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事件之后,我遇到了很多疯子。
活在这个世界既辛苦又难熬。
其证据就是,世界上总是发生许多扭曲的事件,让这些疯子崩溃得更撒底。我刻意接近这些人,一次次地感到绝望。
我也跟他们一样,我杀了人却还苟活于世上。从遇到狐狸那时起,又或者在更久以前,在人生这绦珞上,我就已经走偏了。
我也跟他们一样,总有一天会比现在疯得更彻底。
这样的我不可能拥有正常的生活。我甚至不能对生活抱持任何希望。我一直苟延残喘地活着,一天天过着不正常的日子。
然而,当我发现的时候,我竟然有了一个去处。
活在这个世界既辛苦又难熬。
连生存这件事都不能尽如人意。
然而,这世上还是有人拼命地想活下去。有个很温柔又很笨拙的人。
在我不停地与疯子们接触时,不知不觉我竟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这全新的生活还称不上安稳,但是却很快乐。
杀过人的我原本已经不可能再和谁有瓜葛,应该是这样才对。
可是,有人陪伴是多么开心的事。我再次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这就是我所犯下的、最致命的错误。
* * *
从菱神的工作室开几个小时的车,来到人口贩子位于深山的家。
封闭的方式让人联想到鸦越家。上山的私有道路虽然没有设下关卡,但是一般人并不会走到这条路上。从事贩卖人口这种特殊的职业,因此刻意住在与社会隔绝之处。
这么一来进出也不容易被人撞见,是个非常适合谈生意的地方。
这个想法让我感到恶心,下车后,点起一根烟。
抬头看着清澈的夜空,云雪已经散去,天上繁星点点。幸好路上没有积雪,冷静下来后,将烟按熄在携带式烟灰缸。我瞪着眼前这栋建筑物。
全黑的扁平型建筑,中央部分是入口,左右各延伸出一个L型的部分,各自独立的构造。只有中央部分亮着灯,从敞开的大门可以看见入口。木造的大厅,楼梯与柱子的都设计成圆弧造形。
这样的设计很温暖,能够消除人的压力,而这样的造型给我一种印象。
这里好像幼稚园或托儿所,为了小孩子所打造的建筑物。
对照『人口贩子』这样的辞汇,将房子设计成幼稚园实在令人心惊。
「买卖的商谈时间往往很长,你对这栋建筑物的印象没错。实际上这里就是暂时托儿的地方。真正来自附身妖怪家族的孩子们,有些从外表根本分不清是人类还是野兽。除了这些生来就具有某种附加价值的孩子,其他的孩子都需要某种程度上的调整。
茧墨甜甜地说。希望她不要随便读取别人的内心。我不理她,转头看向后方。
舞姬正关上车门,不知道是不是听到茧墨刚才说的话,她手上拿着提篮,疑惑地歪着头。
「咦?你也知道这里吗?真令人意外呢。茧墨家除了你全都没有超能力。当然,茧墨日斗先生是例外。你们应该没有卖掉其他无用之人吧?」
「没有。狐狸的超能力太过特殊,拿来卖掉恐将造成危险。我也是听别人说才知道这里。」
——————啪!
茧墨咬下一块巧克力,精美地编造出的巧克力铁链就此粉碎在她口中。
「贩卖的人当中也有老人,但是现在主要贩卖的是经过严格挑选的孩子。像旋花君这种单纯只是出生在超能家族的小孩价值不高,必须要赋予某些附加价值才能高价售出。比方说把她教养成会听从命令的个性之类的……过程可不轻松,不但麻烦而且没赚头。」
「——————小茧。」
我出声提醒她别再说下去,她看了我一眼之后轻轻耸肩。
随后再度吃起巧克力,吃完那条巧克力铁链之后,她如唱歌般流畅地说着:
「对了,雄介君要你救的人到底是谁?又该怎么救呢?还有,为什么连我也得来这里不可?小田桐君,请你说明一下。」
「如果你想回去,大可以请茧墨家的人来接你回去。只不过,他们要派车到这里还需要一些时间。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好意思,我希望小茧也能够帮忙。」
很明显,茧墨心情非常不好。但是,我发誓这次一定要拖她下水。
在菱神的工作室时,舞姬主动提议带我们来人口贩子的家。也许会跟雄介正面冲突,所以我试图阻止过她,但是她很坚持。舞姬向菱神借了车钥匙,让久久津负责开车,最后我只好一女协,将拒绝同行的茧墨也硬塞进车子里一起出发。
『其实我也会开车。在久久津来我家之前,我都是自己开车。就算你丢下我不管,我也有办法去人口贩子那里。我会想尽办法跟过去,我的毅力超乎想像喔。』
舞姬当时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什么让她这么有兴趣。
茧墨用她那对猫儿似的眼睛望着我,随即不经意地笑了。
「算了。我对他的话颇有兴趣,就当作来这里杀时间吧。」
「…………请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我极力想要避免她将这状况当成娱乐。听了我的回应,茧墨很讶异。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在我还没开口问她为什么露出讶异的表情之前突然听到别人的声音。
「听到人口贩子这个名词只有不好的预感,但是并不会害怕。」
一回头,刚从车子走下来的久久津正看着这楝建筑物。他的脚因为解剖了『菱神昭』的尸体而沾上脏污。舞姬看了看大家,面带微笑。
「大家都到齐了,进去吧。一直站在外面太冷了。」
她甩动一头白发迈步向前,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但是她果然很积极。
我们往入口前进,树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听起来很不祥,我们在树木声的伴奏下走进大门。
——————你来啦?
这时,好像有一个声音从我的耳朵旁飘了过去。
我觉得我好像听到了小孩的声音。
* * *
建筑物里充满寂静,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入口大厅里的楼梯有些地方积满灰尘。宽广的空间内有两扇材质厚实的门。左右两边有通路,连接着能通往房屋两端、造型简单的门。久久津四处张望,警戒地低吟:
「好、好奇怪。会不会太安静了?公主殿下,请您跟着我。」
「没问题,久久津。你真的很神经质呢,这一点让我很意外……不过,没问题。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害怕。」
舞姬温柔地微笑着,我看着这扇厚实的门。
门上有不少装饰,里头很可能是专门用来商谈用的私密空间。人口贩子会在哪个房间呢?我有话想当面问他,就在我这样想并往前走的时候——
「小田桐君……难道你从刚才就是认真的吗?」
茧墨讶异地问道。我转头看着她,顿时哑口无言。
茧墨用一种看着疯子的眼神看着我。
我突然感到无以名状的恐惧,有点不懂为何茧墨要那样看我,我也跟着盯着她看,接着我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茧墨背后的大门一直是敞开着的。
这时,我终于察觉到我没注意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实。
「————————啊!」
雄介是从人口贩子的家打电话给我的。他得到旋花的记忆后,追溯着她悲惨的记忆而探访过去的原点。其动机可说是简单明了。
停车场没看见雄介的车,而人口贩子的家又是如此安静。
我怎么会愚蠢到以为人口贩子还活着呢?
