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地方有一具很悲惨的尸体。
手在这儿、脚在那儿、而头颅则在稍远处。
尸块散布整个房间。
房间里曾经有一名少女。
少年出去了。
他忘记狐狸也是野兽的这个事实。
无助的少女如小红帽般死去。
少年无法成为少女的守护盾牌。
降临在人类身上的灾难就是如此没有天理。
不论老幼、贵贱都一样。
没人性的人或人类也一样。
这是个可怜的悲剧。
如果你希望,主人也愿意施恩于你。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祝你好运。
* * *
回过神时,我独自坐在沙发上。
看了时钟,现在是七点,但是窗外还很明亮,淡蓝色的天空闪耀着强烈的阳光。我走到窗边拉起窗帘,屋内便被完全的昏暗笼罩,染上暗红色的地毯也陷入黑暗中。
地上的人体零件已经消失。
只残留些许肉片,尸体不见了。
雄介也不见了。怪的是连茧墨也不在。
昨晚的记忆逐渐出现在浑沌的大脑中,宛如画面在眼前重现一般,想起自己捡拾着砍碎的手。我将左手抱在怀里,捡起右手,用下巴抵住两只手臂免得它们掉下去,接着捡起掉在地上的脚踝。
我昨天究竟做了什么?
低头一看,衬衫上的确染着血迹,并不是在做梦,这么说来那之后的记忆也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我忍耐着晕眩的感觉站起身,迈开步伐。
我捡起那些破碎的尸块做什么呢?
离开客厅走到厨房,我抓住冰箱的把手,打开冰箱。
——————啪。
黏稠的血液与体液从冰箱流了出来。
氧化而变黑的血和破碎肠子中流出来的秽物蔓延至脚边。被一件以玫瑰作为设计概念的黑洋装包裹住的尸体映入眼帘,硬塞进冰箱的尸体下挤满压烂的柔软内脏;门上的架子摆放着手臂和腿,而不是装有饮料的宝特瓶;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掌如绽放的诡异花朵,这具尸体就像零件分门别类地装茌冰箱中,如普通肉品般冷藏着。
茧墨的身体冰在冰箱中。
似乎是我把这些尸块塞进冰箱的。
雄介真聪明,不交代一声就离开了。他那野兽般的直觉令人感激,要是他昨天随便开口说话,不知道我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来。
毕竟我已经失去理智到把人的尸体塞进冰箱了。
我是不是疯了啊?忍不住这样问自己。但是我没有答案,就算脑袋早就出问题了也不意外,毕竟我或多或少察觉到自己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妙。
但是这次会把尸块塞到冰箱,应该只是为了防止尸体腐败吧?就算室内冷气开很强,毕竟还是夏天,不用多久的时间,微生物就会开始享用尸体。
我屏住呼吸关上门,隔离浓烈的铁锈臭味,和尸体腐败的恶心味道,让尸体和冷空气一同封在冰箱内。突然视线一片摇晃,双腿无力,当场跪了下来。用力过猛发出很大的声音,骨头一阵疼痛,但是我不能坐在这里。
我只是没办法立刻站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忍不住发出笑声,然而我的眼睛却流下泪来。眼泪掉在地上,心却一片空虚,流着眼泪的我心情平静,掀不起任何涟漪。
————爸、爸?
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哭泣,低头一看,肚子上的伤口大大地裂开来,传来浓浓血腥味。就算把尸体塞进冰箱,依然无法避开鲜血的气味。
残留在屋内的香甜逐渐被铁锈味所取代。
这时我才发现。
没错,我……
那么做只是想让这间房子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恢复成之前充满巧克力香味的状态。
「——————真蠢……」
做这种没意义的事情又有什么用。
骂完自己,眼泪依然不停地流。突然觉得好冷,我伸手抱着大腿。腹部痉挛引发剧痛,被弯曲的腿压迫到的孩子痛苦地哭泣着,我却不打算改变姿势。从肚子漏出的体液沾湿了衬杉,我不予理会,往后一例。
背后的冰箱震动让人心烦。
那张纸卡不知丢哪儿去了,注意到的时候已经不在手里。我得快点找到它,身体却不听使唤,我不能一直坐在这里。
因为我必须出发去救白雪。
没错,我要在白雪变成尸体之前把她救出来。即使只能救到白雪我也不能放弃,我必须赶到她身边,在她的手脚四分五裂,被人残忍杀死之前。
「…………呜……」
在我思考时,胃酸逆流,我吐了一地之后狂咳不止。不由自主流下的眼泪滑过脸颊,脑中彷佛响起无数次爆炸声响,我压抑住激动的情绪,却不知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难过?愤怒?还是绝望?
这股翻涌上来的复杂情绪到底是针对什么呢?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再次思考,只要大脑能专注地思考问题,应该就能保持冷静。
冰箱里放着尸体。
一堆像是被顽皮孩子肢解的玩具般的尸块。
从这一点可以判断,那堆尸块很可能不是茧墨。
上颚与下颚分离,舌头整个拉出来;两颗眼珠被挖出眼眶,代替被吃完的松露巧克力放在盒子里;连着头发的头皮被剥下,现在被我放进塑胶袋冰进冰箱。
五官完全无法辨认。
但是若那些尸块不是茧墨,又是谁的?
某个穿着茧墨衣服的人死在茧墨的房子,难以理解。根本没有人会替茧墨而死,也不可能有备用的尸体可以冒充,不是茧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再说,那只狐狸有可能杀错人吗?
那具被无情分解的少女尸体只可能属于茧墨,
——————她也不可能逃走。
茧墨阿座化已经死了。
我的思考到此结束。
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
我用身体感觉着冰箱单调的震动,过一会儿我站起来。好像身体自顾自地动了起来一样,肉体的感觉越趋模糊,没有真实感。耳边传来哇哒哒的脚步声,不知从何时开始我脚上竟没有穿任何东西,也许是因为袜子沾上了内脏所以才脱掉。
回到客厅的我茫然看着四周,手在地上寻找着,嘴里不停念着。
「纸卡、纸卡、纸卡……」
手突然摸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捡起来一看发现是根断指。指甲上还涂着黑色指彩。我静静地将指头放进口袋,打算等一下把指头和其他肉片一起冰进冰箱。尽管知道自己的行为很诡异,却又不想责备自己。
我想,我现在的心情应该和当初埋葬了朋友的彩一样。
心的某一部分已经跟着死去的感觉。
「纸卡……纸卡呢?」
我在桌上找着,这时我发现了那个东西。
桌上放着西洋棋盘,精美的盘面发出闪亮的光芒。两个黑色皇后倒在上面,一张图画纸像是哀悼着皇后般放置在一旁。
上头用红色蜡笔写着一些字。
在某个地方有一具很悲惨的尸体。
手在这儿、脚在那儿、而头颅则在稍远处。
尸块散布整个房间。
房间里曾经有一名少女。
少年出去了。
他忘记狐狸也是野兽的这个事实。
无助的少女如小红帽般死去。
少年无法成为少女的守护盾牌。
降临在人类身上的灾难就是如此没有天理。
不论老幼、贵贱都一样。
没人性的人或人类也一样。
这是个可怜的悲剧。
如果你希望,主人也愿意施恩于你。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祝你好运。
这是谁写的一目了然。
我知道是谁杀了她。
Who Killed Cook Robin?
