……他已经随意地杀掉很多人了,若我们不肯参与他的游戏,不知道他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不知道下一个死者会是谁?就像之前被大海吞噬的他和被埋葬于棺木之中的她一样死去。可以肯定的是,在我们主动找上他之前,那只狐狸将会继续杀人。
茧墨抓起一颗松露巧克力塞进嘴里,放在舌头上。
啪喳!她轻轻地用嘴压碎了巧克力。
「彩君的死让你失去冷静了呢,小田桐君,在这种状态下还想故意踩进陷阱里?自己的血明明尚未止住,却急着代替某人踩陷阱?可以不要再自我陶醉了吗?」
我已经有点受不了你罗。
茧墨露出绝美的笑容说着,话语虽然残酷,却很有道理。我尽管很会放话,实除上却提不出有力的解决方案;即使我的肚子里有一只比其他妖怪都要强的「鬼」,这个拥有真实血肉的异形比任何超能力者都还厉害,我本身却不具备任何力量。
我到底能做什么呢?
连彩都无法拯救的我能做什么呢?
我无言了。下一秒,茧墨微扬起红艳的嘴唇。
「还有,你再想想,虽然你说已经有很多人被杀,其实真正死掉的也只有『三个人』啊。」
哐啷!
尖锐的声音震动了我的耳膜,一回神,我的右手已经打飞水槽;玻璃水槽掉在地上,传出碎裂的声音,我狠狠地瞪了茧墨一眼。
她说的话未免太过丑陋,这样的话,她和那只狐狸有何差别?我明知茧墨就是这种人,却留在她身边这么久——这个我经常问自己却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又浮上心头,我再也不想听她说这些话。
即使她所说的并没有错。
但那些话全都是狗屎!
「你怎么可以那样说?我……」
「别吵了,我知道了!」
我正想大喊时,有个声音插了进来,日伞拍了一下大腿后打算起身。他看着我点了点头,接着将目光移至茧墨身上,茧墨冷静地迎上日伞的注视。
她歪着小巧的头,温柔地询问:
「日伞,你知道了什么?」
「如果你认为整件事和你无关的话就算了,就当作是我们自己该解决的问题吧!我不会再求你帮忙…………………………就是这样,总不能永远逃避吧?」
低声说完后,日伞摇摇头并站了起来,茧墨静静地目送他离开;慌忙追上去的我打开大门,喊住他。
「日伞先生!」
就在我想追上停下脚步的日伞时,眼前忽然出现一个拳头。
光灿耀眼的银色物体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是一个圆柱状的链坠。
「年轻人,你不要跟来,茧子的话虽然很无情,但我可以理解,像你这样的人最好不要再插手管这件事,其实你不如自己想像的那么有能力,明明已经自身难保,却还一直想救人……不要老是想着要快点长大,变成大人只会更辛苦。」
日伞这么说着,他的眼神很认真,
他是真心替我着想。
「——————把手伸出来。」
我依言伸出手,日伞将链坠放在我的掌心;见我收下链坠,他满意地点点头。
「如果我们发生了什么事,你就打开这个……还有……」
日伞忽然朝我鞠躬,以沙哑的嗓音说道:
「让你卷入这些事件,我由衷地感到歉意,原本是我们接下来的委托,却将你牵连进来……请你不要再为了这些案件伤神,抱歉带给你们这么多困扰。」
我先告退了。
日伞接着转身离开。我茫然无措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用力握紧那条链坠,走回事务所,发泄似地用力拉开大门;茧墨不知何时倒了杯热可可啜饮着。
她并不理会碎了一地的玻璃碎片。
「小茧,我再说一次,我认为我们应该要行动,我们是当事人,不该逃避。」
茧墨不理我,只倾斜了手中的马克杯,喝干杯里甜腻的液体。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一阵沉默过后,茧墨开口了;她看着我,猫儿似的眼睛闪闪发光。
她露出一抹轻浮的笑。
「——————关于这件事,我刚才已经回答你罗。」
我知道。
然而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
我转身迈开脚步,穿上皮鞋,握着门把;此时,我的背后响起说话声。
「你要是想去的话,我不会阻止你,那是你的选择,我不会干涉;但是我要警告你,千万不要滥用同情心,小田桐君,你只是个普通人。」
尽管语气异常冷淡,但是茧墨并非瞧不起我的行为。
她只是提出真心的忠告。
「——————你并不是神。」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渺小的人类所能承受的责任是如此渺小。
那些无法承受的事最好一开始就不要揽上身。
人类很难拯救另一个人类,所以才要向神祈祷。
希望神能够在自己遇到无能为力的难关时伸出援手。
茧墨只说了这些话。虽然用力握着门把的我有一瞬间迟疑,却还是拉开门走了出去、冲出事务所、一路走到车站,脚步没有停歇。我不知道该后悔什么,也不知道该因什么而感到痛苦,甚至不知道自己想怎么做;我已经犯下无数过错,都是因为我,他才会被大海吞噬、她才会浑身是血地阖上双眼。我问自己现在到底打算怎么做,却想不出答案。
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
不想承认自己已经无能为力。
* * *
离开市中心的我搜寻着送灯回家时的记忆,搭上电车。在记忆中的车站下车后,我改搭计程车,对于回想出所有复杂的路线没什么信心,然而奇怪的是,回忆似乎渐渐浮现而出,我成功地想起每一个该转弯的路口;也许当中搞错了几次,但最后还是让我找到了有印象的那条小路。
下了车,我走在天色渐暗的小路上,往日伞家前进。在这条两边延伸着围墙的路上走着走着,会有种误闯入异次元世界的错觉,两年前的我压根儿想不到今天的自己竟然敢独自走在这样的路上。
当时的我不敢跨越那条非日常的界线。
之前的我认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有自己是不会改变的。
现在的我呢?能够有自信地说出「我不会改变」吗?
走到熟悉的地方后,我停下脚步,侧身看着围墙;这里乍看之下似乎是条死路,我却毫不迟疑地伸出手,此时耳畔彷佛听见茧墨的声音。
——————他们一定很欢迎你进去。
——————咿呀。
回过神时,我的手已经搭在铁门上,生锈的铁门发出摩擦声;接着,我用力地推开这扇有着藤蔓装饰的铸铁门。昏暗的天空下婉蜒的石径,隐密的房子藏在茂盛的树木之间。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迈步。
* * *
「年、年轻人……你怎么来了?」
日伞瞪大双眼出来迎接。他欲言又止地张开口,但是看见我的脸又若有所悟地闭上了。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拚命地抓着头。
「我很欢迎你来,可是……怎么说呢,你这个性真是改不了耶……没救了……」
日伞微微一笑,低下头,接着用力地拍打我的肩膀,摇摇头并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过……其实你来让我松了一口气…………抱歉……还有,谢谢。」
日伞放松地笑了笑,随后转过身走进屋内。看到他们两人还在家,我也松了一口气,在过来这里之前,我曾想过搞不好赶到这儿之前,他们就已经出发了。
看来我刚好赶上。
日伞甩甩头,叫着我。
「进来吧——————小灯见到你一定也很开心。」
「——————咦?」
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疑惑地看着我;手脚包上新绷带的她眨了眨蜂蜜色的眼睛。
「你怎么来了?」
「好久不见…………你好吗?」
我问道。灯听了摇摇头,露出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回避我的视线。她抓起靠枕,把脸埋进去,像个孩子似地将身子缩成一团。
难道她讨厌我来这里?正当我这么想时,灯开口低声地说了:
「…………你只会担心别人的安危。」
「啊?」
「…………我讨厌你这样!最讨厌了!」
她果然讨厌我。
日伞颇感困扰似地笑着,耸了耸肩膀,接着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围裙,用嘴巴和单手迅速地穿上,在脖子处打结固定住它。桌上放着若干食材。
「好,别站着聊,先找个位子坐下吧!年轻人也还没吃晚餐吧?今天我要做大家都爱吃的奶油炖菜喔!请坐着等候。」
日伞拿起菜刀。我有点担心他只用一只手有些不便,他却动作灵活地运用单手切着蔬菜。
「别担心,我可不会让我家的公主辛苦地拿菜刀喔!而且我做习惯了……只要有心,就算只有一只手也能把菜做好。」
可阶,只有一只手的话没办法替蔬菜削皮,只见日伞将马铃薯和红萝卜切成适当的大小后就直接和洋葱一起下锅了,我越来越担心他到底能不能顺利完成炖菜。
「啊、抱歉,是不是把皮削掉会好一点?要不要我来帮忙?」
「嗯?不用削皮吧?马铃薯和红萝卜平常都不削皮吃的,不是吗?」
应该会削皮吧?
