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地方有一只狐狸。
很久很久以前,狐狸便决定住在人类附近。
狐狸假装自己是人类,交了两个人类朋友。
可是,狐狸仍然是野兽,不可佛真的和人类成为好友。
它逼疯其中一个人,让另外一个人怀孕,接着便消失了。
故事就此结束———————其实不是。
一直到现在狐狸还停留在人间到处惹事生非。
这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也是现在依然进行中的故事。
可是,这个故事也………………………………………………
* * *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钟声。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声。
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
——————钟声再度响起。
就像是催促着我该起床的声音。
我缓缓张开眼睛。一双小小的手迫不及待地拍打着我的脸,轻微的疼痛加快我醒来的速度。身体下方有一种奇妙的温热触感,就好像正躺在一片肉海之中,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像是要深陷进去的柔软触感。
我观察四周,难掩诧异地张大双眼。
四周是一片鲜艳的红,一望无际地延伸。
覆盖住周围的红色看似静止,其实一直都在蠕动。
「这里————究竟是哪?」
我好像到了怀孕母体的子宫之中。
这个形容最接近现在看到的场景。到处是肉的颜色,我觉得自己像是刚着床的卵子,无法正确地感觉出这里的大小,也许小得吓人,也可能无限宽阔。
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肚子竟然不痛了。低头一看,肚子上的伤口已经止住血,也不再扩大。身体的感觉有些迟钝,听不见自己的心跳,身体仿佛已经不是现实中的生物的错觉。
但是我应该还没死。
往前一步,脚底踩着酷似肉块的地面。
——————叽。
意想不到的声音响起,脚边漾起一阵涟漪。一圈圈柔软的波浪往外延仲,随即又如玻璃表面般凝结固定,波浪就这么当场定格。
有点无法确定这里的地面是软的,还是硬的。
我无助地环顾四周,忽然察觉脚边有种被小猫抱住的温暖触感。低头一看,一个光溜溜的小女孩正匍匐在我脚边。我双手抱起雨香。
——————爸爸。
双手感觉雨香沉甸甸的体重,她撒娇似地将头靠在我肩上。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继续走着。
地面随着我的行进而出现新的涟漪,每踏一步都像踩在玻璃上,传来清脆的脚步声。
有种彷佛正走在肉块、又好像踩在薄冰上的感觉。
这个红色的世界没有尽头,单一色调的光景未有任何变化。
一直走下去会通到什么地方呢?这里原本就不是属于我的领域,只有茧墨能来异界。
不是人类能来的地方。
还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
——————狐狸跑到哪里去了呢?
一想到这,我听见梦里听过的那个声音。
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
——————钟声。
——————爸爸。
雨香拉着我的头发,她伸出白皙的手指向前方,黑色头发随风微微飘动。
红色的世界里吹起一阵微风。
就如同从远方的窗户吹进一阵清净的空气那样。
风是我唯一的指示。我循着那如心跳似的钟声走着,奇妙的是,我竟不觉得害怕。手里抱着鬼,走在非现实的世界里。
回想起过去曾有过的念头。
——————也许,我已经不是正常人类。
这也无所谓,即使变成妖怪,我还是我。
我只想做好应该做的事。
* * *
红色的世界无限延伸下去,不变的微风吹拂脸颊,不知从何处吹来,也无法找出来源。
怎么走都好像在原地踏步,只有钟声产生些微变化,钟声不尽相同,却越来越大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钟声响起。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变成心跳的声音。
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
——————又变回钟声。
我忽然停下脚步,背后走过的地方留下一阵阵涟漪,雨香开心地拍着手。钟声像是包围着我似地不停响着,高密度的声音之墙封锁住四面八方,钟声继续提高到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
我深吸一口气,鼻子闻到浓烈的腥臭。
「——————日斗?」
——————咚嗡。
彷佛要回应我似的,钟声再度加大音量。红色的地面产生变化,上头的波纹融解,空中飞舞着大量如玻璃碎片似的粉末,接着又缩成一颗颗圆球。
——————啪唰!
地面毫无预警地变成水,原本漂浮在空中的颗粒同时掉到水面。于此同时,好几个物体自红色的海面伸出。
是许多只小孩子的手。
这些手依恋地拉着我的衣服。
我无力抵抗,就这么被拉进水里。红色的水逐渐浸湿身体,脚下却传来舒服的温度。有种在产道里逆流而上的感觉。我放弃挣扎并抱紧雨香小小的头,不让她离开身边。
我们就这样落入红色的海里。
* * *
——————咚嗡。
靠过来、靠过来喔!
大家快来看啊!走在那边路上的小姐少爷太太们,快停下你们的脚步来看喔!不看可惜,看了包准大家回味无穷,能流传到后世的好故事。各位快集合到这里,睁大了眼睛看吧!现在您们要观赏的可是世间少有的珍贵故事。是个极为无聊且充满肮脏欲望的故事。
——————关于某只狐狸的故事。
咚噏、咚嗡、咚噏。
咚嗡。
钟声响起,一个高亢到近乎疯狂的声音叙述着故事。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出现的光景。
温暖的风吹拂着脸颊,带有热度的阳光洒在伫立原地的我身上。远方传来蝉鸣,雨香疑惑地啊了一声,背上渐渐渗出汗珠,脚底也有一种终于踩在地面上的踏实感。
不远处的池塘,水面倒映出上方蔚蓝的夏日晴空。
海面下的世界有着奇异的光景。
红色的世界突然变成一个令人怀念的景象。
眼前是一座种有樱花树的庭院。樱花树枝上没有花,而是茂盛的绿叶。这个庭院的樱花树应该会开出白色花朵,树底下,很遗憾地,没有埋藏任何尸体。
茧墨曾那样告诉过我。这个庄严而美丽的地方是茧墨家的庭院。
有一个陌生人站在庭院里,不知从哪儿跑来的一个穿和服的小孩,他深深鞠了躬,单手往旁边举起。
他脸上戴着狐狸面具,白色的面具彷佛和他的脸合而为一。
——————咔咔。
那个小孩用很戏剧化的动作抬起头,涂成红色的面具上的嘴动了。
嘴角弯起,浮现出不怀好意的笑。
快来看啊。
——————咔咔。
庭院中央并排着两把红色纸伞,上头的白色花纹旋转着。
接着,纸伞如跳舞般挥动起来,一个五官清丽的孩子将纸伞靠在肩上。他身旁站着一个女人,有着老鹰般的锐利眼神,她拿着和孩子一模一样的纸伞。
我见过这两个人。只不过之前见到的是黑白影像,没有色彩。
现在这个世界却添上华丽的颜色,艳丽的色彩充满整个视线。
——————那是孩提时代的日斗与他母亲。
女人弯起红色嘴唇微笑着。
「真好看。这样的打扮才适合下任『茧墨阿座化』。『茧墨阿座化』一向利用纸伞连结异界,你绝对不能没有这个身为『茧墨阿座化』的象徽纸伞。不管是晴天、雨天、刮风的日子,你都要拿着这把伞,将它当成你身体的一部分。」
咕噜。孩子转动着纸伞,长度在耳朵下方的黑色头发随风飘逸,穿着女用和服的样子如日本人偶般精致美丽。孩子以无聊的眼神看着母亲,沉默了几秒。
接着,冷淡地开口:
「好的,母亲大人。」
——————咔咔。
这一幕定格下来,停止在孩子的头发被风吹起,碰到脸颊的那一刻。所有声音与动作都消失,只剩下刚才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小孩在庭院走着。
——————纸伞只不过是媒介。
哒、哒。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平静地说着。
彷佛是替刚才上演的戏剧补上旁白那样。
——————纸伞是一
个象征。的确知此,纸伞只不过是媒介而已,本身并不具备任何意义。让孩子能够切换至身为『茧墨阿座化』的意识,所以需要纸伞。他们还不清楚,纸伞是『茧墨阿座化』主动选择的物品。并非因为拿着纸伞才成为『茧墨阿座化』,『茧墨阿座化』绝对不可能以如此浅显易懂的形式出现。
既然如此,为何一定要他拿着纸伞呢?