根本不需要问。
「——————日斗。」
一说出他的名字,我就明白了。
跟那个时候一样。
我松开彩的手,离开那个房间,结果她就死了。现在也一样,都是我太粗心离开事务所才让茧墨出事的。我明明说好要当她的人肉盾牌,却没有做到。
我明明知道茧墨的身体只不过是一名普通少女。
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抛下她一个人。
『这一切的一切都导因于你的行事风格。』
视线莫名地扭曲,嘲笑般的文字逼近眼前。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祝你好运。
碰碰碰碰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桌子发出巨大声响飞至半空。
西洋棋的棋子四处飞散,甜腻的巧克力洒在地上。肚皮隆起,剧烈疼痛,双腿颤抖不已的我全身痉挛。忽然间,一切
恢复平静。
突如其来的寂静冲击耳朵,我缓缓抬起头,血液自嘴角流出来,太过用力的结果臼齿似乎咬碎了。我伸手到口袋里拿出一根烟点燃,因疼痛而颤抖的我深深吸了一口之后再吐出。
我决定好要怀抱什么样的心情了,情绪指针的针已经停下。
不再叹息、不再哭泣、也不再沮丧。
不再怨慰自己的无能为力,也不再想着自杀。
视线总算恢复正常,我含着香烟迈开脚步,捡起掉在角落的纸卡。明明掉在这么明显的地方,为什么之前会找不到呢?对此稍感疑惑的我看着这间血染的房间,视线移至残留无数手印的窗帘。欢迎回来。看着那行文字,我忍不住咂舌。
我从口袋里取出那截断指,放在地上。
我应该不会再回到这儿了吧?
已经没有理由让我回来,也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了。
她已经不在这里,只剩下冰箱里那具尸体。
好难过。胸口彷佛要被伤痛给撕裂了,我试图压下难过的情绪。这么多人被杀死,被狐狸玩弄而死去。
所以,我必须做一件事。
——————肚子里的雨香也赞同地笑了。
怀着不断上涌的怒意,我出发了。
连同那天的份,我要狠狠地揍那个人。
我决定——————杀了那只狐狸。
* * *
走到外头,搭乘电梯到了地下室。宽敞的地下停车场只停了一台车。有一个人坐在茧墨的高级房车前盖上。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他的直觉依然和野兽一样敏锐。
「喔……………………哼。」
雄介一瞬间张大了眼睛,随即露出坏坏的笑容。他拍了拍穿着牛仔裤的屁股,稍微拿开脸上的太阳眼镜后仔细观察我的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真是太好了,还担心你会不会想不开上吊自杀咧。看来你待在那里还是没出事,太好了、太好了。」
雄介不知是觉得哪里很好,不停地点头。他亲昵地跑过来拍着我的肩膀。
「你果然比你自己所想的还要容易爆发,而且凶残。」
我默默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而雄介也理所当然地坐进副驾驶座。我迅速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捏着。
雄介斜眼望向我,他的背上依然背着装有球棒的袋子。
「下车。这次不是去玩的。」
「…………我也不是去玩的啊,你呢?搞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了吗?」
雄介带着藐视的语气问道,他摘下太阳眼镜并抓在手上。
——————啪!
太阳眼镜应声断成两截,碎裂的镜片掉下来,他低声说:
「小田桐先生,你知道吗?你可能再过不久就会死喔。」
在茧墨死的同时,我的死期就已经确定了。
他指着我的肚子,手指开玩笑似地转着圈圈。衬衫开始渗出血,雨香还没有跑出来,但是她迟早会破肚而出。
只有茧墨能替我合上裂开的肚子,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雄介。
我不会嚣张地说:我不在乎。但是,现在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
「反正你就快死了,又何必管我的死活?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要跟。让一两个人同行没什么关系吧?」
「就是因为有关系,才叫你让我一个人……」
我突然住口不再说下去。肚子里的妖怪正在笑,她撒娇似地喊着:
——————爸、爸。
「——————我和雨香两个人去——————不需要你。」
我不想连累到其他人,只想带着这个孩子去。
肚子里响起一阵开心的笑声,雄介张大眼睛吹了声口哨。
「原来如此,看来你真的发火了。不过,小田桐先生,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去不去……似乎不需要你的许可。」
低沉而慑人的嗓音传入耳中。『某个东西』突然抵在我脸上,一片太阳眼镜的碎片几乎要插进肉里,雄介握着那片碎片说道:
「我跟去只是因为有件事情想确定一下而已,我只为自己而活,也不茌乎你的意见。所以————不要再罗哩叭唆,快出发。」
雄介笑着说,我不发一语地听着。
数秒之后,眼镜碎片忽然离开了我的脸颊,雄介粗鲁地系上安全带。我也跟着粗鲁地系上我的安全带,接着将车钥匙插上,发动车子。
我不想多说什么,我们分别都是单独的个体,绝不会干涉对方的行动。
嵯峨雄介的脑子已经不正常。
叫他留下对他来说没有意义。
突然觉得,其实我也有点不正常。毕竟在这种状况下我的脑袋还能正常运作,基本上就表示我的大脑已经不太对劲,不过,这样也好。
比起一个人在家里永无止尽地哀叹下去好多了。
我想起之前曾听过的一句话,茧墨露出讨厌的笑容这样说过:
『比起救人,复仇行动不需要考虑太多因素,简单多了。』
我想救白雪,这是我仅存的目标。
但是,仔细想想,也许最初的动机就是复仇。除去复杂的悲伤与无力感之后,剩下的只有单纯的愤怒。
离开地下停车场,我用力踩下油门,车子奔驰在眩目的阳光中。只要经过一些熟悉的道路便能到达纸卡上所记载的地点,我避开早上容易塞车的路段,改走小路。一只手放开了方向盘,摸了摸那个链坠。
没错,当那只狐狸站在那儿嘲笑我的时候,应该要对他表示愤怒。
当时我该努力驱使动也不动的身体,勉强自己伸手掐住狐狸的喉咙。
我握紧部分融化了的链坠,链子发出铃铃的声音,怱然想起日伞将这个东西送给我的那一瞬间。他的体贴让我很感动,再次想起他当时说的话,我讶异地张大双眼。
他把这个东西给我的时候————是不是说了什么?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哇啊啊啊!」
我用力踩下煞车,车子突然停在马路中央。幸好后面没有来车,如果我们走主要干道不知道会发生多可怕的碰撞。我不理会因紧急煞车而吵闹不已的雄介,迳自拿起链坠,一把扯开紧密连结着的链子。
————嚓。
扯开的链子磨痛手掌,而坠饰留在掌心。
我颤抖地摸着坠饰的盖子。
『如果我们发生了什么事,你就打开这个……』
日伞当时这么说。他用感人的话语欺骗了我,他说的话全是讳言,他根本不认同我的行动、不认同我这个人。
不过,也许——————只有这句话不是谎言。
我一边祈祷,一边旋转盖子。因高热而变形的盖子可能无法打开,幸好它发出摩擦的声音后还是打开了。
手上出现一个小小的钥匙。
「咦?小田桐先生……这是——————啊啊啊啊!」
我用力踩下油门,转动方向盘朝着来时路驶去,切换到主要干道后一路开往隔壁的市镇。我搜索记忆中的路线,绕着复杂的道路,车子以超过限速的高速冲进羊肠小径,照后镜啪一声撞到墙壁飞了出去。我胡乱地踩着油门,让车子奔驰在熟悉的道路上。
接着车子停在几乎要撞到门的地方,冲下车后往围墙走去。
——————咿呀。
双手往前一伸便碰到生锈的铁门,推开铁门走入前院,我踏着生长茂盛的草皮,一路走到房子门口。
小小的房子伫立在寂静之中。没有人居住的房屋渐渐腐朽,家具也蒙上尘埃,我在这间布置可爱的房子里到处搜索着。将刚才的钥匙插进每一个具有钥匙孔的东西上,却找不到能打开的锁。
到底在哪?
就在我疲惫喘息,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时。
——————咚!