终于知道为什么茧墨会那样看找,因为我遗漏了一个最致命的事实。
——————原来如此啊。
现在想要阻止雄介报仇,已经太迟了。
「……对不起……我终于想到了,非常抱歉。」
我背对茧墨走了出去。走到从墙壁延伸出的柱子后方,茧墨看不见的地方时停下脚步。我伸手打了墙壁一下,却感觉不到疼痛。无法逃避的事实占据我的大脑。
雄介联络我的时候,已经杀了人。
我到目前为止还在作着美梦,还因为他打电话请我帮忙而窃喜不已。
我闭上眼睛,抚摸疼痛的肚腹。我的确为了雄介还愿意相信某人而感到开心。但是,这不代表什么。我现在没有空烦恼这无聊的事情。
雄介要我来救某人。
而我必须来救出某人的事实依旧没有改变。
我打了额头一拳后张开双眼,看着拳头。皮手套上竟沾着血,但是我并没有受伤。我屏气凝神,不安地转头看旁边。
柱子后面的墙壁竟染上浅浅的红色。
某人的红色手印轻轻地擦过墙面。
「……………………雄、介?」
我茫然地低头,地上有着一些不甚醒目的血迹。我沿着血迹跑着,差点撞上房子左边那扇厚实的门。我用力拉开它。
——————喀啷。
里头的房间挂着许
多如蜘蛛网般层层缠绕的铁链。
「……………………嗄?」
眼前的光景已经超过我所能理解的范围。
灯泡也破了,房间里黑漆漆。走廊上的灯光照在铁链上,让铁链如深海鱼般散发诡异气息。铁链末端钉入墙壁、地板与天花板。沙发被铁链贯穿,填充在里头的羽毛四处飘散,沾上红色血迹。我抬头看着地上那块黏稠血渍的来源。
铁链的中心吊着一名老人。
他看起来像是盘据在蜘蛛网中央的蜘蛛,也像是某种宗教画。
老人的手脚卷上铁链,支撑着身体。手腕上的肉被绞烂,露出里头的关节。
破损的衣物空洞可以看见发黑的皮肤。致命伤应该在头部,头盖骨凹陷,像石榴的内容物清晰可见。一看就知道老人早已死亡。
头部的伤八成是雄介打的,他杀了人口贩子。
有一点我不明白。这间房间被铁链层层包围,根本走不进去,也碰不到老人的尸体。铁锈味反覆涌现,让我忍不住咳嗽。我喃喃地说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惜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
* * *
一白一黑的两人观察着房间内的情景。两个互相对照又极为相似的人看着空中的尸体。
茧墨微微笑着,舞姬按着嘴角,以甜得能滴出蜜汁的声音说道:
「哎呀……好像已经死了。嗯,他的死相还真壮观……呵呵。」
她露出很突兀的笑,裙摆飘飘然飞舞,她转头看着我。
不知为何,她很开心似的说:
「我真佩服他。所谓的复仇是让自己彻底崩溃的一项工作。即使下定决心也不容易付诸实行。但是,他却能杀人杀得如此漂亮。我觉得很意外。」
舞姬用手展示尸体,她的话让我听了很不舒服。
复仇并不容易。但是,这并不是一件做了就值得称赞的好事。
「舞姬小姐,这是……」
「我很惊讶,但是也能够理解……原来如此,他是认真的喔。」
她打断了我的话语,语气转为低沉。她认真地思索着。
正想问她为何突然那样说,她便露出了一个开朗的微笑。
「呵呵,但是,这个铁链又是怎么回事呢?真是搞不懂。」
「我也不懂……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两扇门通往同一个房间。光线黯淡有些看不清,但是可以看到里头分成书房与会客室,从中央划分成两边的格局。而老人就吊在位于中央的界线上。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我皱着眉头揣测着,茧墨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看样子他失败了。」
——————啪!
茧墨咬了口巧克力后喃喃地说道。
「……你说……失败?」
「嗯,失败。我曾经跟你说过,他从众多超能力者的孩子中筛选出少数几个来交易。大部分的商品都是卖给客人赏玩用,他拒收那些拥有危险超能力的孩子。但是,若孩子承受过重的压力时,本身拥有的超能力很可能突然爆发出来。我猜他可能是踩到某颗地雷了。」
这间挂满铁链的房间绝对不是普通人做出来的,然而,超能力者往往能超越人类的界线。
茧墨的意思是这问铁链房是老人买来的小孩做出来的,我吃惊地张大双眼。
「也就是说老人是被当成商品的小孩杀死的?」
「小田桐君,我知道你在期待什么。致命伤在头部,若我要使用铁链杀人,可能会利用绞杀的方式,或者让铁链贯穿过胸部而死。但是,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致命的外伤。所以,他的死应该就是雄介君造成的没错。只不过,他的死还有其他重要因素。」
期待破灭的同时我察觉到,那个重要因素就是我必须找到的人。让房间充满铁链的孩子现在人在哪里?
「那个孩子应该就是雄介要我救的人,得快点找到他才行!」
「……我不确定你的猜测正不正确喔。」
华丽的裙摆转了一圈,茧墨离开房间。舞姬拉着久久津走到茧墨刚才的位置。他苦着一张脸望着老人的尸体。茧墨走过我身边时停了下来。
她看着入口,脸上浮现出讨厌的笑容。
「即使救不了他,你也还是会奋力挣扎看看吧?」
喀啷、喀啷、喀啷喀啷。
入口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我推开茧墨往大厅跑过去。
茧墨伸出手,白皙的手指指着大门。
「这是…………」
「我不知道那个孩子在想什么。但是,需要人帮助的人不能堵住来帮忙的人的路啊。这种行为很不应该,就算被切断手也不奇怪。没错,希望他能够学会这一点。」
那扇有两片门扉的大门被封起来了。许多环状物牢牢锁住两个门把。
有铁制品也有布制品,如人的脊椎骨般环环相扣。仔细看了之后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那些扣在一起的环状物竟然是项圈和手铐。
原本拿来锁住生物的道具,现在牢牢地锁住大门。
* * *
「好了,来找那个孩子吧。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小孩。来到这里时大门敞开着,也许都已经逃出去也不一定。而既然现在大门被锁住,那么锁住这扇门的小孩一定还在这栋建筑物里……不知道他这么做是想要找我们帮忙,还是有其他目的。」
茧墨呢喃着不祥的话语。久久津发狂似的拉着门把。
舞姬的反应没有特别激动,她坐在楼梯上,慵懒地说着:
「雄介先生的愿望和我没有关系。我对那孩子也没兴趣。我就是这样无情的人,只不过,我希望至少能给我一张舒服的椅子坐。」
「那你可以去找一个适合休息的地方,若找到的话我也可以一起休息。」
舞姬不像刚才般兴趣盎然,她们擅自决定好休息的方针,久久津不再拉扯门把,他朝我低头行礼。他也决定跟随舞姬,看来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没办法。
不过原本雄介就只有找我帮忙,我一个人去找那个孩子才是上策。
「小茧,我出发罗。如果你在找椅子的时候碰巧看见那孩子,请告诉我。」
跟茧墨说完话,我开始走了出去。我往右边的通路前进,打开造型简单的门。
——————喀嚓。
走廊上没有开灯。我打开开关后,关上背后的房门,走入寂静之中。
木造的走廊上有一左一右两扇门,感觉不出有人存在。
我拉开了右边那扇门。
——————喀嚓。
原来是一间寝室。狭长型的房间摆着四张双层床,从尺寸可以看出是小孩用的床。里头没人。为了确认,我走回走廊,打开对面那扇门。
左边的房间也一样是寝室。相同的格局,但是床单一间用的是红色,另一间用的是蓝色。
可能一间是男孩房,一间是女孩房。我回到那个可能是男孩房的寝室。
蓝色的床单上放着玩偶。墙壁和地上有小孩的涂鸦。
涂鸦充满蜡笔画出的朴拙线条,一条黑色的小狗伸着舌头,红色的花海填满整个地板。
房间两端是长方形的窗户,以小孩的房间来说算是很朴素的布置,但是依然很温馨。我环顾着这房间,突然有个东西吸引了我。第一层的床上,枕头边的墙上涂着白色油漆。
油漆角落露出黑色的文字。白色油漆似乎是为了掩盖什么而涂上去的。
油漆刚好只涂到床的上面,乍看之下好像只是乱涂上去好遮去底下的涂鸦。但是我觉得有些不寻常,于是便走过去搬开床垫。
——————嚓。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充满哀号的文字如蚂蚁般密集。
我的心脏彷佛被人捅了一刀,立刻放回床垫,看着四周。
这时才突然发现这房间异常之处,彷佛瞬间看穿了错觉画的机关一样,重新得到了新的观点。我再次看着那幅小狗的画。黑色的小狗并不是吐着舌头。
它口中咬着一只人手,黑色的小狗正在吃人。
涂鸦正好画在可以看见窗外的位置。某个预感的驱使之下,我走到窗边,贴在冰冷的玻璃往外看,笼罩在黑夜下的一排树木前有个东西。
——————是一间狗屋,但是里头没有小狗。
突然觉得想吐,于是我离开窗边。动了动僵硬的脖子,看着地上的涂鸦。
红色的花朵间长出白色的手,而这个涂鸦对着另外一扇窗。
我再次走到另一扇窗户旁,和刚才一样贴在玻璃定睛凝望外面。
地上有被挖掘过的痕迹,附近开着许多花。
红色的花随风摇曳,厚实的花瓣颜色融进夜色中,看起来有些朦胧。
我拍了拍玻璃,离开窗边。再次冲出房间,跑进对面的房间里。这间房间没有窗户,也没有涂鸦。两个房间除了床单颜色以外还有其他不一样的地方。这里没有玩偶也没有蜡笔,我不禁怀疑起之前的判断。
这两间房间真的是用小孩的性别来分类的吗?