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咭咭笑着。他的笑容倏地消失,左手捣着胸口,单脚跪地,右手高举着行礼。但是他却再次用轻蔑的口吻说:
——————而且拿的还是深蓝色的纸伞…………
——————咔咔。
视线突然重叠并切换。庭院缩成四方形,露出红色泥土。四方形的泥土上增添新的色彩,就好像底片被浸泡在显影液那样产生变化,渲染成红色的空间从角落开始变质。
回过神时,我站在屋子里面,不知是否已经天黑,这间铺着榻榻米的房间昏昏暗暗。房间分为两个部分,里头的房间纸门是关上的,从纸门内侧照射出来的昏黄灯光上有影子正在晃动。
有两个奇怪的影子,影子们缓慢地舞动。
影子的动作像是正在互相猎食对方,修长的手脚时而交缠,时而分离。肉与肉互相撞击的声音清楚地传进耳里,野兽般的低鸣层层交叠,影子不停摇晃着。
娇柔的声音响起。
刚才的孩子坐在前厅,穿着女用和服的孩子一脸冷漠地抱腿坐着,戴着狐狸面具的小孩则坐在他旁边。两个人以相同的姿势并肩而坐,但是,只有戴着狐狸面具的小孩开心地笑着。
——————想要女孩吧?那只母的动物。
狐狸面具用满是笑意的声调说道,不难想像纸门另一头的人正在做什么勾当。狐狸面具紧盯着纸门,用轻视的声音说:
——————那家伙想要女孩。为了增强血缘,不惜和亲哥哥苟合,想生下孩子,结果生下的孩子却是不一样的性别。这样就该满足了吧?其实不然,那只母的还是没放弃。
狐狸面具无奈地耸耸肩,坐在他身边的孩子却文风不动,漂克的脸蛋如冰块般冷淡。
—直到『那个』被我们这些孩子杀死之前,『这件事』都会继续下去吧?女人对自己的地位怀有野心,而男人则有肉欲。畜生们做的事情真是无聊。恣意妄为的下场——————你觉得会怎样呢?
喀啦。狐狸面具歪着头,突然停下旁白,向我提问。冷若冰霜的孩子则倏地站起身,留下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静静走出房间。他拉开纸门,消失在走廊尽头。独自留下的狐狸面具弯起涂成红色的嘴。
——————不觉得吗?野兽的孩子也一定会成为野兽。
两个影子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并分离。女人的手拉开纸门。
里头的房间打开了。
——————咔咔。
突然出现的白皙手臂又消失了。那一抹白色分化成小小的碎片飞向空中,一回神,刚才见到的肌肤竟化成樱花的花瓣,白色花瓣飘舞在淡蓝色天空,鼻腔充满柔和的春天香气。樱花吹雪随着每次的微风轻拂而飞舞摆荡,替庭院增添华丽的色彩。
有两个孩子伫立在这豪华绚烂的景色当中。
一个孩子撑着红色纸伞,另一个则撑着深蓝色纸伞。
如雪花般飘舞的樱花下,两人面对面站着。
撑着红色纸伞的孩子露出猫儿似的微笑,如幼兽般令人厌恶的笑容。
我知道她是谁。
——————茧墨、阿座化。
——————咔咔。
「族人还没有发现,不过,是你杀了前任茧墨阿座化吧?」
企图杀了我的人也是你吧?
她突然开口说道,不像是责备的口吻。但是,另一个孩子紧闭双唇,没有回答。两个人就这么保持对峙,同时转动着手中的纸伞。
转啊转、转啊转。纸伞鲜艳的色彩跃动着。
茧墨不等对方回答便继续说下去。
「我不想批判你所犯的罪,对于你心里有什么样的怨恨或痛苦,又或者是感到快乐愉悦,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但是,请你千万记住。」
我不想被你杀死,不想死得那么无趣。
撑着深蓝色纸伞的孩子眯起眼睛,像狐狸那样细细长长的眼睛里蕴藏奇异的感情。很难判定他眼中那股冷酷的激情是杀意.还是愤怒,那双眼睛根本不是人类的眼睛。
那对眼睛属于一个狂怒的猛兽。
「你所做的——————只不过是将母亲杀死罢了。」
风强劲地吹着,红色纸伞如风车般转动。
她平静地叙述着事实。
「杀死『茧墨阿座化』并不能让你成为『茧墨阿座化』。你的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我天生就拥有这个名号。」
——————放弃吧。
她轻柔地呢喃着,但撑着深蓝色纸伞的孩子果然没有回应。茧墨阿座化露出猫儿似的微笑,对自己的兄长残忍地宣布。
「很抱歉——————你只不过是被创造出来的仿制品。」
——————咔。
花瓣静止在空中,风也停了,两人的笑容凝结。一回神,两人之间多了第三者,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张开双手站在两人之间。
他歪着头,看看左右,那视线彷佛正在衡量两人的价值。
——————这个是仿制品,
他指了指深蓝色纸伞,接着又用很可笑的介绍动作指向红色纸伞。
——————这个是本尊。
红色的嘴唇深深地笑了,狐狸面具双手如天秤般往两旁拉直说道:
——————来、来、来。本尊说仿制品的愿望永远不会成真,的确有道理。毕竟仿制品期望着什么根本就毫无意义,当然也不能可实现啊。哎呀呀。
狐狸面具夸张地歪着头,动作滑稽地交叉双手,他的头歪过来又歪过去,颇为疑惑地说:
——————究竟仿制品本身…………是否真有欲望呢?