而且通常只会先丢洋葱下去炒。
日伞将菜刀递给我。我替蔬菜去皮,接着切成相同的大小,尽管包着绷带的手掌仍有些隐隐作痛,却不妨碍做菜。日伞坐在椅子上,不停赞叹地喊着:「哇!哇!」我将蔬菜一一下锅翻炒,加水炖煮。
「咦?年轻人,不放马铃薯吗?」
「马铃薯稍微煎至表面焦黄,等一下再丢进去就行了。」
「哇——原来是这样做啊。」
温热的蒸汽冉冉上升,我将煎过的马铃薯与肉块加入汤中,接下来只要把奶油炖菜
调理块融化后加进去就大功告成;若使用自己做的白酱会更好吃,可惜这里没有鲜奶可以用。我拿起汤杓搅拌并试了一下味道,接着撒一些黑胡椒进去;虽然老旧的瓦斯炉不太好控制,但是用起来有一种很怀念的感觉。靠在沙发椅背上的灯有时会看着这边,但是当我抬头看她时,她又躲回沙发。
「年轻人,也让我试试看味道吧!试吃、试吃,我也有试吃的权利喔!我很好用的,试吃对我来说并不难喔。」
日伞在旁边一直吵着,所以我接过他拿来的盘子,替他装了一些进去,然后又装了一盘递给灯。她迅速地躲到沙发后面,只伸出手来接下盘子。
「嗯,好吃!好厉害啊,年轻人真棒!最近可是男人会下厨就受女生欢迎的时代呢,你的话肯定能成为很棒的老公!可惜啊——我还是不会把小灯让给你。」
「请不要随便举例!再说,我并没有提出那种要求吧?灯小姐她……」
沙发那儿突然伸出一只手,灯还是不肯露面。
但是她试吃的炖菜已经全部吃光光。
「吃饭这回事——可是很重要的,年轻人。」
日伞一边叹息着,一边发表感言,同时颇有感触地摇着头。
「我曾经跟你讲过,我们必须使用超能力才能过活。灯小姐的影子野兽们若不定期吃点什么,便会因为太过饥饿而失去控制,我的手就是这样受伤的。在某个下雨天里,它们突然攻击我的手,害我没控制好方向盘,所以才……」
炉子上传出炖菜熬煮的声响,加上日伞低沉的说话声。他看着空了的盘子,难过地说:
「可恶……要吃东西才能生存……这也算是某种罪孽吧?」
我想起之前灯的影子,当时她的影子像是跳楼自杀的尸体般扭曲;饥饿的影子野兽们让灯自己的影子也跟着变形,它们无视于灯的命令,恣意地享受着尸体。
要吃东西才能生存。
这是很残酷的。
「抱歉…………这种话题不该在吃饭前拿出来讲。年轻人,炖菜差不多好了吧?我们还有法国面包喔!要不要烤一下?或者涂一些大蒜奶油再烤?」
日伞爽朗地笑着并站了起来。冰箱里塞满各种食材,还有各式各样的果酱和起司,从食材的调性来看,很像是这家人为了明天要开的派对而采购的一样。
我环顾这间温暖的房子,充满可爱装饰的墙面和家具让人联想到小孩的房间,这里充当日常生活用的房间似乎不太舒适。
我突然想到——
也许这两个人是「很努力地试着快乐地」住在这儿。
他们很可能必须这样说服自己,才能够继续过日子。
* * *
「我吃饱了!哇——真的太好吃了!小灯,你觉得呢?」
「…………我吃饱了。」
「小灯很少会把饭吃光光喔!哎呀,我好羡慕你喔,年轻人,我强烈地嫉妒你!可恶!」
日伞恼怒地碎念着。灯避开不停胡乱摸着她头发的日伞,跑了出去,一脸不高兴地冲出客厅,日伞只得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站起身,从碗柜里取出两个杯子。
「抱歉,年轻人,小灯不习惯这样吃饭,不要介意喔……我觉得有点难过呢。」
日伞拿出即溶咖啡的罐子,单手打开瓶盖,在杯中倒入适宜的咖啡粉量,我想帮忙冲泡却被拒绝了。
「不用帮啦,坐好!刚才我也说了,我已经习惯用一只手做事。抱歉,我家只有便宜的即溶咖啡,年轻人喝黑咖啡吗?看你的脸就觉得你会喝黑咖啡耶。」
日伞在杯中倒进热水,接着将两个杯子并排放在桌上,杯子飘散出略带苦味的蒸汽,日伞啜饮了一口咖啡,深深叹息。
「…………你是不是和茧子吵架了?」
「…………吵架?」
那算是吵架吗?
我的行动对茧墨而言并不具有任何意义,只是我单方面大吼大叫,在发完脾气后冲出来而已。
不是吵架,只是我任性的决定。
「啊……没关系,是我不好,明明决定不要问,却又忍不住问出来,对不起……但是,年轻人,我一直有点在意某件事。」
如果你不愿意回答我也没关系。
补充完这点之后,他双手互握,十分认真地说:
「你和茧子这种组合怎么说呢……好像不太合,有点像是把两块根本不同的拼图片凑在一起。年轻人,你为什么会和茧子在一起?感觉上你好像处处容忍她,强迫自己和她在一起。」
他一问,我就开始肚子痛,只得拚命地阻止孩子往外冲。现在的我离茧墨很远很远,万一肚子破挥也不会有人帮我塞好。
「我一直都知道茧子选择一个肚子里养着某个可怕生物的人当助手……你之前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是不是跟这张卡片有关?」
日伞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动摇,继续说着并挥了挥那张写着委托内容的卡片,纯白色的卡片上印着地图与打出来的无机质文字。
那是狐狸送我们的礼物。
「你看到这卡片时的表情活像要杀人似地可怕。」
我当时的表情真的有那么恐怖吗?尽管日伞的话让我有些诧异,但我完全可以理解自己为何会出现那种表情。
茧墨日斗。
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原谅那只狐狸。
狂笑着的孩子总算冷静下来。我抚摸着肚子,开口说:
「这个委托和某个男人有关……或许和日伞先生和灯小姐都没有关系。」
我决定全盘托出。
关于茧墨日斗与茧墨阿座化的一切。
还有他与我之间的孽缘。
* * *
说完整个故事后,咖啡已经冷掉,我摸着自己的脸,日伞则陷入沉默。我不知道他对于这段经历做何感想,也许这次他们两人单纯只是无辜被牵连进来的而已……实在太过分,想到就生气!然而当我这样想时,日伞却用力摇头。
接着,他出其不意地伸出手。
「哇啊啊啊!」
他用力地搓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发弄得一团乱之后才放手。
「————干么突然这样?」
「年轻人,你好努力。」
很少听到有人对我说这句话。
我不安地抬起头,看见日伞露出一脸严肃的表情,又说了一次:
「你真的好努力!」
意外的感想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傻傻地重复日伞的话;不管怎么想,我都不知道他为何会这么说。
很努力?
我真的很努力吗?
我不太懂,不过……
「——————你一定很辛苦。」
这一点他说得没错。
我没办法回答,喉头有点哽咽,说不出话。日伞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起身倒掉冷掉的咖啡,接着重新泡了一杯递给我。我一口气暍下滚烫的咖啡,强烈的苦涩与烫口的温度燃烧着喉咙,咖啡让我终于能够顺利开口说话。
「我……」
可是我只能吐出一个字。日伞催促我继续说下去,他用两只手指夹住卡片,快速地转动卡片后又停了下来。我愣愣地望着卡片,心想——
截至目前为止.我真的一直很努力吗?