时钟响了,低沉地响了。
我像是收到时钟的邀请似地冲至走廊,楼梯旁挂着一个壁钟。可能是和房子一起搬迁过来的物品,造型古典,满满的地锦图案(注3)交错,覆盖着钟面上的罗马数字。金色钟摆在玻璃门的内侧来回摆动。
玻璃门上有一个钥匙孔。
我颤抖着将钥匙插进去,带着祈祷转动它。
————咔嚓。
打开了。
我就是在那里找到了——————那个。
注3 藤本植物的一种,俗称爬墙虎。
* * *
——————碰。
关上车门,我们站在路上。雄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但是我不想理他,我们默默仰望着眼前这栋大楼。离开那房子之后,我们无言地奔驰在路上,时间也就这么一点一滴流逝。天空和那个时候一样蒙上灰色,映在窗户的灯光淡淡地照耀着双眼。
夏日的晴空开始消失,雨,即将落下。
大楼位于闹区的一隅,再过一条路就是出租大厦组成的住宅区,但不知为何,只有这栋大楼彷佛死去了一般静谧。四周的停车场与空地包围着独自
耸直的大楼,充满说不出的诡异。
就好像只有这栋大楼被孤立起来,没有人敢靠近。
大楼似乎没有后门,窗户也太高,无法从窗户潜入。
我点燃一根烟,深吸了一口。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小田桐先生?」
「不怎么办。雄介,丑话先说在前头,虽然很遗憾,但茧墨一死,我的力量便微弱到不行。」
我呼出肺里的烟后说道,结果雄介竟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
「有没有搞错?你这家伙难道是来这里自杀的?」
「放心吧,我不是来寻死……搞不好,能够成功也不一定。」
我一边摸着肚子一边说。我承认我很火大,可是也不代表我会有勇无谋地乱闯,当决定要杀死那只狐狸时我就已经知道答案。
如果我猜的没错,应该有办法可以对付那只狐狸,还有那个白色的小女孩。
问题在于该如何找到那只狐狸并救出白雪,躲躲藏藏地侵入大楼这招行不通,毕竟我的奔跑速度没办法快到不让大楼里的人看见。
我只能把赌注压在狐狸轻敌的心理上。
我默默照着白雪之前的路线走去,老实而愚蠢地站在自动门前,门开了之后走进大楼。蕴含着湿气的沉重空气从里头冲出来,冷冽的空气轻抚脸颊。大厅的柜台旁站着一名戴眼镜、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
这情景和我透过白雪的血所看见的一模一样。
不一样的是,眼前的男人脸上包着白色绷带。
他讶异地张大眼睛,似乎知道我是谁,接着身体微微僵硬,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在他的注视中走近柜台。
即使我步步逼近,西装男依然文风不动,但他却突然弯下腰深深鞠躬。
出乎意料的反应,他似乎很欢迎我的到来。
「欢迎光临,小田桐先生。您比我们所预料的还要早就来了,我想『主』知道你来了一定很高兴。」
看样子,狐狸早就猜到我会来这里找他。我放心地点了点头,狐狸的目的不是杀了我,这楝大楼应该也是他准备的舞台之一。他的大意对现在的我来说是很值得开心的事。
我笑容满面地问西装男:
「————那只狐狸在哪儿?」
「非常抱歉,不管是哪位客人,一开始都只能和我们谈话。」
男人客气地道歉,他的态度就像是对付上门客诉的客人一样小心翼翼。我看了走廊一眼,透过白雪的血,我大概知道这大楼的构造。日斗应该在七楼,我打算不顾一切地硬闯,但是现阶段还是先配合对方比较保险。我压下心中的焦急情绪,再次露出笑容。
这是个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寒而栗的笑容。
「我有事情找日斗谈。他不是对谁都能给予『恩惠』吗?」
————如果你希望,主也愿意施恩于你——不是吗?
我想着纸卡上所写的内容,提出疑问,于是男人认同地点点头。
「是的,是的。您说的没错,『主』的确如神一般公平。」
肚子深处迸出笑声,看着那个男人的脸,我狂放地大笑。肚子一阵抽痛,呼吸也跟着困难起来。我笑着握起拳头。
用力敲打柜台。
——————哐!
沉默降临在我们之间,我活动了一下疼痛的手指,再次问道:
「抱歉了。我有事要找日斗,既然你说得先和你谈,那就麻烦你吧。」
「是、是,这边请!」
我们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他点点头,拿起电话打内线联络某个人。过了一会儿,一名像是来带路的女性走到柜台,她穿着茶色的套装,害怕地踌躇不前。她好像就是那个被白雪打飞的女人。
我跟着她走进大楼内部。
一边行迹可疑地观察四周,而雄介也跟在我后面走着。
这条曾经有老虎奔驰过的走廊如今只剩下沉寂。
* * *
穿套装的女人带我们来到一楼的会客室。房间里有两张沙发,面对面摆着,如一般会客室的布置。她放下饮料和点心之后离开。我双手交握目送她离去,雄介在咖啡里加了三颗糖,一口气喝下。
喀哩喀哩、咔滋咔滋。
雄介咬着尚未完全溶解的方糖,吵死人了。
「让您久等了。您突然造访,所以还来不及做好招待您的准备,深感抱歉。」
男人突然出现,随即在我们对面的沙发坐下,低头道歉。
他从胸前口袋取出名片。
「不好意思,现在才报上名字,我叫丹波。」
名片上只印了名字。『丹波实』。上头没有地址,也没有头衔,除了名字以外什么都没有。他满脸堆笑地看着我们,毫无特色的脸孔上,灰色的眼珠闪闪发光。
「首先,有件事情得先跟您确认。」
「什么事?」
「小田桐先生,您是来杀『主』呢?还是来接受『主』所给予的恩惠呢?」
男人单刀直入地问道,他的用词如街头的问卷调查般枯燥乏味。过了几秒,我才刻意笑着回答说。
「这个嘛……我是来接受日斗的『恩惠』的。他……一直很恨我,但是我知道,不管是谁,他都愿意施恩。」
只要我希望,狐狸一定会让天秤失去平衡。被绝望推落深渊的我会跑来求他帮忙,再合理不过了。
咔。丹波用一种类似人偶的动作歪着头。
「——————您说谎。小田桐先生,『主』说过,您是个容易改变主意的人,尤其是失去了茧墨小姐之后更是如此。所以……」
丹波维持一贯平稳的语气继续说下去,他伸出食指推了推眼镜,这时很突兀地传来维介吃点心的声音。
「您似乎是不擅长说谎的人呐,请您打消杀神的念头。想要重获失去的幸福,就得让新的事物填满缺口才行啊。」
我双手交握。
虽然他一口咬定我说谎,但是他的声音里头藏着能让人获得安慰的力量。
有点愚蠢的内容——他似乎试图说服我。
「看样子,你平常就是负责当说客的。」
「您答对了。世上有很多迷惘困惑的人,我的任务就是倾听他们想说的话,并且指示他们正确的方向。」
「听起来很抽象的任务。也就是说、那个……什么?」
「耶稣基督也有门徒吧?为了让更多人了解『主』的伟大之处,我想要尽量多招募一些志同道合的人进来。」
咔滋咔滋咔滋咔滋咔滋咔滋。
雄介像松鼠一样啃着饼干。丹波在这个组织里负责的应该是招募新信徒的工作,他的话让我不由得张大眼睛。他与狐狸之间的距离,恐怕就像海沟一样深。假设绫说的话可信,那么对狐狸而言,所谓的信徒只不过是等着被料理的肉块。
而丹波对狐狸盲目的崇拜让他获得了现在这个工作。一个会盲目投入某样事物,且思想极端的男人,一旦找到了明确的『信仰对象』,自然产生了这样的结果。
真愚蠢。丹波没有察觉到我对他的怜悯,继续用一种很戏剧化的口吻游说着。
「小田桐先生,看样子您似乎不太认同『主』的力量。我想问您,改变不幸的结局有什么不好呢?」
现在换他质疑我了。我叹了一口气答道:
「要是能改变的话当然很好,但是你真的相信那只狐狸?」
丹波又推了推眼镜,似乎是他的习惯动作。他没有迟疑,流畅地说:
「您竟然说『主』的话是谎言?您到底有什么问题呢?事实上,藉由感受『主』所给予的奇迹,许许多多的人都重新获得生存的希望。您难道认为在地狱永无止尽地坠落,比得到暂时的幸福后再死去好?您有什么权利批评后者不好呢?」
丹波的语气平稳,这时我总算了解。
这个男人完全可以接受狐狸对每个人所提出的『代价』,甚至表示赞同。
——————原来也有人是这种想法。
佩服的同时也感到不快。换句话说,他们的做法就是利用一大堆美丽的说辞,根据每个人不同的价值观来加以洗脑。
我真的不想再听他说一大堆虚有其表的废话了。
我伸出手,拿起圆形的饼干,纯白的饼干让我想起之前狐狸写出的文字。
——————这样完整的幸福如球体般完美。
「你就继续宣扬你的理论吧。但是直到粉身碎骨的那天,我都会继续否定你们。」
——————啪。
一用力,手里的饼干便被捏得粉碎,白色的碎屑掉在桌上。
「我绝对不会认同那只狐狸。」
拍掉香甜的饼干屑,我将手肘靠在大腿上撑住下巴。丹波已经识破我的诡计,我也懒得再和他周旋,我摆出嚣张的态度瞪着他。
过了一会儿,丹波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我知道了。很可惜,您似乎不可能相信我说的话。」
他要我相信的不是他的话,而是『主』的神威吧?