小孩是商品。相信人口贩子不会轻易地杀死商品。
就算要杀也是有目的地杀,房间的窗户应该是故意让孩子观看用的窗户。
无法处理的孩子或者企图逃跑的孩子就会被活埋或者吃掉。
蓝色床单的房间有窗户,而红色床单的房间则没有窗户。
我想人口贩子是以孩子的心是否已死来分房间的。对他的教养没有反应的小孩就不需要刻意让他看见残忍的画面。我想起旋花抱着骷髅头时的笑容,她可爱的表情与这异样的房间合而为一。我早已看惯了残酷的事件,然而旋花那熟悉的笑脸却深深刺痛着我的心。
「呕……呜……」
胃酸冲到喉咙,肚子里的孩子开始啼哭。我尽量让自己赶快冷静下来。
我吐出口中的胃酸,自动跳过浮现在脑海里的涂鸦。那个孩子并不在这里,不需要继续待在寝室看这些东西。
我必须持续搜寻,直到找到雄介说的那个孩子为止。我离开寝室,继续在走廊前进。我找到普通的浴室与洗脸台。干燥的厨房似乎也没有异常之处,这让我感到放心,可是依然没有看见任何小孩。
他到底在哪里?我决定先回到大厅再说。
我从走廊经过寝室,然后慌张地停下脚步。
蓝色床单的房间好像有人。
我戒慎胜恐惧地打开房门走进去,真的有人在里头。
熟悉的黑白身影并排在眼前。
茧墨与舞姬如双胞胎姊妹般并肩坐在床上。
看样子,她们决定拿这里的床充当椅子坐。我愣愣地看着两人。
茧墨吃着巧克力,而舞姬则摸着一旁久久津的头。
看着柔软地崩解的巧克力,我感到很不合理的厌恶。
「小茧……可不可以不要在这种地方吃巧克力?」
「怎么了呢,小田桐君?才想说你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没想到还说出这么乱来的话。你说不要在这种地方吃,那你说说看,我还能在哪里吃呢?」
我走到她面前提议,没想到她却冷静地反驳。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墙上的涂鸦。又或者已经注意到只是并不在意。我知道她的习性,却忍不住迁怒似的对她说:
「除了这里,你想在哪里吃都没关系……你没看见墙上的涂鸦吗?」
「我看见了,小田桐君。我只是不懂你想说什么,这间寝室应该是这个家里最和平的地方了喔。」
「……………………嗄?」
她的回答让人摸不着头绪。茧墨清澈的眼神看着我。
她咬着巧克力,包裹在中心的洋酒沾湿了她的嘴唇。
「你大概还没有走过左边那条通道吧?」
冷淡的低语冲入耳中,我狐疑地看了看他们,察觉到久久津有些不对劲。
他全身微微地颤抖着,头靠在舞姬腿上,舞姬正慢慢地抚摸着他。
「没事的,久久津。没事喔。你已经是我的东西,不需要再害怕。没事的,不会有人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振作点,好吗?」
她如唱歌般流畅地说着,但是久久津依然没有拾起头。他固执地将脸埋在舞姬腿上。
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才能让久久津怕成这样。
久久津有着被茧墨千花教育成自己是狗的悲惨过往。
左边的通路一定有什么会让他想起过去的东西,肚子好像又痛了起来。我已经不想再看见什么悲惨的景况。我好想逃出这里,茧墨看着受到冲击的我说:
「大门已经被封锁了喔,你已经没有退路,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说的没错,我打从心底感谢大门已经被封锁这件事。
因为我必须完成雄介托付我完成的事情,不能逃避。
我朝茧墨点点头,放弃跟久久津说话。现在跟他说话很可能会让他更混乱,我默默地离开寝室。回到走廊,经过空无一人的大厅。
我抱着疼痛的肚子往左边的通路前进。
然后,做好心理准备后拉开那扇造型简单的房门。
* * *
打开灯之后,并没有看见预期中的木造走廊。
眼前只有一条用水泥打造出的坚硬而狭窄的通路.