——————我不确定。
「我知道你的故事了,但我认为和我们无关的可能性很低。这张卡片寄送的地点是我们家,当中一定存在某种理由。」
日伞突然松开卡片,用空出来的手做出狐狸形状,桌面上于是出现了狐狸的影子;他动着手指,让狐狸影子的头左右转动。
「——必须不停吃下去是一种罪孽,影子背负着野兽则是一种惩罚,我们必须贪婪地吃下些什么才足以生存下去。」
狐狸的嘴倏地张大,它观察着四周,嘴巴一张一合。
「我们家族背负着这些野兽,一点好处都没有……这一次,债主终于找上门来了。」
日伞放下手。即使用手的影子做出野兽的形状,他的影子却不会自己活动起来。
他似乎不是超能力者。
「日伞是我的假名,意如字面上所示(注3),我希望能够阻止影子出现,保护灯不再因这些影子野兽而受苦;但是,即使我叫日伞,依然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自暴自弃地说完后,日伞用力抓着头,表情十分激动,咬牙切齿的模样好像要把牙齿咬断似的;但他随后忽然放松下来,叹了口气。客厅一阵寂静,他静静地看着躺在沙发上的灯。
接着,他以恳求的语气说道:
「请你听我说…………关于我们的故事。」
这是个有点无聊而简单的故事。
见我首肯之后,日伞轻轻地点头,娓娓道出他们的故事。
注3日伞的意思为遮阳伞。
* * *
灯的家族养着影子。
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在影子里养着野兽。
这些活生生的野兽有时会咬死饲主或附近的人类。
「但是,本家族的超能力者身边一定配有
一名非超能力者,我们叫这些非超能力者为『镇物』,功能是当影子野兽们发狂时,负责处理它们;这些人必须想办法让野兽们恢复正常,或是杀死这些野兽,当然也可能一起被野兽杀掉。」
「镇物」会从自我尚未成熟发展的孩子们中选出,和超能力者共同被养育。在这段过程中,「镇物」会和超能力者培养出明确的主从关系,产生对家族的忠诚度。
但是,日伞是个例外。
「本家的人看上体质强壮的我,突然叫我过去,因为灯小姐的上一任『镇物』被野兽吃了……小灯是虽然拥有超能力,却无法好好运用的『鬼子』,一向被本家所忽视。」
日伞再次用手做出狐狸的影子,影子映在墙上,张牙舞爪地到处奔跑并嗅着四周的味道。
「我对此非常开心。在超能力家族中,那些没有超能力的人对得到超能力的人总是有着强烈的憧憬,所以我为了能成为灯小姐的『镇物』,受了不少艰难的训练;不过,对家族的忠诚早就不知被我丢在何方。」
他轻轻地笑了。看见他疲惫的笑容,我领悟到一件事——他说话时的语气经常变来变去,那种不太一样的用字遣词很可能是他接受「镇物」训练时所学来的;那些训练深深烙印在他身上,无法轻易根除。
即使想完全改掉,也很难真的遗忘。
倒映在墙上的影子崩散,日伞甩了甩手,做出手枪的形状,接着伸直手,朝空中射击。
「小灯是『鬼子』,所以本家对她进行了相当严苛的训练。」
说到这儿,日伞似乎有些犹豫,但是他抓了抓头发后又继续说下去。
「那种训练根本是拿来驯服野兽的,不应该用在人类身上。」
雁屋家有一间全是白光灯泡,酷似牢房的房间。
他们对超能力者实施的训练近似惩罚。
超能力者被锁链拴在房间中央,被限制行动的超能力者必须操纵自己的影子野兽取得食物和水,才能活下去;为了不让影子野兽发狂,雁屋家甚至逼迫他们操纵野兽杀死其他小动物。
为了生存,超能力者奋力挣扎、杀戮,连排泄问题都是当场解决。他们必须学会如何操控自己的影子野兽,小灯根本不可能撑过这么没人性的训练。
听说她当时定期吐血。
「看见小灯被折磨的样子,我心想……」
我想起了过去曾经听过的一句话。
——————所有的超能力者都不可能在这个世界正常地生活着。
看见饱受折磨的灯,日伞下定决心要帮助灯。
「超能力者六亲不认,所以小灯只能依靠我,伤痕累累的她只有我,是我陪在昏死的她身边;从那间房间出来后,是我陪着整晚呕吐的她…………只有我能够支持柔弱的灯小姐。」
他用力握拳。
日伞的眼神闪着严肃的光芒,继续诉说:
「你懂我所经历过的冲击吗?」
闭上眼的他似乎想起当时的事情,脸上表情瞬息万变;接着,他像是要说给自己听似地低声呢喃: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这么需要我,需要到倘若我放开她的手,她就会崩溃……当我理解到这件事时,受到不小的冲击。对我而言,小灯和恋人或家人都不一样,是个我必须守护的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能表达她对我的意义。」
一放开手,她就会死,所以他一定要保护她。
这是一种近似于恋爱,却又不太相同的感情。
直到某一天,灯终于撑不下去了;看见不断咳血的灯,日伞决定带着她离开雁屋家。就在他们一路躲着本家的追查、到处流浪时,灯的影子野兽发狂的次数也跟着增加。为了找寻栖身之所,他们什么委托都接,最后透过偶然认识的茧墨找到了能够躲藏的地方。
「茧子是个很奇特的家伙,我还在雁屋家时就听说过她的事迹——茧墨阿座化不是一般的超能力者,听说她是能进出异界的『鬼』。的确……她好像有些与众不同,却不是坏人;尽管有些情绪化,但是还算好沟通。」
现在本家的人还没找上门,日伞说他并不了解这个豢养着野兽的家族是怎么看待他们的。
他不知道本家的人至今之所以没有露面,是因为他们真的躲藏得太隐密?还是本家的人故意放过他们?
「关于这次的委托——若说是那些人和狐狸联手策画出来的陷阱,我也不意外。」
同是野兽的他们想必合作愉快吧?
不屑地说完后,日伞突然站了起来,离开厨房走了出去,我赶紧迫过去。走出大门后,冷风吹拂着我的脸颊;看着绿意盎然的庭院,我有一种站在森林之中的感觉。天上没有星星,四周一片黑暗,我跟在日伞身后走到后院,屋子后方摆了一张长椅,簇新的模样像是最近才放上去的,应该是日伞买的吧?
灯睡在那张长椅上。
她蜷曲着身子,闭着眼睛,长发覆盖住肩膀。
「我们公主每次都这样,坐着看夜空看到睡着。」
日伞温柔地说着,接着又难过地皱起眉头。
即使在昏暗的夜色之下,白色的绷带依然醒目。
「那些绷带下全是旧伤。小灯说她不想遮起来,是我看不下去才帮她包起来的,是我硬要包的……很过分吧?」
日伞自嘲似地干笑着。灯的背部随着呼吸一上一下,看着她纤细的四肢,我忍不住开口:
「你之所以看不下去,是因为不忍心看到灯小姐受伤的样子吗?」
所以才无法直视灯的伤痕。
我能理解日伞的心情。
「…………」
「我不觉得你那样做很过分。」
日伞没有回应,只拍了拍我的肩膀,并从胸前的口袋拿出香烟,也递给我一根。我拿了一根烟,借用他的打火机点烟,烟雾在黑暗中冉冉升起,日伞深深吸了一口之后吐出。
「——————明天别带小灯一起去吧。」
他喃喃地说。若想踏入狐狸设下的陷阱,就不能带超能力者一起去;尽管那样做很冒险,我还是附和了日伞。我们看着熟睡的灯。
不能带她一起去。
我们不能预测之后会发生什么状况。
只能祈祷被留下的她往后能得到幸福。
* * *
天亮后,外头渐渐放晴。天空依然多云,却出现一丝阳光,只是好像还会再下雨。我看着可能再度转坏的天色,微凉的风拂过身旁。
我的脑中迅速转过许多下雨的记忆——昏暗的藏书室、深夜的公寓、如棺材般封闭着的家……好像一闭上眼睛就会再次困在大雨之中,我感到呼吸困难。
——————雨香。
当我低低地叫唤雨香的名字后,肚子里的东西便有些蠢蠢欲动。
车子开往目的地的路上,中途加了几次油,上了高速公路之后一路往西开去;接着,我们利用地图找路,往某座山上驶去。狐狸所指定的地点就在茂密的树林间,是一栋看来满厚实的西式建筑,很像是直接从国外搬过来的房子。在这个没有其他人家居住的深山中,这栋废弃的屋子显得格外奇特,乍看之下很难想像这里是日本。
鬼屋。
卡片上是这么写的。
「鬼屋所引起的灵异现象啊……这样的情境设定未免太巧合。」
日伞转了转脖子说道。那张卡片上所写的内容都很虚假,所有的设定工整得像是故事里才会出现的情节,看了卡片之后,我更加肯定。
这里就是狐狸所准备好的舞台。
我和日伞一起朝着房子走过去,步上石梯,准备打开大门。
此时,我突然感觉到有人注视着我们,
一回头,一抹红色闪进眼睛,鲜艳的色彩让我忍不住眯起眼睛;然而仔细一看后,我发现后面根本没有东西,只有微微出现阳光的天空而已,
无法形容的不安爬上我的背脊,但我现在已经不能回头。
日伞拉开大门。他拉着铁铸的狮子手把,门「咿呀」地开了,房子内部就这么呈现在我们眼前。
昏暗的大厅里空无一人,正中央伫立着一座阶梯,楼上的扶手沿着四方形的大厅绕了一圈,三条走廊自大厅延伸出去,见到这样的景象,日伞小声地吹着口哨,我也看得目瞪口呆,这间有着豪华装潢的房子有如拍电影用的场景。
——————实在太豪华了。
「好,看样子——我们只能继续探险了。」
我们迈开脚步,光可监人的地板发出清脆的脚步声,黑亮的地板几乎能清楚地映出我们的脸。经过楼梯时,我看见装饰用的花束。
红色的玫瑰俗艳地盛开着。
这束花让我发现一件事。
这栋房子一尘不染,连装饰用的花束都新鲜无比。
确实有人住在这儿。餐厅里摆放的纯银餐具光亮如新,略嫌老旧的冰箱装满食物,可见没有停电——我看着冰箱里的火腿块摇摇头。我们检查了其他房间,却找不到任何人。
到处巡逻时,我们找到一间类似杂物间的小房间,里头放
着冬天用的寝具、暖炉,以及装着灯油的塑胶桶等物品,却没见到可以判断住在这里的人的年龄或是性别的线索,只觉得这里应该有人居住。
眼前的情形让我联想到玛丽·赛勒斯特号上发生的事。
那艘船上的所有日常物品都还存在,人却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日伞看着整洁的卧房,耸了耸肩膀—书桌上放着墨水和笔,没看到任何稿子之类的存在,但是那瓶墨水是新的,应该还能写出不少东西。
「——这情形太诡异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颇为疑惑地说,但是房子并不会回答,只有一片死寂。
一间像是客房的房间门上挂着奇怪的牌子。
「死者的房间」
我们压下不安感,转身离开并回到刚才的大厅:即使盯着光亮的地板,我也只看见一张写满问号的脸孔。楼梯旁那束红色玫瑰鲜艳异常。
房子里依然找不到任何人。
所有的一切都陷入沉默之中。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日伞转转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的说话声回荡在屋内,又渐渐消失,这样的状况让人难以想像,这间房子除了超豪华的装潢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看到灵异现象,只有诡异的感受。
「难道这里和那间出现大海的房子一样有时间限制?这么一来,我们只能等到晚上看看了。」
日伞从胸前的口袋中拿出香烟,叼了一根,并在点着后将烟和打火机一起递给我。就在我拿到香烟时——
——————叽。
尖锐的声音响起。
一瞬间,我有一种很不对劲的感觉。
某种奇妙的感觉窜过我的全身,然而原因不明。清脆的脚步声敲着地板,日伞诧异地瞪大眼睛,香烟从他嘴里掉出来。
点着的香烟就这么滚落在地。
一回头,只见一名穿着套装的女人站在那儿,身旁站着一名穿着类似西装的男人——如丧服般样式单调的黑色西装——短发的女人抬起头,中性而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微微张开口说道:
「好久不见。」
好冷淡的声音。她冷冷地凝视着日伞,冰雪般的视线完全没有人味。
「没想到那个情报竟然是真的……还以为不可能是真的,真意外。」
尽管嘴上说着「很意外」,她的声音却没有高低起伏的情绪。下一秒,日伞大喊:
「小田桐,快逃!」
日伞突然抓住我的手,以一种几乎要扯断手的力道拉着我。他使尽全力冲了出去,接着,地板竟然开始摇晃,一声巨响过后,坚硬的地板出现裂痕,我诧异地瞪大双眼并回头一垄。
女人伸出双手,用手指组合出复杂的形状,淡淡地倒映在地板上的影子开始变形并动下起来。
手影做出的狗张开嘴。
狗的嘴忽然分裂成三个——影子变成一只自脖子处长出三颗头颅的狗,接着继续扭曲膨胀,不停变幻外型,这是灯的影子不曾有过的变化方式。影子狗自女人的手指开始变化,越发狰狞可怖。
外型诡异的巨大恶犬不断咆哮着。
这只狗很像神话中出现过的地狱三头犬——赛伯勒斯。地狱的守门犬理应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但我的耳边同时响起了茧墨的声音。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喔!人类所拥有的常识没有意义。
能够超越所有人类的常识才算是——超能力者。
日伞毫不迟疑地往深处的房间跑过去。如此一来,我们有如瓮中之鳖——就在我这么想时,日伞拉起房间的窗帘,这样影子野兽就无法进入这个房间了。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日伞观察着房间外面的动静,远方传来地板碎裂的声音,彷佛那只三头犬正一口一口地吃掉这栋房子一样。
房门外有一股浓烈的气息。
非常强烈的、来自野兽的气息。
印在地板上的影子确实是活生生的野兽。
「那是谁?」
我把一直紧握在手里的香烟和打火机放进胸前的口袋问道。日伞擦去流到下巴的汗水,眼中写满惧色。他眯起眼睛,耳朵贴在墙上听了一会儿,接着手足无措地在房间里踱步。
「他们是本家的人,雁屋一族有人专门负责杀人,他们操纵野兽的能力高人一等,冷酷无情的程度也非比寻常。」
眯着眼睛的日伞咬牙切齿地说着。忽然间,房子被破坏的声音停了,脚步声停在很远的地方。
难道他们找不到我们躲藏的地点?