然而他不以为意地摇头,看样子似乎
已经放弃说服我,干脆地结束谈话。我不知道接下来他会怎么做。
狐狸应该没那么容易就杀了我,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希望这男人可以把我这个嚣张的访客带到狐狸面前,请他处置。
虽然不知道狐狸会怎么对付我,但我不在乎接受一些精神或肉体上的拷问。重点是要能在狐狸面前争取到一点时间。所以,若这男人叫人来抓我,我也丝毫不会反抗。
但是,丹波却说出了意想不到的台词。
「——————那么,雄介先生,您觉得呢?」
「………………嗄?大叔,你叫我?」
停滞了几秒,雄介才抬起头,刚才他正专心地啃着饼干。
丹波露出一种看着亲爱孩子的慈爱笑容,雄介则毫不掩饰地皱着脸。丹波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
「我想小田桐先生拒绝我的机会非常高,所以就没有预先替他准备。但是,我们已经替您准备好礼物罗。」
虽然比预期约还要早拿出来……不过应该没有大碍。
丹波夸张地拍了拍手,门便像是套好招一般缓缓开殷。刚才负责带路的女人带了别的访客过来,她请那两个人进房之后,怯生生地退了出去。
她带来的两人抬起头。
是一名留着黑色长发的女人,脸上有着温柔的笑容,歪着小巧的头。
她手里牵着一个小孩。
我好像在哪见过这两个人。
心脏狂跳不已,雄介不经意地松开了拿着饼干的手。
「…………………………………………咦?」
雄介不由自主地咦了一声,我则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夸张的事。
我认识那个女人,我曾经在雄介的梦里见过她。
在夏日时光中,她的笑容灿烂而美丽。
——————但是,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啊。
「…………朝子、小姐?小秋?」
雄介战战兢兢地问,她们则静静地点了点头。丹波拍手庆贺,他大大张开双臂高声说道:
「如何呢?这就是『主』给您的恩惠。这两位还不算完全的成品,但是已经能够回应您的问题。如果您希望,『主』也可以让她们恢复成生前的样子。」
毫不拖泥带水的推销话术源源不绝地自丹波口中说出,我却只想大声叫雄介捣住耳朵。狐狸提供的交易往往附带沉重的代价,最好不要听。
但是我说不出口。雄介张大眼睛,浑身僵硬,脸上有着难以形容的表情。
那是混杂了怀念、哀伤、震惊等等各种复杂情绪的表情。
这时不该贸然和雄介说话,因为这两人的死正是造成嵯峨雄介发疯的原因。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不知道他的开关会被切换至哪个方向。
何况,我其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久不见了,雄介君。」
「哥哥。」
对于这样的重逢,我没有权力插嘴。
根本不该插嘴。
——————啪。
丹波再次拍手,譬亮的声音过后,他满脸堆笑。
「您觉得如何呢?雄介先生。想不想取回您应得的幸福呢?」
雄介没有回答,朝子小姐与小秋两人则温和地笑着。我不发一语,怀疑她们是否只有微笑这个一号表情,然而光是这样,对雄介来说就已经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早已经上吊身亡的两人,原先根本不可能再度对他展露笑颜。
「只要您想,一切就可以恢复原状。」
就算时间短暂。
那也算是和平愉快的乐园。
丹波不再说话,只是面带微笑并静静等候雄介的回答。雄介沉默地站在原地,肩膀微微颤抖。
他小声地呢喃着。
「啊—————————真火大。」
咦?
意想不到的发言,但是我没空问他为什么生气。
雄介缓缓伸手到背后,熟练地拉开球棒的袋子并拿出球棒。他紧握着球棒,让球棒成为手臂的延伸。看了他的动作,我和丹波都没有阻止他。
我们没办法动。
他很自然地拿起球棒摆好姿势,接着静悄悄地猛力一挥,
对着笑容满面的『朝子』头上挥去。
——————咚!
喷出的血液溅到丹波的眼镜,使他脸颊的绷带染上浓稠的红色。
颇有重量的头颅连着黑色长发地滚到地上,像是被击溃的果实般自脖子处断裂。雄介当场转身,穿着运动鞋的脚奔驰着。
——————咚!
相似的声音响起,小小的身体跟着被击飞。
『朝子』与『小秋』的身体倒在地上。
丹波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他伸手摸了摸眼镜上的血迹,手指搓了搓,黏稠的血液发出滑顺的声音。
「…………………………咦?」
雄介突然仰起身体,咬牙切齿地看着天花板。
接着,他忽然张开口,用力地吸进一大口空气。
就这样放声大叫。
「吵死了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墙壁似乎被他的叫声所震动,同时雄介像野兽般蜷起身体,双脚用力一蹬,往天花板纵身跃起。他的球棒毫不犹豫地朝丹波的头挥去。丹波想往后退却失去平衡,和沙发一起往后倒。球棒挥空,打在翻倒了的沙发底部,雄介目露凶光,大吼一声。
「去死吧!」
「呀啊啊啊啊啊啊!」
丹波的惨叫声与沙发被踢飞的声音同时响起,雄介再次挥棒。
他的球棒瞄准了丹波的头,但是有『某个东西』介入球棒与丹波的头之间。
——————哒。
球棒打在白色的脸上,如能剧面具的额头裂开喷出血,额头被打破的『人』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缓缓地抬起头。
雄介抬起脚踹了『人』的肚子,『人』的白色肚子凹陷,身体折成<的形状,无力地倒在地上。就在『人』倒地的同时……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
丹波发出凄厉的惨叫,外头跟着响起无数的脚步声。走廊上似乎有许多人正惊慌地奔
跑,我听见有人紧张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也听见许多恐慌的叫声。但是除了那些『人』,没有其他人类跑来这间会客室,人们似乎慌张地四处逃窜。
他们会如惊弓之鸟逃跑可能是因为白雪吧?她上次的袭击对这栋大楼的人造成不小的心理创伤。
而这些白色的『人』似乎负责大楼的保全工作,这个组织的情报系统不堪一击,杂乱无章,内部人员的行动并没有组织化,也许是因为管理者——绫不在的缘故。有些人透过门缝看着我们,却立刻转头逃跑。
即使听见有人发出惨叫,也没有人愿意闯进来救人。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雄介发出怒吼,继续挥舞球棒攻击。一群『人』从门口进来,朝雄介冲过去,雄介则在『人』快要抱到自己的腰时猛踹对方的脸。他没有继续攻击被踢到墙边的『人』,转而攻击下一个冲过来的『人』。
——————哒。
单纯的声音响起,『人』的头便被敲往一个很夸张的角度。雄介接着踹倒它的身体,再次握紧球棒。
「『主』、『主』、『主』、『主啊啊啊』!」
负责带路的女人哭着往外跑,新的『人』往前移动,想掩护逃跑的女人。
啪哒、啪哒、啪哒。
脚步声此起彼落。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人了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雄介大吼,单手拿起球棒袋,找出另一支球棒,脚一踢,球棒在空中转了半圈便落在他手上。他双手各抓一支球棒,如野兽般疾走。他灵活地挥舞着球棒,时分时合,不停殴打着眼前的『人』。
鲜血四溅,雄介迅速果决地用球棒对『人』施以重击。
一个个的『人』伴随沉重打击声而倒下。其他『人』转动着关节分离的手臂,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企图阻止雄介。但是雄介的动作快得吓人,以媲美野兽的动作抓住『人』的手臂,用力踢着『人』的身体,甚至狠咬『人』的手。
我完全没办法发出任何声音,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根本没有我能插手的余地。
「吵死人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死了的人怎么回来?不会回来啦!要是能这么简单回来就好了!要是那样就好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雄介胡乱大吼并不停打击出现在眼前的『人』,快要倒下的『人』重新站直了
身体,伸出双手。细长的手指擦过雄介的脖子,雄介趁机用下颚与肩膀夹住它的手,不让它逃跑,同时用力殴打它的肚子。
——————碰、碰、碰、碰……
雄介以固定的节奏敲打『人』,伴随着无间断的怒吼。
「她们不可能回来!我看见的、我亲眼看见的!吊死的尸体晃啊晃的,最后连骷髅都不笑了。已经和我说哦再见了!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就回来,想要我拍手说可喜可贺吗?笑死人了!想耍我?门都没有!不要闹了!吵死人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咚。
『人』被殴打时的冲力让它的手脱离雄介的箝制,整个往后倒。雄介身边倒卧着许多『人』,其中还有几具正努力挣扎着。雄介毫不留情地踩在兀自扭动的『人』身上,『人』的喉咙与鼻子喷出鲜血,不断挣扎,
雄介抬头看着天花板,这时我才注意到。
他哭得像个孩子。
「每个人死了之后都会变成一堆骨头……我怎么可能还奢望她们能复活?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大叔……那边的大叔你说啊!」
他转动着头,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向丹波。
丹波吓得大叫,不停往后退,雄介瞪着丹波低声说道:
「只要拥有希望就满足了。我真羡慕你能这么想……我已经决定……绝对不让自己再看到一样的悲剧……我已经决定了……我说,大叔你……」
想不想看看自己的骷髅?