天花板很低,给人压迫感。彷佛是刻意要给人压力而设计出的通路。
连温度也低了几度,但是额头却还是渗出汗水。我想起天国与地狱这样的形容,立刻就想沿着来时路冲回去。然而,我还是强迫自己继续走着。
通路旁隔着相同距离就有一扇铁门,我皱着眉看着敞开的铁门。
门上的锁被扯坏,让我想起那些打入墙壁的铁链。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谨慎地看着房间内的状况。
我看到毫无遮蔽的便器与床。床架附着固定四肢的金属零件,放着硬硬的床垫,上头没有枕头。一条不明用途的铁链自天花板垂下,轻轻摇晃着。
这房间简直像牢房。还搞不太清楚状况的我对此并没有多激烈的反应。只觉得好像看到了拍片用的场景,毕竟眼前的光景和现实差距过大。
一股酸臭味刺激着鼻腔,但是房内冰冷的空气又少了一些真正称得上恶臭的腥味。
小孩也不在这里。我关上门,走到隔壁的房间。
打开下一个房间的门之后,我就明白那条铁链的作用。
垂到地板的锁练前端附着一个项圈。
锁住大门的项圈似乎是从刚才的房间拿过去的。
铁链可以调整长度,若调至最短,被绑住的人连坐都没办法坐好。这铁链的用途好丑恶。我咬着下唇,往下一个房间走去。
装着铁门的房间配置完全相同。除了前两个房间以外,其他房间的铁链与项圈都被扯下。
看完所有的房间后,我往距离这些房间略远的地方前进,打开另一扇比较大的门。
——————咿呀。
四个巨大的铁笼堆放在昏暗的房间里。怎么看,这种尺寸的铁笼都不像是拿来关动物用的。我蹲下来看着铁笼,伸手摸着靠地板的部分时,手指似乎摸到了什么。
那是根黑色的长头发,我闭上眼睛,扔掉这根头发。
这根头发的出现完全在我预想范围之内,我已经做好心理辈备,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受到影响,肚子虽然隐隐作痛,状况却还算稳定。
确认过所有的笼子都是空的之后,再次回到走廊。打开对面的另一扇大大的门。
里头是仓库。铁架全都被破坏,把人口贩子吊起来的铁链应该是从牢房与这里拿走的东西。长度不够的铁链就连在一起使用。
小孩也不在这里。
离开仓库之后,我继续前进。最里面的一扇门有着鲜艳的色彩。
青铜色的门上有着宗教风的装饰,看着有点眼熟。尽管经过简化,但是这扇门的设计让我想到罗丹的地狱之门。竟然选择地狱门来模仿,这品味未免太恶劣。
——————来者啊,快将一切希望舍弃。(注2)
我想起那句有名的诗句,愚蠢到让我忍不住叹息。我打开门,看了里头之后哑口无言了。
天花板上一盏豪华的水晶灯正闪闪发光,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沙发是高级的皮沙发。这个房间以西式家具装潢,留声机上还放着唱片。这里的豪华装潢与牢房简直天差地别,令人难以置信。我再次联想到天堂与地狱这个形容。
我观察着这个房间,视线停留在左边的墙上。
墙上没有挂画,而是一个巨大的玻璃柜。
里头放着各种各样的『工具』。
工具从一看就知道用途的东西,到一些很难想像要用在人身上的东西都有。刀子和线锯之类的让人根本不愿意去想用途。这时,我才发觉背上早已流满冷汗。
注2出自但丁的《神曲》。描述地狱之门上所刻着的诗文中的句子。
这里是让人买了人之后尽情享受的地方。有很多人想要在商品到手之后就能立刻使用,而这间房间就是为了这目的而准备的。我觉得肚子好像快裂开了,耳边听到孩子的叫声。
——爸爸?痛不痛?
「……………………你在吗?」
我摸着肚皮对着空中发问。但是没听到孩子回应,不知道他躲在哪里。我现在更明白雄介要我救人的理由了。
他一直不出现也正常,待在这台环境之下很难再相信人。
「……如果你在这里,可以出来吗?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保证。」
我的声音无力地回响。我穿过房间,打开另一扇门。里头有一张附纱帐的公主床,充满恶趣的寝室里也放着许多工具。我踢走地上的灯,打开下一扇门。
这是一间宽敞的浴室,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有着过分奢华装饰的陶瓷浴缸。
地板以马赛克瓷砖拼出复杂的图案,不过只有一半的房间铺着瓷砖。
浴室另外二分之一的空间是玻璃围成的房间。
看着这诡异的配置,我停下脚步。
「…………………………这是
?」
玻璃屋内是白色的地板,光滑的地面中心有个排水孔,四周却没有排水沟。
和用外头的操作面板就可以打开天花板的莲蓬头冲水。
为什么要把房间弄成这个样子?一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用力按着嘴角。
觉得有点想笑、又很想呕吐,不得不嘲笑起自己。
我很自然就想到了这个房间最糟糕的用途。
这里是冲洗鲜血与肉屑的地方,浴室里还留有些许污渍。
我知道线锯和其他凶恶的刀刃是拿来做什么的了。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呕、呜呕……」
这次真的吐了。胃里的东西喷在瓷砖上。
泪水模糊了视线,怎么可以设置这种没人性的房间。我好想大吼,可是却没有发泄的对象。我站起来走出去,很想把有关这里的记忆从大脑消除,也想朝着人口贩子的尸体吐口水。
我回到最初的豪华房间,本想直接离开却注意到有扇门隐藏在角落。立钟旁边的墙壁挂了很厚的窗帘,窗帘角落露出来的并不是窗户,而是一扇铁门。真想戳瞎自己的眼睛,再也不想看这些东西了。
怀着不该发现暗门的心情走近铁门,僵硬地拉开它。
看着这间房子里最后一个房间,有一种梦见可怕恶梦的感觉。
房间很小,四周都是水泥墙,角落有一个布袋。
里头充满浓浓的血腥味和腐败的气味。由商品的消耗方式来看,要虚理残留物有一定程度的困难,这就是为了迅速处理掉尸体而设计出的房间。
我看见的是被带到这豪华房间后的孩子们唯一的出路。
看着这可能连结着庭院的房间,我无言地望着天花板。
——————这是一条垃圾滑道。
我紧咬下唇,用一种类似祈祷的心情。
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好好地哭一场。
* * *
我靠着大厅的墙壁坐下,抬头看着天花板。
香烟烧出的烟冉冉上升,口中的烟越来越短,烟灰掉在腿上。
结果还是没找到雄介说的小孩,而且我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找了。
头脑麻痹,无法正常地思考。眼睛流出眼泪,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脑袋很自然地拒绝思考刚才看见的东西。
肚子出血的状况越来越严重,再想下去我一定会死。但是,会死并不构成我逃避的理由,我只是不愿意再去想那个无法理解的恶梦般的场景。
我知道这个家很诡异,同时对人性也再度绝望起来。
「……………………雄介。」
我不停想着他之前在电话里说的话,但是不想移动身体。这时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喀哒。
抬起头,眼前伫立一个黑色的身影。
纤细的腰上绑着蝴蝶结,黑玫瑰似的裙摆延伸出光滑的双足。打扮得像要参加葬礼的她定定地看着我。
红色纸伞在她背后绽放着。
「………………………………小茧?」
「干么露出快死掉的眼神,小田桐君?」
听到她冰冷的声音,体内一触即发的紧张瞬间和缓下来。
喉咙发出笑声,我再次面对内心满溢着的激动情绪。
「哈哈……我现在的确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我还以为已经看惯这类的事情,结果根本就没有……这里、这里实在太糟糕了。」
说最后一句话时我又哭了。茧墨冷冷看着我,沿着她的视线看丢,我赶紧捡起从嘴里掉出去的烟,按熄在携带式烟灰缸。茧墨点点头之后弯起红溢滥的嘴唇。
「你说的没错。告诉你一件事,或许能减轻你的精神负担。这个家的房间数量是设定成在某个家族不幸被肃清时,能够容纳所有孩子的数量喔。当然,在现代来说,发生整个家族被杀死的机率几乎等于零。但是,人口贩子为了不负自己的名声,还准备了临时可以使用的房间。实际上平时这些房间的入住率差不多只有一半。
她的话让我忍不住握紧拳头。只要有孩子被买卖,数量再少也还是在造孽。这种地方根本不该存在。
「什么名声……贩卖小孩还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的?舞姬……那家伙竟然把旋花卖到这种地方!」