——————咔咔。
花瓣再次废物,风也如暴风般增加强度。白色花瓣在空中飞舞着,颜色渐渐变化,像是浸泡在颜料当中一一染成红色。樱花树下埋着尸体——樱花的颜色让我联想到这个句子,视线也涂满这鲜血般的色彩。
纯红的世界包围着我们,我拚命移动身躯,一如自母体脱出的胎儿。我抱着雨香泅泳在这片血海之中,我们在狭窄如产道的通道中奋力前进。
终于,远方似乎传来了什么声音。
怀念的音韵冲击着耳膜。
——————叮、咚、锵、咚。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钟声响起,下一秒,激烈的雨声与钟声重叠。
一回神。我站在大雨之中,微温的雨水打湿了身体,带走体温。衣服淋得湿透,紧黏在身上,怀中的雨香轻轻打了个喷涕。
有种好像发疯的感觉,状况的变化令人措手不及。我用力抱紧雨香,一边环顾四周,除了雨香的重量,似乎没有其他东西能够让我保持冷静。
熟悉的校园被雨淋湿。远方有一栋灰色校舍,一名少女在那儿奔跑着,脚踩到湿泥,让她跌了一大跤。但是,她立刻爬起来继续跑着,像是在躲避什么东西似地狂奔。随即绊到自己的脚,又跌了一次。心绪狂乱的她甚至没有停下来检查自己的伤势就站了起来。
她不停地奔跑、跌倒。奔跑、又跌倒。
脚受伤了,脸也破了,鲜血从擦伤的手中流出。
不知道到底跌了多少次才如此狼狈。
她再次摔倒。满身污泥的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受伤的脚却不听使唤,她躺在地上仰望天空。雨水落在她张得大大的眼里,脸孔如孩子般扭曲。
接着放声哭喊。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朝天空吼着,用尽所有力气,表达出异常的哀伤。
我知道她是谁。
也知道这里是哪里,还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叫做深山静香,一个被我杀死的女生。
这是我在图书室拒绝她之后的时间吧。
——————那一天也下着滂沱大雨。
她不停地哭泣,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但是她所乞求的援助并未出现,她最大的依靠正独自在图书室茫然地发呆。
这里没有人能给她温暖的拥抱。
因为,那一天我并没有跟在她后面追出来。
静香紧紧抱着颤抖的自己,但是她的颤抖却愈演愈烈。她再次仰望天空,放声大哭。
——————啪沙。
不知是谁踩着水洼走了过来,大雨之外夹杂着其他聱音。
大量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
静香讶异地张大眼睛望向前方,她困惑地喊着来人的姓名。
「…………日斗学长?」
狐狸撑着深蓝色纸伞低头看着静香。
冷淡的
沉默降临在他们之间。狐狸没有说出任何安慰的话,眼里却也没有轻视的神色,只有冷冰冰的目光,
两人视线交错。
狐狸缓缓地笑了。
「…………啊…………」
静香迷惘地看着狐狸的笑容。
他点了点头,仿佛一切都已了然于心。
静香突然大叫,像是忏悔般的独自划开了吵杂的雨声。
「我、我、我好想被人喜欢啊!」
那是切心沉痛而疯狂的悲鸣。
她纤细的手指插入地面,小石子划伤她的肌肤,她努力表达着。
「我想要被爱想被人喜欢因为我爱他我最喜欢他希望他能保护我希望他能和我在一起我好喜欢他好喜欢他希望他能爱我希望他能爱我啊爱我——————如果阿勤能爱我的话就好了啊!」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雨声几乎淹没了静香的怒吼,一口气说完之后,静香不断喘息,她的手离开地面并抬高,濡湿的土壤留下深刻的手印。
静香伸出满是鲜血与泥污的手。
「我要的只有这样啊。」
只有这样,却如此沉重。
她哭着说,她的双手迷惘地摇晃着,想获得原谅。
而狐狸————握住了静香颤抖的双手。
——————咔咔。
——————好了,这就是第一个,最初的故事。
富含笑意的聱音响起,雨滴如玻璃珠般静止在空中。几百、几千、几万的细小球体浮在半空,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站在无数的玻璃珠下方,手插口袋凝视着我。
——————想要被爱。她的愿望只有这样,因为『爱对方』,所以渴望『被对方所爱』。这两者看似相同,其实却大不相同。
狐狸耸耸肩,转头。落在面具上的玻璃珠啪地一声碎裂,锐利如细针的碎片掉在载狐狸面具的孩子身上,他歪着头。
——————那么,狐狸所拥有的愿望究竟是什么呢?
——————咔咔。
下一秒,全部的玻璃珠同时破裂,无数的细针在空中爆发,剃进视网膜。触电般的疼痛窜过眼球,世界再度染成一片血红,却又渐渐失去光明。很害怕就此失去视力。
鼻子忽然闻到一种药的味道,昏暗中射进一道来自机械所发出的亮光,无机质的灯光渐渐照亮四周。
有个人躺在床上,纤细的身上插满许多管子。一个仰赖机器维持生命的女人紧闭双眼躺在床上,心电图的声音微弱地响着,她倏地张开眼睛,嘴巴一张一合。
她如鱼儿般不停动着嘴巴,人工呼吸器的管子因呼气而起雾。
这只是个无意识的动作。
只有身体躺在这儿,灵魂已经不在。
她将自己的灵魂遗忘在远方的废弃大楼。
她的灵魂还停在当初妹妹推她下来的那个屋顶上,等候着自杀的时刻。
咕溜。她的眼球转动了,她看见塑胶挂廉的阴暗处站着一个人。接着她伸出手,像要抓住什么一样,苍白的手腕颤抖着,变形的手指触碰到挂廉,挂廉突然被用力扯下。
狐狸紧握着自半空落下的手。
——————白皙的手突然染红。
狐狸握着这只染血的手,染成鲜红色的手来自卡车下方。一名少女拚命地自车底下伸出手,被白色短裙包裹的下半身也染满鲜血,失去了大腿以下的部分。她的腿在大卡车的巨大车轮辗压之下,已和路面融为一体。
有一个很符合低俗趣味的比喻。
失去双腿的人鱼公主,若无法得到替代用的双腿就会死。
然而要是无法完成所要求的条件,她便会化为泡沫,一样会死。
「…………救、我……」
她拚命哀求,她的愿整很简单,却也是最悲痛的愿整。流出的血量多到吓人,失血量达到致命标准的她一边流着血,一边恳求。
「救救、我……」
一个被打破的红酒瓶很难恢复原状。
但是,狐狸依然握住了她的手。
——————红色的手忽然变大。
狐狸握住男人的手。他的手指没有指甲,因为指尖已经溃烂。男人甚至无法认清眼前的狐狸,他的眼神已经陷入疯狂状态,喃喃自语。
「我…………我杀了她……」
他对着空中重复说着这句话,呼喊已经不会回应的那个人的名字。
「……………………美咲、美咲……」
男人大口喘息,眼里落下斗大泪珠,他低声呢喃。
陷入疯狂的他说出自己唯一的愿望。
「…………让她回来吧……」
男人的手颤抖着,狐狸则用力握紧他的手。
——————男人的手忽然瑟缩了一下。
狐狸握住了稚嫩的手。孩子的手依恋地握着他的手,一个瘦弱的少女坐在衣柜前,一脸茫然地询问他。
「……………………你看得见?」
她不可置信地说着,她背后是微微打开的衣柜。里头装着一具尸体,衣柜彷佛是棺材,尸体就在其中慢慢腐朽,最后只剩下一堆白骨。
那是她小时候塞进衣柜的『朋友』的尸体。
「————你,也看得见她?」
少女流下斗大的泪珠,指着衣柜大叫。一直只有她自己能看见,所以没有人能够理解她。
就算她说自己杀了人,也没有人相信。
没有人会责罚她,没有人会和她一同悲泣。
然而,狐狸却肯定地以点头回答了她的问题。少女欲言又止,嘴巴动了动,狐狸用那种乍看之下很慈爱的眼神盯着她看。
少女当场瘫软在地,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狐狸这么说。
「…………救救她。」
那个『朋友』已经死了。
是她拿起刀子杀死的。
人死不能复生,
明知如此,少女还是不停恳求着。
「请你————救她。」
狐狸答应了少女,并用力握紧少女的手。
——————少女的手上竟包着绷带。
狐狸抓住这只包着绷带的小手。少女意识朦胧之间,死命地抓住狐狸的手。她躺在空无一物的地上,单薄的肚皮淌着血。雨水落在纤细的身体,车子在她背后熊熊燃烧着,而破碎的保险杆就掉在少女头部不远之处。
炙热的火焰点燃漆黑的瘦空。
火光照亮少女脸上扭曲痛苦的表情。
「请……救救日伞……快救救日伞……」
有一个男人还在燃烧的车子里。他的头撞破车窗垂在外头。断成弦月形的脖子无助地摇晃着,他已经死了。少女张着模糊的眼睛,不停地恳求。
「都是我的错……全部、全部都是、我的错……所以……」
雨中的少女哭泣着,她向狐狸恳求。
她不得不求他。
「拜托……」
狐狸答应了少女,然后说出答应救人的条件。
——————手再度变形,变化的速度越来越快。
狐狸握着的手缩小、伸长、膨胀、染血、变成孩子的手、浮现皱纹、变回大人的手。许许多多张脸说着类似的要求,恳求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化为虫鸣般的杂音灌进耳膜。
大量的影像以光速闪过眼前。
重复再重复,许多陌生人向狐狸说出内心的哀痛与愿望。
这些快转的影像中,我看见了倒卧在餐桌上的一家人。茫然瞪大双眼的晴宏的脸跟着远去,切换成其他脸孔。
颜色溶解,手也跟着消失。眼球的对焦跟不上影像切换的速度,感觉到像是被压迫的疼痛。这时突然响起一个尖锐的噪音,停止了这场骚动。
——————咔。
视线落入一片黑暗,彷佛舞台已经落幕。
所有的一切笼罩在漆黑之中,一回绅,只见到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站在前面。四周渲染成黑色,什么也看不见。
不变的只有眼前这个孩子……
——————代价太大。条件不合理。天秤两边并不平衡。
不知何时,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换下和服,改穿轻便的衬衫与牛仔裤,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我。
他极其自然地拿着一把深蓝色纸伞。
——————被他选上的人比谁都还要幸福。
——————尽管这个梦如此短暂,依然美丽无比。
狐狸面具温柔地呢喃着,红色的嘴深深地笑了。
这个笑容非常温柔,却也像是嘲笑。
——————啪咔。
一个很突兀的声音响起,狐狸面具竟一分为二。嘴巴的下半部开了一道开口,面具的嘴就这么一张一合。继续说下去:
「看了之后你应该明白了吧?这个愿望也好、那个愿望也罢,这个把戏或者那个把戏,这些全都是别人的欲望,不是吗!」
狐狸面具激动地问我,接着用质疑般的口吻说着。深蓝色的纸伞转呀转,
伞上的白色花纹彷佛融化了似的让人看不清。
「孩子从一出生就没有所谓的愿望。孩子只是依照母亲的欲望而生下来,有计划地养育着。所以,这孩子只不过是一个实现了某人愿望的生物罢了。孩子拥有超能力的血缘,和『茧墨阿座化』是完全不同的妖怪,他利用自己的超能力替人们实现愿望。但是,他的能力并非全无限制,即使拥有能实现各种愿望的能力,却只能实现别人的愿望。多么愚蠢,多么无聊,一切的一切都那么可笑——————最后,他们——」
——————嗙!