——————叽!
我才刚想完,墙壁就开始发出巨响,整个房间像是被巨大的牙齿咬住一样,墙上出现破洞,裂痕迅速蔓延。
「他们来了!」
日伞大叫的同时,墙壁跟着倒塌,破碎的天花板掉了下来,外头照射进来的光让影子野兽得以进入这个房间;接着,日伞打开窗户、冲到外面,并在摔到庭院后起身狂奔,我也紧迫在后。后头传来床架断裂的声响,从外头与走廊照进去的光让影子野兽得以尽情地在房间肆虐。
当我们在庭院奔跑时,我对日伞说:「这里离大门不远,跑快一点的话,应该能在他们追上我们走前冲到车子那边。」
「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被杀死!要快点逃!」
可日日伞没有回应。不知为何,他骤然停下脚步。
「日伞先生!」
下一秒,他用力拉着我的手,手掌上的伤口被这么一拉又裂开,剧痛让我闷哼一声。野兽自墙壁探出头来,站在地上咆哮着,日伞朝着野兽跑了过去。
他试图从野兽身边冲过去。
「可恶!逃也逃不掉,逃到一半就会被他们抓到了!万一我被抓住,灯小姐就有危险了,她一个人要怎么活下去呢?」
日伞的眼睛像是要喷火一般。我们无力对抗眼前的强敌,日伞却没有停下来,继续奔跑着。野兽嘶吼着张开嘴巴,日伞身手灵活地闪过锐利的獠牙,但肩膀已经被画开一道伤口,渗出鲜血。野兽的嘴巴一张一合。追逐着日伞。
「交给你了——小田桐先生!」
他引导着野兽离开这里。听到他的吼声,我傻住了。
我们一起逃的话,会一起被杀死。
所以日伞先引开野兽,让我专心想出解决的办法。
问题是,我能够在他被咬死之前想出办法吗?
肚子里的孩子大叫并转来转去,不过没有冲出来的迹象;比起恐惧和厌恶,更多的是焦急,孩子不打算出来拯救我们,只是待在五脏六腑深处大声笑着。
我一个人什么也做不到,却没空感叹自己的无能。刚才的女人从墙壁裂开的地方现身,看着影子野兽,眯起眼听着日伞的惨叫声……仅仅只是那样,她的脸上并没有出现得意的笑容或表现出其他情绪。她看着旁边。
——————我不小心和她四目交接了。
女人的注视让我全身寒毛直竖,但是她随即别开了头,追着日伞而去;她迅速跑过去,原本站在她身后的黑衣男人也跟着动了起来。
一直静静站在女人身旁的男人朝着我笔直走来。
我刚才应该立刻拔腿就跑,但是现在后悔已经太迟。我赶紧跑开,打开后门冲进房子里,屋内传来墙壁崩塌的声音,同时也听到日伞的惨叫声。我实在想不到拯救我们的对策。
可是,这里只有我能帮忙。
明知道无能为力,我依然只能尽力。
我在走廊上跑着,脚步声紧追在后。弯着身体卖力奔跑的我紧咬下唇,看来后面的男人没有带那种可以丢出来攻击的武器,这一点让我放心不少。我猜想,这个男人应该是那个女人的「镇物」。
那个女人拥有强大的超能力,我们绝对赢不了她。
就在快跑到走廊的尽头时,我随手打开一扇门,接着冲进餐厅,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我必须冷静下来,快点思考对策才可以。
此时,我感觉有个人嘲讽似地冷哼了一声。
「——————咦?」
猛地回头,她果然不在这里……我明明很清楚,她真的在这里,也会悠闲地嘲笑这一切吧?
她会耸耸肩,继续吃她的巧克力。
『我不是常跟你说吗?小田桐君,超能力者都太拘泥于自己的超能力了,愚蠢至极啊!要是连你都被他们影响,还能干么?』
无奈的语气敲打着我的耳膜,总觉得那个爱穿华服的小姐就站在我旁边。穿着华丽黑色洋装的她一脸无聊地说:
『听好了,小田桐君,把水淋在纸上,纸就融化;把纸拿来烧掉,纸也就不复存在……遇到水无濑家的事件时,我跟你说过了吧?问题来罗!小田桐君,现在换成影子的话该怎么办?影子会倒映在什么东西上呢?』
茧墨的问题好像在打哑谜。事实上,她并非真的在这里对我说话,可是我知道这的确像是她会说的话。
「——————什么……东西?」
似乎有股电流贯穿了我,我赶紧往杂物间跑去。
茧墨的声音追着我。她一边笑着,
一边说道:
『这是很简单的问题,简单到有点无聊,我想你应该知道答案吧?』
没错,我知道,小茧,谢谢你,的确很简单。
答案简单到连我都知道。
问题是,我能够找到想找的东西吗?
从季节判断,那个东西应该已经没有了。我拉开位于走廊最末端的小房间的门,冲了进去,怀着祈祷的心情拿到了那个东西……太好了!里头有东西,手上传来沉甸甸的重量。就在我松了一口气,准备往外跑时……
——————咔!