「那是她自己所认可的处理方式。你是否改变心意,想杀掉舞姬?人口贩子已经死了,他的客户名单应该也用暗号处理过,你再生气也只会伤害自己的身体。不该再为了不需要出现的情绪而烦恼。」
茧墨悠闲地转着红色纸伞,我抓了抓头发,无力感烧灼着胸口。
找不到发泄出口的怒意在心中盘旋,茧墨走近我,伸出白皙的手。
——————叩。
她手一张开,一颗金色的东西掉在地上。
「吃吧!吃这个是比抽烟健全的娱乐,能够多少分散一下你的注意力。」
茧墨淡然地说。我捡起那个东西,撕开包装,原来是颗巧克力。
「小茧……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这样说有点那个,可是她对我这么好,让我觉得不太对。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快死了。茧墨轻耸肩膀,她走到入口的楼梯坐下。
「我们看过金鱼屋的案例。而这里比金鱼屋更商业化,是个能够依照人的欲望来处理人类的地方。人类在此没有尊严,商品的权利完全被剥夺。你还真没耐性,竟然不想再动了,这样让我很困扰。这样是打不开门的喔。」
红色的纸伞不停转动,她的裙子在阶梯上轻柔地散开。
茧墨背对我继续说着。
「小田桐君,能不能振作点?是你硬把我找来这里,而最让人火大的一点是,现在这样的状态只有你才能够解决。身为烂好人的你若是不能醒悟而主动出击就没有意义。所以,不要再替我添麻烦了,好吗?」
我疑惑地将巧克力塞进嘴里,甜甜的巧克力奶油在舌尖融化。
我思考着她所说的话,说出话中的疑点。
「小茧,难道你知道了些什么?你知道那个小孩在哪里吗?」
「我刚才已经说了,这一点要你自己去体会才有意义。虽然我直接跟你讲比较快,可是反而会错过解决这件事的时机。不过呢,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
茧墨说了一些让我听不太懂的话后转头看我。
她脸上浮现讨厌的笑容,手轻轻扬起。
「超能力者的超能力起源多半来自其肉体或灵魂。依附着肉体的超能力有卓越的体能、变成野兽或者其他东西等等……而依附在灵魂的超能力则有灵魂脱离身体、产生怪声音等,各个种类都有。代代相传的超能力透过肉体遗传,而那种突发性产生的超能力则透过灵魂。尽管不能简单地替它们分类,比如说舞姬的超能力就同时经由肉体与灵魂而产生。至于与异界有关的我与日斗则又是完全的例外。」
她语音清朗地说明,但是,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说这些。
看见我一脸疑惑的表情,茧墨笑了。她指着我的肚子说:
「从广义的意义上来说,小田桐君,你也算是超能力者喔。你肚子里的孩子能透过人血读取记忆。真方便,可不是随便就能看见的东西呢。」
说完,茧墨转过头,再度背对我。只听见巧克力被咬断的声音。
下一秒我就想到了,大厅的墙壁上留下的血印。
「对了……我可以利用人口贩子的血读取他的记忆。」
「方法是对了,只不过小田桐君,我想纠正一点。」
茧墨淡淡地说道,原本要站起身的我立刻停下来。
她转动着纸伞并再次回头看我,继续说。
「墙上的血迹并不属于人口贩子。地上的羽毛上也喷了不少血,所以人口贩子被杀是在沙发被铁链贯穿之后。人口贩子被铁链吊起来之后才被打死,不可能将手印留在大厅……而雄介君的武器是球棒。」
我思索着茧墨所说的内容。想起人口贩子吊在昏暗的房间里的样子。
是雄介拿球棒重击他头部的吧。我不禁咬着下唇,茧墨继续说道:
「用球棒杀人的话,对方喷出来的血根本无法沾上手掌。」
我张大双眼,看着墙上的血手印。茧墨嫣然一笑。
「——————那么,那又是谁的血呢?」
雄介的手不会沾到人口贩子的血,但是墙壁上却留着一个血手印。
从大小来看不像是小孩子的手,难道是雄介的手受伤流血而留下的手印?
我站起身并冲了出去。墙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摸着少量的血效果可能不够好,我脱下皮手套扔在地上,但是手上没有能够挖开的伤,于是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墙上的血迹。
肚子里的孩子同时发出声音。
——————哒!
她在肚子里蠢动着,我有一种要被推落地狱的感觉。
视线开始摇晃,与别人的视线重叠在一起。
然后,我就失去意识了。
* * *
——————咿呀。
一打
开门就看见人体浮在半空。
我的目标,也就是那个老头被铁链绑住手脚,呈十字吊在空中。房间被四条铁链封住。地上满是羽毛,每走一步,就轻飘飘地飞起来。
这样的场景恍如在梦境之中。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跑来想杀人,却发现那个人已经被绑好放在那里,很难笑的笑话是吧。觉得好像收到了惊喜的迎接礼,好愚蠢,真讨厌。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世界上有神的存在。因为这老头任性妄为,所以神才惩罚他。这样浪漫的想法让我觉得恶心,我可能已经快完蛋了才会这样想。
不过,可惜。如果真有神存在,那这个世界就有救了。
我决定先扭这老头叫起来。我拿起铁链狠狠鞭了他几下。疼痛让他发出很难听的叫声,我不知道他被吊在那儿多久了,但是看起来满虚弱的。
这个时候我才很突兀地发现到一件很可惜的事。
这是不是代表,其实我根本不需要跑来杀他?
「……是谁……快……救我……救我……」
他的喉咙像笛子般发出类似咻咻的说话声,脸上沾满了口水与眼泪,非常狼狈。
你居然说出了目前为止那些可怜的孩子不停跟你呐喊的话……我竟然想这么多,真麻烦。我静静地抓住他的头,头盖骨像要裂开般咔咔作响。
干脆拿这老头的头盖骨来做耐久性测试算了。不过,我决定和他聊一下。其实我的脑袋也还处于混乱状态,而听听当事人的说法也很重要。
「喂、老头,你好——你好吗?也许你以为救兵来了,但是很可惜,来的人是我喔——不好意思,可以聊一下吗?呃……好像问你为什么会被吊起来也没啥用耶,反正我都会杀死你。哈哈哈!咦?我自己就聊完了耶。」
老头惊讶地张大双眼猛摇头。很可惜,他的嘴巴被我按住,听不清楚他想说什么。我努力地想还有什么想问,还没问出口又作罢。
问什么都没有意义,骂他也一样。而且我根本没把这家伙当人看。旋花真厉害,居然能在他手下存活下来,哎呀糟糕。
【冻结:我短暂地恢复了意识。】
【眼前的影像如关掉电视般突然中断,我短暂恢复意识。雄介本身的意识似乎也很模糊。又或者突然受到什么冲击而截断了与我之间的联系。也可能是习惯读取记忆之后,防卫本能被启动了。这时,影像突然出现。】
一回过神来,发现老头的脸被打爆了,鼻梁断了,眼睛流血。
咦?谁打的啊?嗯?我的运动鞋上喷满口水跟血,好脏喔。
鞋带之间还掉了一颗牙。有点想叫他赔我一双新鞋,不过本人宽宏大量,决定原谅他。
我看着球棒的把手部分,也许是反手拿着球棒打他的关系,这里还满干净的,也没沾到血,太好了。忽然想起一个很基本的问题,决定还是问问他。
我抓着老头的头发,抬高他那张瘦瘪瘪的睑。
「喂,你记得旋花吗?等等——你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嗯——」
满是皱纹的脸像阿米巴原虫般抽动着,想不到这老头还怕死耶。这没人性的家伙竟然还知道恐惧是什么,生命果然很神秘。我忍着笑意继续说:
「就是舞姬家的小孩啊。好像姓唐缲吧?唐缲家的孩子,你知道吧?你一定知道。你买了她之后,又把她卖给别人。啊?知不知道?」
「啊…………啊啊、啊…………」
算了,就算他回答不了也没关系。
我看起来像是在等他回答,但其实并不是。不管我问了他什么问题,结论还是一样。
我只是在犹豫该不该直接打死他,因为就这样把他扔着不管,他会受比较多的苦。又或者打碎他全身上下的骨头,再打爆一、两个内脏。不管他说什么,都阻止不了我即将杀死他的事实。
不过,我还是等着他回答。针对我打发时间的等待,这老头一边发抖一边回答:
「买家……很差劲……」
「……………………嗄?」
糟糕。这老头痴呆了。就算头脑很混乱,这样的回答也太差了。
差劲,很差劲。一切都已经太迟,超越了差劲的程度。老实说。我根本不想冷静地思考嘛。甚至也尽量不去回想那个孩子的事情。
一直反覆想着改变不了的事情,已经快要把我搞死。老是在生气也太累了,我不想要面对那种激烈的情绪,而且,死老头你在胡说什么啊?