雄介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像骷髅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肚子里的孩子像是称赞雄介似地笑了起来。丹波拚命后退,然而他已经退到墙边,再也无路可退,他忽然毫无理由地说道:
「那、那为什么……为什么……」
哒……哒……哒……
诡异的脚步声响起,雄介慢慢地靠近丹波。丹波一时语塞,显得有些混乱的他开口问雄介。
也许是这个由衷信奉着狐狸的男人,内心的最大疑问。
「为什么你——还能活到现在呢?」
不依靠任何事物,对任何事都不抱持希望,也无法抱持希望。
听到丹波的问题,雄介的笑更增添了几分凶狠。他像骷髅一样露齿而笑,缓缓地举起球棒。
这时我终于能发出声音了。
「住手!雄介,不要杀他!」
雄介在我大叫的同时往前奔跑。
他一边回答丹波的疑问,球棒跟着落下。
「当然是因为……我还不想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噗嗞。
湿答答的声音响起,丹波脸上挂着奇特的笑容倒地。血液从瞪得大大的双眼之间流出,破碎的眼镜摔在地上,雄介踩碎眼镜,看着我。
嘴边有着同样凶残的笑,但是眼睛却在哭泣。
哭得像个孩子的雄介缓缓开口:
「……死是一件令人害怕的事,对吗?小田桐先生。」
平静到让人惊讶的声音,他手上的球棒还滴着血。
四周充满『人』的尸体,眼前还有一具死尸,
我思考着该说什么,该骂骂他,或者说些什么来让他停止暴行。最后我决定什么也不说。
沉默的几十秒过后,我才点点头。
「你说的没错……死的确很可怕,我也怕得不得了。」
雄介静静地不断点头,手胡乱擦着脸。
如纯真的少年般率直的动作。
「……………………那个时候我应该出面阻止的。」
雄介万分后悔地说,听得出沉痛的悔恨,眼泪不停自他张大的眼睛里溢出。
我不知道在他眼里,现在倒映出的是何时的情景。
是朝子被狗咬伤脚的情景?还是她被殴打时的情景?或者是……
她上吊自杀的前一天?
「那个时候、还有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要是我出面阻止的话就没事了。我应该拿起球棒把该死的爸爸杀了,而我却没有,结果变成这样……」
雄介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像是发泄似地大吼。
「她们等于是我害死的!」
语尾因哭泣而模糊,
他脸上涕泪纵横,十分狼狈。但是他没有擦脸,继续说下去。
「我是个笨蛋!没有好好保护她们。别闹了!报仇又算什么?就算我爸自杀也已经于事无补了!结果,她们两人就是死了!就算找我爸报了仇也什么意义都没有!没有意义!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喀啷!
雄介扔出球棒,发出清脆的响声,铁制的球棒撞到墙壁之后掉在地上。雄介当场瘫倒在地,脸上浮现自嘲似的笑容。
那表情好诡异。
「哈哈哈、所以,我好害怕……像我这样的人,居然也不想变成骷髅!」
十分沉痛的哀鸣。
是自己杀死了最置要的人,他一直这么认为。
他后悔得要命、懊恼得要命,痛苦地感受着沉重的悔恨。
但是他不想死。
雄介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我,那样的眼神带有很深的敌意。但是他的嘴角依然有笑容,不变的嘲讽似的笑容。
这时我察觉到一件事。
「——————或许……一样吧?」
——————我和你。
脱口而出的疑问听起来很抽象,然而雄介却用力地点头。他颤抖的双腿站了起来,喃喃地说。
「你说的没错,虽然完全不一样,却又完全一样。所以,我对你们很有兴趣。只把人类的悲剧当成娱乐的茧墨小姐,和与我极为相似的小田桐先生。我很想知道你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以及如何活下去。我想知道茧墨小姐死了之后,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是……在这里却遇到了愚蠢的、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雄介伸出颤抖的手,触摸倒在他身边的『人』。朝子小姐的头颅如石榴般破裂,雄介抱起朝子小姐的头。
他一脸厌恶地说:
「别开玩笑了……把我当笨蛋啊?」
口头上充满愤怒,但是雄介却紧紧抱住朝子小姐的身体,不停地用力再用力。他满怀祈求似地闭上双眼,将头紧贴着朝子的后颈。
他突然松开手。
——————叩。
『朝子』的头撞击地面,雄介用一种异常灵活的姿势站了起来,眼神空洞,脸上的泪水已经干涸,像是从来没有哭过那样。
接着,他露出开朗的笑容。
「好了,小田桐先生————抱歉,事情似乎发展到有点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先离开一下。」
雄介捡起掉在地上的球棒,愉快地用双手甩动着,踩着地上成堆的『人』,我出声企图留住站在死尸上的他。
「雄介,别去——————你想做什么?」
雄介没有回头,他站在原地回答我。
「这栋大楼里还有很多『跟刚才一样的东西』,我要把它们全都打死。」
他想杀了全部的『人』。
不满的语气彷佛在告诉我:别阻止我。但是我还是冲到他身边,抓住他的球棒。问题是,杀了那些『人』等于杀人吗?
我不知道,但是除了那些人……
「雄介,这大楼里还有很多被狐狸骗来的人,不要杀掉他们。就算对方抵抗也不可以。被你杀了的人是不会死而复生的,知道吗?」
不可以破坏无法恢复原状的东西。
我低声地说。雄介狠狠地瞪若我,但我还是和他四目对看。背上冷汗直流,担心雄介会不会失控揍死我,幸好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虽然现在才这样说有点太迟了,不过,我知道怎么做了。」
你能不能先放手?