狐狸面具用力拍手,蓝色纸伞靠在他肩上,不停转着。他让纸伞继续快速转动,一边大大地张开双臂。
他以清楚澄澈的声音宣告。
「要不是他们许了愿,谁也不会死。」
——————咔咔。
身边躺着几具尸体,姿势怪异、如摔坏的人偶般并排躺着。
红色的血自狐狸的牺牲者身上流出,将地面染成一片血红。
世界再次切换成红色,
「过分的希望导致毁灭。狐狸本身并没有愿望,狐狸并没有像茧墨阿座化曾经指责过的那种卑劣的愿望。」
茧墨曾对狐狸说过,执着于『茧墨阿座化』这个名号的欲望完全来自他自己。当时,狐狸面具强硬地否认了。
「没有希望的人生很无聊。没有愿望的日子没有意义。所以,狐狸才拿人类的愿望来娱乐自己。不让人们得到不该奢求的愿望又有什么错?」
——————咔咔。
狐狸面具的嘴咔地一謦关上。场面登时陷入沉默之中,我们静静地看着彼此。再次变红的世界里,只有他手上的深蓝色纸伞亮得刺眼。
转呀转,纸伞画出漂亮的圆。
我看着他说:
「————————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想问什么?」
——————咔。
狐狸面具的嘴再度打开,涂成红色的嘴唇内部黑漆漆一片。
什么也看不见。
「你究竟是谁?」
——————咔咚。
狐狸的嘴巴再度关上。他缓缓地歪着头,那张面具果然和他脸上的肉黏合在一块儿。
无法取下野兽的脸。
他的声音忽然变尖,发出一种像是野兽咆哮的声音继续说着。
「我是旁白——————这是他的故事,而我负责旁白的工作。人生就是故事,人们的愿望便是其中的一幕,不这样想的话很难过日子。没有快乐的人生和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狐狸面具的声音里暗藏怒意,他张开双臂、挺起胸膛。他的指尖忽然融解,身体也开始崩解成红色液体。
「故事一幕幕上演着——————人生就该快乐地享受这些故事。」
——————咔咔。
最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冲击着耳膜。
令人感到怀念的钟声响起。
咚嗡。
靠过来、靠过来喔!
大家快来看啊!走在那边路上的小姐少爷太太们,快停下你们的脚步来看喔!不看可惜,看了包准大家回味无穷,能流传到后世的好故事。各位快集合到这里,睁大了眼睛看吧!现在您们要观赏的可是世间少有的珍贵故事。是个极为无聊且充满肮脏欲望的故事。
——————关于某只狐狸的故事。
——————就此落幕。
咚嗡、咚嗡、咚嗡。
咚嗡。
狐狸面具身体融解为红色液体。世界再度回到红色,如怀孕母体内的场景。而现在这个场景产生若干变化,原本无限延伸的空间有了明确的界线,红色的墙壁崁进四周,将这里封成密室。
密室中央有一把深蓝色纸伞。
撑伞的人脚边有一个白色的小孩。
我们四目交接。
茧墨日斗眯起双眼,像在微笑那样。
* * *
——————嘻!
白色的小女孩率先采取行动,沾了血的指尖轻点地面,同时雨香也从我怀里跃出。她目标明确地冲向白色的小女孩,两人如小猫一般四脚着地。
她们进行的是完全的生死相搏。
幼小的手朝对方攻击,想抓住对方。雨香拚命地挥掉对方伸过来的手并逃跑,白色小女孩则紧追在后。
两个孩子不停地奔跑战斗,而我和日斗则安静地站着,脚边漾起和缓的波纹。日斗一睑无聊地望着鲜红色的密室。
眼神极为冷淡。
「——————你应该看到了很无聊的东西吧?」
他突然开口,视线放在我身上,而我回望着他野兽般的眼睛问道:
「为什么会看到那些影像?」
「异界会吞噬一些东西并产生反应,进而改变空间。有时也会反应身处异界的人脑海里的记忆或者下意识的愿望,而这次它所反应的东西还真是浅显易懂————你看见的东西也是这样吧?」
日斗呢喃道。看样子,他也看见了属于我的『某些影像』。但是我没有问他看见了什么,我不想知道,知道了也没有意义。
我握紧藏在西装背后的『那个东西』。
隐含着哀伤的声音传进耳里。
「小田桐,你难道一点都不可怜我?」
心脏一度狂跳,日斗朝空中伸出手,像是要确认现在有没有下雨。他用一种很恍惚的口吻问我:
「——————母亲将自己的愿望硬加在我身上,害我没有办法拥有自己的愿望。」
他如闲聊般开始娓娓道来,听起来却很凄凉。喉咙感到异样的干渴,危机感让我心跳加速。
我不该继续听他说下去。
「每个人都想把他们的愿望告诉我,我轻视这些人,所以才践踏他们的愿望————这样你也要怪我?」
狐狸静静地望着我,旁白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
————关于某只狐狸的故事。
不让人们得到不该奢求的愿望又有什么错?
同时想起刚才听过的话。异界反应『身处异界的人脑海里的记忆或者下意识的愿望』。那为什么戴着狐狸面具的旁白要跟我说『狐狸的故事』呢?
那个『旁白』到底是谁?
难道他是日斗的一部分?是日斗本身发展出来的、负责观察自己行为并加以判断的部分,既是日斗、又不是日斗的存在?
但他为何坚持称呼自己为『旁白』呢?
难道是因为他很想把自己的记忆说给某人听?
很可能——————他很希望有人能够了解自己的故事。
我应该早点离开这里,不能再听这只狐狸说下去,可是身体却无法动弹。
记忆中的他只是个孩子。
妖怪的孩子变成了妖怪。
——————这是谁的责任呢?
「小田桐,你有没有想过?」
我该忽视的感情之针再度刺上心头,我的呼吸变得急促,一个嘶哑的声音在脑海大吼。
住口!快停下来!闭嘴!别再说了!
若是失去了对日斗的愤怒,我便难以支撑下去。
「如果,我和你一样——————活得那么辛苦的话。」
狐狸依恋地说着,抬起手。
——————啪!