「它的卖价……太低了……」
【冻结:凝重的沉默。】
【几秒后,传来肉被殴打的声音。我很想用手遮住脸,但是我在这里只是意识而没有形体。我感叹着雄介所采取的行动,却觉得他会发飘也很正常。我感到自己渐渐认同他复仇的动机,赶紧踩下煞车。只有我不应该认同他的复仇计划。至少我应该否定。】
一回过神来,那老头已经死了。我知道他是我打死的。
他的头盖骨如西瓜般四分五裂,脑浆喷洒在地上,染红了地上的羽毛。
被打成这样,相信他的骷髅头应该笑不出来。我对此多少感到放心。
老头已经死透了。想不到他这么快就死了,我忍不住歪着头。
我失手了。我应该好好地折磨他,结果呢?现在的我既没有痛快的感觉,也没有成就感。
虽然从一开始就不抱什么期待,却没有想到报完仇竟然如此空虚。
「…………唉——打都打了——」
我鄙视地看着尸体,即使是自己恨之入骨的对象,一旦死了也只是个物品而已。就在我伸手要摸他的手时——
手传来一阵热烫烫的感觉,铁链穿过两根手指之间,夹下一些肉来,鲜血跟着喷出。
「——————嗄?」
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
铁链像蛇一般钻动,陆续刺入墙面。我慌张地逃出房间。
房间里立刻布满铁链,几乎无路可走。我看了看受伤的手,大拇指与食指中间的肉被夹下来,快握不住球棒。
「啊、啊——还好不太严重。但是好痛…………那是什么鬼东西啊~」
看来不能再进去那个房间了,尸体四周绕满铁链。
铁链似乎想警告我不能再碰那具尸体,我甩甩头之后发现了一个人。
有个女孩子站在那儿瞪着我。她穿着囚衣似的白色衣服。
她有一对漂亮的金色眼睛,瞳孔异常地小。那对眼睛像极了蛇的眼睛,好吓人。
「呃……请问你是谁?」
「……………………」
女孩眯起眼睛,看起来有点不爽。我注意到一件事。
这孩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的小孩。那些插进墙壁里的铁链八成是她的杰作,与超能相关的状况与眼前不像人的小孩都导向这样的结论。
「为什么?」
「什么意思?」
她气得脸鼓鼓地,用力踩着地板。我觉得我猜的没错。
她全身颤抖,大声吼着:
「为什么杀了他?不可以!不可以啦!我啊,好不容易才绑住他,好不容易才抓住他耶!我想要让他受苦再受苦,为什么随便杀死他!」
这女孩说语的语气跟旋花有点像,可是内容却很凌乱。我不知该说什么。喉咙卡住,呼吸不过来。我讨厌就这样窒息而死,所以拚命地挤出一句话。
「啊……是喔?呃……我也觉得很不应该。对不起,我……」
我有点不知所措,该说什么好呢?总之,就先道歉吧。
「如果你还是不肯原谅我……那……我也不是故意的……伤脑筋啊……」
道歉也没办法让那老头死而复生,旋花也一样。那两个人也是,无法复活。
再想下去就不妙了,我把脑袋里所想的东西整理成一团然后全部扔开。
「…………啊…………嗯,算了。」
说话太麻烦了,我干脆直接伸出手。她一定是人口贩子买来的孩子。
既然我年纪比她大,就该负责把她带出去。反正老头也死了,大门也没锁。
「我们出去吧。我为了杀死老头的事跟你说对不起,好吗?」
女孩不肯牵我的手。啊,我的手好像都是血,而且被打死的尸体还在那房间里。
我失败了。我大概没有办法让这孩子牵我的手。
「听我说,我已经杀了他。我杀他是因为我讨厌他,所以我算是你的朋友,知道吗?我真的不是危险人物喔,跟着我很安全啦。知道吗?」
「…………可是我出不去啊。」
女孩忽然轻轻地呢喃道,蛇一般的眼睛湿润起来。
泪水自白皙而圆润的脸颊滑落。她擦了擦脸,告诉我:
「我出不去。我没办法出去喔。我试了好几次,就是出不去。一定是那家伙害我不能出去的。我都已经把他吊起来了,却还是出不去。为什么、为什么呢?」
她生气地踏着地板,生气的小孩子连话都不能好好说。
她说的话很混乱又随便,像是不懂得怎么把话说清楚一样。
但是,我还是发现了。
如果我没发现就好了啊。
「啊……………………你……啊……………………我知道了。」
【冻结:像是在犹豫着什么而陷入沉默。】
【影像终止。世界回到一片黑暗,我也恢复意识。沉默的时间持续着,不论等多久都听不到声音。总觉得这样的沉默彷佛被悲伤所包围着。】
我放下满是鲜血的手,而女孩则继续哭泣。
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我说不出口,我没有勇气说出口。
说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说出刚才发现的事实会有什么影响?我怎么也想不到。而且,我由衷地觉得什么都不想做。
我的负荷已经超载,彻底超载,无法再承接新的负担。
我原本不就是个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的人吗?
「……………………唉、这一切都蠢透了啊。」
为什么我只是来杀人,却得碰上这种事呢?
为什么世界上老是发生这种鸟事呢?
我站了很久之后才回头,女孩还在哭。
我想了想,用我所缺乏的脑浆努力地想,然后说出回答:
「我会替你找一个能够帮你的人。我有个朋友兴趣就是帮助别人,算是他的坏习惯吧……他的本性很烂,不过人很温柔、是个烂好人……嗯,虽然他是个满糟糕的人啦……不过他很适合来帮你喔。」
脑海里浮现熟悉的一张脸孔。我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啦。
我跑来把人杀了,还想找他帮忙实在太没用。好像有人说过,不应该找一个被自己狠狠扁过的人帮忙。不过,我真的帮不了这个孩子。
如果是他一定有办法帮这个孩子。因为他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而且他自己还没发现自己有多么无可救药。明知道根本救不了对方,却硬要救,愚蠢的好人。所以,他一定有办法。只有他才能帮得上忙。
我办不到。我真的办不到。我帮不上忙。对不起。
所以我放弃了,并决定把这件事全部丢给他处理。
「那个人一定可以告诉你。」
我没办法告诉你,但是他可以。
我用手扶着墙壁叹息,摇摇头之后,看着这个大厅。
几秒后,我迈步向前。扔下这个等待救援的女孩,离开了人口贩子的家。
那个人一定可以救出那个女孩。
——————而旦我觉得他一定会哭死。
* * *
影像到此结束。舌尖残留着的血腥味渐渐消失。
眼前的血手印依然存在。而茧墨不知是否回到先前的寝室了,不见人影。
我看见的记忆刚好是和人口贩子的死与孩子有关的部分。不确定是无意识地选择了情绪较激动的记忆来看,或者是我想看的记忆,还是单纯只是雨香比较有兴趣的部分。也许是综合以上因素所筛选出来的吧。总之,我终于看见了雄介提到的那个孩子。
现在也了解雄介的想法。还包括他抱怨我抓住他领口企图阻止他报仇的感想。但是,我现在最在意的是雄介对那个女孩的态度。
为什么雄介不带着女孩离开呢?