一把刀架在我脸上,我傻傻地瞪着突然出现的刀子。
那是一把飞刀,看来男人还是有随身携带能用来丢掷的武器,我只得高举双手,站在原地投降。我竟然没发觉他的脚步声……眼前的男人存在感稀薄得讨厌,我懊恼自己的迟钝。
已经听不见茧墨的声音了。
要是她也在,不知道会怎么吐槽我。
「不用想也知道……」
她一定会大大地嘲笑我的愚蠢。
「请你不要轻举妄动。」
男人低声地说着,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和那女人惊人地相似。一回头,只见男人拿着刀看着我,眼中不带有任何感情,静静地监视着我的动静,看起来不像是可以讲道理的人。
可是,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我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日伞已经拜托找了。
「可以听我说吗?」
男人没有回应,却也没有叫我闭嘴,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继续说:
「日斗是怎么说服你们答应联手的?那个爱骗人的狐狸不知道对你们说了什么,但他是在利用你们,你们最好不要再听他的。」
没错,狐狸不是人,不可能真心与人合作。
对他而言,人类只是玩弄的对象。
如果这个男人不相信我,抑或是他们其实知道日斗是哪种人,却还执意合作,我的劝说就算失败了,但是他没有说话;面无表情的男人脸上出现一丝动摇,微微地挑动了眉毛。
他不小心用了有点人味的语气说道:
「日斗是谁?我们是接到了水无濑家的通知,才……」
下一秒,屋子强烈地摇晃起来,像是地震般地摇晃,我同时听见东西落下的声音,大厅的方向传来悲惨的人类哀号。
那是日伞的声音。
我抛下刚才一闪而过的奇异感受,抓起刚才拿到的东西,拔腿狂奔,从一瞬间闪神的男人身边跑走。房子再度摇晃,我的脚边插着一把没有击中目标的飞刀。我从胸前口袋取出香烟,颤抖地拿起一根烟放进嘴里,并在用力咬着它之后,以双手握紧差点滑下去的东西;拿稳后,我空出一只手拿打火机,在失败多次之后总算成功点燃香烟。我一边小心避免太用力而咬断香烟,一边冲到大厅,就在手即将碰到通往大臆的门时,附近传来东西砸下来的声音,惨叫声似乎是从大厅楼上传来的。
我赶紧变换方向,往走廊的尽头跑去,从楼梯冲上二楼,在围绕大厅的外廊上面奔跑着。
大厅完全走了样——中央的楼梯消失,几块巨大的碎片掉在地上,日伞抓着倒塌的楼梯末端挣扎着爬起,总算在最后关头撑起身体,爬上二楼,但是女人就站在他前方。三头犬闭上嘴巴,忠心地匍匐在女人脚边,女人睥睨日伞,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跟日伞说了什么;下一秒,我打开「那个东西」的盖子。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我把手里的东西洒在女人脚边,女人冷冷地抬起头;就在她命令野兽攻击之前,我将原本叼在嘴里的烟弹了过去。
火种落在洒在地上的灯油。
火苗迅速蔓延,原先猜测很可能无法点着的我忍不住因成功而欢呼。女人的影子立刻消失,在火的照射之下变形——影子在短暂消失下回复到人形——女人往后退避开火势,我趁机把装灯油的桶子扔过去,朝站在大火另一头的日伞伸出手。
一定要逃!现在的局势已经扭转,要是墙壁也着火,状况会再度改变,但是我们必须趁火势变大之前逃出去。尽管脑子动得飞快,我的嘴巴却没有同样灵活,无法好好说话,只能大叫他的名字。
「日伞先生!」
日伞跟着调整好姿势并站了起来。他跳过那一片火海,摔在地上之后迅速站起身,接着拿出某个东西,对准火海另一头的女人。
他用两只手拿着。
——————砰!
随着清脆的声音响起,火海另一头喷出某种东西,墙壁被染成红色,女人的影子上喷洒着黏腻的液体。
我看过那个东西。
那是混着脑浆的鲜血。
「咦…………」
女人的身体抽搐着倒下,她的影子一瞬间变成咆哮中的野兽,接着又渐渐崩溃,一动也不动。日伞转过身,刚才的男人呆呆地站在我们后面,没有看着我们,目光落在倒卧在地的女人身上,僵硬的表情已然消失。眼睛因泪水而模糊的他放声大叫:
「春日小姐!」
那是女人的名字。男人抽出刀子冲向日伞,日伞再度扣下扳机。
砰!砰!砰!
三声清脆的声音响起。胸部一阵起伏后,男人照样倒了下去,红色的液体自胸口流出。他的身体在稍微颤抖过后便一动也不动了。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这一幕短暂得像是一场闹剧。
一个很难让观众笑的笑话。
我看着倒卧在眼前的那个物体……尽管已经看习惯了,但它算是截至目前为止都没看过的全新种类;我看过的状况往往比它更加壮烈而凄惨,然而现在这个只不过是胸前开了几个洞而已。
被枪杀的人类尸体。
我茫然地盯着那具尸体。
原来这么简单就能杀死人类。
若使用能够杀人的武器,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死超能力者。
「为什么你们会出现呢……不过,算了,正好消耗了一点时间。」
日伞低语着,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火焰吞噬了墙壁,慢慢延伸至天花板,我深受打击的大脑渐渐恢复正常,搞清楚目前的处境。我看着站在身旁的这个男人,本能地往后退,肚里的孩子放声大笑。我一边听着她的笑声,一边后退。
日伞将手中的枪转向我这边。
他的左手苍白而怪异,绷带下的手不是正常人类的手。
「日伞先……生……」
我的脑中快速倒带重现刚才的情景——日伞掉下楼梯后用手抓住断裂的楼梯,接着奋力挣扎爬了上来。
那不是只有一双手的人能够做到的动作。
日伞不发一语,往前迈进一步。我一边后退着,一边看着枪口。
他的脸在火焰照射下格外冷酷。
「『在某个地方有一只狐狸。』」
日伞像唱歌般流畅地诉说,同时拿着枪朝我走过来,像是要从熊熊的火焰中逃开。看着他的我持续后退,从外廊走进房间,接着走到走廊,小心地避开背后传来的热度与亮光,缓缓走进屋内。浓烟开始冲进来,日伞却一点儿也不在乎,继续说道:
「『某一天,墓地里出现了新的墓穴。棺材里充满雨水的味道。狐狸询问背负着深切痛苦的两人。』」
若因重要的人的死而难过,我来让那个人死而复生吧。
我盯着日伞那只异常肥大的左手。一想到他为何要将左手包上绷带隐藏起来,我便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下雨天遇到交通意外。
「『这是非常难以达成的条件,但是他们接受了。妖怪究竟能否变成人类呢?』」
日伞平静地看着我问道:
「『正在看这个故事的你觉得如何?』」
他动了动左手的手指,没有关节的肉棒晃了一晃,和蜡烛一样粗肥的手指竖起来。
「牧原一个,彩一个,你和茧墨两个。」
日伞竖起四根手指,缓缓地弯起嘴角笑了。
「这样你懂了吗?」
——————知道谁是妖怪了吧。
正确答案就在我眼前——他的手就是「妖怪」,肥白的手像是小孩子用黏土做出来的粗糙劳作。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拥有这么怪异的手。
但我还是无法接受。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我的声音震颤着,彷佛下一秒就会不小心笑出来。我继续往后退,远离刚才的火源,穿过敞开的房门。我们两个人在走廊下踱步对峙着。
我慢慢后退以逃离日伞,日伞则迈步向前逼近。
房子融化在熊熊火焰之中,但是我们的行走速度非常缓慢。火苗舔拭着墙面,蚕食鲸吞这栋房子;日伞的脚步稳健,我们一人前进,一人后退,共同往房子的深处走去。
他的枪口却不曾松懈。
「我们……早在五月底那场车祸中丧生了——小灯的影子野兽咬了我的手,方向盘就这么失控……但是,当破裂的车窗玻璃画开我的脖
子、夺走我的生命时,灯小姐还活着;然后,那个男人跑来找她。」
那只狐狸。
很像是狐狸的作风,他最擅长趁人绝望之时趁虚而入。自责的小灯认为车祸都是她造成的,于是狐狸便对她说:
——————若因人类的死亡而叹息,我来让死者死而复生吧。
「但是,如果不肯付出代价或者遵守特殊的规则,死者便将再度灰飞烟灭,倘若不希望如此,就必须进行这场游戏。最后,小灯答应了他……为了让我死而复活,灯小姐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日伞沉痛地说着。他复活之后没多久,灯就死了。
独留人间的他后来怎么了呢?
「复活后的我很想再见到灯小姐……不,应该说是被『重新创造』出来的我。」
说完,日伞抓了抓头,他的习惯动作还是没变,白色的肉块碰到头发,掉了一些肉屑下来。面容哀伤的他继续前进,单手扶着墙壁的我则不断往后退。浓烟不停飘散,屋子的火势一发不可收拾,远方传来墙壁倒塌的声音,我的视线也逐渐模糊,日伞的语气却依然沉着。
他静静地望着我。
「当我在门外听到茧子说的话,心都凉了一截……世界上没有『神』,人类不可能死而复活;倘若真是如此,站在这里的我又是什么?我是谁啊?」
他以近似怒吼的声音质问我。我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然而日伞并没有趁机扣下扳机;他挥了挥手上的枪,示意我站起来。
「可是啊,回想起当时的状况,我确实有听见他说『你们做得不错』。由于正面临生死关头,加上我们对彼此的认识很深,所以『做出来的成果几近完美』,只有这只手例外。」
日伞持续发表独白,不管我有无回应,继续说着。我站起来后再度后退,室内的温度节节升高,另一头的房间喷出火苗,浓烟的热气烧灼着肌肤。房子也许使用了防火材质,火势才没有迅速蔓延开来,但是这一点真不知是好是坏,火势缓慢的结果让我无法趁乱逃跑。
日伞左手的肉突然融化,柔软地延伸的肉块接触到地面,随即又恢复成手的形状;他恼怒地捶打墙壁,墙壁应声破裂。
「这只手被小灯的影子野兽『吃掉』了,所以小灯无法顺利地想像出它的形状,我的身体只有这部分还是白色的肉块……说话的语气也一样,以前的我也常常混着两种语气讲话,却从来不曾像现在这么严重;我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小灯把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两种印象混在一起……没错,我并不是原来的我,我与灯小姐——和这个肉块是一样的东西。」
日伞的眼神闪过深切的哀伤。他忽然重新握紧手枪,枪口完美地瞄准了我,我们就这样站在原处对看着。他语气认真地说道: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保护灯小姐。」
这个想法和以前的他一样。
但是眼前的场景越来越疯狂,肚子开始痛了,皮肤裂开,流出鲜血,我却不想阻止。看见我的衬衫渗出血,日伞轻轻地笑了。
他可能会趁肚子里的孩子钻出来之前射杀我。
「——————你……会开枪吧?」
日伞点点头,但接着又摇摇头,枪口依然瞄准着我。
「我当然会,但是要等我说完想说的话。」
他的声音又恢复成之前的声音。
和他表达关心时一模一样的声音。
我已经分不清煎熬着胸口的究竟是恨还是其他情绪,只觉得很想大叫,却不知该喊什么。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像是要从喉咙跳出来似的,眼睛又酸又热,全身不住颤抖。
我终于认清一个事实。
没错,就是这样。
我,被背叛了。
「他开给我们的条件和其他人不一样。首先,我们必须让你和茧墨卷入所有委托之中,『千万不能让你们拯救』前两个委托里的主角,要尽量说些好听话让你自愿参与这些事件:另一个条件则是等这两起事件落幕之后,『让小田桐勤离开茧墨阿座化身边』,所以我想办法带你来这里,只为了让你在狐狸的屋子里度过几个小时。」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速度只比平常快一些些。血滴滴答答地从肚子流到脚边,我不打算将孩子的头压回肚子里,没必要让她回到内脏内侧;我不在乎疼痛,静静地瞪着眼前的男人。
雨香好像又长大了一些……我从破裂的腹部感觉到头发的摩擦,她好像有点爬不太出来。
「小灯并不想杀人……我也不想让灯小姐的手染满鲜血,但是我们只剩下彼此,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只有对方,只要我能把你引开,接下来就看小灯的了;茧墨的身体只是个平凡人类,一旦落单,她便比谁都还脆弱。」
任何人都能轻易地割开她的肚皮。
——————他刚才说了什么?