我直视他的眼睛,放开手。雄介挥舞着从我手中夺回的球棒,从敞开的门跳到走廊。
——————哒。
双脚着地之后,他回过头来看着我说:
「你也该出发了吧?我相信不管发生什么状况,那只『狐狸』肯定在某处等着你。」
不论结果如何,都到了该面对的时候。
我点点头。我知道狐狸一定在等我,我相信。
我是茧墨从狐狸手上抢走的玩具,对狐狸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他不惜让我喝下他的血好维持我的生命,搞不好他很怕我在他计划之外死了也不一定。对他而言,『茧墨阿座化抢走了原本属于他的物品』这件事应该是个不小的心灵创伤,他只想按照自己拟定的计划玩弄并杀死我。
我无视于他所准备的节目而来到这里。为了救白雪,我摧毁了他所准备的舞台。我不想一直当观众,应该没有人笨到舞台上的演员冲下来杀人还乖乖坐着看戏的。
茧墨阿座化被杀了。
我也有上台的权利。
「————
没错,我该走了。马上出发。」
回答后,雄介默默地走出去,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不知道是不是又找到一些『人』,远方传来东西遭到重击的声音。
我也跟着踏过那堆死尸山,柔软的物体被踩烂。我穿过会客室的门跳到走廊上,脚下一个不稳,只好伸手撑在墙上。
——————喳叽。
手上传来触摸伤口的感觉。
抬头一看,我的手陷入墙面。墙壁融化成红色的肉墙,这里渐渐转变为异界,已经不是真实世界。仔细一看,走廊整个变成红色,好像小肠里面的场景。我回过头看着数量惊人的死尸。
那些『人』本来就不存于这个世界。
和那个时候的水无濑家一样,现实与异界的天秤已经失衡。这栋大楼已经有一半化为异界,我开始觉得呼吸困难,但是肚子里的孩子却开心地笑着。
鬼感到愉快,也就是说这里并不是正常的世界。
笑声自我喉头迸发出来,这一切都可笑得叫人忍俊不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没想到茧墨死了,而我竟孤身一人跑到异界。
还真是愉快到让人想哭。
「…………哈。」
笑声自然停止,我擦去不水心流下的泪水。紧握被泪水弄湿的手,往走廊深处走去。半路上从敞开的房门里头传来『人』被击杀的声音,我没有因此停下,继续往最里头走去。
电梯叮地一声到达本楼层,从七楼下来的电梯打开了门。
一阵爆炸性的惨叫声冲进耳朵。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名中年男子从电梯里头冲出来,一边惨叫着。他跌跌撞撞地跑着,完全没有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我。西装包裹着肥胖身躯,肩膀的位置渗出大量血液,男人跑过我身边,继续往外冲。
他的五官————好像少了耳朵。
「——————咦?」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傻傻地站在原地,但是现在不是呆站着的时候,我走近敞开着的电梯,就在这时——
背后传来脚步声,光着脚在地上走着的声音。
——————啪、哒。
雪白柔软的肉块在走廊上走着。
一堆『人』静静地走过我身边,头也不回。肚子里的孩子忽然蠢动起来,但是这些『人』似乎没有恶意。它们如人偶般踏着机械式的步伐前进,三个、四个、五个,数目渐渐增加。
然后它们在走廊两恻各排成一列。
像是要恭送我离开一样地排排站好。
——————叽咔。
它们慢慢弯下腰,如蜡像般苍白的肌肤上闪烁着微弱光芒。
就像是西式建筑里常见的一整排铠甲装饰,我默默前进,在它们的目送之下走进电梯。
电梯门缓缓地关上。
就在门即将关上之前,这些『人』像线被突然切断一样瞬间倒地。
* * *
显示楼层的灯亮了之后,电梯开始往上爬。
听着电梯上升的声音,想起过去的事件。在某栋废弃的大楼里,我离开茧墨,一个人搭了电梯,
有一种随着电梯的上升而离现实越来越远的错觉。但是我知道自己没做错,就算我现在走出电梯也没有意义。
因为我已经无处可去。
茧墨不在了。即使回到事务所,也见不到熟悉的讽刺般的笑容。
我一直想要逃离茧墨身边,但是,仔细想一想,我能回去的地方也只有事务所。
肚子里孕育着鬼的我根本无法生活在正常的性界中。
正因为有茧墨这么一个超现实的人存在,我才能够活下去。
「………………居然现在才发现这一点,未免太晚了。」
没错。所以,小田桐君,你应该更尊敬我一些才对吧?
想像出来的茧墨在我脑海里嘲笑着,我摇摇头,试图甩开她的影像。
现在的我只剩下白雪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把白雪救回来。
仅此而已。
只剩下这个明确而坚定的目的。
——————叮。
电梯门伴随声响打开了,我正想踏出去,却又忍不住停下脚步。
红色的液体缓缓流进电梯,黏腻的臭味钻进鼻腔,眼前出现既视感。我用力闭上眼睛,忍住晕眩的感觉,走了出去。
——————啪唰。
脚底传来预期的触感,我张开双眼。
地上的血液如池塘般漾出波纹,红色的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椅子。纤细的黑色椅子上坐着一个带着狐狸面具的人,他手上抱着如娃娃般的白色小女孩。
他坐在红色的房间中央悠闲地微笑着。
「嗨!好久不见了,小田桐。」
地上满是血液。
却没有任何尸体。
白色的孩子突然吐出一小块东西,弹了一下便掉到地上。
那东西有着熟悉的形状。
也许是因为咬不碎才吐出来的吧。我捡起那块白色的东西,低声呢喃:
「…………都被吃了吗?」
可怕的预感驱使下,我开口询问。大楼里那些四处窜逃的人不是往外逃,就是往上逃。在白雪攻击时,他们学会一件事。
『主』一定会救他们。
但是那些逃到上面来的人后来怎么了呢?