深蓝色纸伞啪地一声关上,动作优美而流畅。
——————滋。
肚子传来剧痛,眼前的狐狸脸上露出哀伤的笑容。
我低头看着剧痛的来源处,血滴在深蓝色的纸伞上。
絍伞插入我腹部的伤口。
我恐惧万分地拾起头,狐狸维持不变的笑容点头说。
「——————骗你的。」
纸伞前端拉扯着内脏抽了出来,疼痛让我忍不住大叫。我双膝跪地,趴在地上。地面掀起巨大波纹,我拚命呼吸,耳边听到高亢的笑声。
狐狸正疯狂地大笑着。
「母亲毁了我的人生————————才怪。」
纸伞转动起来,卷起深蓝色漩涡。
「只能当仿制品的人生好痛苦————————才怪。」
转呀转、转呀转,鲜艳的色彩画出漂亮的圆形。
「没有目标的人生好空虚————————才怪。」
狐狸咭咭地笑了,双手覆盖着脸,他的眼睛从指缝中看着我。
狂笑中的野兽眼睛闪烁着光芒。
「故事一幕幕上演着——————人生就该快乐地享受这些故事。对我来说,其他人都只是手中的棋子。然而,小田桐……你竟然一再毁掉我的剧本,甚至把我拉到这么深的异界之中,未免太瞧不起我了!」
你根本是一无是处的人渣。
狐狸踩着我的左手,皮鞋下的手指被踩得喀啦作响。我慌张地缩回右手,张大双眼。
他渐渐用力,我的手指跟着变形扭曲。
「住……住手……」
「你的伪善让我厌烦。刚才我看了你的记忆,静香原谅了你?还真能妄想。她是笑着消失的?她
的孤独得到安慰了?少在那边捏造事实,白痴。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原谅人?你用许多幻想来舔舐自己的伤口,还敢大言不惭地说什么生命有多重要之类的鬼话。我啊,最讨厌你这一点。」
手指的骨头轧轧作响,我咬牙忍耐着疼痛。
我不会让这狐狸听见我凄惨的叫声。
狐狸无情地践踏我的手。
「——————我最讨厌你!」
——————喀、喀。
「呜……」
我刻意压抑住哀号的冲动,雨香察觉我的异样而跑到身边。她如老虎般张口欲咬狐狸的脚,狐狸只好后退一步避开雨香的攻击。白色的小女孩也冲过来,跳上雨香的背,接着两人一起跌倒。
耳边传来稚嫩的悲鸣,托雨香的福,狐狸的脚因此离开我的手掌。
我吐出唾液,一边往另一个方向滚动,拉长和狐狸之间的距离。我护着左手站了起来,肚子因此开始发出剧痛,衬衫渗出鲜血,温热的液体流至脚下。
——————啪。
狐狸打开了染有我的血液的纸伞。
然后学『茧墨阿座化』般将伞靠在肩上。
「还有,小田桐,你注意到了吗?你所谓『想要拯救某人』的愿望,只是印痕作用下的产物。自从体内孕育了鬼,你就刻意压抑自己的情感,不愿意和其他人的情绪产生共鸣,也不对谁投入感情,一直压抑自己,可是,你却承认了雨香的存在,于是这层枷锁便消失了。这时你被卷入水无濑家的事件,成功地拯救了族长,对长期压抑自己的你而言是一个极其甜美的经验。」
大家都觉得帮助人这件事是崇高的行为。
对一个身处于黑暗绝望中的人来说,这样美好的经验也成了拯救自己的关键。
同时也是肯定自己生存最简单的证明。
「你只是很享受那样的感觉罢了。」
人总是想重现曾经感受过的喜悦满足。
我想救人的愿望只不过是这么肤浅的东西。
狐狸十分肯定地微笑着,他的笑容也很像茧墨阿座化。
凭藉那种玩弄着猎物的残忍笑容,他再次灌输我相同的观念。
我用力咬着下唇,嘴里尝到鲜血的气味,但我却更用力地咬着嘴唇。
接着我将唾液与咬下的肉块一起吐掉,利用嘴上的疼痛硬撑着说。
「——————闭嘴。」
狐狸大感意外,接着不开心地皱起眉头。
我瞪着他继续说道。
他说的那些话我早就知道了。
「我早就知道了……我很了解自己。我只想继续活下去,你之前就讲过这些话了————可以不要一直老调重弹吗?听得我耳朵都快长茧了。」
嘴唇因疼痛而扭曲,日斗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那种如假面具般的表情让人火大。
我把想说的话一股脑地说出。
「日斗,你说的没错————但是,不管动机为何,只要能够救起一个人,那么我做的事就不是毫无意义,不是毫无价值。」
也许,这也是我自作多情的想法。
因为我的失误而死去的人,远比我所救回来的人还要多很多。但是,我不会否认救入这件事本身的价值。
即使我的愿望是基于利己的观点而存在,即使是无可救药的伪善行为。
——————为了生存而挣扎又有什么不对?
要是不那么做,我就无法生存啊!
「你想怎么批判我就随便你吧!但你是最没资格批判我的人。」
你所说的话对我而言已经不具任何价值。
再也没有。
日斗露出类似狐狸面具的表情看着我,凝结的表情缓缓动了起来,他一脸无趣地吐出一口气。
接着说出内心的感想:
「啊———————真无聊。」
他冷冷地望着我。
像个闹脾气的小鬼。
「真无聊啊,小田桐。你已经疯了。」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色的小女孩配合着日斗的说法开始放声大笑。孩子们以野兽般的速度在身边来回奔驰,她们匍匐在地上爬动的样子绝非人类所能为。雨香流着大量鲜血,看样子已经无法再战斗多久。
女儿断气之时,也就是我生命结束的时候。
雨香一死,白色的小女孩应该会立刻吃掉我。
于是我笑着告诉狐狸,
「我——————不打算死在你的游戏里。」
接着我将手伸到背后。
从系在腰带上的枪套中取出那个东西。
我拿出在日伞家找到的手枪对准日斗。
狐狸诧异地张大双眼,随即眯起眼睛。
「——————原来如此。」
他的语气夹带着佩服,藏在时钟里的东西就是这个。放置枪套与手枪的箱子里还有一封信,我不知道日伞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留下这把枪给我,只知道他早已预知了自己的『失败』,所以才将这个箱子留给我。
把这个能杀死超能力者的武器留给我。
而现在,狐狸就站在我眼前。
我用颤抖的手握着枪瞄准,打开保险、拉下击鎚。在日伞家曾经试射过一次,幸好我知道怎么使用手枪,现在只要扣下扳机,一切就结束了。
狐狸并没有如预想中的开始反抗,死亡近在眼前,他却笑容满面。
「那么,小田桐——————最后,我再坦白一个我说过的谎言吧。」
他露出一个温和到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压在扳机上的手微微发抖。就算他再多说什么也没有意义,我不该跟他废话,应该像砍断头台的绳索那样干脆地了结他的生命。然而,我却无法打断他说话,狐狸语气轻松地开口。
就像在跟我闲聊那样的口吻。
「全部的人都求我实现他们的愿望,可是,只有你……你对我完全无所求,所以、所以我才……」
狐狸喃喃地说。
语调平稳冷淡、不带任何感情。
「只有你,我希望你毫无理由地就让我害死。」
实在不懂他想表达什么。
他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在此时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
所以,针对他的话,我只想大叫:
「——————我拒绝!」
我不理会狐狸的话语中所隐藏的疲惫。
我只想给他一个强而有力的否定。
枪声高亢地响起。
震耳欲聋的声音麻痹了耳膜。
* * *
血液飞溅至脚边。
鲜血蔓延到红色的地面,默默地被吸收殆尽。
我不住喘息,手枪自然而然地从右手滑落。手指像被打了麻醉般麻木,扣下扳机的指尖抖得不像话。
沉稳的呢喃钻进我耳里。
「……………………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他的声音因疼痛而颤抖,头一次听到他发出这样的声音。倒卧在地上的狐狸抬头看着我,脖子沾上大量鲜血。
「可是、你弄错了…………你忘了自己有多天真。」
狐狸的肩膀开了一个洞,血液从被子弹贯穿的伤口里不停流出。
就只是如此而已,算不上什么致命伤。
「——————你杀不了我的。」
狐狸不屑地说道。枪就掉在我眼前,我应该捡起枪,朝他再补一枪。我明知该怎么做,却无法付诸行动。
心里仍残留着无法抹灭的愤怒,但是那股愤怒还不足以让我产生再次拿起枪的动力。
我杀不了他,他说的完全没错。
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我压抑不住想吐的感觉,当场跪倒在地。脸上冒出大量汗水,只不过是瞄准、扣下扳机,为何我做不到?同时发现狐狸没死,竟让我松了一口气。
故意杀死一个人远比想像中可怕。
「小田桐,现在你想怎么做呢?孩子们的战斗就快要分出胜负了……唉,真无聊。这样的结局真没意思。」
日斗又恢复成原来的调调,他按压着肩膀上的伤口站了起来。他捡起深蓝色纸伞,靠在肩膀上。狐狸说的没错,白色的小女孩已经将雨香压制在地,雨香拚命抵抗,白色小女孩却张开血红色嘴巴大笑。
我绝望地看着她们,即使杀死日斗,我也无法逃出这里。雨香一死,我也会死,日斗的死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但是我没办法杀死日斗。
就算杀死他能够不再让人因他而死,我还是下不了手。
没办法替茧墨报仇。
「对不起……………………小茧……」
说完,我按着疼痛的左手,泪流满面。心里的愤怒逐渐平息,被哀伤所取代,遗忘了的泪水再次溢出眼眶。
想起茧墨吃着巧克力的样子,她应该不希望我替她报仇吧?甚至会骂我不该利用她的死。但是,我还是不停向她道歉。
她的尸体被我塞进冰箱。
茧墨阿座化已经死了。
这是个不变
的事实,而我已经无法替她做些什么。
我只不挝想替她做点『什么』啊!