我瞪大眼睛。不知是否被我的情绪影响,雨香也跟着吓了一跳,暂时停止往外钻的动作。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浮现一把红伞的模样……她今天是否依然在事务所里吃着心爱的巧克力?
单独一人。
「『你懂了吗?小田桐?』」
日伞的声音又变了,他温柔地说;背后的门冒出火苗,强光照射着他脸上的微笑。
他说着狐狸说过的话:
「『茧墨阿座化将因你而死。』」
这时,我奋力向前冲。
我已经无法冷静思考,只想揍日伞的脸一拳,脑海浮现某一日的屋顶上所发生的事。我想痛扁眼前这只狐狸,可惜我的攻击落空了。此时,他将枪口对准我,我知道日伞随时可能开枪,却还是忍不住想打他。我意气用事地朝他的笑脸挥拳。
但是,下一秒似乎有人拉了我的长裤。
这一拉让我往前趴倒,头上响起清脆的枪声;日伞惊呼了一声,我立刻站起来。就在他再度扣下扳机时……
——————哒。
似乎又有人拉我的裤子,很像被小孩子抓住衣服的感觉,回头却没看到人,只觉得好像听到有人跟我说话。
叫我快逃。
我转头就跑,刚才站着的地方瞬间被子弹打出一个洞。我在走廊上狂奔,日伞紧追在后。冲出刚才的房间之后,我冲进另一个房间,打开通往另一条通路的门跑出去,想不到这条路的火势比刚才的走廊还猛烈,整条路充斥着热烫的浓烟。我掩住口鼻继续跑着,耳边传来日伞的声音。
「我想保护灯小姐,可以为了灯小姐而死……小田桐,你呢?为了保护小灯,我可以毫不留情地杀掉你!」
枪声响起,失去冷静的日伞胡乱开枪,射中了天花板。每次奔跑时,我的肚子就痛得要命,头已经钻出来一半的雨香随着我的步伐摇晃,鲜血汩汩自肚腹喷出,温热的液体滴湿双腿,某个东西则自脸颊滑落。
我忍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呻吟,继续跑着。
「你总是想帮人,其实最想帮的人是你自己吧?你只是想藉由拯救某人来合理化自己苟活于世上的事实,根本不是真心想帮助人,所以才一直说想帮人,对吧?不要闹了,蠢蛋!」
子弹擦过旁边的墙壁,我不停地喘息。夏日的大海在脑内闪闪发光;血液从衣柜流了出来;从屋顶消失了的笑容已经远去……一切都已成过去。
没错,他说得对,我的确没帮上什么忙。
我一直想要救人,到最后却只是害了他们。
——————可是我……
「我……不是在闹……」
我真的想救他们,尽管遭遇到最悲惨的结果,但是我真的想救人;然而滥用同情心的结果是——我谁也救不了,甚至被逼至绝境。
但是,我的确是认真地想救人啊!
「我……是真的想……」
然而,我同时也了解到一点。
我只想生存下去,其实并不在乎别人死活,也不会为了某人而牺牲生命。如果我现在活下来了,日伞和灯就会消失,但我没有放弃逃跑。尽管已经有很多人被牵连而失去性命,我也后悔不已,却不愿意将我自己的命拱手让人。
我绝不会停下脚步。
「但是我、我……」
我不想死,不想为了别人而死。
即使我不愿意牺牲,但我是真的想救人啊!
我流下眼泪,一边像孩子般号泣,一边跑着。拐了一个弯后,我发现前方完全看不清,泪水和浓烟模糊了我的视线,喉咙烧灼疼痛,引起剧烈咳嗽,被热火烧到的皮肤隆起水泡。我脚步一个踉跄,当场跌倒。
什么也看不见了,没有办法前进。
我只想大哭一场。倒在地上的我蜷起身子,说不出口的那些想回应日伞的话在心中盘旋碰撞。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也许真如你所说的,但是不只是那样啊!
不是那样,不是。
我拚命地解释,却无法否认日伞的话。
闭上眼睛吧,这样就能解脱了。
这次真的结束了。
就在我开始自暴自弃时……
「————————快起来!」
有
人在我耳边呢喃,小小的身影从上面看着我。我看不清那人是谁,忍不住对着娇小的人影说:
「小茧?」
她来救我了吗?
就像是在那个樱花漫天飞舞的日子,她走过来牵起我的手一样。
但是对方接着踢了我一脚,脚上传来轻微的疼痛。娇小的人影看着我,低声地说:
「不是啦,笨蛋。」
小小的手牵起我的手。意识朦胧间,对方拉起我的手,将我从地上扶起来,眼前飘着长长头发的她毫不犹豫地往前走。走过漫长的走廊后,她抓着门把,拉开门。
冰冷的风吹过脸颊,门外是一片淡蓝色的天空。
浓烟呛得我不停流泪。在眩目的亮光之中,她回过头来。
蜂蜜色的眼睛映出我的身影,风儿吹拂着她一头长发。
她温和地微笑着。
「灯小姐……」
就在我仍处于吃惊状态时,有个东西拉着我的脚,用力地将我拉到外面去。我的身体撞在通往后院的楼梯上,但「那个东西」依然不肯放松地拉着我走,我猜刚才拉我裤子的就是它。
灯的影子拚命地拉着。
它想把我拉到后院去,但我死命地抓住楼梯的扶手,手掌的伤口渗出血,身体也因为拉扯而开始腾空。灯站在门内对我笑着,我对她拚命大喊。
我一定要阻止她,不能让她进去。
我知道她的笑容代表什么意思,一定要想办法阻止她,可是被浓烟呛伤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包裹在绷带里的双腿轻轻踏出一步。
她踩着跳舞似的步伐冲了出去。
「——————拜拜!」
她轻轻地挥了挥手,樱花色的洋装慢慢消失。灯跑进走廊,尽管墙壁燃烧着,她却从容地冲进一片火红之中。
她抱住了出现在走廊上的日伞。
灯用力地抱住日伞的脖子,日伞诧异地瞪大双眼,有些欲言又止,脸孔接着慢慢扭曲,手枪自他颤抖的手中滑落。他惶恐地伸出变形的左手,用双手回抱着灯。
日伞泫然欲泣地问:
「——————到此为止了吗?」
他的唇好像这么说着。灯凝视日伞,接着笑容可掬地点点头。
下一秒,两人的身体开始融化,人类的轮廓消失,化为巨大的肉块跌落在地。这样的变化未免太过残忍,前一秒还是人类,一瞬间便化为一堆死肉。
他们已经不在了。
「————————!」
我当场疯狂地叫喊着,然而喉咙剧痛,没办法发出声音。我的视线染成一片血红,手失去力气,松开扶手。灯的影子随着她一起消失,我的身体突然失去支持,笔直地掉在地上。我一边看着火苗自楼梯另一头窜出,一边朝远方的天空伸出双手。
接着,我的意识跟着刚才的冲击一起中断。
* * *
雨不停下着。
仔细想想,我的记忆似乎都是雨天的场景。
有一种被从天空降下的雨丝给封闭起来的感觉……会不会就这么窒息而死呢,我拚命地伸出手挣扎前进,却逃不出这场雨。
她没有拉起我的手。
所以我只能继续沉溺在这片雨里。
孤单一人。
张开眼,雨声敲打着耳朵,冰冷的雨水灌进脚里,冷得让人想死。天空明明降下惊人的雨量,雨却为什么没有打在脸上呢?我微微张开双眼,看着天空。
有个人撑着纸伞站在我身边,我放心地呼唤对方的名字。
「小茧?」
但是下一秒,我便注意到纸伞的颜色。
————不是红色的。
————是鲜艳的深蓝。
「嗨!好久不见,小田桐。」
————狐狸站在那儿看着我。
他蹲在草地上看着我,背后依然下着滂沱大雨。他露出一抹堪称温和的笑容盯着我看。
他的头上还是戴着狐狸面具。
我不禁发出惨叫——不是源自于厌恶,而是恐惧——我硬撑着爬起来,不停地往后退,脚却动弹不得,全身挤不出力气,或许是因为贫血而造成头晕:雨香还在我肚子里扭动,我拚命地想移动身体,身体却不听使唤。
动不了,逃不出去。
日斗静静地观察我。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
「我提供的余兴节目如何啊,小田桐?希望能够让你开心。」
我停止挣扎,他的话冲击着我的耳朵;我看着他,他笑嘻嘻地回望我。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过去的场景一幕幕飘过眼前——大海、鲜血、瘫在地上的死肉充斥在视线当中。我在心里重复着他的话语。
——————余兴节目?