狐狸感到有些无聊似地微笑着,一直站在他背后的黑色人影往前移动。我讶异地张大眼睛,原来还有人活着,然而,过没多久我便发现了。
这个房间里根本没有其他人类。
——————叽、叽叽。
黑色斗篷内侧露出白色的肌肤,五个『人』脸上都戴着狐狸画具,但是它们的面具和日斗不太一样,眼睛的部位都涂成黑色。
黑色影子围绕着白色的身影而站。
诡异到不行的场景。这房间不只地板上都是血,连墙壁也是红色的,完全与异界融合为一体。有种好像在子宫里的错觉。
肚子里的孩子已然苏醒,即将破肚而出,我不打算阻止她。
——————出来也好。
我再次询问狐狸。
「回答我啊,日斗。」
他懒洋洋地抬起头,想睡的眼睛里映出我的影子。
「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到了。有点让人吃惊呢,本以为你会让我等到开始想你的时候才来。但也觉得可惜,没想到这个游戏这么快就要结束了,无聊。不过,反正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无趣。」
还以为如果是你,应该能让我玩久一点的。
他像唱歌似地说着,白色的小女孩一脸不高兴地瘪着嘴,像是在嚼口香糖似地动着嘴巴,接着吐出了『某个东西』。
——————噗滋。
一块咬得破破烂烂的肉掉在红色地面上,看着长长的肉块,我想起刚才见到的场景。
失去了耳朵的男人一边发出惨叫,仓皇地逃出去。
「他叫雄介是吗?他也是个很有趣的人呢,尽管已经不太正常,却比任何人还不想变成疯子。托他在楼下大暴走的福,那些人全挤到这个房间来。吵死人了。所以,我就让这孩子替我收拾了他们,愚蠢的肉块就该死得像个肉块。」
肉块最好不要发出噪音,更不应该跑来哀求我的帮助。
他傲慢地说着,愤怒拉扯着我的喉咙,我忍不住讽刺他。
「——————因为『茧墨阿座化』不会对任何人伸出援手,所以你也要学她?」
他说话的样子很像茧墨。
日斗的表情有一瞬间消失了。
但没多久又恢复成温和的笑容。没有办法从他的表情里读取太多想法,我逼自已忍下再度出口讽刺他的冲动。
我改问他一个目前最该确认的问题。
「水无濑白雪、白雪她在哪里?」
听到白雪的名字,日斗心满意足地笑了。
白色的孩子张开口,天真地笑了,笑声高亢。她伸手玩着自己的头发,满是鲜血的双手让我想到事务所窗帘上所沾染的血迹。
「对了,潘朵拉的盒子里必须放着希望,可惜这个盒子里只剩下可以预见未来的灾难。尤其是对已经失去生存希望,又失去了我妹妹的你来说,只有水无濑白雪是仅存的特别的人了。」
不管是谁,身边都有一个像是在绝望深渊中看见的蜘蛛丝那样的人存在。
日斗像乐团指挥般扬起手,身边的『人』开始蠕动,它们从后面拉出一名女性。穿着白色和服的女孩从一堆黑色人影中现身,我的心中顿时产生一阵冲击与安心感。
——————水无濑白雪。
她看起来很憔悴,但有着微弱的呼吸。
两边的『人』用力拉扯她的手臂,让人看了很心痛。双手张开被固定住的样子,彷佛正钉在十字架上。我握紧拳头,强压内心的激动,
这时候必须要冷静。我的视线移至日斗与白色的小女孩身上,他们的眼神里有着明显的愉悦。
那是属于野兽的笑容,白色的小女孩疯了似地舔着满是鲜血的手。
日斗态度沉稳地开口:
「接下来——————来说说最后的故事吧。」
白色的小女孩天真无邪地拍起手,日斗则开始朗读故事的内容。
他的声音明亮高亢,整个红色的房间都能清楚听见。
用之前『和我说话时』一模一样的语气。
「这是最后的故事。
在某个地方有一位被坏人抓走的公主。
在某个地方有一位无法拯救任何人的王子。
王子一直很想救人。
公主则一直希望能被王子拯救。
这样的故事根本是个悲剧。
因为两人的愿望无法一起实现。
公主与王子,最终会使谁能得偿所愿?」
——————正在听这个故事的你觉得呢?
狐狸像是在蛊惑人心似地低声呢喃,接着把,某样东西。丢在地上,红色血海掀起一阵涟漪。『那东西』滑过黏稠的血液,停在我面前。
银色的刀刃在红色液体中闪闪发光。
「——————小田桐,我只有一个条件。」
狐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冰块般的冷酷眼神正盯着我。
我很轻易便猜到化的条件是什么。在这种状况下,他会说出口的条件只有一个。
「——————自杀吧。」
若她真的是你所重视的人,你应该能毫不迟疑地杀了自己吧?
说完了条件,日斗重新恢复笑容。
天秤两边各放着一个砝码。
让它倾斜吧,狐狸说道。想让天秤倾向哪一边是你的自由。
狐狸很乐意见到你做出选择。
「小田桐,我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想。但是,把静香逼到自杀的人的确是你。我只负责准备舞台,而你才是写剧本的人。最后将牧原逼至绝境、抛下彩、还有杀了灯与日伞的人,不正是你自己吗?」
不管你如何否定,这些事实都不会改变。
怀念的光景浮现脑海。静香的身体掉了下去,消失在我眼前;蓝色的大海渐渐涨潮,求助的手揪住衣袖。这些不知在脑中重播了多少次的场景再度涌现,我默默地蹲下来。
用力闭上眼睛,握住刀子。
「难道你还坚信自己没有说谎?那么,小田桐勤,你应该为了某人死一次给我看啊。」
那就是绝对的证明。
就能保证你的确是真心真意想帮助他人。
你看,想证明自己没说谎是不是很简单呢?
只要制裁了自己,不管你曾经犯下什么罪,都能够抵消。
狐狸的话让我想起曾经烙印在心上的绝望,被熊熊大火燃烧的房子里,我曾经不停喊着:不是那样的。
我深呼吸之后吐气。
接着,我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痛恨茧墨阿座化。」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把话题岔开。
日斗微微眯起眼睛,白色的小女孩则停止拍手,凝重的沉默之中我将刀子往空中抛去。
————————啪。
刀柄啪地一声落入我手中。
「我知道茧墨阿座化、茧墨日斗之间的关系,也能猜出你曾经受过什么样的屈辱。可是,就算没有过去这些恩怨情仇,你依然讨厌这个名叫『茧墨阿座化』的少女。」
狐狸创作出无数的故事,只为了让这名少女踏进陷阱。
但是,为什么他没有出现,亲眼见证陷阱摧毁少女的过程?
难道他只想利用紧密的天罗地网,让少女绕了一大圈之后再尝到失败的滋味?
我看着眼前的光景,狐狸如王者般端坐在这红色房间中央,手里抱着一个如人偶般的孩子。与异界融合的墙壁跳动着,排成一排的黑影则抓着象征祭品的『公主』,也就是白雪。
如绘画般完美的场景。
是他为了让人感到恐惧而精心安排的场所。
笑意涌上喉咙,我拚命忍住大笑的冲动。
这也太愚蠢了吧。
「没错,不管你想做得多完美,安排多精美的舞台,她也不会认同你的努力。茧墨阿座化对你趣味低俗的游戏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不觉得害怕或恐惧。茧墨阿座化是这么看茧墨日斗的,她觉得你只是个爱装模作样的俗人。」
狐狸瞪大双眼,平常总是笑着的眼睛现在却空洞无神。
白色的小女孩困惑地歪着头,红色的眼睛如玻璃球般映出我的身影。她的头倏地歪向另一边,缓缓地张口。
鲜血自小小的齿缝里滴了出来。
「所以,你不能原谅茧墨阿座化。就是这个原因吧?是不是啊,日斗?不管你端出什么漂亮的说法,不管你如何安排,我们都不需要在意,笑一笑就好。你这个人只值得我们笑一笑而已。没错,茧墨阿座化也早就看穿这一点。」
我一口气说完想说的话,用力握拳,脑中想起熟悉的身影。
茧墨阿座化露出猫儿似的笑容。
「…………而现在的我也理解了。」
没错,小田桐君。你现在才发现啊?愚蠢至极。狐狸的游戏就是小孩子把戏,你根本不需要降低自己的水准陪他玩下去。
我觉得好像听到了茧墨在我耳边说话。一闭上眼,她彷佛就站在我身旁,一边转动着红色纸伞,一边吃着巧克力。
她舔着甜腻腻的巧克力,淡淡地说。
没错,你只要——————发发脾气就好。
不管是反省或后悔,都应该让我自己决定。要不要赎罪也是我的事。就算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也不需要在意。我了解自己的尊严,了解——并带着它活下去。
但是,狐狸没有资格擅自评断我的作为。
「————小田桐,你到底想说什么?」
日斗语气平稳地问道,但听起来就像是最后通牒的口吻。
冷淡的声音里暗藏着强烈的怒意。我要是继续说下去,恐怕白雪就会人头落地。于是我默默地将刀抵在脖子上。
——————滴答。
血液流到喉咙,日斗觉得我刚才的长篇大论算是最后的挣扎,于是他放松地笑了。
我用没有人听得见的声音低声地说。
「——————对你,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没有握刀的手摸着肚子,我确实感觉到肚皮另一头有个活生生的生物。下一秒,染血的范围急远扩大,穿透衬衫滴落地面。日斗诧异地张大双眼,却已经来不及阻止。
这次我绝对不能输给他。
能够将雨香塞回我肚子的人已经不在了,所以只要雨香离开我的肚子,我一定会死。
但我没有丝毫迟疑。
我不再否定雨香的存在,甚至要给予她明确的指令。
将我心中的愤怒全部传达给她。
于是——————我说。
「出来吧!雨香,尽情地吃吧!」
雨香也回应了我的命令。
——————好。
接着,肚子上的伤口裂开,雨香从肚子里以惊人速度冲出体外。黑色长发飘动着,一个大约三岁左右的孩子跳到半空中。她的身体渐渐长大,手脚变长。头与身体的比例也产生变化,变成六岁左右的孩子跳到地上。
裸体的小女孩抬起头,站在抓着白雪的『人』面前笑着。
——————喀滋。
雨香张开口,一口咬掉那个『人』的头。
* * *
我握着小刀冲上前,视线因大量失血与疼痛而模糊,但是我不能呆站在原地。我手上紧握着刀子朝着日斗挥去。
咔啦。
刀子像硬脆的冰块那样碎裂,白色的小女孩握着小小的拳头,破碎的刀刃四处飞散,她望着诧异的我。
接着,她那双红色的眼睛染上愉悦的色彩。
——————啊哈?