——————如果我没发现就好了啊。
——————由衷地觉得什么都不想做。
——————那个人一定可以告诉你。
我反覆思量着他说那几句话的用意。我捡起扔在地上的皮手套,正想戴上时又不小心松手。因为我突然懂了雄介的意思。我茫然地看着女孩曾经站着的地方。大厅柱子旁现在空荡荡。
——————我被雄介陷害了。
如果我猜的没错,那么雄介这次给我的是个超级烫手的山芋。但是我不能视而不见。
我握紧皮手套,下定决心后戴上去。深吸一口气之后,朝空中呼唤:
「小朋友,可以出来见我吗?」
没有回应。大厅依旧寂静无声。女孩可能对我存有戒心。
雄介杀了人口贩子,而我什么也没做,她不可能信任我。真后侮,刚才不该抽烟的。人口贩子的客人都是大人,抽烟的动作会让女孩把我跟那些大人划上等号。
我不再出声呼唤,走下入口的楼梯,抓着大门的门把。
再等下去也没有反应,那我就试着背叛她看看。
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
我前后摇晃着大门,绑在上头的手铐和项圈发出巨大声响。女孩尽管对人存有戒心,却还是封锁了大门。可见她正期待着我们能够救她出去,所以我只要假装想扔下她逃出去,她一定会有反应。我用力踹着大门,大声喊着:
「可恶!为什么打不开?」
才刚说完,一根铁链便贯穿了我的左手。
血滴溅在我脸上,前端削尖的铁链连手套一起贯穿掌心。
我当场被固定住,远远地听见尸体掉在地上的声音。
——————哗啷…………碰!
两个房间的门被撞开,铁链如蟒蛇般从房里钻出,一群金属色的铁链在大厅地上爬行,好夸张的反应。它们扔下人口贩子尸体转而攻击我。
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
刺耳的声音响起,铁链的每个圈圈如蛇鳞般闪闪发光,有个人尖声叫道:
「骗子、骗子、骗子、他是骗子!他说你会帮我,可是他说谎!好过分好过分好过分好过分好过分!我不原谅你们!绝对不原谅你们!」
从铁链之中看见女孩的身影,金色的蛇眼映出我的模样。
铁链将她的身体层层围住,站立在铁链中央的她生气地瞪着我。
「冷静一点,我……」
「骗子!骗子!骗子!」
我试图跟她说话,却换来一阵悲痛的怒吼。现在的她根本听不进去。
她说话的语气的确跟旋花很像,我伸出还没被铁链穿过的手。
没问题的——————用这只手。
我忍着剧痛继续伸长手。铁链陆续卷上我的手、脚、脖子。
肉被铁链绞紧,骨头被挤压,我还是奋勇地前进。人口贩子的死相闪过我脑海,但是我决定不去想它。被贯穿的手掌伤口更加扩大,我咬牙忍住惨叫的冲动,继续前进。
我只能这么做。若只是将我们发现到的事实转告给她根本没有意义。必须要让她安心,让她知道已经没事了。我一定要取得她的信任。
我趁倒地之前往前冲,右手拚命地往前伸。
然后连同女孩与绕在她周围的铁链一起抱住。
「……………………咦?」
——————锵啷啷。
铁链掉在地上,女孩睁大双眼。我用因疼痛而显得有些嘶哑的嗓音向她诉说:
「没事了。我不会逃跑……我是来救你的。」
铁链掉在地上,我的左手恢复自由后,连同贯穿在左手掌心的铁链一起拉过来。
接着用双手抱紧她,继续说话安抚她的情绪。
「没事了、没事了。不用再害怕罗。我来救你了。我是来救你的喔。」
「……真的吗?你真的是来救我的?」
「嗯,真的……真的。雄介……他、他没有骗你。」
我不停点头并咬紧牙关。抱着她的同时,我确定我的猜测没有错。泪水夺眶而出,雄介没说错,我真的哭了。
我的双手能感觉到缠绕着女孩的铁链。
可是却感觉不到女孩的身体。
「你已经没事了……不需要感到痛苦、也不需要感到难过。」
听了我的话,女孩点点头。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我不想破坏她的笑容,可是我还是深呼吸了一口,继续说。
「所以,我们出去吧…………你能替我带路吗?」
她被这个家束缚住了,再这样下去她没办法离开。
为了带她走,我必须戳破她的恶梦才行。
「…………嗄?什么?要我带你去哪里啊?」
女孩有些困惑,但是,她似乎猜到我说的是哪里了,脸上瞬间闪过恐惧的神情。
那就是雄介说不出口的事情。其实我也不想说。但是,如果没有人告诉她,那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了。我觉得自己好残忍。
但我就是不能让她继续被困在这栋房子里。
「——————…………你已经死了。」
我告诉了她这个残酷的事实,女孩愣愣地望着我。
我想起茧墨给我的提示,她之前就暗示过我要找的小孩早已死去。
人口贩子八成看出了蛇眼的价值,而女孩的灵魂已经拥有移动物体的超能力。她死了之后,新的超能力随之觉醒,藉此杀死了人口贩子。
抱持着恨意的灵魂以人人都能看见的型态留在这个世界。
她甚至遗忘了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
女孩环顾四周,脸上变化出许多表情。本想哭出来又忍住,看似生气却又不是,最后出现的是疲惫的笑容。
「…………………………………………嗯…………好像是
喔……」
下一秒,铁链卷起漩涡,我被金属色的狂流吞噬。
一回过神来,我人在卷成球状的铁链圈中心,左手掌的铁链已被拔出。手上鲜血汩汩流着,我就这样被运送至房子更里头的地方。从铁链圈的缝隙里彷佛看见那扇像地狱之门的门。门自动开启,铁链在地毯上滚动,砸烂了桌子后滚到暗门内的房间。
接着我被扔在坚硬的地板,剧烈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哀号。
眼前就是那个像垃圾滑道的小房间,腐败的气味刺激着鼻腔。
这房子里唯一一只布袋正散发出浓烈的臭味。
我惶恐地碰了碰布袋。里头的东西已经开始腐败,因此摸起来有些热热的。
打开布袋口,伸手进去查看,碰到了一络头发,稍一用力便与底下的皮肤分离。
一对金色的眼睛正从里头看着我,但是那只是我的错觉。因为女孩的眼睛早已在袋中腐烂。可是女孩还在这里,她的身影与尸体重叠,正定定地望着我。
「…………啊、原来如此…………你在这里啊?」
如果硬要拉出尸体,她的身体会被扯烂。
于是我连同布袋一起抱着她。
「……………………你一定很害怕吧?」
没有回应。但是……
我能感觉到她静静地点了点头。
* * *
锁住大门的项圈已经松开,我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点点星光在夜空中闪耀,清爽的空气让我觉得头顶上的光景格外清澈。冷冽的空气刺痛脸颊,但是每次呼吸,腐臭味便如雪崩般冲进喉咙。
我抱着装有尸体的布袋,对它说:
「你看,已经走到外面罗……你可以离开那房子……这样就没事了。」
我摇晃着布袋哄着她说,然而,我匆然发现。
布袋里头只剩下女孩的尸体。
她是何时消失的呢?或许在离开房子的那一瞬间,又或者更早以前。
我嘴角浮现一抹微笑,她终于可以不必再受苦,应该吧。
「这样啊……晚安……终于……终于不必再……」
我尽可能轻柔地说着,然后,我也终于撑不住了。
——————咚。
布袋从手中滑落,我没有力气再抱下去。当场跪在地上。