「啊、其实我很清楚你和我妹不会这么简罩就被害死,这些只是开头罢了。尽管准备工作有点复杂,但是正因为如此,你才能玩得更开心啊!我看了也很开心喔。」
日斗心满意足地说着,那种自满的语气让我很诧异。我的肚子「噗」一声地裂开,深蓝色的纸伞在我眼前骨溜溜地转着,雨滴被纸伞弹开,四处飞舞。
如果手能动的话,我会先把这只狐狸的眼睛挖出来。
「竟然说我玩得很开心……」
雨香慢慢地伸出头来,惊人的血量自我身体内流失,肌肤感觉得到温热的液体。
我一点也不开心,牧原、彩、灯和日伞全死了啊!狐狸为了自己的娱乐而操弄他们,最后残忍地杀死他们……谁会享受这么丑陋的闹剧?谁会因此而感到开心!
不要闹了,你快去死!现在就去死!
但是日斗摇了摇头,不介意我的杀意。他将白皙的手指指向我,接着开玩笑似地摇摇手指,然后再次指着我。
「——————是你害死他们的。」
他斩钉截铁地说着。
他的声音和茧墨极为相似。我的视线开始剧烈摇晃,像是被人重击了一拳;我不懂他为何要这么说,本能地感到恐惧。我跟自己说:「不可以听他的,不能听他说的话。」
与其听他说话,不如拿把刀刺进心脏。
可惜我无法动弹,甚至无法转头不看这狐狸的笑脸。
日斗笑容满面,像是称许我很乖那样地点点头。
然后,狐狸开始说故事。
第一个故事:被罪恶感吞食的男人。
「你对牧原的谴责,导致那片大海的袭击,你能说不知道是自己造成的吗?如果你什么都没做的话,那只妖怪就会继续待在一楼,无法跑到二楼;只要『不想就此死去』的他不再让『自己必须被判刑』的罪恶感上升,人鱼就不会出现。千万别以为你能逃过这一切——听了你这句话,他领悟到自己无法再逃避下去,他之所以会被大海吞噬,完全是因为你无聊的正义感——怎样?小田桐,满意了吧?」
第二个故事:被逼至绝境的小女孩。
「如果你没有放开她的手,她就不会死。你知道吗?其实我在绫身上订下了某个规定,只要你以某种形式答应保护彩,那么只要你和彩在一起,她就不能伤害彩,你却那么干脆地松开了彩的手;因为你根本没有诚意要保护她,才会轻易地放手吧?等等,还是说因为你承受不了继续保护她的重担,所以下意识地希望她死呢?和你扯上关系的女人几乎都如你所愿地死去了——满意了吧?」
第三个故事:两个死者的故事。
「你对灯毫无诚意的亲切态度让她走向死亡。她看见你,觉得不该再牺牲别人成全自己;你硬要帮日伞,让他走向死亡。如果你不帮他,或是能说服我妹一起帮日伞的话,或许会有其他办法帮助他们,让这件事走入死胡同的人不正是你吗?对了,小田桐,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当灯走回房子里时,你想对她说什么?你不是正希望灯能够代替你去死吗?既然如此,你还想多说什么呢?现在你活下来,他们则已经死了——满意了吧?」
他说话的语气是如此温柔。
我茫然地听着,没办法说话,甚至也无法思考。日斗伸出手,以雪白的手摸着我的脸颊,擦去沾在上面的烟灰。
他的手好冷。
「这一切的一切都导因于你的行事风格。」
他歪着小巧的头颅教训我。下一秒钟,我产生了一种眼前的所有事物都崩溃倒塌的错觉,但是没有疼痛,身体没有变化。
就在此时……
我感觉到我体内的「某个东西」已经死去。
「————你果然很开心吧?」
狐狸笑着。
狐狸发出嗤之以鼻的讽刺笑声。
「啊…………啊…………」
我的嘴巴一张一合,像个溺水的人,腹部则喷出血滴,耳边听到一把稚嫩的嗓音。
她很担心似地呼唤着我。
爸……爸?
啪哒!某个物体落在泥地上,一个比之前长大许多的身体站了起来,冒出来的黑发覆盖着小小的头,日斗看见在我脚边移动的小人儿,不禁退后了一步。雨香自己站了起来,双手笔直朝前方伸展,嘴巴一张一合地动着。我冲动地想——
没
错,只要让雨香把所有的东西都吃掉就好。
那么,狐猩就会消失在我眼前。
雨香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天真地张开口朝着日斗走过去,狐狸没有逃走。就在雨香的手快碰到他的脸孔时……
————咻!
不知名的物体飞了过来,雨香小小的脸蛋凹陷一块,时间彷佛静止在这一刻。身体歪了一边的雨香在空中停了一秒,接着飞了出去,撞在附近的树干上,发出痛苦的闷哼声;幼小的身体失去力气,摔在地上。
——————雨香?
我愣愣地望着雨香,伸出手,喊了好几声,喉咙却还是发不出声音。雨香连头也拾不起来,我很想抱住她受伤的身体,却无法走过去。
我的大脑一时之间有点不清楚现在的状况。
——————「鬼」被打飞出去。
——————被一个比「鬼」还要强的生物打飞了。
「呵呵。」
听见笑声,我转过头,只见一名穿着纯白的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女孩伫立在雨中,是之前在公园见过、有着一对红色眼睛的小女孩。
她拉着裙摆,朝我屈膝行礼。
她的造型完全符合狐狸的喜好——充满戏剧化。
「小静,过来。」
日斗把「那个小女孩」叫到身边,一把抱起,小女孩开心地咭咭笑着,身体却忽然发出颤抖,痛苦地弯起背,转身朝地上呕吐。
——————呕。
一阵水声响起,地上多了一个白色肉块,柔软的肉块散发着热气并扭动着,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外型现身,迷惘地开始伸缩,但是没多久便停止扭动。日斗倏地伸出手指,指挥着眼前的肉块。
肉块突然有计划性地蠕动,冒出一对耳朵、一双眼睛、开出一个嘴巴,接着延伸出几条肉丝,化成黑色的头发—它进行着像是蔑视人类的恶心变化。
最后,它变成了一个令人怀念的外型。
一张沉稳的脸孔静静地对着我。
静香缓缓张开双眼。
『阿勤……学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但是下一秒,静香整个崩解,最后只剩下一堆死肉。
可怕的景象让我说不出话来,眼前一片腥红,不知道该产生什么样的感觉,因为我的脑子已经完全麻痹。
日斗怀里的孩子放声大荚。
听到那孩子开心的无法言喻的笑声,我抬起头,日斗也正好看着我。
他笑着伸出手。
我并不害怕,只像是被睡魔附身一般,全身昏沉沉的。
——————这是什么感觉?
——————我会就此解脱吗?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有个人从背后抱着我。
一双柔软的手臂将我的身体往后一拉。日斗的手停在半空,他略微惊讶地张大双眼,接着又面带微笑。我闻到一股墨汁的香气。她拿着一把以白纸做成的纸伞,和茧墨的红伞不一样的款式。她将纸伞靠在肩膀上,像保护者似地以双手紧抱着我。
神情严肃的她瞪着那只狐狸。看着她的侧脸,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她怎么会在这里?
——————水无濑白雪。
雨天对使用墨汁写字的她极为不利,但是她脸上毫无惧色。她的手怱然动了起来,双手抓着毛笔,以肉眼几乎无法看清的速度运笔写着,白色纸伞的左右两边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虎」字;写完之后,白雪立刻将纸伞抛至日斗脚边。
两只老虎从纸伞中现身,以薄墨所绘出的它们拥有一身结实的肌肉,伸出利牙,在雨水尚未打湿身体之前瞄准了日斗的脖子。
——————咦?
但是一只小手在老虎咬上日斗之前便抓住了它们的下颚,穿着纯白洋装的女孩不费吹灰之力便捏爆了老虎的下颚。失去下颚与舌头之后,老虎的身体跟着融解,地上只留下一滩像是血迹的墨汁。白雪吓了一跳,却依然紧抱着我不放。
就像是拚命想保护孩子的母亲,白雪并不因此退缩。
她的身边好像还站了一个人。
我看见一抹红色。
——————转呀转的。
穿着歌德萝莉风洋装的身影伫立在熟悉的纸伞下。她脸上没有焦急与恐惧,只有不感兴趣的笑容,她静静地看着日斗。
——————啪。
她一如往常地拿着巧克力啃着。
「好久不见了,哥哥。」
金鱼在茧墨身边飘浮着,我终于知道在鬼屋前面一闪而过的红色影子是什么了,当时那抹醒目的血色应该就是这只金鱼吧?