「哈哈哈、小田桐。你也被诅咒了吗?你根本不需要向我妹道歉,你知道吗?」
狐狸发出轻视的笑声,我抬起头,流着眼泪瞪着狂笑中的狐狸。我的确不须要向茧墨道歉,茧墨阿座化一定会若无其事地说:「你好烦啊。」
但是,即便如此也轮不到这只狐狸来告诉我。
「日斗、你没资格、这样说……」
「你被我妹给抛弃了吧?那就是你一个人跑来找我单挑的原因————你究竟要被她操弄到何时才甘愿呢?」
明明是个被主人抛弃的玩具还道什么歉?不是被诅咒了是什么?
狐狸万分同情地说着,这时,我突然有种不太对劲的感觉。
我慢慢张大眼睛,眼前的狐狸笑容灿烂。
他刚才说的话好像哪里怪怪的。
不再被狂怒蒙蔽的大脑开始快速运转,视野也突然跟着清楚起来。
屋子里散布着手脚,如鹅妈妈童谣里叙述的凄惨尸体横陈。桌上放着图画纸,而嘲笑般的文字写在窗帘上。
『Welcome back.』
欢迎回来。
充满恶劣动机的摆设方式,除了狐狸做得出来,没有人会这样做————可是。
为什么狐狸要突然杀了茧墨阿座化?
狐狸应该很坚持结局是由我『杀死茧墨阿座化』啊?
我再次回想一直隐约感觉到的某个可能性。
但是,若我的猜测没错——————那个尸体。
那是谁的尸体?
这时我终于发现。我惊讶地张大眼睛,手压着嘴巴。日斗狐疑地看着我,但是我没空理会他,只是恍惚地不断反刍思考出来的结果。
——————有一具尸体。
——————能拿来代替用的理想的尸体。
一连串笑声自我喉咙迸发出来,我拍着大腿狂笑,肚子因大笑而抽痛,痛到眼前彷佛看见整片红色,但我还是无法停止。狐狸好像说了什么,我却无法清楚听见。我只是不停笑着,笑完后伸手擦去眼角溢出的泪水。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被耍了。
于是我对着半空开口询问:
「…………小茧,你在这里吧?」
狐狸皱起眉头,凝重的沉默降临我们之间。只有雨香和白色小女孩打斗的声音时而响起,没多久,狐狸同情似地看着我,而我只是默默等待。
我怀抱着绝对的自信望向空中。
这时,忽然飘来一股熟悉的甜美香气,耳里听到熟悉的声音。
——————啪。
嗯嗯——————我当然在这里啊,小田桐君。
熟悉的说话声。
红色金鱼在眼前一跃而起。
* * *
一只金鱼从红色的地面游了出来,它姿态优雅地甩动着尾鳍。但是下一秒,它的身体破碎,化为数滴血液掉到地面,掀起好几圈清澄如镜的涟漪。接着涟漪凝固起来,停止扩散。
一圈圈波纹的中央开始软化,如被夹开的伤口,地面涌出大量鲜血,往空中延伸。如肉块的红色物体柔软地变化,形成某种形状。
红色的纸伞倏地画出一个圆,接着从中伸出手与脚、还有造型精美的五官。
红色转化为其他色彩。
就像正在替黏土人偶着色般的变化。
黑色歌德萝莉风洋装轻飘飘地摇曳。
茧墨阿座化就此完成。
她的身影如远方的影子般模糊。
——————啪。
她咬了一口手上的巧克力,懒洋洋地看着我。
一如往常般穿着歌德萝莉风洋装。
茧墨阿座化还是老样子。
『嗨,辛苦你了,小田桐君。』
她若无其事地微笑并向我打招呼。
我深深叹息,眼前这个人很明显的,并不是已死之人。看着茧墨露出猫儿似的微笑,我忍不住哀叹:
「小茧…………你居然骗我?」
满怀怨恨地说完,茧墨干脆地点头。
『没错,你终于发现了。利用了你的感情,我要向你道歉。对不起。但是我必须欺骗你,希望你能体谅。』
——————啪!
茧墨简单道歉之后咬了一口巧克力。用语很有诚意,但是听不出任何认真想道歉的感觉。我深深叹息。我应该早一点察觉才对,伃细一想就该知道。
很轻易地就能杀死茧墨阿座化。
可是茧墨日斗绝不会那么干脆就杀死茧墨阿座化。
所以才费尽心机准备那么多舞台。
「小田桐,妹妹,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尸体是晴宏的『家人』吧?」
我们没理狐狸的提问,迳自对话着。所谓理想的尸体应该就是『那个』吧,按照晴宏的『姊姊』所制作出来的仿制品肉块,虽然不能称之为人类,却很适合拿来充当假的人类尸体。
看着笑容满面的茧墨,心里涌上奇妙的安心感,她的欺骗让我有些生气,但是更多的感觉是放心。
茧墨阿座化还活着。
她————没有死。
『你猜对了。我从他家拿出剩下的『姊姊』,当然啦,分尸是个麻烦的工作,所以还是请本家的人来帮忙了。装死真是项大工程,我们做的还不错吧?要让那具尸体穿上歌德萝莉风洋装可真不容易……别摆出那种脸嘛,小田桐君,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被你臭骂一顿了。』
我能体会你想对我疯狂大吼的心情。
茧墨又露出那种好久不见的讨厌表情。但是我故意不对她发火,反而用沉稳的表情和她说话。
现在想起来,茧墨的死亡现场还有一个疑点。
那只以茧墨鲜血制成的金鱼并不在尸体旁。
它被茧墨带走了,和茧墨一起藏了起来。
『为了对抗那个白色的小女孩,必须让你的雨香变得更强。复仇不会牵制住你们的行勖,我之前也提过这一点,而且————为了对拥有鬼的狐狸报一箭之仇,必须让他堕入异界。』
我已经不想陪狐狸登上他所准备的无聊舞台。
异界是我的地盘,只要让他来到这里,一切就搞定了。
茧墨低声说道。她露出绝美笑容看着狐狸,沾上巧克力的嘴唇残忍地弯起。
我跟她说那栋大楼的事情时,她便开始深入思考,从那时起,她的脑中应该就有了后来的剧本。
使计让我带着足以对抗白色小女孩的鬼,并将日斗拖往异界的剧本。
日斗脸色铁青,咬牙切齿,明显透露出憎恨的表情瞪着茧墨。
「妹妹————现在才现身未免太任性了。不过,依我所见,你的肉身似乎不在这里,只有虚体的你又能做些什么?」
狐狸冷哼一声,手指着茧墨模糊的身影。
茧墨的身体的确不是实体,现在看见的茧墨彷佛是远方的茧墨所投射过来的影像。以血为媒介,将自己的影像投射在异界。
在这种状况下,完全无法施展手脚。
——————啪!