丹田用力吼叫,我想吼出我内心的愤怒与哀伤,还有对坏人坏事所产生的烦躁。
「这算什么救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不想用这种方式救人。不管做什么都为时已晚。告诉早已死去的人她已经死掉的事又能怎样?还是改变不了她没有办法活着离开这问屋子的事实。
如果这也算救人,未免太荒谬。我好怨恨雄介。
这的确是背负着旋花的死的雄介所办不到的事情,可是他宣称只有我龙够完成这任务实在太过分了。我哭得像个孩子,我知道肚子又渐渐裂开,可是我还是继续怒吼。
这时,背后传来说话声。
「…………先生…………那个…………你怎么了?」
一回头,久久津正站在我背后茫然地看着我,舞姬与茧墨则站在他背后。他们听见了一些声音所以走过来查看。久久津看着我脚边的布袋,扭了扭鼻子问道:
「难道您在找的孩子已经死了?」
我没有回答,于是久久津慌张地低下头行礼。
「先生您一个人找到的是吗…………非常抱歉,我没有帮上忙。」
久久津难过地垂下眼睛,我摇了摇头。
我不想责备他。只是话仍脱口而出。
「已经太迟了……你看,她……把大门锁起来的就是她的灵魂……但是她消失了……可是……为什么不能活着……活着……」
跟他抱怨也没用,我明知道这点却还是对着他抱怨。
我抓着浏海,说出内心深处最想说的话。
「她没有活着离开这个房子,我根本救不了她啊。」
我哭着说。久久津不发一语,神色严肃。
他紧咬下唇,然后再次犹豫地说:
「世界上有很多回天乏术的事……先生。请您来救这个死去的女孩的人叫雄介,是吗?这就是他拜托您做的。我认为他说的没错。即使死了,只要还是能离开这房子,对那女孩而言便是获得救赎了啊……」
听了久久津的话,我不禁紧握拳头。我不需要他随口的安慰。
为什么他能够那么肯定这就是女孩的救赎呢?
「什么救赎?这种方式根本不能算是救赎!」
「为什么不算!您已经让一个活在恶梦里的人离开那场恶梦了,不是吗?」
他朝我大吼,巨大的声响几乎麻痹我的耳膜,我诧异地抬起头。
久久津咬牙切齿地看着我,他深呼吸,似乎准备再次对我大吼。但是他却以冷静的口气说:
「她已经获得救赎了…………………………对她而言这就是最好的救赎。」
他的眼神好认真,这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死心塌地的跟着舞姬。
因为舞姬将他自过去的恶梦中解救出来。
我反覆思索着久久津的话。
他说对一个长久处于恶梦之中的人来说,能从恶梦中离开就是一种救赎。
而雄介也认为这就算是救了那个女孩。我不经意地想到,会不会雄介也有机会从他的恶梦之中醒来?他一直被他爱的人的死亡所束缚。
——————还有,现在的久久津……
「…………久久津,你现在……」
他刚才的确说了人。在那些影射着他本身经历的发言之中,他用的是处于恶梦之中的「人」这样的形容。
就在我想说出这个发现时——
「好动人的一幅图画,我个人觉得非常美丽呢。」
事不关己的语气。不知何时舞姬已经走到我们身旁。
微风吹动她的白发,她脸上依旧是那种高深莫测的笑容。
「…………你在取笑我们?」
「怎么可能,我真的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呢。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是个经常不小心说出真心话的人喔。我是真心诚意地觉得你们很棒。而且……」
舞姬温柔地微笑,接着伸手进提篮中。我眉头一皱。
她一向没有带什么私人物品,为什么还拿着提篮?
我的疑问很快获得解答,她的手自提篮抽出。
「请容我破坏一下气氛,尽早进入行动阶段。久久津、小田桐先生,请不要乱动。」
舞姬凛然地挺着胸。
接着,将手上的枪对准我们。
* * *
眼前出现的这一幕场景实在太过诡异,我呆呆地望着枪口发愣。
舞姬微笑着,将菱神的手枪对牢了我们。
「……公主殿下,为什么?」
「久久津,不要动……对了,小田桐先生看起来人很好,所以,对付你们似乎应该这么做比较正确。」
说完,舞姬将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出乎意料的举动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久久津全身颤抖,慌张地说:
「请、请您住手!公主殿下,请放下枪。拜托您,要开枪的话请对我开枪吧!」
「不,久久津。我不想开枪打你。不想要我死,就交出车钥匙。然后,把小田桐先生的手机拿给我。」
「咦?怎么这样?他身上的手机有一支是我的喔。」
无奈的声音响起,茧墨站在门口转着纸伞。
久久津从我的西装里拿走手机,七海借我的手机已经出现裂痕。久久津想走到舞姬身旁,但是舞姬笑着摇头说:
「不要靠近我,久久津。把手机扔过来。小田桐先生也不能轻举妄动。」
她捡起地上的两支手机与车钥匙,就连捡东西时,枪也依然抵在她头上。
我跟久久津都不敢乱动,茧墨则无奈地耸耸肩膀。
「若对象不是这两个人,你就没有办法拿自己当人质要胁了吧。」
「没错,我也这么认为。这结果真是令人感觉愉快又愚蠢呢。不过,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好。」
舞姬甜美地说着。久久津狼狈地高声疾呼。
「公主殿下……就算您没有拿枪要胁,只要一声令下,久久津都会听从啊……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公主殿下……」
百思不解的久久津突兀地发问,不过,针对这一点我也颇感困惑。
久久津对舞姬的命令一向使命必达,不需要用要胁的方式。舞姬笑着回答说:
「我知道。但是,这次例外。久久津,你必须留下,不可以跟着我。呵呵,我之前也说过,我会开车。久久津没来我家时,我都是自己开车的喔。是不是很意外?我很厉害吧?」
舞姬开玩笑似的说,接着又流畅地继续说:
「久久津,即使没有我,你还是要活下去。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失去重要的人之后还是可以活。请你给菱神一双暂时能使用的手。仓库里应该能找得到合用的东西。我离开的时候,
他的心境已经转变不少,相信他应该不会再自杀了。」
舞姬朗声说道。我背上冷汗直流,她到底在说什么?
——————怎么好像在交代遗言?
「我还是没能生下孩子。这是唯一的遗憾,却也无可奈何。」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您在胡说什么啊?」
久久津的脸色苍白,舞姬眯了一下眼睛。
她温柔地笑着,但是随即表情一凛,重新挺起胸膛。
「既然有人恨我,我就有义务回应对方。当我看见人口贩子的尸体时就明白了他的觉悟。所以我决定回应他。我的骄傲不允许我逃走并躲藏。我就算死也要贯彻我的原则……………………各位,再见了。」
舞姬灵活地弯下腰。
她手上的枪压在胸口,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唐缲舞姬,要出发去赴死了。」
她冲了出去,关上大门,迅速开走车子。
就这样消失在我们面前。