「怎么了?小田桐君,眼睛瞪那么大做什么?喔?因为这只鱼吗?」
茧墨望着迳自在空中飞舞的焦儿,耸了耸肩说道:
「族长为了找你才让它出来的,那个肉块很像『神』——听到我这么说,族长觉得她也有责任帮忙而赶过来,之后就放出金鱼来找你;虽然它成功地找到你,可是一下雨便飞不动,所以来晚了一点……不过呢,幸好我们赶来了!」
茧墨又看了日斗一眼,接着摇摇头说:
「错了,不该说『幸好』,我根本就不想看到这张脸。」
闻言,日斗愉快地眯起眼睛。
白皙的孩子将脸贴在日斗脸上,穿着纯白的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女孩和茧墨像是完全相反的存在。茧墨笑容可掬地看着贴着脸颊、表现亲密的两人。
但是她同时也往后退了一步。
「妹妹,你想逃吗?」
日斗的声音有着明显的嘲讽意味,但是茧墨并不在乎。
她光明正大地说道:
「我当然想逃呀,哥哥!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找到这孩子的,但我知道她是鬼,我并不想和鬼来个堂堂正正的决斗。」
茧墨弯起嘴角,发表严正声明,白雪更用力地抱紧我。
倘若日斗在此时命令那个孩子攻击我们,一切就到此为止了,连身为「鬼」的雨香都打不赢她,我们几个一定会被那个孩子吃下肚里,就此完蛋。
我们陷入沉重的沉默中,周围只剩下雨声。
日斗不发一语。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那低沉的声音。
「————你逃吧!像只丧家犬似地逃吧,妹妹,尽情地品尝落荒而逃的感觉。」
冷酷的声音中满是憎恨。
日斗嘴边依然挂着微笑。眼神里却藏着黑暗的地狱。
那种表情很像他头上的狐狸面具。
「你一定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尝到失败的滋味吧?回去将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再重新打过吧!」
日斗扭曲的神情烙印在我脑海,视野渐渐摇晃起来。白雪用力地拉着我的手,我在白雪的扶持下呆呆地站起来,狐狸的声音彷佛在耳边重复播放着。
深蓝色的纸伞骨溜溜地转着。
不停地转呀转。
「——————我很期待喔。」
雨声逐渐远离,只听见他的呢喃。
再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 *
只听见狐狸的说话声。
其他的什么都听不见。
狐狸的声音渐渐被雨声所代替。
剧烈的疼痛使我从陷入泥沼般的熟睡中惊醒,肚子好痛好痛。低头一看,只见肚子上有道歪七扭八的伤痕,撕裂的伤口被人随便缝合起来,肉被缝得扭扭曲曲,有东西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内脏被翻搅,带来剧烈疼痛。
但是这样的疼痛竟让我感到舒服。
身体的疼痛让人产生仍然活着的真实感受。
有人摸着我的脸颊,柔软的手指与脸颊之间好像还隔着一层膜之类的物体;一双白皙的手不停地替我拭汗,有时则覆盖在我额头,确认我的体温。
是谁的手呢?我甚至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这时,一股刺鼻的甜味钻进鼻腔,我看见桌上放着好几个空盒,有个人伫立在窗前……我躺着的地方应该是沙发吧?穿着奢华洋装的她转过身来,开口问道:
「————小田桐君,你醒啦?」
我立刻想起来。
这里是哪里,还有这个女孩是谁。
所有的记忆如洪流奔向脑海。
「——————呕嗯!」
我当场呕吐出来,胃酸混合着血液喷在地板上,身体的不适让肚子里的雨香跟着激动起来。一双纤细的手不停拍着我的背,我抬起头,正好与满脸担心的白雪四目交接,却没有力气跟她说话;全身无力的我就这样倒回沙发,身体彷佛一副空壳,却毫无叹气的力气。
我只能像死人一样赖在这张沙发。
突然有个硬物掉在我脸上,一抬头,茧墨不悦地瞪着我,地上躺着一个银色物体。下一秒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一个前端融化了的链坠。
「这个东西掉在你昏倒的地方,所以我就先收起来了——是不是不要拿给你比较好?」
我开始晕眩,头也痛:已经愈合的伤口应声裂开;话冲到喉咙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眼泪不停落下,掉在沙发又弹了出去
。
「————————!」
我想大喊,声音却出不来。只能朝着天花板无声地吼着。我用力抓着胸口,指尖陷入肌肤之中。狐狸在我脑中讪笑着。他转动着深蓝色纸伞,温柔地间我。
很开心吧?
不!我一点儿都不开心。不是那样的,怎么可能。
就算全都是我的错,可是、可是我……
————我该拿什么当藉口呢?
白雪拚命地拍着我的背。她拿水给我,我伸出发抖的手接下之后,喝了半杯,但喝下喉咙的水又全数呕出来;我的脚被吐出来的水弄湿,全身也激烈地颤抖着。
我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会那样做?
「雁屋家虽然一直派人监视着日伞君和灯君,却不打算追捕他们,那两个追杀你们的人只是因为听到『应该死了的人还活着』,为了确认状况才出现在那里。其实那场车祸之后,不是『妖怪』的『正牌』灯君和日伞君的尸体早就让雁屋家的人带回去了。知道这个事件的族长联络上雁屋家,问他们是否知道族人卷入这次的事件。其结果就是他们派出来确认状况的两人惨死在日伞君手下。」
茧墨远眺着窗外,以平淡的语气叙述经过。我想到当时感到诡异的原因。那两个突然出现的人和狐狸所安排的表演完全不搭,狐狸所设下的陷阱里并不需要加入那两个角色。我不能深入想下去了,五脏六腑在腹部翻腾着,我压着肚子,头痛得好像被铁鎚敲打一样。不知为何,指尖传来类似烧伤的疼痛,心里却有空虚的感觉。
深不见底的空虚感围绕着我,我紧握着受了伤的手掌,咽下即将冲出口的哀号。
想找个东西安慰自己,却不知道什么才能安慰我。
只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我这个人已经无法再主动做些什么了。
也无法再到其他地方。
我抱着自己的身体蜷缩着,想尽可能地窝着身体,想蹲着继续发抖。茧墨看都不看我一眼地继续说下去。
「日伞没有搞清楚他们自己的状况,灯君的超能力不但难受控制,能力也不够强。对雁屋家来说,灯君和日伞君毫无价值;但是,日伞却一味地认为本家的人在追杀他们,他有义务要保护灯君逃离本家,接着将全世界都当成假想敌。雁屋家对灯君实施的严格教育能让灯君更能控制住超能力,也是『为了保护灯君』。」
——————啪。
茧墨咬下一块巧克力,转过身来,歌德萝莉风洋装飘飘地摆动。
她站着俯瞰我,冷酷地宣告。
「他们会有那种下场完全是太过自大的缘故,你不需要自责,请收回泛滥的同情心。」
她不同情我,但是多少安慰了我。我没有办法回应她的话,泪水不断奔流着。茧墨看着泪流不止的我,冷哼了一声。
「就凭你也想把所有责任扛上身?未免太自以为是。」
她说完便坐进沙发,懒得再跟我多说。白雪从背后紧紧抱着我,有了她的拥抱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深呼吸几次过后,又开始呕吐。
白雪痛苦地皱着眉头,迅速自腰间抽出扇子,模糊的视线中隐约看见她写给茧墨的文字。
『接下来该怎么办?』
看着字里行间显露的不安,茧墨微微弯起嘴角。
啪!传来咬断巧克力的声响。
「我也不知道——开幕的铃声已经响起。」
她照样吃着巧克力。
但是她所宣告的内容充满绝望。
这是狐狸的故事。
当一个故事结束之时,便是第二个故事的开始。
故事绝对会是狐狸最喜欢的悲剧。
「接着就看他如何一人独秀罗!就算没有观众期待,他也乐在其中。」
说完,茧墨深深地笑了。
她的话在我听来有如判刑宣告。
狐狸站在火神肆虐后的房子前面,雨停了之后,天空一片蔚蓝,成为灰烬的残骸被雨水浸润,留下乌黑的痕迹。这个为了放置死而复活的死者与说明游戏规则用的房子已经燃烧殆尽,这间房子是他过去认识的委托人所建造,对方居住过后,适时「转让」给他的地方,他对这里没有丝毫眷恋。看着依照原订计划而烧个精光的房子,他甚至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在某个地方有一只狐狸。」
他唱歌似地呢喃着,白色的女孩在他身边笑着,她闭上眼睛聆听着狐狸说的故事。他爱怜地抚摸女孩美丽的白发。
「狐狸挖开墓穴,打破里头的棺木。」
他知道,其实小女孩完全无法理解他说的话;她会按照他的指示行动,但她的大脑和野兽一样,不管她打扮得有多漂亮,她的脑袋始终只装着生存本能,会这么亲近他也只是想求生存罢了。
所以严格说起来,根本没有人在听他说故事。
「狐狸做出了妖怪,故事就到此结束。」
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并朝着天空伸展双臂。
模仿舞台上的演员向观众行礼过后,他低声地说。
「敬请期待下一次的故事。」
他拾起头,微风吹起他的发丝。
敞开双臂的他从容大方地宣告。
「——————好戏即将上场。」
他宣布序幕已然拉开。
浑身雪白的孩子开心地放声大笑。
B.A.D.事件簿③:茧墨知道童话的结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