茧墨笑着继续吃巧克力。
接着,像是由衷地同情狐狸似地开口说道:
『咦?哥哥,你还没搞清楚吗?我是茧墨阿座化,茧墨阿座化是一个能在异界来去自如的妖怪,那是属于我的空间。哥哥或许拥有能游走于异界表面的能力——————但是,你无法深入异界吧?』
这就是你和我的差异。这里是我的地盘,不是你的。
茧墨深深地笑了,吃完手中的巧克力,她扔下包装纸。包装纸飘落红色地面后从眼前消失,茧墨双手拿起纸伞。
她接着说道。
『我必须带走小田桐君。把一个自愿堕入异界的人拉出异界的慈悲心,我还是有的喔——————现在就让你见识一下。』
转呀转,茧墨开始转动纸伞。
她脚下的地面开始蠕动,红色的地面荡漾出柔软的水波。随着茧墨转动纸伞的动作,地面渐渐鼓动起来,接着像是做黏土模型那样开始塑型。没多久,地面隆起形成某个物体的形状。
——————是一把红色的纸伞。
茧墨脚边诞生了一把纸伞。尽管是从柔软的红色地面所衍生出来的物体,它却真实而坚硬。
纸伞立在地上晃了晃,接着传来打开的声响。
——————啪!
『快来看吧!不看可惜,看了包准大家回味无穷,能流传到后世的好故事。大家快靠过来!』
茧墨愉快地说着,接着地面再次蠕动、隆起变化成纸伞的形状。第二把纸伞立在地上。
——————啪!
再度绽放红色花朵,它旁边紧接着出现另一把伞。
『请大家仔细观赏。』
啪啪啪。红色的世界盛开出许多红色的花朵,一把接着一把,一把、两把、三把。纸伞的数量逐渐增加,形成速度加快,不时还能听见几把伞同时张开的声音
。纸伞以茧墨为中心排成螺旋状,在地面完成类似红色漩涡的阵势。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啪!
此起彼落的声音终于停止。
成千上百的纸伞排列在无声的世界里,茧墨单手拿着自己的纸伞闭上双眼,洋装的裙摆随风飘荡,头饰上的玫瑰也跟着飞舞,微微发出声响。
接着,她朗声宣告:
『这就是茧墨阿座化的力量。』
——————啪!
所有纸伞同时阖上,无数的纸伞阖上后又再度打开。
——————啪!
接着,红色的世界逐渐分崩离析。
* * *
地面卷起红色波浪,墙壁开始碎裂。
如肉墙被刀砍劈一样,异界裂开一道巨大裂缝,类似女人的惊叫声刺激着耳朵,那就是即将毁灭的异界所发出的最后一声悲鸣。像极了人类声音的吵杂声不断反响,袄热的风从像是人类伤口的裂缝中吹拂进来。
裂缝另一头是晴朗的天空。
有夏天的味道,刺眼的阳光烧灼着眼睛。
有个人站在晴空下,白皙的手朝我招手。
「通道打开了喔,过来吧,小田桐君!」
熟悉的声音呼唤着我,茧墨阿座化就站在裂缝的另一头。穿着歌德萝莉风洋装的身影果然和蔚蓝晴空有些格格不入,一片黑色之中,白皙的手臂显得特别醒目。
我正想走过去,却又倏地停下,转身向后望。
红色的世界失去了基本的秩序。
千百只手自地面伸出,像是在哭诉异界的痛苦。每只手满怀渴望向前伸长,浪花般朝我袭来。无数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浪波中长出许多手臂,随即又崩解为单纯的肉块。
这样的景象让人联想到地狱。
白色的小女孩如野兽般啃咬着自地面伸出的手臂,她的头发被抓住,小小的身体逐渐被手臂控制。
「呀……啊…………咕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哀号怱然中断,一转眼她已消失在红色的波浪之间。地面剧烈地蠕动,雨香像是受了伤的动物般跪坐在地,怯生生地看着四周。
我拚命地呼喊着雨香。
「雨香!快来这里!」
——————爸爸!
雨香哭着抬起头,她趴在地上,用四肢奔跑着冲出波浪。就在差点被吞没之前,雨香冲进了我怀里。她哭着将脸靠在我身上,骨折的左手异常疼痛,但我还是用力抱紧雨香。
我再度面对那个巨大裂缝,现实世界就在裂缝的另一头。
但是,我忍不住又往后看了一下。
日斗一脸茫然地站在那片海中。
狐狸面具掉在他脚边,原本绑在他头上的绳子已经松脱。
无数只手拉扯着他的衣服,但日斗一动也不动,双脚已经没入红色肉浪中,他却不打算逃跑。他只是茫然地看着四周,看着这片红色的世界,接着将视线移到站在晴空之下的茧墨,与残留在异界的红色纸伞。
他看着自己那把已经被破坏的纸伞。
——————深蓝色的纸伞。
「……………………原来、是这么回事。」
日斗淡淡地说着。
像是懂了什么似地点点头。
他缓缓闭上双眼,瘦弱的身体噗噗地沉入红色地面,就像是被异界所吞噬了一样。红色的肉吃掉了狐狸。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双脚忍不住颤抖,头脑也一片混乱。我咬着嘴唇,正想往那儿跑去时——————
茧墨的声音阻止了我。
「别过去!小田桐君,同情心别太泛滥了。」
一转头,茧墨正瞪着我,眼神冷淡的她幽幽地说。
「仔细回想一下,他对你做了些什么?」
茧墨说的没错,是日斗害我怀了鬼,也是他毁了我的人生。如果不是他,现在的我还能过着正常的生活,不管让他死几次都无法弥补我的损失,将他大卸八块还算便宜了他。
——————但是,我……
——————尽管如此我还是……
「…………小田桐,别过来。我宁愿死,也不愿意接受你的同情。」
阴沉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一回头,正对上一个犀利的眼神。
燃烧着憎恨的眼睛看着我,日斗平静地低语。
他明确地拒绝了我。
「你只要继续匍匐在地上——————肮脏地苟活下去就好。」
就算你把让别人因自己而毁灭当成善事来做也无所谓。
日斗诅咒般地说完,一只巨大的手随即抓住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就这么消失在眼前,地上只剩下他的狐狸面具。
我强忍住惊骇大喊的冲动。
不能喊出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不会再从我嘴里说出。
我不发一语地转身,朝着裂缝奔去。
蔚蓝晴空下,一只白皙的手芷对着我挥舞。
「快点过来,小田桐君,通道要关上了喔,你难道不能跑快一点?」
这家伙,故意欺骗我的感情还这么嚣张。但是,这的确就是茧墨阿座化的风格。
我将抱怨吞下肚,握住她的手。
她也毫不迟疑地回握了我的手。
她的手一如往常般柔软而温暖。
* * *
醒来时,阳光好刺眼。
晴空下,叶樱张着枝叶繁茂的枝榧,耳里尽是蝉叫声。
我躺在干燥的沙地上,强烈阳光烧烫皮肤,有种被人用放大镜所聚焦的阳光烤焦的感觉。沙沙——耳畔传来树枝摇晃的声音,这就是刚才身处异界时曾看见的场景。
我好像躺在茧墨家的庭院。
忽然间,某个物体遮住了头顶上的阳光,鼻腔闻到浓浓巧克力味。
熟悉的脸庞注视着我,猫儿似的眼睛眨呀眨。
转头往旁一看,大量红色纸伞散落在庭院里,红色的伞放在白色沙地,就像是异界的残余物似的。数量似乎和在异界看见的一样多,也许和刚才打开异界通道有什么关联性。我抬起手,想跟茧墨打招呼,没想到手一抬起来,指尖便滴出一滴东西打在脸上。
有铁锈味。低头一看,肚子还流着血。
我痛得呻吟起来,茧墨伸出白皙的手摸着我的脸。
「小田桐君,别乱动,会死的。我现在要替你关上肚子,乖乖让我处理。」
一放松下来,好像又要昏过去,茧墨叫我把眼睛闭上。
但是有件事情我一定要先问清楚,虚弱的我硬是挤出声音开口问道:
「白雪小姐呢…………还有,雄介、还好吗……」
「他们两人没事,放心吧。雄介君有些焦躁不安,不过他们两人都活得好好的。」
听到茧墨回答的一瞬间,整个人失去力气,我只能乖乖闭上眼睛。夏日的暑气包围着我,四面八方传来的蝉声涌了上来。
这时才有一种真的回到现实世界的感觉o这里和那个充满腥臭、类似温暖子宫的地方完全不同,我深深吸进一口清新的空气。
同时,想起了那个被我们遗留在异界的人。
不可以想起他,不能回想起有关他的一切,然而————
我还是忍不住想了。
狐狸已经是异界中的一个人。
不知道他有什么感觉。
「小田桐君——————小田桐君、咦?」
茧墨不知说了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最后,她很意外地问道:
「你————是不是在哭?」
我怎么可能————会哭?