她朝我伸出小小的手,我往后仰,以非常不自然的姿势跳开。同时黑色头发在眼前飘舞着,雨香护住我的身体,挡下对方的白皙小手。两名幼儿的手交握在一起,白色的小女孩用力收紧手掌,想捏碎雨香的手骨。
但是雨香的手并未粉碎,她的红色眼睛看着白色小女孩的脸,笑了。
——————呼呼。
白色的小女孩第一次出现扭曲的表情,就在她像狗一样张开血盆大口之时,雨香早已挣脱她的手,如野兽般四肢着地。我丢下被折断的刀子冲到白雪身边。
看来,雨香已经吃完了食物。白雪身边散布着失去头颅的『人』的尸体,而白雪则倒卧在一堆雨香吃剩的人体零件之中。
她紧闭双眼,动也不动,我轻轻抱起她。
她的心跳让我松了一口气,我用力抱着她的身体。
白色的小女孩和雨香继续对峙着,成长后的雨香总算能和白色的小女孩一决胜负。两人如野兽般匍匐在地,伺机攻击对方。可惜雨香还是无法击败白色小女
孩,只能不停拍掉对方的手,一味地防守。
但是雨香依然不放弃,从她的动作看来,不愧是名副其实的鬼。
日斗起身看着两人战斗,他难得出现慌张的样子,站起来的时候还不慎弄倒了椅子。
我想起茧墨说过的话,忍不住露出微笑,伸手按压出血不止的肚子,
『你死了之后,这个孩子就得独立生存了。或者,假设你们两个魂魄相通,以人类来比喻,就是雨香的脐带与你相连。你一死,她也可能就此死亡也不一定。』
雨香和我的灵魂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她能够吞食我的负面情绪并增强力量,所以我一直压制真正的情绪,尽量不被别人的情感所同化,然而,现在我却刻意地将自己的情绪全部传给雨香。
所以,雨香因为『得到我的认同』而更加茁壮。
我刚怀雨香的时候,她只是个婴儿。一直到水无濑家的事件时,她才成长到能够独立出现的程度,当时我就察觉一件事。
只要我承认她的存在,并且不压抑内心的愤怒,她就能获得成长。就连白色的小女孩都无法轻易杀掉成长后的她。
我笑容满面地看着我的孩子,日斗慢慢转过身来。
「——————小田桐。」
他叫我的声音彷佛结了冰,眼睛因惊讶而张大。
就好像看到妖怪一样惊讶的眼神。我笑着问他:
「日斗,我的孩子很棒吧?」
「你竟然——————」
如此疯狂。他的声音沙哑。
但是,我是不是疯了,该由我自己评断。
——————咚!
雨香盘踞在天花板上,黑色长发垂了下来,倒吊着的雨香咧嘴而笑,像蜘蛛般灵活地爬着。
我抱起白雪往外跑,这里太危险,不能让她待在这里。雨香现在还能和对方打成平手,但随时都有可能会输。
毕竟那个白色的小女孩不是普通的妖怪。
两个孩子像蜘蛛般在天花板上爬来爬去,白与黑的轨迹并行、交错。我抱着白雪跑到电梯,让她躺了进去。我按下按钮,趁电梯门关上之前退到外面。
这时有只纤细的手拉住我的袖子。
一回头,白雪微微张开眼睛,她茫然地半开着嘴。
白雪不断尝试想发出声音。
她用虚弱无力的手拚命拉住我。
——————就好像想叫我不要过去。
我伸手拨开她的手,一根一根地扳开她的手指。我握了一次她的手之后便退出电梯,笑着对她说。
我不该让她留下如此哀伤的神情。
「再见、还有谢谢——————白雪小姐。」
我配不上你。
白雪眼睛充满泪水,她拼命伸出双手,逐渐消失在鞠上的鬣梯门后面。
就在这刹那。
——————嘻嘻!
听见一阵笑声,白色的小女孩攀在墙上,手指陷进红色墙壁里。她弯起双腿,以媲美子弹的速度飞跃而出。
——————朝着白雪冲去。
小女孩大笑,红色眼睛从我眼前一闪而过,她朝着即将关上门的电梯伸出手。我想也没想跟着举起手臂,以直觉攫向瞬间冲过眼前的物体。
抓到白色的头发。
「——————唔?」
我使尽吃奶的力气往后拽。碰!她掉到地上,跌在血海之中。她眨着大大的眼睛抬头看我,身上的白色歌德萝莉风洋装梁上血迹。
我的手里残留着几络白色发丝。
电梯叮地一声关上门,也许是弄清楚刚才发生什么事,她又开始笑了。
她的目标似乎从白雪移转到我这边来。这样正好,白雪已经随着电梯到达一楼。
白雪是为了我而勇敢战斗的女人。
也是对我说爱我的女人。
我怎能让你杀了她?
「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色的小女孩发出狂笑,雨香从侧边扑到她身上,日斗皱起眉头看着我。即使情况危急,狐狸依然不肯轻易出手。
他依然不认为我是个威胁。
我环顾整间房间,白色的小女孩咬住雨香的手,动作像猫一样轻柔,但是雨香却因此喷出大量鲜血,痛苦地哀号着。听着雨香的惨叫声,我用力握紧拳头。
我的确能杀掉日斗。
若日斗死了,白色的小女孩会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就算她跟着日斗断气也无所谓。只不过,失去了主人的孩子可能会陷入疯狂状态,而白雪在一楼。
我不能让『那个孩子』在这个世界存活下来。
脑中迅速转过许多念头,我列出想到的条件,判断计划的可行性。过往的一切如跑马灯般闪过眼前,想起那些因我而死的人们,还有那些熟悉的脸孔。
七海会不会很担心我呢?
雄介可能会生气吧?
幸仁知道了八成会哭。
白雪,她应该不会原谅我。
而茧墨————啊,她已经不在了。
但是依她的个性,一定会嘲笑我的愚蠢行动。
即使如此也无所谓。
我已经决定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再次看清楚房间里的状况,锁定目标后展开冲刺。利用奔跑的冲力撞上日斗,用力将他压制在墙上,但他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
我以双手抓住日斗的瞬间,身后隐约传来白色小女孩的气息,虽听见雨香在后头追赶的声音,但似乎来不及的样子。我不想往后看,继续将日斗推入墙壁,背后传来白色小女孩如野兽般的呼吸声。
我们撞进特别血红的那块墙内,柔软的触感瞬间包覆全身。
日斗瞪大了眼睛。
「小田桐!」
他声音嘶哑地喊着我的名字,冷静的假面具终于剥下。
太开心了。我朝他比出中指,由衷地笑了。
「活该!」
我与日斗坠落在完全与异界融合的墙壁之中。睁目所见一片血红,一种像是被动物吞下肚的温热感包裹着我们的身体。从背后追上来的小手触碰到我的头发,不知道那只手是白色小女孩的,或是雨香的。肺部充满浓烈的血腥味,我们不停地沉进红色、红色、全部红色的世界里。
我带着日斗,坠入异界之中。
现实世界消失在远处,在背后越离越远的『分界』另一头。
我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小田桐君————你果然选择了这条路。』
这个有些温柔的声音,应该……
是我的幻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