一定是茧墨她看错了吧。
* * *
在某个地方有一只狐狸。
很久很久以前,狐狸便决定住在人类附近。
狐狸假装自己是人类,交了两个人类朋友。
可是,狐狸仍然是野兽,不可能真的和人类成为好友。
它逼疯其中一个人,让另外一个人怀孕,接着便消失了。
故事就此结束————其实不是。
一直到现在狐狸还停留在人间到处惹事生非。
这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也是现在依然进行中的故事。
「可是————那个故事已经结束。」
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说,他和我四目交接。
我看不见面具底下的眼睛,他用无趣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故事结束。
正在看这个故事的你——————觉得如何呢?
* * *
不论对谁来说,这样的故事————
绝对是赚人热泪的悲剧。
我缓缓张开眼,鼻腔充满巧克力的味道。抬头一看,茧墨正坐在沙发上,她翘着脚,喝着热可可。
桌上的盘子里放着玫瑰形状的巧克力。
不知何时我被送回事务所。那家人还是把人当货物般对待,但是,我的肚子已经被合上,而骨折的左手也固定好了。
事务所里的摆设和之前一样,只有家具焕然一新。窗帘是新的,被我踹飞的桌子也恢复原状,喷满鲜血的地板已经打扫干净。
闻不到一丝鲜血的气味。
冰箱里的尸体肯定也连同冰箱整个被运到别地方去了吧。
「你醒了吗,小田桐君?」
茧墨面带微笑地询问。到现在想起当时捡起尸块的心情,还是觉得很火大。我应该有权利朝她的脸打一拳吧?可惜,我还无法随心所欲地操控身体。茧墨悠闲地将一块被咬过的巧克力递到我眼前。
难道是想叫我吃?
我摇摇头拒绝她的好意,一边叹息,一边环顾起四周。
还以为再也没办法回到这里了。
我茫然地看着事务所里的一切。
「在你再度发火之前,我愿意再向你道歉一次。小田桐君,对不起。」
——————啪。
茧墨一边道歉,一边咬下一块巧克力,我深吸一口气并凝视着她。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
「小茧,可以靠过来一点吗?我想打你一拳。」
「不好意思,我不会拿肉体来赔罪喔。」
茧墨厚颜无耻地拒绝了,一点儿都不内疚地继续吃着巧克力。看着她,我再度叹息。
对茧墨阿座化发脾气是没有用的,再怎么骂她也只是浪费时间。
我应该开心才对,一切都已经结束。
以为已经失去的东西也都重新取回。
我忍住心中的怒火,问出最想问的问题。
「白雪小姐人呢?」
「她已经回水无濑家去了。现在应该还在养伤——不知道能不能去看她就是了,想见面的话就联络幸仁看看吧。」
我点点头,茧墨又补充了一些情报。听说水无濑家因族长受了伤而慌乱不已,所以全体对族长进行严密的保护,也许暂时无法见面也不一定。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当面向她道谢。
要是没有她,我早就死了。
还有很多想见面的人。雄介和七海,要是没有他们两人帮忙,我不可能找到狐狸的藏身处,想到这儿,我忽然想起某个人。
「对了,绫……白木绫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一问,茧墨便没来由地看着空中,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她说:
「她喔…………晚一点你可以问问七海君,她应该会比我们更早得知绫的消息。」
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想到这儿,肚子咕噜地滚动着。
雨香好像梦见了什么,手动了一下。
我小心地抚摸着重新被合上的腹部。这个孩子依然在我肚子里,而造成这个状态的元凶已经不会再出现在我眼前。这时心里竟觉得很难过,想起最后看见的他的样子。
他的狐狸面具和深蓝色纸伞都掉在地上。
当时的他就像个再寻常不过的少年。
——————骗你的。
总是满口谎言的他,究竟心里真正在想些什么?
「————我要劝你一句话,」
背后的茧墨冷冷地说道。
一抬头,她正以认真的眼神看着我。
「不要再把那些当成自己的包袱了,小田桐君。」
所谓的『那些』是指什么,她并没有明讲。
我也不打算问她。
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晴朗的天空。
他已经无法再看见————我现在所见到的、如此美丽的色彩。
记忆中总是乌云密布的天空,如今已转变为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就好像……这里从来不曾下过雨一样。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昏暗的房间之中传来点击滑鼠的声音,里头的光源只有一台正发出白光的萤幕。一名少女坐在萤幕前,黑色长发覆盖住纤瘦的背脊,她依恋地凝视着画面。
然而过没多久,她便露出无聊的眼神离开萤幕前方,眼里写满失望,她叹口气并离开那里。
——————镫。
萤幕毫无预警地黑成一片,少女蹙起眉头转身。
她盯着黑色的画面。
画面突然出现杂讯,接着播出奇异的影像。
让人联想到内脏的红色充斥整个画面,画面中央浮现一道白色的人影。但是画面随即晃了一晃,又恢复成原先黑漆漆的模样。少女不发一语,静静地盯着萤幕,像是想看看刚才的红色画面是否会再度出现,然而,画面依旧是黑色的。
少女像是要放弃了似地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敲打着键盘。
——————You?
白色的文字跳跃在黑色的画面中,之后就没有其他动静。少女再次叹息并伸手按着电源开关。
就在下一秒,她收到了回应。
——————You can see now?
少女脸上出现欣喜的神色。
她的笑容里有着明显的欢愉。
就好像遇见了自己的神。
她再次敲打键盘。
将回答刻划在画面上。
——————Yes,l can see now.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镫!
不久之后,电源被关掉。
之后就再也没出现任何声音。
而且,什么也看不见了。
B.A.D事件簿④:茧墨没有握住伸出来的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